我们常常可以看到有一种鸟,春天气候回暖,它们从南方飞来,深秋迎着晚霞,又从北方飞走,年复一年,从不改变这种生活习性。这种鸟就叫做候鸟。

泥瓦匠技巧(每天的周而复始)(1)

这种鸟叫做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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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这个地区从改革开放以来,就一直处在建设的浪潮中,从工人阶级哈着气拿着锄头刨土挖塍,到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似乎彰显着国人那股不服输的干劲儿。到后来“广厦千万间”,铁路纵横,生活质量变好,一步一步过来,实属壮观,亦属不易。

这个楼盘的工作人员昨天坐着升降梯在楼顶丢下了一条“喜封金顶”的巨大横幅,还朝着天空放了几声礼炮。

外网交错密集,一根根锈迹斑驳的钢管也搭建起来了,把外墙画上线,抹上灰,房子就可以对外出售。剩下的就是从几十米由上往下一排排贴上瓷砖,用水泥填缝洗一下,外部就能验收完工。

东北的空气干燥,脸上稍微受点风,就像最外层的水泥面儿似的,出现皲裂和起皮。

大老远都能听到金属的撞击声,这是工地最常听见的声音,呼吸间也满是水泥和尘土的味道。前段时间刚下过雨,地面有的地方铺上了木板,方便过人,也方便混凝土和泥沙的运输。旁边是一长排铁皮房,临时搭就,有工人的宿舍,有小卖部,有开水房,有共用厕所,也有男女公共洗澡间。

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工地上人不多,再过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那些人就会带着铺盖,从南方奔赴数千公里,在这里度过他们大半年的“迁徙”时光。

泥瓦匠技巧(每天的周而复始)(2)

熟悉的建筑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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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刚过,家华就在微信群里问工友们今年去哪里,跟着哪个包工头干,然后开始订票,收拾行囊,家里的水电断掉,开始踏上漫长地北上之路。临行前,家华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在餐桌上铺好笔墨纸砚,一写就是几个小时的毛笔字。

所谓的“工友”,就是一些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东北这几年建筑行情还不错,没了别的赚钱养家的法子,就只能一呼而拥,走上这条卖力气的苦力生计。当地人称之“泥瓦匠”。

家华的妻子身体不好,前两年查出有糖尿病,颈椎病,腰间盘突出,高血压,睡觉都痛,常年用药,也自己注射胰岛素。她说这些是“职业病”。丈夫在工地20多年,妻子把三个孩子送上学之后,即使百病交加,也在工地帮工近20年。

小城市的火车站这一两个月挤满了人,附近也多了很多卖铁板、灰桶、水平尺……诸多建筑工具的小贩。赶车的人,男女老幼,身前身后都挂满了衣物被褥,鼓鼓囊囊的。

北上的车大都是绿皮,高铁站太远,也贵,舍不得。往远了走,至少一天一夜。到沈阳,29个小时01分,硬座229元,硬卧389元,没票。家华一行6人,都买的硬座,挨在一起,每年都是如此。他们说,聊聊天,眯一会儿,吃点干粮,也就到了,也快,没必要浪费那钱。

对面刘叔今天六十来岁,能吃能走,这岁数在家里待不住,出去干个保安嫌钱少,跟着儿子出来做几年是几年。他算了一笔账,以五年来算,在工地帮着开升降机,搅拌混凝土,扛些水泥灰,搬搬砖,每年大概有4万块的收入,还可以节省生活开支,五年有20来万,可以给儿子减轻生活重担。给他在市里买房子凑个首付,这辈子也该歇歇了。

刘叔不觉得生活苦,就是坐火车难受这么段时间,其它的跟在家里住着一样。水电不要钱,一家子4个人吃饭一天不到20块。刘叔本来有2个儿子,前几年,大儿子在工地上出了事,从五楼外墙吊板上摔了下来,后脑勺死死地扣在了钉子上,当场毙命。刘叔二老几乎哭死过去,当年处理好儿子的丧事,刘叔在家病了一年多。

事故赔的钱不多,刘叔是退伍兵,也不是那种钻空子狮子大开口的性子,这些钱还了儿子生前的债,再就是花在了二儿子结婚上。

刘叔跟家华在拜年时相互走动,家华就跟刘叔说,趁现在还能动,多赚钱,存点棺材本儿。往后几年,刘叔也就加入到这北上一伙儿。

泥瓦匠技巧(每天的周而复始)(3)

其实写的就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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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去年6月份结的婚,25岁,在父母眼里,不可置疑的晚婚。

初中还没读完,家里拿鞭子往学校赶,软硬兼施。不到一个星期班主任打电话过来寻人,才知道他逃课有好几天了。辍了学,才十四五岁,不能找工作,只能跟着父母去到东北,干起了搬砖砌墙的活儿。这一干就是七八年,从最初的帮工,到“出师”,不管是水平线调测,犄角旮旯的贴砖,转移工地,寻找睡觉的地方,都轻车熟路,倒成了个“小师傅”。

凌晨4点多钟的北方,天边儿现出鱼肚白,远处的工业在那一抹透亮的灯光中冒着烟。长辈们的“一觉睡到自然醒”就是这个时间点,刷个牙,擦个脸,带上安全帽,工具篮子,背着铁锹,准备开工。“小师傅”们还没醒,也不叫他们。

昨天剩余的混凝土已经干了,拿开透明膜,中间掏个洞,倒一桶水进去,渗透流动个五分钟,松软一些再混合翻动。

家华喝了一口水,把家里不要的外套穿上,抱了一袋水泥灰过来。贴内墙瓷砖是个精细活儿,因为排水管,线槽,开关口,都会涉及到瓷砖相应尺寸的切割,留的缝也要一致。水平仪打开,绿色“井”字型纵横的光打在墙上,放平,微调,转身又把水泥灰倒入大桶,加水,用小铲刀搅动均匀。内墙砖尺寸很大,800×800mm,先倒置在桶上,舀上5铲刀水泥,抹匀,保持厚度1cm左右,沿线,挨着白色小卡子,搬砖上墙,换塑料锤四面捶几下,大约三分钟,这块瓷砖就能固定在上面。

刚贴这么大面积的外墙砖时,容易掉下来,那次就把脚给砸了,大拇指淤血发黑,或者不符合水平线规定,说明调制的水泥粘合度不够,抑或是混凝土沙和水泥灰的配比有问题。后来熟练了,好在没再出过事。

遇到墙角,把切割机通上电源,用卷尺量好尺寸,取下夹在耳根的铅笔,画好线,切割机运转,声音刺耳,灰尘弥漫。然后把瓷砖放回去比对,打磨边缘,上水泥,贴墙固定。

三四个小时过去,一面墙贴了五分之一。早上的阳光很暖,帮工们踏着这一缕光芒也正式出工了。

妻子端着早饭,爬楼,把饭盒打开,递给家华。

家华嘴里咬着铅笔,取下来在瓷砖背面一个角上打了个叉,问,“你吃了吗?”

“吃了。”里面都是灰,妻子把早饭拿到外面,又朝里说,”吃了再做,待会儿冷了,放坨了不好吃。”

家华出来找水龙头洗了手,接过面条,咬了一口花卷,暖意直抵心田。妻子去一旁筛沙,又去过道上搬了一箱未拆的瓷砖,明显的感觉,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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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传来了吵架的声音,表弟和他的父亲因为喝水上厕所的事吵起来了。黎叔叔说表弟做事喜欢偷懒,早上睡懒觉从来都不说他,但真正做事了就好好做,一会儿去喝个水,三回两头上厕所,不是偷懒是什么。

这个活不比在企业上班,这是算面积的,做得多,钱也就多。

表弟下了楼,十几分钟也没再上来,黎叔叔气还没消,跟妻子念叨,“放着好好的书不读,他还想干嘛。”手里的活计一刻也没停。小姨嗔他说话不中听。

又是十几分钟过去,表弟还是没上来,黎叔叔挪了一下水平仪,往窗户外看了一眼,对妻子说,“你去找找看。”

一旁的刘叔笑:“上来了。”

表弟上来就一句话:“我不想干了。”

黎叔叔有点吃惊,这么多年,平时挺洒脱的儿子,今天竟然说了一句不想干了。也是,自己20多年来,每天4点多起床,晚上八九点收工吃饭,睡觉,面朝黄土,背朝天,每天周而复始,毫无人生可言,他也很想说一句:我不想干了。

黎叔叔说:“走,我带你去火车站买票,你回去了要是能找到一份轻松点的工作,我也替你高兴。”

表弟像头牛,站在那里,任黎叔叔怎么拉都拉不动。从窗户角斜照进来的光,氤氲着另外一个模糊世界,表弟的眼角挂着泪,无奈,迷茫,是那个世界的主线。

泥瓦匠技巧(每天的周而复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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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清楚这样的日子何其苦闷,没有网络,没有时间出去看看美好的风景,从暖春,经历酷暑,到初冬,每天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铁板混凝土,是这干燥气候里肆虐的风沙。日未出而作,日深落而息,全身上下,发根到鼻孔,没有一处能是干净的。

家华在头上绑个大头灯,把剩下的活儿干完就可以回去吃饭了,明天换到另一个大厅,只要有活儿干,心中就有奔头,赚点钱回家团圆。许多年前也折腾过,跟着娘家兄弟做生意卖猪肉,话不多,不是胡诌海侃的料,干了一个星期,觉得浪费时间,及时止损。放下屠刀,回头买了一张票,把铁板磨得锃亮,不日还是踏上那趟熟悉的K974绿皮车。

东北的夜色比南方来的稍早,要是在家,这个点应该一家三口在广场上遛完弯往回走,洗个澡,看两集电视剧。家华把东西整理到篮子里,准备回去,过几天要转工地,这里的活儿得抓紧。

好大一群人围成一团,在工地几个硕大灯泡下推搡吵闹。男的都光着上身,头发蓬松凌乱,女的穿着睡衣,刚洗完头发。他们把一个少年围在中心。八九点的夜晚有点寒意,少年的衣服被剥光了,跪在那里,瑟瑟发抖。他的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伤疤。

“这小子偷看女人洗澡,也没办法,罚他跪这儿反省。”

男女洗澡间只隔了一块铝塑板,都是农民工出来,图生活,几个男人一起洗澡,这种事会相互监督。少年被抓了个正着,这小子竟然在隔板上开了个洞,无法无天。少年被揪了出来,一个劲儿说不知道这个洞是怎么回事。

跪了两个多小时,人群退去,少年的父亲出来给他披了件衣物,扶他进屋。其父亲老来得子,妻子多年前难产大出血走了。这里能容万物,却也是无尽深渊,看不到一丝对未来的光。深渊周围都是各种鬼魅,撕扯,呐喊,啃噬。

少年倚在父亲的怀中,哭得无声无息。

泥瓦匠技巧(每天的周而复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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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那边请了车,这边的工钱没结,那边的活儿等着动工,所有妇女帮工在这边等着要钱。过去一个半小时车程,限载7人的面包车硬生生塞了12个人,工具篮子放不下,绑在车顶,斧钺刀叉在黄昏的夕阳下反着光。

结账是每个工地的包活儿干完之后最为头大的事,催催等等,半个月过去。找小工头,小工头找大工头,大工头找项目负责人,项目负责人找开发商,开发商走流程,批预算,领导签字,少说一个月过去。回过去看,硬是有一种“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淤泥”之现象。

12个泥瓦匠在面包车里聊了会儿天,又都各自发呆,他们心中的想法就是吃饱穿暖,把钱寄回家。每个人都已不会去想人生的价值,能挑两桶水,就不会偷懒只挑一桶。在这样物欲横流复杂多变的世界,没有学历,没有头脑,就只能颠沛流离赚一些力所能及的钱。

时间过得好快,家华站在外墙修复的升降梯上,居高往下看,一览众山小,远处的风景总是那么美好。儿子要结婚了,今年回去得比往常晚,赶上春运,买票也是个难事,或许只能跟前年一样,买站票,在楼下小卖部买个小马扎,也能到家。

抬头看到远处晚霞之中,大群的鸟振翅翱翔,路途遥远,为了生活,它们必须每年飞来,又飞回去,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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