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铭
作为不久前在威尼斯电影节上世界首映的主竞赛入围片,《雅典娜》由于是Netflix“流媒体特供”,而最早与观众见面。一部具有古希腊悲剧色彩的现实主义作品,真就把巴黎郊区的街垒对峙演化成一场波及全国的“战争”,高潮场面之惨烈,俨然是《悲惨世界》的升级版,再次用暴力和鲜血控诉了困扰法国多年的社会顽疾。一个男孩的意外死亡,点燃了巴黎郊区少数族裔社区的暴动,怒火蔓延全国,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而男孩的几位兄长因为不同的立场,在这个失控的战场中身不由己。
整部影片的起因和升级,基本是2005年法国郊区大暴乱的重述——时任内政部长的萨科齐态度强硬,愤怒的郊区青年们冲上街头,用暴力来宣泄积压已久的不满,这些十几年前的新闻片段,如今又在《雅典娜》中重现,高超的摄影技法和场面调度,更令观众有身临其境之感。而在导演、编剧罗曼·加夫拉斯的立意中,“平民英雄”的家国矛盾,“郊区一族”的兄弟阋墙,警方和地头蛇的各自诉求,“反派”极右翼埋下的恶毒阴谋,以及前赴后继、最为悲壮的经典复仇主题,都让这部影片自始至终流淌着古希腊悲剧的血脉。
这不仅仅是因为故事发生在虚构的“雅典娜社区”,战争女神赋予了他们英雄和懦夫的宿命,也因为罗曼·加夫拉斯本就是希腊名导科斯塔·加夫拉斯的儿子。以犀利的政治题材闻名于世的科斯塔·加夫拉斯,晚年常驻法国,罗曼从小在父亲的作品和古希腊悲剧的耳濡目染中长大,终于把这套经典的叙事模式和人物塑造手法,挪到自己熟悉的现实之中。
《雅典娜》中对于家族成员关系的挖掘,对于英雄的刻画和渲染,对于无情命运的终极控诉,以及在时间线上的戏剧化编排,都能看出在向前人致敬。导演的野心,甚至超过了《悲惨世界》,不只是要拍一部关于巴黎郊区的社会冲突,而是要用史诗般的影像唤起“历史象征性”——从痛苦的兄弟会到愤怒的战士,一个谎言如何演变成大革命,这样的寓言可能发生在古希腊、中世纪,以及今天。
影片被用来与《悲惨世界》相比并不意外,因为《悲惨世界》的导演拉吉·利也是《雅典娜》的联合编剧,他和加夫拉斯是多年志同道合的好友,两人还共同创立了一个电影团体,本片的剧本就是他们一起花了几个月攒出来的,利本人也客串了一个小角色。影片第一个无比华丽的长镜头,就充分体现出“雅典娜士兵”的战斗力,这些少数族裔青年都不是善茬,他们依靠焰火、石块和燃烧瓶狙击警方,甚至还抢走了警局里的步枪,把液化气改装成了爆炸物,一度包围并俘虏了落单的警察,用他来迫使当局交出真凶。
在这些看似疯狂的暴力行为背后,是法国社会对于郊区问题的两种不同态度,但不论是强硬压制还是沟通融合,都并非一蹴而就。导演把这种复杂长期的社会症结,全都浓缩到了主角一家身上,身为部队战斗英雄的大哥阿卜杜尔,此时夹在荣誉和血统之间,既无法说服愤怒的老二卡里姆,也无法救出被抓走的警察。而警方的强突,地头蛇的苦苦逼迫,终于让矛盾突破了人性的临界点。看着兄弟在眼前倒下,释放出来的不仅是复仇女神,还有更接近恐怖主义的死亡天使。那个平静的让人恐惧的塞巴斯蒂安,仿佛就是拉吉·利的《悲惨世界》中没有登场的终极角色。
从早年间的《怒火青春》《暴力十三区》,到这两年的《悲惨世界》《北区侦缉队》,法国影坛的“郊区电影”一直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且在拍摄手法和立意上时拍时新。这次《雅典娜》的主创已经默认观众都清楚事件背景和社会症结,上来直接就开打,人物性格则留在动作戏中慢慢打磨。为了呈现出街垒战的恢弘气势,剧组甚至从捷克租来了欧洲最大的起重机,在巴黎郊区的伊夫利-库克隆实景拍摄,250名群众演员排练了一个多月,只为了让他们在IMAX摄影机周围娴熟地走位,打造出一部史诗所需的空间感和战斗气氛。不过,相比令人屏住呼吸的运动长镜头,导演在老二牺牲、老大接手暴动的情感转折上显得有些生硬,且结尾对于阴谋的揭示过于直白。这个为命运悲剧预留的理由固然令人同情惋惜,但对于试图解读整个法国社会症候的野心之作来说,多少有种流于简单的遗憾。
现实中的“郊区问题”要复杂得多,涉及种族、阶层、文化,以及殖民主义等历史遗痕,最头疼的巴黎市政府去年甚至想出建造隔离墙的笨办法,试图阻止毒品犯罪流入首都的中心地带,引来内外一片嘲笑声。几乎所有来到法国的游客、留学生都会被善意提醒,巴黎郊区那些廉租房尽量别去,更不要贪图便宜租住在那附近。
经过多年“孵化”,巴黎、马赛等大城市的郊区早已成为了法国最“藏污纳垢”的地方,那里吸毒贩毒,黑帮盘踞,犯罪分子之猖狂,连警察都不敢轻易前往,2015年巴黎发生恐袭时,法国当局就只能派反恐部队去突袭。但同时,“妖魔化”郊区问题也是一种刻板印象,片中大部分的老一代移民、廉租房居民虽然生活不易,但还是拒绝暴力的,而像近几年大获好评的《加加林》、引发国际争议的《娇娃们》、获得恺撒奖的《法蒂玛》,以及创造票房奇迹的《不可触摸》,更多的电影人采用私人化的善意视角,敲开这些少数族裔日常生活的窗口,其中不乏逆境中奋斗的浪漫、来自底层的诗意和理想主义。
《雅典娜》一方面说明强压政策只能适得其反,另一方面也是提醒人们,还得警惕极右翼的蠢蠢欲动,毕竟勒庞已经连续两届和马克龙角逐法国总统了。如今的马克龙,对于郊区问题也有乐观主义的解决方案——巴黎2024年奥运会就是一个契机,不少新建奥运场馆都集中在巴黎郊区和廉租房周边,法国政府希望通过旧区改造,新增文化体育设施,改善当地年轻人的生活条件,提升文化教育水平和归属感,一步步摒除暴力和犯罪的土壤。至于实际效果如何,只能到奥运前后才慢慢体现。说不定,到那时还会出现不一样的“郊区电影”,毕竟来自古希腊的雅典娜,正是奥运精神的佑护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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