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侠客爱情诗句(兴亡千古繁华梦)(1)

2019年收获文学排行榜作品选·中篇小说卷

诗眼倦天涯

徐皓峰

三十七岁,不该再玩刀。他不常会想起一个湖蓝瞳孔的粟特人,五岁跟上这湖蓝眼,长到十五岁,跑了。粟特人原居中亚阿姆河流域,来汉地做买卖,已逾千年,他们吃牛羊。他有过十年好吃喝。

他现在吃韭菜烤饼。韭菜阳气足,抵牛羊肉,一年只吃韭菜烤饼,体能并不亏。

二十六岁,是老的开始,再难有十五岁时豹子一样的敏捷转身。他三十七岁,他是“比刀维生”的夜摩天。

其时,蒙古人打下南方汉地,建立“大元”已十一年,禁止汉人佩刀,发现拐杖上安铁块,亦视为凶器,当街殴打,之后流放。汉地广大,蒙古人少,法律制定后,盯不住。“变通变通”是大元常用语,汉人无力修正法律,只在实行时寻求变通。

蒙古人给南方带来许多异族,粟特人、吐蕃人、突厥人、波斯人、犹太人——他们不禁武。汉人向他们买异族身份,可以佩刀。

夜摩天是汉人,有个蒙古名字“支尔哈朗”,湖蓝眼给他买的。

汉人怎会放弃兵器?刀剑自古是汉地奢侈品,镶金佩银、宝石点缀的传家宝。变通之法是向做珠宝生意的粟特商人交钱,买下“宝物”证明,便可在家放着了。

汉人怎会放弃比武?比武是解决民间纠纷的最小暴力,地方上争水夺矿,会挑出强者决斗,以两人胜负决断集体利益,避免群殴。

禁止汉人比武的法律颁布后,汉人将“比武”变通为“比刀”——不是决斗,为验证彼此的刀剑质量。

蒙古人四处建杂造局,制造、修理、派发兵器,用的是劫掳来的中亚工匠。汉人会向附近杂造局买“代理验刀”的证书,名义上为蒙古军试刀。

每个地方大户,都养着一批叫异族名字、买验刀证的打手。夜摩天也有验刀证,十五岁时湖蓝眼办的,拿到手,他便离开了这双眼。

从小听到,湖蓝眼被周围人尊称为“安达”,蒙古语——真正的朋友。

比刀维生,能活下去。汉人自古厌官府、爱自治,小块活着,拼图般凑成广大汉地。自治,需要自保。大户们均私蓄打手,崇尚武技。

登门挑战,为投身大户,炫技后成为个打手。夜摩天是为自己活,按规矩,胜者有权拿走败者兵器,他赢兵器卖钱。

流转大户门庭中的打手,为自高身份,大出血本,模仿唐朝贵族在鞘柄上镶金箍玉,被夺走刀剑,没了脸面,只得离去。

夜摩天不当打手,还坏人事,早该遭恨被暗算致死。他渴望暗算到来,看看措不及防的自己。

没有暗算。他身上跟着一个谣言,说他是位北方世侯的公子,代父抵罪而贬为庶民,下放南方。这种落难公子,终有一日会回去。

大户蓄打手,世侯蓄军队。蒙古崛起前,北方是契丹人的辽国、女真人的金国,北方汉人给异族当兵百余年。蒙古灭金的过程中,几支汉人军队出离战局,保持中立——蒙古人称这几支汉军的首领为“世侯”,拉拢结盟,特许其儿孙继承兵权。

北方世侯,南方大户惹不起。

谁帮他扯了这保命的谎?夜摩天是南方人,五岁被粟特人收养,学了一口不辨南北的粟特人汉话,问过一个打手:“你们怕我来历?”

打手回答:“呸!南方人不暗算!”

比武,是荣耀事,暗算获胜者可耻。夜摩天与打手们的默契是,他只比刀,不入大户门,不管江湖事,一旦破坏默契,南方打手都会讨伐他,不择手段。

夜摩天——离开湖蓝眼后,十五岁的他,给自己起的名字。佛教描述的欲界第三层天,离人间远,欲望稀薄得已不会作恶。

夜摩天本是凡人,长时间感受自己的体温而悟道,成为天神——这个典故,令他要起这名字。二十六岁开始在旷野过夜,仅有体温陪伴。

二十六岁,过于孤单,他买了匹骆驼。不是蒙古草原上的双峰厚毛骆驼,是从遥远波斯湾来的单峰白骆驼,毛短腿细,适合温燥的江南。

半年来,听说又出了位赢打手过活的人,叫文散春。不一样的,是赢了不取刀剑,让打手按刀剑价格付钱——多么市侩,比武是荣耀事,怎能算钱?夜摩天不羞辱败者,都是夺走刀剑,去当铺折现。

但——似乎文散春更得人心,还发明了约打手出门比武的方式。没了大户主人旁观,输了只是付钱,不损名誉。

规矩因此人而改。夜摩天再站不到大户庭院,打手们改约在荒庙坟地,掏银票说好话,求夜摩天胜后不拿走他们刀剑,愿按原价给一半。

当铺压价,只给三成。夜摩天还是不要钱,只...

角抵社的过年福利,会办“比武招亲”,发誓输了就嫁,让看客们上台一亲芳泽。多数人只是摸了把胳膊,扒不上腰,女人们厉害,男人手刚碰上,便被摔出。

打听不到文散春的家庭、师承,半年前,他在六朵城第一次出现,摔败了角抵社头牌——十方,睡了她半月,从此有了这人。

赶去六朵城途中,夜摩天比了次武,他总是缺钱。他饮食简单,不住旅馆,蜷骆驼而眠,唯一嗜好是买上等衣服。苦行僧不在同一棵树下坐七日,为戒留恋,他的衣服一日一扔。

应约的打手披竹条铠甲,桐油浸制。汉人比武繁琐,需拜公证人、祭奠祖师、撒黄土等十八道仪式。大元十一年了,南方决斗已采取简便的蒙古方式,只需两支火把支在场边。蒙古人视火为神,两支火把,足以让一切地方变为圣洁。

打手掏出沓纸币,提出失败后“交钱不交剑”的要求。

夜摩天答复:“你活着吧,陪着你的剑。”一脸轻蔑,转身离去。

迈着步,开始兴奋。比武,技术占一成,九成全在斗志。文散春出现后,打手们先要谈钱,一心为败后做打算,又怎么会赢?

新规矩保全对手名誉,实则瓦解对手心理。文散春的心机,超出市侩的狡猾,可称兵法。夜摩天十三岁时,湖蓝眼曾教他兵法,他不爱学,但还记得湖蓝眼的话——让敌人占据所有好处,你就赢了,此谓兵法。

兵法的乐趣是输赢,比武的乐趣是生死。夜摩天通过羞辱对手,让比武回到生死上来。人,毕竟还有自尊。

预计中,再走五步,那位打手会追上来。眼前跑来七个人,六男一女。

女人梳贵妇高鬓,男人是握短棒的流氓——在城镇外抢劫的农家青年,跟大户打手一样爱模仿军官,配一二块竹条编的肩甲或腿甲,跟打手不同的是,流氓喜欢艳色,身扎彩条。

流氓用膝盖压死女人四肢,老练解散衣裙,掏出内兜里的银票。流氓不撕衣服,衣服要卖钱,落在流氓手里的妇人,结局是给光身子扔在路边,让路人拾回城去。女人白润,六个流氓将按照早定的排行顺序,逐一上她身子。

他们伏在夜摩天脚下的台阶上。比武地是座荒庙,帝王规格的高台阶,视线所限,他们看不到他。

蒙古人打下南方后,南方人开始祭拜岳飞——百年前的南方名将,誓言收复北方。岳飞替代了缺位的汉人皇帝,画像配上皇帝冠冕,庙建成帝王规格。

祭祀岳飞被禁止后,岳飞庙普遍荒芜,如坟地一样,成了打手们爱选的私斗地。

夜摩天左肩斜挂野牛皮披风,戴一顶高耸帷帽,帽檐垂四根纱条,系于腰带,别人不易看到他脸,他可以自由看四方。如一座存高僧遗骨的舍利塔,他走下来。

流氓还是没看见他,当他要再下一步时,决斗的打手终于心生自尊,吼一声“夜摩天”,拔剑刺来。

夜摩天——欣慰这名字能吓人,看着流氓们苍蝇嗡散般离开女人身,他嘴角有了笑意,转肩错步。

剑在野牛皮披风上滑过。

野牛毛细密,朋友一样,帮人挡险。披风下是他的弯刀,他没拔刀,拎起右腕挂的扇子,敲在打手脖颈。

扇子铁质,宿着唐朝开国名将秦叔宝的魂灵。六百年前的唐朝,汉人强盛,周边异族臣服,之后汉人再没这时候。痛思旧日,唐朝开国名将皆被民间称神,秦叔宝尤得爱戴,成了守护家家户户的门神。

秦叔宝的兵器是锏——四棱铁条,重五斤,马战之用,装在马鞍上,双方马匹粘靠、手里长枪抵死时,抽锏出来,一下即可解决战斗。铠甲可抵御枪尖刀刃,受不了钝兵器,一锏敲下,震得五脏俱裂。

官府捕快用的铁尺,便是崇拜秦叔宝而缩小的锏,五斤减重为两斤,转腕使劲,迎面一下,将贼人兵器震飞脱手。铁扇子是江湖人崇拜秦叔宝,更小的锏,薄如文人折扇,八两重,系腕子上,一抖即上手,防暗算的应急之器。

打手倒下了。

夜摩天行礼,取走他的剑。

女人在拾银票,见夜摩天下台阶,哽咽说是她的。

夜摩天点头,“你的。”解野牛皮披风扔下,她才自觉衣散,需遮身。

去了披风,显出左腰挂的弯刀。刀头弯度,为砍进人身后轻划即可出。

牵骆驼走出岳飞荒庙,见路口躺着被棍击伤的轿夫,除了妇女坐的轿子,还有装木雕神像的抬杠。噢,她是去山中道观请神像而遭的流氓。求神还是灵的,有我保护她。

未细看她相貌,应该好看,女人生来不幸,应该个个都好看。骆驼在端详他手里的剑,剑鞘镶红珊瑚、黄金花饰,他寻当铺而去。

文散春已在六朵城,未去角抵社,先在个小酒馆喝醉自己。半年前,游逛到六朵城,相扑女办“比武招亲”的揽客噱头,他起了玩性,上台摔败了头牌十方,看她怎么收场,不料她当晚便跟他同房,江湖女子的爽快,令他喜欢。处了半月要走,她却当真要他娶她。

十方既是台上相扑的头牌,也是角抵社老板,女人中的强者,尊称为“大娘”。

他逃了。

他进城,相扑女们会找上来。果然,角抵社的二号人物千九来了,拎着女人打群架的梢子棍——长棍顶端以绳子再系一条短棍,抡甩的加速令打击力翻倍。女人力薄,如此可打男人。

女人共事比男人共事和谐,女人们一起住久了,月经期都会变得一致,一个女人喜欢的男人,别的女人也会喜欢。

看着文散春,千九恋人般喜悦,面皮发烫,甚至想贴上他脸蹭蹭。未及说话,酒馆里闯进人。八位拄木杖的男人,肋骨护着竹甲,脖子配镶铁片的皮条,行凶的装备。

领头者从杖里拔出短剑,向酒馆其他客人行礼,客人们吓得出门,他掏出几张银票揉成团,扔上柜台,表示将打坏东西,预先赔偿。老板懂事,缩下柜台。

六朵城没有这样的人,他们是外来者。文散春瞄了一眼,已醉深,眼睛看到,脑子反应不出什么。

他的迷惘神情,令千九又一阵喜欢,随即眼显凶光,对闯入者表态,不管他犯了什么事,都由角抵社接下了。

领头者说文散春杀了杨大官人的小儿子,人命死结,角抵社不要介入。他江湖诨号叫天郎——天上的一颗星,下凡人间。他是扬州大户杨大官人的头牌打手。世风不正,百姓怕官,街面恶霸亦被称为大官人。

千九顿时气弱,解释文散春是十方大娘的官人。当世婚礼,新郎服装模仿四品官服,女人称自己的男人亦为官人。丈夫有难,妻子一定搭救,也是死结,角抵社绝不退出。

天郎怨千九随口找理由,十方艳名远扬,真出嫁,扬州不会毫无听闻。千九辩白,未办婚礼,是比武招亲赢了十方。

比武招亲,跟蒙古人学的。蒙古女人体能厉害,非汉人女子可比,常出女将。传过奇闻,一女将不愿出嫁,被父母逼得急,摆出摔跤擂台,宣称谁让她倒地便嫁谁。军中猛将无人能胜,男人皆汗颜。

借此典故,十方创了比武招亲的节目,看客猛增。大娘头脑,相扑女们服得一塌糊涂。

天郎反驳:“比武招亲,不是你们揽客的噱头么?”

“大娘当真了。”千九媚笑,解开外披长褙系于腰际,内里是相扑表演的橘红紧身衣,拎梢子棍作出开打架势。

她一方五人,天郎一方八人。看着橘红的她,天郎嘱咐手下里三人不动,人数上平等。千九再次媚笑,怪天郎不该连累手下,要跟他单挑。

怪了,有点喜欢她。天郎答应。

瞬间结束,只是一招,天郎短剑脱手,小臂被梢子棍劈肿。千九整了下腰扎的外披长褙,拎梢子棍,在四个相扑女簇拥下,势如名将,带文散春而去。

天郎蔫了,许久才想到,落地的短剑上该有血迹。剑被打脱前,是刺入肉的手感。

慢的是她。

角抵社白日用木板挡窗,纯用烛火。相扑时有乐班伴奏,穿南方大宋的宫廷乐官服。南方大宋已被蒙古灭亡,不存在民穿官服的僭越问题。

十方在表演,八名高她一头的男相扑手轮番上阵。女子相扑馆也有男子,女子主摔,男子扮演挨打角色。相扑不使绊子,因为来不及用腿,相扑就是一个冲撞。双方相对蹲下,同时蛙跳而起,必有一人被撞翻。

女子在撞击选点上取巧,掀车把的原理,一个十岁小孩掀车把,能将四百斤装货的车弄翻。看客眼中,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女子将男子撞出,真是以弱胜强的奇观。

看客三百人,十方看到观众席后面,文散春正给女人们拥入内室。她重摔于台面,打滚起立,跳上退场的斜桥。

知她装败早退,看客一片嘘声。

退场规矩,要以舞蹈谢客。十方跳起,像个男人。舞蹈来源于军队,模仿的是骑兵上马的整装动作,名为“起拔”——军队出发。

文散春躺在内室凉床上,深醉不醒。千九坐在床沿,做着冒犯十方的事——脸贴着文散春的脸。

听到十方脚步,千九赞道:“喝醉了,就是睡觉,不闹事。”脸蹭到文散春胸口,再赞:“流多少汗,身上也没味,真是位好官人。”扭向十方一笑,眼如剥皮的葡萄般晶莹,滑落床下而亡。

文散春醒来时,千九的尸体已清走,十方一人在,洗着敬神的水果。

相扑女供的神是岳飞,女人期待男人能打回天下。以帝王之礼祭奠岳飞被勒令禁止后,岳飞像去掉皇帝冠冕,换成了道教壁画常见的天界武将装扮,隐去岳飞姓名,改称为“速报神”——让因果报应速速到来的神,汉人伤心很久,请让报应快来,恢复国土。

文散春是个邋遢人,衣有污迹,头发散乱。见过他脸的人会感慨,他家祖上娶绝色美女,连娶了二十代,才能生下如此五官的男子。

他的皮肤,刚砍断的树木横截面般白洁,发着朝气。听到他下床,十方竟不敢看他,气弱至极地递出句话,“半年前你逃了,怎么又回来?”

人无完人,他是嘶哑嗓,糙如磨刀,“路过,没想来你这。”捞走十方手里一个苹果,到神像前作揖,马吃草料般嚼起来。

难听的声音,让十方有了跟他说话的勇气,大声道:“你履行婚约,我保你命。”

他乌鸦般笑起,“看你本领。”

杨大官人进城了,乘八人拉的辇车,带四十名打手,一半是扎头巾的盐厂劳动装,一半是戴斗笠的道袍。他在扬州有盐厂庙产,不必买异族姓名、办验刀证,盐厂捣盐的铁叉、道士埋尸的铁铲用于群殴,是现成凶器。

角抵社停业,退钱驱走看客,杨大官人在门外摆了椅子,文散春一人出来谈判,将佩剑落下,拎系带拖地走来,表示不会动武。

杨家次子死,是在青楼争妓女,与一客人互殴,破窗跌下,折断颈骨。文散春承认自己是那青楼客,说近日夜摩天约他比刀,他得了结此事,再接受杨家复仇。

夜摩天不介入江湖事,换得比刀纯粹。他失信,人人可暗杀他,比刀被破坏,他亦会暗杀江湖人。

不怕他暗杀,怕防起来麻烦。杨大先生未接剑,望日慨叹:“入下午久了。没气力啦。”

夜摩天赶到时,文散春正和杨大官人一个桌吃饭。是时日吃两餐,上午十点一顿,下午三点一顿,此时下午餐。

打手们是分食,杨家自扬州带来铁炉子和食材,拼出四条长桌,一人一食盒,一勺一叉吃。文散春和杨大官人是同食,共享一个汤盆,用筷子夹汤中菜。筷子不沾口,只夹菜,还是用勺叉吃。

夜摩天不及配新的牛皮披风,以粟特人的金丝锦披肩遮住左下弯刀,为了跟披肩金色搭配,换了粟特金线帽。

他的样子,杨大官人不喜。蒙古人掳南方大宋皇帝到北方,勒令改装改口,穿喇嘛衣,说吐蕃语,没要求民间。民间是自己改的,年轻人见异族服装新鲜,短短十余年,不复中华原貌。

扬州,一座没有城墙的城市,蒙古军南下时,军民顽抗,失败后,被扒掉城墙。杨大官人出资在扬州建了两座道观,作大型壁画,借着道教神仙像,把祖宗服饰保留下来。

夜摩天不同意废止比刀,说请给一个时辰,他带文散春走,文散春赢了回来,死了,他雇马车送回。

杨大官人否决,让就地比刀。很久没在人前比刀了,夜摩天同意,有些兴奋。天郎亦兴奋,让打手们退让出空场,随口说:“圈起来!”

夜摩天铁扇子抖出,天郎脖颈中招,倒地快得似是演戏,看着假。

真晕了。这是偷袭,江湖大忌。即便群殴混战,攻击背对者,也要喊一声,容人反应。只有捕快捉贼,才会无声偷袭。偷袭谁,便是视谁为贼,天郎是打手头牌,打手们均感受辱。

刀法再好,也抵不住四十把叉铲齐上。夜摩天指着地上天郎,“圈牛圈羊才用圈字,他把我看轻了。”

天郎语言侮辱在先,他有权报复——打手们没了群起攻之的理由。杨家长子拎长棍过来,自腰间皮囊取出铁叉尖,装在棍端。

无言挑战,亦是轻蔑。

杨大官人满意这个儿子,杨长子是半个神。六百年前的唐朝军队奉佛教毗沙门天王为战神,主帅帐旁立一空帐供奉其像。杨大官人收藏到这样一尊木雕,发现不是佛教发源地的印度服饰,而是汉人正貌——唐朝贵族子弟的戎装,欣喜之下,让长子照此作衣。

杨家是扬州的外来者,蒙古军破城后杀绝了扬州大户,引外来者重建。外来皆强者,经过四年火并,杨家确立了扬州首席大户的地位。逢当恶斗,杨长子均以毗沙门装带队冲锋,每每险胜。

杨长子认为是毗沙门神力加持,穿上这身衣,便守禁语戒,以免人的语言玷污神形。

夜摩天从金锦披肩下掏出支铜镜,定神观察自己,向杨长子摆手,“我气色比你好。你会死。”

杨大官人忽感口渴,迷失在沙漠多日的渴。佛教理论,欲界的三重天之下,助人为乐是美德、心中无人是恶习,三重天之上,助人为乐是恶习、心中无人是美德。

夜摩天是三重天。

一重天是毗沙门天王与另三位天王共处的四大天王天,情感的力量是人间的一亿八千倍,人间的风雨雷电是四大天王喜怒哀乐的余震。二重天是仙人所在的忉利天,长寿、美貌、聪明等各种福气是人间的一亿八千倍。

夜摩天对人无兴趣,决斗前亦寡淡。

差着二层天。

杨大官人要喝止决斗,响起了让路人闪开的官府清道梆子,八个相扑女推来了六朵城首席捕快,他卧在车上,似臀部受伤。

城中捕快共十七人,仅三人由朝廷任命,余下皆临时雇佣,官府不发俸禄,靠索要涉案人家红包过活儿,百姓遇事习惯私了,县中案件少,活得清苦。三名正式捕快是杜捕头和他的正妻小妾,拿朝廷俸禄也辛苦,要穿男人皂装,跟杜捕头上街巡逻。

“寸铁为凶!”杜捕头宣读禁令,凡私藏兵器者没收家产,发配边疆。

杨家打手出示盐场户口、道士度牒,表示所持铁器均为劳动工具。夜摩天掏出折硬纸,是他的蒙古名,盖有官府确认的红章。文散春也有,吐蕃人名“赫兰穆思赤露”——命硬心强。

杨长子的叉尖受到杜捕头小妾逼问,因守禁语戒不能开口,急得眼显凶光。得知肇事者是扬州大户,杜捕头训斥小妾见识少,杨长子拿的是田里干活的家伙什,跟锄头没两样。

面对杨大官人,杜捕头保持官威:“什么都可以,不要出人命!”

杨大官人姿态谦卑:“为子报仇,我不得已。”低语,杀了文散春,杨家出两人抵命,交杜捕头带走。

杜捕头:“下了新律法,出人命,当地捕头先挨七十大板,有人给凶手抵命,没人替我挨打呀!”

两名正式捕快名额被他妻妾侵占,积下暗怨,前日县里出人命案,杜捕头依法挨打,执刑衙役未手下留情。

挨打情景不堪回首,县衙惯例,杖责减三下,执刑衙役高唱:“天饶你一下,地饶你一下,我饶你一下。”实实在在打了六十七下。

叫杜捕头,是十方主意。向速报神像上香后,她带全部相扑女三十三人走出角抵社。拎梢子棍,扎绑腿挟背囊,出远门打架装束。

女人的决绝最为动人,看呆了杨大官人,夜摩天亦暗赞。

相扑女该漂亮,她们的美是拿寿命换的。十二岁开始,两天吃一餐,子夜起床空腹训练,随着饥饿越来越难以忍受,会分泌大量口水,靠吞口水坚持到下午两点,依然不给进食,强迫去睡觉,睡不深,迷迷沉沉饿着,不断吞口水,直至次日练功时间。

次日黄昏,喊醒给一碗白菜炖牛肉,一颗养肝的药丸。抗饿的口水不是发自舌根,从口腔上方分泌。相扑女认为是大脑化为液体流下来,传说上古怪兽饕餮吃自己身体,相扑女就是吃自己脑子的饕餮。

饮食睡眠的控制,延缓五年发育,相扑女十九岁,男人般高大,还是十四岁刚发育生理。世风推崇雏妓,“艳女”指少女,相扑女放大的少女身,看客喜欢。

她们活不过四十岁,二十八岁和三十五岁,是两个高危死亡期,一辈子少女样。如果胸臀高隆,女人味日浓,便是快死了。

一年前,十方下午睡醒,瞥见胯形呈现沙丘般弧线,流了泪。女人之美终于来临,时日不多了,决定爱一个人。

她行礼:“我有一法,可解二位僵局。”问杜捕头,“出了城,再出人命,就打不着您了吧?”

杜捕头点头,她转向杨大官人:“出了城,荒山野岭,您好办事。文散春一个人,为免天下人说您以多欺少,角抵社要入局,带他走。”

杨大官人赞道:“合理。”

十方一笑,熟女之身,还是少女艳容:“我们毕竟是女人,请给个公道,您晚一个时辰再追?”

杨大官人沉下脸,六朵城外山形复杂,抬眼见擂台上扮挨打角色的相扑男们拥在角抵社门口,个个魁梧得如蒙古人,道:“你们有男人呀!”

十方:“他们不走。生死关头,男人都是谈事的,只有女人能拼命,不难为他们了。”

杨大官人动容:“豪气!活过三日,算你有本事,杀子之仇,我不再追究。”

显出令人佩服的本领,可免杀身之祸——原非汉人习俗。蒙古军西征中亚,屡屡屠城,儿童亦不放过,独保留工匠,自报本领便可活。成批的中亚工匠被掳回汉地,带来许多拿手艺换命的故事,刺激了多思多感的汉人,从此民间解决纠纷,又多了一道折扣暴力的方式。

十方屈腰称谢,转向夜摩天:“眼前局势,您的事要放后了。”

夜摩天侧身不受礼,受不了别人一脸感激,他点头许可,恢复寡淡。

杨大官人守信,在角抵社待足时辰,率队起拔时已天色昏暗,城门入夜即闭,将将能赶上出去。杜捕头盯着他们,直至视力所及,转眼看见顶白帐篷,男相扑手们从角抵社门里抬尸体出来。

尸体白衣,双腿用红绳捆绑,防诈尸的习俗。是死去的千九,脸抹浓妆,头插紫花。死人不能留在活人房里,要迁到院中搭木屋停放,受蒙古习俗影响,改为支一顶白布帐篷。

杜捕头伤口作痛。她,是六十七下板子。

十方出城后,分兵二路,角抵社三号人物速儿带八女向西行,十方带其余人向北。分道时,夜摩天牵骆驼现身,向十方一行跟去。速儿拦住,劝他别跟了,江湖消息快,文散春死活立马会知道。

夜摩天:“我不关心他,觉得你们有趣,想看看。”

速儿被逗笑:“您这么厉害的人物,还看热闹呀?跟我走吧,别烦大娘了。”

夜摩天:“让路,我更想看她。”

相扑女们自恃对山区熟悉,认为一个时辰,足够无影踪,忽视了杨家与一般大户不同,杨家打手是职业军人。一个时辰内,杨家拿到城外山区详尽地图,搜来向导,设定堵截方案。

蒙古军厉害,是能打调度复杂的长途运动战,各股部队严格守约守时,简直是美德。多数民族打的是集中所有兵力的会战,不敢分散,因为一散即溃,再聚太难。蒙古人世世代代迁徙放牧、集体狩猎,皆是分散后远程配合,具备此基因。

汉人亦擅长多股配合,尤精于布阵,封住江域。其基因在于汉人葬礼、祭祀皆是多步骤多分工合作,组织青年学习出殡队形和祭祖流程,聚众一多,容易被诬陷为练兵,自古有许多遭定罪的案例。

蒙古崛起之初大量吸纳北方汉人,用于长线封锁、远程支援、后方守备。统一北方时,蒙古军中有九万汉兵,筹备军需的十大税务官皆为汉人。汉人是蒙古人的家底。

南方汉人坚韧,常一座孤城拖住蒙古军主力数年,扬州即是块英雄地。在暴烈的竞争中,能成为重建扬州的首席大户,因为杨大官人招募了一批改名换姓的流亡者——抗战过蒙古军的南方军人。

相扑女分兵逃亡,杨家亦分兵追击,速儿一队被杨长子一队追上。她们是引开敌人的弃子,武艺较弱,交锋即受伤。速儿带二女向杨长子冲去,图谋擒贼先擒王。

杨长子卸下叉尖,挂回腰际,以光杆迎击。速儿眼中一花,左右二女已倒地,独留下自己。武艺悬殊,再打招耻,她单腿跪下,认输。

杨长子收杆,她却顺杆窜上,贴身拥抱,抽出叉尖,捅进杨长子肋下竹甲,用力即可穿心。

她如淋雨的马般颤抖:“抱歉偷袭,我知羞耻。杨家哥哥,不要为难受伤的姐妹。”

忘了禁语之戒,杨长子点头:“我们也有人受伤,一块送回城。”

离开他身,她面上恢复血色,扬起手中叉尖:“有本事,你来取!”吐舌一笑,红似鲜血。

她入了林子,杨长子横杆拦住追来的打手:“可以了。”月色昏庸,望她去处,有些喜欢。

十方队伍,被杨大官人率众包抄,堵在山道拐口。打手燃起火把,杨大官人稳坐,旁侧置一张空椅,笑对文散春:“你是赌注,你坐这。”嘱咐天郎,留人活命。

天郎宣告,死一位姑娘,扣所有打手半年工钱。

十方喊话,她们做不到,女人力气薄,得下狠手。

杨大官人认可。

双方节制,各冲出十人。这伙相扑女梢子棍娴熟,显出兵器优势,故意让盐场叉、道士铲卡住,再甩起绳系短棍,正中打手面门。

相扑女倒下四人,打手倒下七人,十方喊停,说十人对十人,角抵社赢了。

杨大官人认可。

女性之美降临,十方面若桃花,挑逗情人的笑:“火把烧完,你再追?”

遭女人调戏,场面不雅,怕她再说什么,杨大官人赔笑:“快走吧。倒下的姑娘,我管医。”

十方的笑容全然绽放。

追到次日下午三点,该吃第二顿饭了,仍无十方一行影踪。带路人说,县城里都知道相扑女邪性,供着一尊不让外人看的木雕,难道她们施了妖术?

杨长子赶来汇合,杨大官人喊停队伍,让他念毗沙门咒破解。毗沙门是战神,唐朝盛传其咒语,为保汉人国土。杨长子出声后,打手们均屏息静听。

相扑女上了百姓走的官道。夹在农民运菜的大车中,夜摩天边走边换衣。用心装扮,为习武大忌,平日养成自爱心理,危机时拼不了命。

他无法朴素,他是一个人,无亲友收尸,死在哪儿搁在哪儿,他衣服就是他棺材。精心穿着,为死后给路人看到不丢人。大太阳下,他气色不好,多次掏镜子照过——今日凶险?

速儿按约定路线,追上十方一行,怕夜摩天添乱,一直盯着他。走至黄昏,空中响起吹海螺的瓮声,长短变化,军号般传递信息。杨大官人想通,山中逃路走尽,人是人的最后逃路,她们定在人群中。

十方向文散春叹道:“姑娘们会为你丧命。”

文散春:“是为了你。”

官道两旁高坡,杨家打手滚石般冲下。速儿斥责夜摩天:“你的骆驼太大啦!”女人发火时正气凛然,夜摩天不得不低头。

百姓被拦住,截出块空场,杨大官人照例摆张空椅,招呼文散春坐,跟十方商量,走得够远了,在这了结吧,双方都下狠手。

十方未接话。衣裙下,腿在抖,怕开口出了颤音,招敌人笑话。

夜摩天站出,说她们被发现,因他的骆驼显眼,他要补偿,如十方遇上危急,请允许他出一刀搭救,一刀过后,死活不管。

夜摩天的话,赢得杨大官人尊敬,答应了,继而吩咐杨家打手“见红为止”,出了血就停手,不砍第二下。

双方摆好架势,将开战时,从扬州赶来了杨家管事,禀告朝廷年初下令限制道教,现今施行到扬州,对道教典籍烧书毁版,杨大官人建的两座道观遭查封,问该如何变通。

杨大官人说没得变通,平视落日:“天下将乱。先把眼前的架打了。”喊话重开战。

截流路人里响起小女孩元气十足的叫骂:“谁这么不要脸?堵着路!”“耽误这么多人,好意思么?”

是几个伺候小姐起居的女童,一位老佣人随后跟上,左右作揖:“小孩子说话冲,多包涵。不过呀,人人走的官道上,闹腾私事,不合适!”

他身后是一篷六人抬的红顶暖轿,官轿样式,配十二名吹鼓手、十名举旗人,最大旗上绣“正一品”三字。轿子后一片推车。

一品官?

杨大官人:“您能看出来吧,马上拼命啦!别人照顾不了,单放你们过去?”

老佣人致谢。轿子过去,后队漫长,大量铁锅厨具外,是江海鱼蟹、深山禽兽,用水缸盛、铁笼囚,一物一车。

杨大官人看得疑惑,问身旁文散春:“一品官上路,是这配置?”随口问的,想他不知道。

不料他知道,说安徽出现种女子,自称是御用厨娘。软禁在蒙古皇城的大宋皇帝被勒令穿喇嘛衣说吐蕃语,新近改吃了喇嘛食物,御厨解散,她们得以重回南方。

安徽大户想尝皇帝气派,请来办宴,她们开的是天价。有小财主不知深浅,也请,一顿饭给要走大半家产。

杨大官人暗笑,在安徽成了事,敢上江浙了。叫正一品,定是自称厨艺好到得皇帝赐最高官位,天价中的天价。

夜摩天在路面外观战,红顶暖轿行到他眼前停下,老佣人拎只水桶放夜摩天脚前:“这条鱼值二百两,娘子谢你的!”

岳飞庙前,被流氓打倒的轿夫佣人里似有这张脸。轿里是她?当日未细看,终不知她模样。

轿队过去,天郎带八名打手走近,讨好地笑:“什么鱼值二百两?”似忘了夜摩天偷袭过他。

掀开桶盖,一条青色惜麟鱼,高山寒水里长大,因热已失生机,鳍尾不动,老僧打坐般凝在水中。

天郎满足,谢夜摩天:“您让我开眼,打我的事算了。”

十方不知何时已站他身后,率相扑女动手,天郎等八人不及站起,皆给击晕。

一般打手不敢离队,他们是打手头目,大战之前,能废掉敌方强手,是老天给机会,得接下——十方如此宽慰自己。向杨大官人喊话:“不算我们不仗义,是他们轻浮。”

杨大官人回应:“是这样。你无错。”挥手让杨长子带队冲上。

杨长子的兵器双头叉,是从毗沙门木雕上仿来的,平素战斗只一端装叉尖,另一端空着,不想杀人时,调木端打晕。

速儿盗走一支叉尖,腰囊里还有一支,但他也不装上,面对女人,纯是光杆。

眼角瞥见速儿中了记铁铲。打她的人跑开了,本着“见红为止”的原则,她流了血,无人再打她。

身上有止血药,想扔给她。

十方见杨长子右手入了腰囊,天给机会,梢子棍抡去。夜摩天变脸,窜上路面。

角抵社门前跟杨长子对决,并无胜算,只是自己会吓人。一人走江湖,得会吓人,把人吓住,可避免打。

杨长子转脸,闪过绳系短棍,左手持杆将十方打跌,再补一杆击头,便可结束战斗。

夜摩天出刀,未碰上光杆,杨长子已身僵。一支剑飞插在后背。力透竹甲,文散春的剑。

一千三百年前汉朝贵族的马战用剑,双短剑模式,两鞘并列呈方形,碍手碍脚,挂于马鞍上,无法佩腰。文散春是系在后背,不解下,不能落座。

剑鞘是陈腐木质,配六块宝石作饰,应是石块冒充。另一支剑刺在杨大官人肋下,文散春离座抄起根被打落的梢子棍,击头扫腿,连倒数名打手,战局转瞬扭转。

市侩竟是高手。夜摩天蓦然冷静,收刀,退出路面,观察他本领,细了呼吸。

十方是被光杆打倒,未出血迹,起身再战。越是群殴结束得越快,败势一方本能聚成团,挤胳膊挤腿,更加被动。凑成几堆的杨家打手,尽数给打瘫。

椅子上,杨大官人坐正身姿,招呼文散春:“你动手,就是另一个玩法了,她们都得死。连累女人,不应该。”吸进口气,歇了呼吸。

他死,三日之约作废,杨家将永远追杀。

飞剑正中杨长子要害,动弹不得,见父亲死去,竟可动了。手入腰囊,安上叉尖,杵杆行至速儿身前。

对视他双眼,速儿递上盗去的叉尖。他眼白洁净,如书法名家所用的纸张。

装好双叉尖,杨长子对文散春言:“你兵器坏了。”

梢子棍端已打裂,文散春拾起枝道士铲。

拼出几招后,杨长子渗血,终于力竭。

文散春收手:“偷袭可耻,我不得已。敬你是勇士,每年祭奠你。”

杨长子挺起脸,急向速儿,伸出一物。

速儿赶近,他跪落而亡。

剑留在杨家父子身上,文散春拎鞘给夜摩天,表示比刀之约就此结束,算他赢的。

鞘上的六颗假货样宝石,不料是真的。夜摩天:“用棍用铲,不是你拿手的,想看你用剑。”

文散春一笑,名公子的帅气,乞丐的哑嗓:“下辈子看吧。这辈子得跟姑娘们死一块了。”反手搂向经过的十方,惊得她跳开。

盘问受伤打手,得知杨家此行四百人之众,不为文散春,为杨大官人自己,离开扬州如龙离水,江湖险恶,怕人趁机刺杀。

仅四十人进六朵城,为不在他方惊官扰民。追击相扑女也用四十人,因相扑女三十几人,杨大官人不占女人便宜。

未用的九成打手,歇息在六朵城外十二里的大觉寺。官道上出的事,压不住消息,他们有马车,会很快赶来。

十方喝令起拔上路。

速儿辞行:“大娘保重,我得留下了。”从杨长子手里接下的东西,模仿军队铜印的造型——坐主杨家的权柄。

官道消息传入六朵城,留守的相扑男当即备马车。他们比女人能打,但参战,杨家也会提升武力级别,所以弃用。

以弱胜强——保持弱者地位,才能跟强者一争。弱者最大的武器是强者的自尊,十方谈笑间将仇杀改为赌局,并让杨大官人认下一个服输退走的方式,不愧是大娘级江湖人。

杨家父子毙命,赌局又成仇杀。相扑男认为十方明智,决不会自毁,定在谋图别的,所图必大——相扑男一直看不懂相扑女,他们是两类人。

女子相扑社是家庭终老制,都是人贩子手里买下的女童,姐妹般长大,因练功和吃药,无生育能力,短短一生,彼此照顾着前后脚死去,没有退社之说。

给女人配戏的相扑男,是流动雇工,从男子相扑社淘汰下来的。女子相扑是假摔做戏,卖眼球性感。男子相扑社一次开演摔六场,前三场可做戏,后三场一定真打,后三场叫天场、地场、人场,天地人是神圣概念,不能作假。

暴力比性感更吸引看客,男社赚钱比女社多,内部竞争比女人烈,年龄大后技术一差,或犯了偷钱等害群事,立即开除,别家男社均不会接受,只好投奔女人。

入女社要发誓,犯了恶习或体力衰了,会知耻,奉还被褥,自觉离开。女人欢迎新来男人,给十天“新鲜”。十日里,哪个女人门口摆上落地灯笼,便可进去睡她。

十日过后,兄妹相称。她们喜欢跟男人逗趣,不很喜欢性。许久没有,会想。有了,会烦。

她们在山里死尽,角抵社资产便归他们了吧?相扑男无人动此念,城里人眼中,他们是受恩于女人的卑贱男子,女人蒙难时该去赴死,活着可耻。

相扑男坐上马车,个个手持木槌,明显的拼命架势,上街后赢得啧啧称赞。看马车出城后奔驰起来,守门士兵喊了声“好汉”。

八日后,被风吹脏了的相扑男终于追上,见杨家打手围成圈子,应已堵住十方,忙下车嚎叫:“大娘莫慌!我们来啦!”

打手们纷纷回身叫他们安静:“谈事呢!”相扑男道歉,缓步挤进打手堆里,一起看。

相扑女仅剩三人。十方体力耗尽,不能再打的样子,卧在文散春怀里。打手们不冲上,因为他们坐的台阶,是一所朝廷兵工厂,粟特士兵站岗,立着“六朵路杂造局”的石碑。

杂造局负责兵器的制造、修理、派发,须建在交通要道上。此杂造局隐蔽,距六朵城不出十日路程,向导们却不知道,如不是文散春带女人山中乱窜,不可能寻到。

难道是造火器的地方?汉人本有火器技术,元朝建立后,不让汉人再染指火器,多些年头,下一代汉人便全不会了。

门里出来位女官,粟特人相貌,向杨家打手喊话:“民间纠纷,民间自理。不要出人命,出了人命,把地洗干净。”返身回门,粟特兵持长矛逼文散春等人下台阶。

看急了打手后面的相扑男,大叫:“借过借过,我们是那一方的!”打手们分开,放相扑男到中央,一顿叉铲砸下,尽数给打趴。

已是杨家首领的速儿,避眼不看。她披鲜红大襟,发髻扎深红布条,汉人礼俗,着红亦是戴孝,表明血债未偿。她身后坐四位杨家长老,军人气度,亦着红衣。

文散春几人出了台阶。前队打手们准备冲上,后队起了骚乱,夜摩天牵骆驼出现,快刀劈手,打落数杆盐叉。

天郎在官道上看鱼,给十方打伤脸,一只眼停不住泪,无法战斗,捂手帕走上,劝夜摩天收刀,不要毁了自己“只比武,不介入江湖事”的约定,否则之前比武结下的仇人都可向他复仇。

夜摩天:“我是回家。别挡路。”

女官闪出门,认出亲人的喜悦。夜摩天行礼,右手按心口,左手从眉心推至帽檐。绝非汉人礼节。

真是他家?

天郎让路。

夜摩天踏上台阶,问十方:“到家门口了,不进来喝碗茶?”

十方大喜:“喝碗茶。”

敬畏朝廷机构,天郎跑回速儿坐处,向她身侧长老们请教:“夜摩天算不算毁约?”

长老们商量后回答:“请朋友喝茶,是人之常情,不算管江湖事。放他们后门逃了,才是毁约。”欠身向速儿致敬,“东家。进下午久了,大伙儿没气力了。”

东汉之后,皇帝面南。东汉之前,皇帝面东。民间尊前礼,请客吃饭时客人面西,主人面东,称为东家。

速儿持权柄,下令:“搭灶开火。”

打手欢呼,空谷回音,若万马千军。

官道之后,夜摩天的看人兴趣从十方转向文散春。杨家打手是旧日军人,专业的围追堵截,每逢绝境,女人们要靠文散春灵机一动想法脱险。

被逼得动脑子,他常发火。看得出十方更爱他了,追击不紧时,两人还避开众女,钻树丛缠绵过两次。

夜摩天知道,江湖经验在军事技巧前是儿戏,脑子聪明逃不了八日,文散春的焦躁是做戏,掩盖他对山区作战和军队习惯的熟悉。

他原是军队上的?难怪之前江湖上无任何信息。按他才智气派,至少是领兵五百的军官,不知犯了何罪,贬落民间。

此地山形,夜摩天熟悉,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五岁来的,十五岁离开。六朵路杂造局,是蒙古军在南方最早的杂造局,早大元建立二十余年。那时蒙古军南侵失败,攻占的大部分城池被大宋军抢回,战利成果只剩下六朵城,守住则需驻扎军队、建杂造局,二十余年里几度要放弃,终于等到蒙古大军重来的一天。

比刀之约,文散春定在六朵城内,杂造局在城外山里,有段距离,算是两个地方。夜摩天忍着心慌去了。

不料还是到了这,该重逢的人,躲不过。

女官以地为名,叫做六朵——五岁入杂造局时,他见到的第一个小孩。她劝他:“见了我,你就别哭了,我也无爹娘。这里有许多好玩的。”十五岁,她发现了个好玩的,让他成了她第一个男人。

夜摩天和六朵是杂造局总督收养的孤儿,总督是一把手,其次是监管与副监管,此三职汉人不能担任,只能是蒙古人或是给蒙古贵族做过二代家奴的中亚白人。总督是湖蓝眼的粟特人,第二种情况。

离开多年后,夜摩天发现自己不知总督名字。人总是忽略自己熟悉的人。从小随着别人喊他“安达”——蒙古语,真正的朋友。

六朵路杂造局造火器,蒙古军西征掳来的中亚工匠,已在局里繁衍一代,一直不雇佣汉人帮工,为保持人数,下一代将跟突厥女人混血。

今日厂区不见工匠。六朵解释,听闻汉人皇帝的御用厨娘来到南方,安达请来慰劳夫人——夜摩天在时的夫人已过世,去年娶了新人,刚怀孕。

她死了?她脸漂亮得让人不敢看,走近了,似来了一匹狼。她有狐臭,五岁到十岁的夜摩天,是跟在她身边晃提炉熏香的侍童。

六朵说,正一品规矩大,灶台要开在杂造局正中央,聚天地灵气入菜香。正中央是主厂房,只好停工。

总督兼神职,大炮造好后,由他安装炮筒上的金属饰片——龙头、鳄鱼头、牛头、牡丹、蔷薇、向日葵等花样,装上金片,大炮便获得生命,人一样上战场。

安装金饰是神圣行为,要在高台上,两旁有运炮上下的滑道。高台下现搭了三排灶台,一排六个火位,架起两排长桌办配料,二十位帮厨忙活。

高台上砌了座独火灶台,官道上骂人的女童陪着正一品。为免落发丝,她以纱巾兜住高髻,裸着脖颈双臂,凝视笼屉钻出的蒸汽,名臣大将的肃穆。

正一品要求,为保菜肴初成的鲜气,饭桌离灶台不得超过二十步。安达无奈,将餐厅安排在高台上,搭建木板隔间。夫人未到,他一人歇息在里面。

虽是一夜建成,以杂造局效率,仍做工繁复,门扇镶黑铁饰片,粟特人喜爱的螺旋卷曲的树叶花饰。

闻到人身血腥,正一品回头。夜摩天终于看清她脸,嫩如婴儿的眼皮,微翘的鼻尖。

听到动静,安达开门走出,一眼瞪上夜摩天,六朵叫出夜摩天的蒙古名“支尔哈朗”,安达叹道:“你大了这样。”

支尔哈朗,蒙古语“珍贵的礼物”。他是安达路上捡的。

安达五十余岁,粟特人特有的红胡子,年轻时暗如淤血,中年后变淡,老年粉如樱花。记忆里,他和局内工匠都是白人,今日重看,他虽眉高鼻隆,还是汉人的凸凹,他的瞳孔是黑色——为何记成湖蓝眼?

他,就是他,未被冒充。胡子是染的,他是个冒充粟特人的汉人。

双眼如遭刀刺,夜摩天垂下头。

安达好客,要来人都上桌,遭正一品喝止:“一桌菜,最多五人。”菜量小,方能雕琢口味。大份炒菜,只是个热乎劲。

三位相扑女不必上桌。

上桌前,需洗浴。在烧木炭的蒸室里,夜摩天身上第一层汗出来,想起过世的安达前夫人。记忆中安达的湖蓝色瞳孔,是她的。

她是真的粟特女人,生不出小孩。她三日进一次蒸室,驱子宫阴寒。杂造局造武器,杀气重,她说是她生不出孩子的原因,安达给她修花园,养孔雀、梅花鹿破杀气。

孔雀和梅花鹿跟她一样,美的动物,走近了腥气。她后来说,养动物破不了杀气,要抚恤孤儿,人对人做善事。

他是这么给捡来的。

她有一堆孤儿,近三十个,养在石头修的大房子里,为避免石头寒气伤小孩,墙面地面上包木板,每人一张护栏床。

地板上,第一次见到女孩的臀。夜摩天来的第一天,管孩子的仆人午睡未醒,六朵指挥几个男孩,扒了一个女孩的裤子,其他孩子看热闹。

男孩女孩都五六岁,男孩智商发育比女孩迟,还是伙笨蛋。对夜摩天,六朵识别出是同等智商,邀他在女孩臀上拍一掌。

夜摩天拍了,留下个紫印子。女孩哭声大,来自欧洲亚洲交界的黑海,金发人。

孩子的集体如此邪恶。他吓着了,为不示弱,拍出这掌。六朵对他满意,定他为自己打扫卫生的下手。

夫人认为,孩子要勤快。他们每日清洁住所,劳动时间是早餐后。上手干活,下手帮衬。六朵擦桌子,他涮抹布;她洗地,他换水盆。

六朵力气大,越干活越大,每天都欺负人,孩子们怕她怕到十四岁。十四岁的她突然说话慢了,十分好听。过了一年,她要夜摩天当下手,做了男女事。

粟特风俗,死过人的房子不再住,杂造局里有许多弃用的石头屋,她和他在那里。

十年里,没跟黑海女说过话。十年后,她金发长得垂至臀,给自己挑了个男人,一位三十多岁的粟特工人,有着迷人的成年人的凶悍。

扒裤子,没大人教,孩子天生会,侮辱他人是比性更快感的事。做过噩梦,黑海女指挥一堆工人把六朵架到厂房,扒了她裤子。

醒后想,真发生,自己该怎么办,抡刀杀人么?

金发消耗大脑养分,黑海女忘了童年事,没有任何行动。他没忘,打她的手一直在。

和大人睡过后,她更美。那一巴掌,是他唯一罪恶。趁她单人时,掳她去死过人的石屋,她沿途没喊叫。他没说道歉话,把在六朵身上学的,用在她身上。

之后,他持刀闯入厂房,将三十岁工人砍伤。内心想象,伤不至死。

青春如此邪恶。他逃离了杂造局。

逃离前,向夫人告别。收养的孤儿里,他曾是夫人最喜欢的人。

打黑海女一掌,是到杂造局的第一天。见夫人,是第二天。为保密火器技术,杂造局不能进汉人,听说安达捡了个汉人小孩,夫人好奇来看,身边跟着个甩提炉的侍童。

提炉是有透气孔的银盒,里面卡着点燃的香,外系银链,夫人所过之处,要抡个遍。孩子们一日一人轮班做,今日当班的是个回鹘小孩。

夫人叫夜摩天来她腿上坐坐。坐上了,夫人笑称他比看起来重,说:“骨头沉的小孩都聪明。你能学会这个么?”指向提炉。

甩几下便顺了手,夫人当即换下回鹘小孩,让夜摩天晃提炉跟她走了。

提炉也向夫人身上抡,使香气落衣。他能让提炉最大限度凑近夫人,快碰上了,又燕子般飞开。夫人赞誉:“汉人小孩,手巧。”

他在玩,为免被看出来而闷着脸。之前,他有爹娘,一男一女养的孩子,受不了活在三十个小孩里面,受不了伺候大人。他得玩。

无表情的他,显得格外认真,为让香气多落一点在夫人身上而竭尽全力。夫人赞誉:“汉人小孩,忠心。”

抡提炉,随夫人吃饭,山珍海味。一人一日的轮班,变成十天里五六天是夜摩天去。好吃好喝让他占了,招所有孩子讨厌,所有孩子又都怕他,因为他是夫人喜欢的人。

童年未过,知道了特权。

十岁后,他们不再服侍夫人,随安达学习。先是学刀。他第一次学,让安达惊讶:“你练过。爹娘是江湖人?”

他是安达运送武器途中路边捡的一个饿晕的野孩子。救醒后,说父母早他饿死。安达没多问,想当然认为是农家人。

安达对了,他爹娘是农家人,在四十几户的小村。五岁时,闹饥荒,草根树皮吃尽,一个女孩来到他家,他被送去女孩家。娘送的他,他偷听过爹娘说话,远方大村子,大人们交换孩子吃。

他狗一样咬了娘的手,狗一样速度跑了,娘追不上,急得哭,背后的声音惨极了。

他抡刀的手感,来自给夫人抡了五年提炉。十五岁逃出杂造局,二十六岁靠比刀维生,向对手报名刀法,报的是“提溜刀”。提溜,北方传来的土话,晃悠着拎东西。倒是符合他手腕灵活的刀技特征,实则是,“提溜”是“提炉”的谐音。夫人活在他手腕上。

回答安达,爹娘习武,自小学过刀。

安达信了。立他为典范,手把手教他,让其他孩子照着他学。他又得了安达的宠。

十岁的孩子们已会伪装,满脸真诚地讨好他。受宠的感觉很糟糕,夜摩天觉得自己偷了他们的东西。刀法之后,再上别的课程,他开始懈怠。

安达再没捡过汉人小孩,夜摩天是个下不为例的人,安达期望他学好火器制造,他没上心。安达冷淡了他。

夫人还是没生出自己的孩子,有新捡来的小孩给她晃提炉。十岁离开她去上学,到十五岁,夜摩天没找过她,她也没找过他。失宠,让人心安。

砍了工人,安达震怒,领头搜一间间死过人的空房,大喊见了就劈死,全局警卫跟着。趴在屋顶上,清楚看到他们一线人怎么走,杂造局地方大,不单是死人房。安达是不是要放他走?

他去看夫人了。五年了,她身上的气味淡了些,说:“汉人小孩,你没长歪,很快会变成个招女人喜欢的漂亮男人。”

打开一面兰花雕饰的墙,一条七百米甬道,沿壁堆垒着许多箱子。装的是金银,安达的私财。大元用纸币,纸币在贬值,只有蒙古贵族可贮金银,民间用会定罪。

既是密室,又是逃路,安达给他们夫妻备下的,真有那么一天,累箱金银得抛下。出甬道,是山里,警卫巡逻不会过的地方。

“别怕山,多转转,能出去。”她取出一条宝石项链、嵌十二朵黄金雕花的镜子给他,嘱咐宝石拆散一颗颗卖、金花拆下一朵朵卖,以防歹人盯上。

她:“拿它们换你一眼。我临死,你回来看一眼。”

她没说她怎么找到他。出走十一年,没想过,二十六岁,他开始比刀。有名了,足够她找到他。

她肯定找到他了。比刀后,江湖传说他是北方世侯子弟,受贬暂落民间。世侯拥有军队,南方打手忌讳他,不敢暗算。早想到,谎言是她放出,以保他性命。

比刀十一年,她的信使没出现。以为她活得好好的。

开餐了。正一品披大襟走入,身后女童撑张牛毛椅披,夜摩天给她的披风改制,扎上了金丝布边。安达诧异厨娘也上桌,正一品答复,厨娘坐主人位。

厨娘是御用,聘厨娘给私人做菜,对皇帝不敬,所以名义上是厨娘做主请客。女童将椅披举近,逼安达让座。椅子上的披物表明地位,自高身份的人出门做客,会自带椅披。

一桌菜不过五人。夜摩天、文散春、十方、安达加夫人,厨娘上桌,便多了一人。十方自觉站起,安达变色,说粟特人待客如敬神,要十方坐,吩咐女佣告知夫人不用来了,请正一品多留一日,明日专做一桌给夫人。

正一品回答做不了,带来的料只够一桌,桌上的皆是深山大泽采来,往来行程少则两月多则半年。

句句对抗,是下人间的谈话方式。这么说下去,降身份,安达不再理她,对视上夜摩天。夜摩天一直在看他,安达一双汉人的黑色瞳孔里,有着被砍伤的工人、金发垂臀的黑海女、相互嫉妒着长大的孤儿们。

夜摩天开口:“我走那天——”

正一品目光扫来,友好温和:“桌上摆菜啦,不能再说话。想说话,等汤来。”

皇家规矩,吃菜时有乐师伴奏,说话抢音,不雅。上汤后,乐师退下,是交谈时段。

杂造局外,杨家打手也在吃饭,挖坑生火,铁板烘烤,有饼有肉。

相扑男被反绑于一根长绳上,速儿筷子夹肉,给他们喂食。有人问她会不会真杀十方,速儿回答,继承杨家,得领头复仇,大娘死活,看她运气。

铁板上的肉起了颠簸,山口奔出持矛骑兵。数量不多,八十余匹,天山草场的白马,白毛渗汗后,正午映出金色,夕照下似涌血。

无战壕依托,步兵无法与骑兵抗衡,马队来回冲刺,如案板上刮来刮去的刀。天郎向速儿告辞:“东家,我的命是你的。”官道上被十方伤脸,单眼哭着大步奔出。

泪里不见矛和马,显出那位死于他手的女人——橘红色的千九,刺伤她时,是抱她上床的冲动。

铁矛入胸,天郎肺叶破裂,继而被马踢断颈骨。

正一品的菜,无菜样,仿大宋山水画造型,峰峦叠嶂,江波荡漾。入口甘美,深嚼略苦。

菜过后,汤盅上桌,正一品开口解释:“做的是大好山河,不便过于美味。因为汉人久失疆土。”说完仰头,等叫好的神情。

安达歪嘴一笑,额头生出道皱纹,跟嘴角的笑纹形状一致。以自小对他的观察,夜摩天知道,安达在暗叹不值,想尝皇帝口味,不料请来的是个玩口才的人。

六朵进来,汇报杂造局外发生屠杀。杨家打手尽死,凶徒是一队骑兵,看马匹徽标,是赵国公卫队。

第一代赵国公,刘远春,他是一代世侯子弟里最聪明的人,蒙古王子忽必烈的首席谋臣,一步谋划忽必烈挫败诸王子当上蒙古大汗,二步谋划蒙古军灭了南方大宋,忽必烈成为统一汉地的皇帝。

大宋皇帝姓赵,封刘元春为赵国公,表示他家以后领袖汉人,是忽必烈对他的回报。他七年前过世,儿子承位,为第二代赵国公,传说会设计战船、发明火器,聪明超过乃父。

赵国公卫队进杂造局,入餐厅,领头者是位汉人女,蒙古王族着装,六位仕女搀扶,行到依旧喝汤的文散春身前,唤了声:“哥。”

文散春半天才抬脸,没了傲气。赵国公卫队挑来虎皮椅披,给他座位铺上。正一品被逼起身。她的牛毛椅披撤下,换上白熊皮,领头汉人女坐在主人位上。

国公座位铺虎皮,白熊皮是蒙古皇室专用。

文散春是化名,“散春”应合父亲名中的“远春”二字,他是第二代赵国公。刘远春有四子,他是最小一个,五岁会削薄木片做战船模型,八岁改良了冻疮药,得父亲推荐,成蒙古军用。蒙古西征曾到欧洲多瑙河东岸。多瑙河,远在天边,有他的药。

受夸奖的感觉,如阳光晒在后颈,痒痒的舒服。他前面有三个哥哥,威武雄强,富于韬略。他只想当个发明小物件的神童,一辈子受夸,痒痒的舒服。

策动蒙古军打南方汉地,真的不该。父亲为了三个哥哥建军功,派上前线。名将品相的哥哥们,轻易死去。研究道教长生术的父亲,未活过六十岁,操持忽必烈按汉法称帝、建国大元后,生下病,床上受了三年苦,拖拖拉拉逝去。

一代豪杰的父亲,死相如街头乞丐,瘦成十岁孩子的体重,塌了鼻梁。

刘家男子只剩下他。还有个妹妹,按刘家渊源,十四岁成太子侧室。太子是她自小熟悉的人,太子名字是父亲起的,那时忽必烈初识父亲,请求为子起名,是蒙古人表达至高尊敬的方式。

起名真金,不是“真的黄金”,是佛教观念“真的心”。蒙古大汗继承法,诸王子机会平等,由王族叔伯和战功卓著的将领家族选举,名为忽里勒台。这是草原上通用发音,突厥、鲜卑、契丹、女真都用,意为聚众决议,蒙古人的忽里勒台要回到被称为“老营”的斡难河上游,蒙古人起兵之初的营地。

忽必烈违反忽里勒台,用汉人的太子继承制,自己一人指定真金为继承人,杜绝兄弟跟他争,屏蔽王族叔伯和战功家族操控他,把他交给了刘远春。

蒙古小孩十岁上学,真金拜父亲为师,一月里有半月在刘家,等同养子。他是确定无疑的下一代大汗和皇帝,谁教化了他的脑子,谁便掌握日后的草原与汉地。

忽必烈给父亲的真正回报,不是赵国公,是汉人天下。汉人失去北方百余年,北方由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轮番占据。异族统治令北方汉人异化,契丹人曾建立辽国,蒙古人称北方汉人为“辽人”,活得像契丹人的一支。

蒙古人过不了长江,南方汉人的守城技术和庞大水军,迫使蒙古暴力转向,西征中亚,远达欧洲。

活成异族的恐慌,令北方汉人急于打破跟南方的隔绝状态,家有军队的世侯们想出一个危险的复国之法——帮助蒙古人强大到可以打下南方汉地,统一南北后,再用南方纯正的汉文化,汉化蒙古帝国。恢复文化,等于复国。

忽必烈是蒙古人中口碑不佳的一个王子,没有继承大汗的可能。他明白汉人世侯们的用心,情愿交换。果然,只有汉人能帮他,倾北方汉地的人力财力,打了四年内战,降服草原上的兄弟们,当上蒙古大汗。太子送入刘家,为兑现承诺,还汉人一个天下。

年轻的忽必烈是个“唯我”的人,认为人只有一生,求一生辉煌,蒙古帝国日后怎样?我已不在,与我无关。

年老的忽必烈又活成了蒙古人,像所有蒙古老人一样,想到子子孙孙。刘远春死后,他没了束缚,大量任用中亚白人填补官场,冷落汉人世侯子弟。

他还追求一生最后的战功,要吞并汉地之外,那些远在伏尔加河、波斯湾,名义称臣实则独立的蒙古诸王的地盘。打仗的钱,由汉地出,中亚白人当官后,主要是索钱。

真金太子像个世侯子弟一样被冷落,名义上是大元的军事统帅、首席财务官,实则除了有权看机密文件,并无军权和财权,不能任命任何官员。

中亚白人掌权后,南方汉地未能改变北方,开始异化。一座座南方名城,变得像波斯湾古镇。

世侯子弟们希望文散春重演父亲当年风采,一番话折服忽必烈,令其遵守承诺,重行汉化。

忽必烈十岁,已受汉化,那时还人在草原。蒙古王室给他聘汉人老师授课,规定他学汉人的聪明,不学汉语。王室成见,说了汉语,会忘记自己是蒙古人。他学波斯语,中亚诸国的王室皆说波斯语,蒙古王室遵从此标准。

为何波斯语不会让人忘本?王室没有解释。

他有了越来越多的汉人老师,长大后有了越来越多的汉人幕僚,都需要翻译,直到刘远春出现。父亲说一口纯正的宫廷式波斯语,见忽必烈前,四十天练就,真是聪明。

直接交谈的欢愉,令忽必烈一见之后,留父亲连谈了二十余天,定下交换天下的大计。

文散春比父亲聪明,波斯语三十二天学会。他是多才多艺,不是父亲的治世之能。忽必烈年轻时跟父亲一起修道教长生术,比父亲活得长,像所有七十岁的蒙古老人一样,有着近乎神的权威感。

世侯子弟们改正天下的心愿,寄望于文散春跟忽必烈的一席谈。他有口才,没有对忽必烈开口的自信。日子拖久,他逃了,来到热乎乎的南方。

赵国公失踪半年,国公府由妹妹回娘家接管,对外封锁消息。唉,不该在妓院斗殴,惹来轰动南方的追杀,让妹妹注意。死于我手的杨次子,是我的克星,绝了我的好日子。

妹妹一直未育。文散春妻妾皆具,怀孕即流产。带异族灭本族之国,大不义,刘家该绝后。

太子正室称为太子妃,是位蒙古女子。为躲开战功家族,挑选的贫家女,十五岁还在草原上挤牛奶。妹妹叫刘纯想,是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三品官待遇。

女儿像父亲,纯想良娣继承了刘远春“视万物如刍狗”的名士气派,一双冷静透亮、看穿荣辱的眼。刍狗,草扎的狗形,祭祀时摆上供台,受尽恭敬,祭祀后扔了,贱如垃圾。

文散春知道,在她心中,自己也是只刍狗。此生富贵,是父亲给的,没了赵国公名号,什么也不是。唉,南方半年,终于活得贱如垃圾。我的快乐,她看不起。

一见纯想良娣,安达便气弱,谦卑恭顺。查哥哥下落,她查清了六朵路杂造局的底细。

造火器,公认的废品率高,把好的当成废品,便可不上交朝廷。扣下的火器,先是走私过境,卖给南方大宋的土豪大户,大宋灭亡后卖给反元的起义军,起义军都是一小股一小股,不懂联合,难成事,不断新生与被歼灭。他们生生死死,安达一直在赚钱。

能当上杂造局总督,是贿赂了一个蒙古战功家族,罩着他扮成粟特人谋得此职。开发了卖敌军火的生意后,更需罩着,赚的钱,自己留三十分之一,其余献给战功家族。

三十分之一,是自利的极限,超越这比例,会招祸。战功家族满意,算上灭大宋前的小二十年,他当了三十余年总督,不升不降,在蒙古军职系统里,显眼的长。

安安稳稳的三十年,难改心慌,总觉有被清查的一天。那一天是哪一天?据说行善可以抵消祸事,他领养孤儿、善待下属,深得爱戴,被称为“安达”——真正的朋友。

受人尊敬,是种享受,曾想断了军火生意,真正做个总督。想过一次,不再想。买卖是他创办的,创办后便是战功家族的了,断了买卖,便断了官位,断了命。

纯想良娣清场,仅留上桌的人,说安达卖敌火器是大罪,要他指控身后的战功家族。安达望向夜摩天,眼里是被亲人出卖的悲哀。

误会我跟她一伙?夜摩天不作表情,把话说清:“我不知情。我是回家。我的刀法是您教的,人和刀听您的。”

闪过出一丝父辈的慈爱,安达向纯想良娣恳求,三十年来收养百名孤儿,最小的一拨八九岁,成年的已在杂造局供职,这是他做的善事,行善要单纯,卖敌军火,从不让他们参与。不知者无罪,请让他们保持现有生活。

纯想良娣看安达的眼里,有了尊敬。犯法,需要绝对忠诚的人,施恩孤儿,长大可卖命——这是常人思路。舍此便利,安达非常人。

作为人证,指控战功家族,他做不出,为战功家族殉死,也做不出。他提出变通之法,不当人证给物证,三十年卖敌军火,都留有账目。

三十年,他花销不多,军火上的个人盈利,大部分还在,躺在密道里。这笔钱,作为他对赵国公府的孝敬,换他和新婚夫人二人性命。

纯想良娣:“你行过善,善有善报。天不报我报,钱我收了。”

安达舒口气,文散春慌了脸。所谈是秘事,十方、正一品、夜摩天三人还在桌上,按妹妹秉性,不回避,是已视他们为死人。谈话结束,即处死。

注意到哥哥,纯想良娣笑了,未嫁姑娘般纯真的美颜:“要杀的不单是眼前几个,还有整个杨家。已派人去扬州,杨家霸道日久,绝户是报应。”

以杨家违抗皇命的名义。招西方异族添补汉地,是大元国策。年初,忽必烈下令禁绝汉人的道教,道观划归吐蕃人、波斯人所有,任意改作别用。杨家在扬州有两所道观,捏造其抗命不交,家丁殴打官吏,便可派兵剿杀。

父亲也是这么办事的。文散春:“能否变通?”

纯想良娣现出父亲眉眼:“赵国公民间浪迹,传到朝廷是笑话,你遭轻贱,还怎么办大事?怜惜杨家人命,你就发愿下辈子挨千刀,做猪羊还吧。”

女人厉害,安达白了脸。文散春说十方是他女人,夜摩天是他朋友,要保两人性命。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是朋友,夜摩天抬起眼。

文散春跟妹妹说话,像跟家长抗争的小孩。蒙古习俗,男孩不得无礼,女孩可以指责长辈错误,出嫁前会有一段管家的时光。刘家理想是汉化天下,自家生活却多处蒙古化,纯想良娣出嫁前,管父亲的大小事,哥哥们犯错,父亲不当面说,都是她代为训斥。

自小的权威,她驳回求情:“结亲相扑女、比刀赚钱,两桩下贱事,必得抹了。”指敲桌面,表示话题结束,吩咐安达去取账本。

账本取来,装两个衣箱,记录得全。还有副本,大宋科举考试作弊的小抄技巧,针眼大字迹,密密麻麻抄写在一条牛皮腰带上。纯想良娣赞一句:“安达心细。”

官升三级的喜悦。安达对自己的反应倍感羞耻,再次感慨女人厉害。

收下账本,她表态,账本用途,为日后要挟,现在她不想树敌,所以一切照旧,安达还是总督,随身警卫换成赵国公府的人,不许潜逃。

她:“你的钱,我收了,心疼吧?”

安达说不心疼,她:“你心疼。我不要,还是你的。”

要挟战功家族的伏笔,日后落实,她会遵守跟安达的前约,不当人证,放他逃。唯一变化,是出密道时可带上密道里的钱。

她说她有很多这样的伏笔,到了需要落实的一天,说明赵国公府运衰,已在拼死挣扎。杂造局的伏笔,她应该永不会用,安达当总督将当到命终。

起身行礼,安达服气,她是比自己更会谈判的人。刹那妄想,她代自己跟敌军交易,三十年盈利会翻倍。

再次行礼,安达指向夜摩天:“请饶他一命。江湖上不会再有夜摩天,他只是我收养的孤儿支尔哈朗,从未出过杂造局,余生也不会走出杂造局半步。”

我如此次要,原以为他俩大事谈妥,不会再谈我,对于安达,我可弃掉。

眼有潮意,夜摩天起身:“这个活法,没意思。”不顾安达,向纯想良娣言:“我无罪,罪人般处死,我不服。”

大事已妥,纯想良娣没了说话兴致,斜眼问他要怎么样。夜摩天说自己靠比刀赚钱,她口里的下贱事,想领教国公府勇士刀技,比刀赢了他,他交命。

纯想良娣:“你赢了呢?放你走?”

“没想赢那么多,您要杀人灭口,不会甘休。今日走了,您可选人再比。我输了交命,赢一天活一天。”

纯想良娣重开笑容:“你倒不贪心。”

选出一人,国公府卫队队长,夜摩天速胜。

队长直冲而来,在他的观念里,夜摩天也该对冲。谁想夜摩天转身。看着可任意劈砍的后脑后背,队长有半秒选择迟疑,小腹当即中刀,接着双脚挨砍,不能再战。

队长是职业军人。战场上编队作战,敌我双方必须面对,无回旋余地,只剩速度劲力的较量。民间比刀,因有预备距离,假动作成为关键,反应一失误,速度力量无用。

夜摩天骗了他。慑于朝廷武士的威名,原以为自己危险,不料轻易。继而提出再比两场,赢十方和正一品两人性命。

更改前约,临时加码,自己亦感羞耻。不料纯想良娣答应了:“不用比啦,人你带走。我会从江湖刀客里选才,再去找你。”

她看出端倪,军人经验赢不了他,对付他,得用同类。做大事者,皆思路简明。她不跟弱者纠缠。

辞行,夜摩天问安达:“当年,我好像不是您一直喜欢的小孩?”

安达:“是的。你招我讨厌了。”

夜摩天持刀柄碰了一下安达腰刀刀柄。不是粟特人礼仪,十岁学刀,安达教的刀礼,刀客间表达感谢的方式。学刀时,他是安达最喜欢的小孩,偷偷告诉,是汉人刀法。

杨家死尸在后山挖坑焚烧,清理战场的方式。人体本是燃料,混一点枯草做引火,火苗会钻到人体内,蚂蚁食象般慢燃,两日后止火,人形还在,白如海上浮沫。

人形一碰即破,里面是褐色骨头,研磨后是极其明艳的红色颜料,做妇女唇红,价格高昂。

在六朵带领下,十方寻速儿和相扑男尸身,大坑里见不到火焰,热度让人走不到坑边。隐约看到速儿,紧握杨家权柄,躺在相扑男尸体中间,女人出嫁的镇定端庄。

不确定真看到她,或许是脑中幻象,十方落了泪。身后响起文散春声音,跟夜摩天说:“我跟你比刀,赌这女人。”

他跟来了。

夜摩天抽刀即回鞘,刀光一闪,算是输了。学夜摩天跟安达的样子,文散春刀柄碰了下夜摩天刀柄,男人间的谢意。

夜摩天问十方给了他,不怕让妹妹杀了?他说人是比刀赢的,杀她要先赢他,国公府武士谁敢赢他?

暗祝她有了归宿。夜摩天离去。

十方话响起:“赵国公,贵贱有别,你我无缘,我不想了。”文散春说会履行婚约,十方:“论贵贱,是给你面子下台,你人不行,别想了。”

文散春冷笑,一直想活得轻贱,轻贱到来,却如此难受。三名相扑女留下,火停后拣速儿和相扑男骨灰,她追上夜摩天。

杂造局,难以离开。夜摩天去看二十二年前被他伤害的黑海女了。二十二年,没觉得这么久。

她在杂造局的任职,是看管安达新收养的孤儿,正陪着伙孩子,堆沙子玩。从小觉得她有点傻,傻的人,不易老。她抬头,差不多还是当年的脸。

六朵在旁介绍:“支尔哈朗。”夜摩天旧名,珍贵的礼物。她笑了,眼角无皱纹。

从小在孤儿群体里受欺,让她青春刚到,即挑上个体大一圈的工人。工人睡女人狠,打骡打马一般,她是受保护的快慰。

工人遭夜摩天刀劈后,伤未好,揪她上床,睡过一场,不久便死了。她又找上别的工人,许多工人,她不找一块长大的孤儿男孩们,后来,也找了。

她没被人娶过,生过三个孩子,没男人认,两个夭折,一个长到十五岁,刚当上工人。怕他出事,求安达别让他接触火药,做了锻打箭尖的炉火匠。

她的金发少女般浓密旺盛,还是长垂至臀。她命不好,老天不忍心将她的美减去分毫。

眼疼,抹脸,手并不湿。该有颗泪,唉,没有一物可偿还她。她傻傻笑着,不知有没有认出他。

劫掳她的那个下午,阳光刺眼。在死过人的空房,怕他撕坏她衣服,她利索脱光,老实得像站在河水里等主人洗刷的马。

她的衣服,是工人给她买的,她有过的最好衣服。跟工人一样,她跟夜摩天有高潮。之前六朵跟夜摩天,是少女少男自发,不知此事。看她夜狼般哀嚎,树冠受风般摆动,吓坏了他。

怕过后,觉得这是自己遇上的世上最好的事。为保住这好事,他闯入厂房,劈了她的工人。如一个梦,血溅出,才梦醒。

夜摩天出逃不久,六朵也会了高潮,跟黑海女一样,找过许多人。孤儿无父母之爱,长大后要从异性加倍补偿。

她固定不在一个男人身上,忽然很想夜摩天,曾寻过。她受不了人多,南方名城里挤满人的大街,阴险可怕。她很快回来,在杂造局里称王称霸地活着,再没出去。

她继续找男人,到下一拨孤儿成年,睡到他们里去了。

孩子夭折的事,在黑海女身上发生两次,六朵动了善心,去看望。自知打小欺负她,想留了礼金就走,不料说话说到晚上,夜深后还想说,黑海女留她躺下,同被而眠。

女人和女人,竟可发生和男人一样的事。六朵身体不听话,反抗无力,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欺负的委屈。事过,问:“你是报仇么?”

黑海女摇头:“天上打雷般,突然喜欢你。”

从未有过的彻底满足感,六朵懵了。老天怜惜,给的奇迹。她俩的滥情史停止,固定在彼此身上。

黑海女没有话,夜摩天告辞,她给出一个紧密的拥抱。跟青春时一样,她的乳房是热的。

滚烫灼人。

出了杂造局大门,六朵不再送,顺手掏到夜摩天两腿间,用力一握。强烈的难受。

多年苦练武功,未防住她这一手。她喊夜摩天抬头,给出个笑脸,松手,迈着称王称霸的步态走回大门。

十方和正一品在旁边看着。夜摩天牵上骆驼,带她俩走了。

正一品的厨师班底还跟着她。一路无话,上官道后,正一品问可否放她走。夜摩天解释不行,她是他赌来的,离了他,纯想良娣可杀她。

正一品用了夜摩天跟纯想良娣说的话,说这样活着没意思,死了认了,执意要走,猛地伸手掏来,惊得夜摩天退步。

她是虚晃,收手说,她是学六朵向他告别的样子,以为是特殊礼节。夜摩天冷脸,回答不是。

十方大笑。

听她笑起,正一品得意,回头对笑几声,向夜摩天解释,厨娘职责,不单是做菜,上汤后要讲笑话,引领话题。一路上,走得沉闷,她职业感使然,想活跃下气氛。

夜摩天:“敬重你,能否免了?”

她:“免。”

王者风范,似赦免臣子罪过。十方再次笑起,如水溢出,盛不住的笑。看她样子,夜摩天忍了正一品。

天下之大,想起纯想良娣的脸,便觉无处可逃。夜摩天无意去深山荒境,选择去扬州,方便她找到他。

得正一品赞同,扬州繁华,够死前享乐。她遣散班底,按行规,之前盈利班底分四成,班主分六成。世行纸币,千斤银两,随身可带。

途中大雨,入宿客栈。夜半,她敲夜摩天门,外出淋了雨似的浑身打战。她衣服是干的,夜摩天放她进来。

不敢想,她没经过男人。事过,她猫一般跳起,为床铺未染血而“唉”了一声。靠上她,袭来股无形之物,晨气般沁入肺腑。

被搂着,令她难受,一会儿后说:“躺不住了。”穿衣下床,临出门,弯腰指地,又“唉”了声。

严重的不快,夜摩天睡去。

次日醒后,看她指过的地面,两片铜钱大血迹,干成褐色。她落下的?

还是大雨,上不了路。敲门声起,十方红脸进来,跟他说正一品。昨晚,正一品和十方同房,引领话题,讲了半宿笑话。十方脸疼得不能再笑,正一品问起她和文散春的床事。

说上了,不觉得对他有恨意。正一品突然下床,愤愤穿衣,夺门而去。夜将尽,室生微光,她回来了,上床搂十方,硬得似冻僵。蹭了十方满腿血。

厨娘名义上也是皇帝的女人,最低一等,可以宠幸,但罕有这样的先例。蒙古灭南方大宋时,大宋皇帝还是个四岁小孩,难抱指望。

男女事,她知道。随皇帝从南方被掳到北方,途中有个押解的军官上马车,擒住个厨娘造次。事后,厨娘们要求那厨娘,你已破身,为保护姐妹,再有军官上车,你要迎上。

如果上车的是多个军官,怎么办?厨娘们抽签,选出三名后备,正一品不幸抽中。

想到要迎上,正一品难过了两天。此事没发生,蒙古国策,对大宋皇帝要礼遇,造次厨娘的军官被斩首,再无人敢上车。

皇帝到北方,住进蒙古大都,刘远春为忽必烈营建的新城。厨娘分配,两人一屋。同屋的厨娘,在皇帝七岁时,跟一位侍卫私通,他们没别的地方,侍卫半夜摸进屋。为防被发现,正一品不能出去,忍在屋里。

知道正一品难过,同屋厨娘表达,侍卫可睡她。

她没让。

她,杨大官人和安达都怀疑的骗子,真是皇宫厨娘?

十方撩开裙摆,大腿染红,正一品落的。相扑表演,裸露比这多。十方告诉,不能再去扬州,亮相等杀,他现今是一个有女人的男人,为了正一品,要逃生。

想到失信于纯想良娣,夜摩天叹口气。

雨水消灭踪迹,三人冒雨出行。行上官道,十方告辞,说她有个逃处,够她一人用,无法带别人,对夜摩天言:“你是江湖人,你该有你的逃处。”

夜摩天说他有。

十方披蓑衣,稻草人般远去。

我的逃处——

十五岁逃出杂造局,拎着粟特弯刀,回过家。凭残存记忆,翻腾三月,找到吃小孩的村庄。

夜摩天岁数的小孩,已吃光,村里跑的是新一茬小孩,活泼健康。他的归来,引起全村大人恐慌。

他父母生了新小孩,五岁样子,跟夜摩天眉眼像,一看便是兄弟。夜摩天抱住弟弟,哭了。父母在旁边看着。

他没话,住下来。母亲明显忧愁,一年后,死了。他知道,天天在眼前,自己逼死了她。一年里,他干农活,青天下弯腰,当是向黑海女和挨砍的工人磕头赎罪。

母亲死了,父亲没事。一日,弟弟扛粟特弯刀来田里,说:“哥,你走吧。”弟弟听到,父亲找村人要除他,晚上睡着后大棒子打死。

他逃了,躲在不远山里,重练安达刀法。刀法易成,练熟了,他会回去,杀光村里大人。他发誓带领所有小孩,建一个无罪恶的新村。

常感孤独,其实从未一个人活过。两日后,他饿得活不了,潜回村,向弟弟要家里存米。米袋,父亲看得严,弟弟不敢拿,给了他一袋晒干的枣。

“哥,你不走么?”

他没答。弟弟问他住哪儿,他片刻犹豫,看弟弟的脸,是自己五岁离村的样子,他说了。

隔道岭,有座被村民毁了的和尚庙。以前有和尚,饥荒时村民抢庙里存粮,给杀了。饥荒过后,村民拆庙的砖头盖自家房,剩下几道土坯墙。

那地方,没人去,村民说闹鬼。夜摩天知道,是亏心。没有鬼,没有狼嚎,这是片乏味的南方山岭,没野羊野鹿,引不来狼。

幸好是枣,拿了米,怎么弄熟?干枣是过冬用的,饥荒时吃四颗,能挺过一天。弟弟给的口袋,装二百颗。吃到四颗时,忽然嘴馋,连吃下十颗。

练刀三日,身上臭不可闻。四日晌午,夜摩天停刀休息,不知怎么想到了鬼,下意识看身后,一条黄眼灰狼匍匐而来。

它要偷袭,被人脸正对,害羞般扭身,窜入最近的草丛。夜摩天跑到最近的山壁下,背靠石面,刀护身前。

不敢逃,露了后背,狼会袭上来。五十步外,是庙的残墙,可见装枣的口袋。

天黑了,狼未现身,可闻到它的骚气。夜摩天困得自抽一记耳光。草丛晃晃,似吓着了它。

偷眼望天,看到银河。农村习俗,不让孩子久看银河,抬眼便要低头,因为一个个亮点是一个个神仙。

银河之美,吸住夜摩天,低不下头,心道“坏了”。更坏的事发生,眼泛白浪,睡了过去。

能听到自己鼾声,能知道在做梦。梦到十三岁时安达带自己去听刘远春讲经,听到经里的“夜摩天”名字,那时自己是安达最喜欢的小孩。

那时,蒙古军南侵失败,攻占的大部分城池被大宋军抢回,只剩一个无价值的山区小城——六朵城。蒙古军转而西征,连灭中亚数十国。赢得顺手,掠财丰厚,蒙古王公达成共识,蒙古的荣耀在西方,南方非正途,六朵城当弃掉。

渴望南方汉地的,只有北方汉人。刘远春保下六朵城兵力,为表达南侵的意志,每年到六朵城外十二里的大觉寺,给驻军将领和杂造局官员讲佛经。

宋朝流行文人讲佛经,寺庙欢迎。讲的是《华严经》,华严即花饰,繁花拥护的经典。经中一段,是佛受夜摩天天主邀请,在夜摩天天宫所讲。

夜摩天,名字好听。夜摩天,人间之上的第三重天,只有夜摩天天主一人,夜摩天众生、请佛讲经的宫殿,皆是他心念的幻化。

刘元春讲,人间亦如是,只有你一人,他人它物都是你想出来的。相由心生,眼前所见的一切,皆是你内心的外现。

听到这句,十三岁的夜摩天看向安达。

他的存在,因为我想有位值得尊重的父亲。

十六岁的夜摩天骤然惊醒,黄眼灰狼直面而来。狼的腥气,似乎熟悉,淡些便似安达死去的夫人。

她是唯一长时间看他的人,在她注视下,五岁的他将提炉抡得神乎其技,撞到墙壁、铁器的刹那,燕子般回返。

她的瞳孔湖蓝色,美得他不敢看。一日她说:“向我飞。”他照办,提炉沾衣即返,没打到她。

带给她极大喜悦,之后总喊他这么玩,一玩便很长时间,他没有一次打到她。因为她,懂了工人们唱的粟特歌词,“宝石一样的人”。

宝石一样。准确的词语。如他的手一样准确。

狼牙临近,他张了眼,身体仍睡着,抬不起手中刀。顺着他的眼,狼望向银河。点点星光吸住它,它的头跟他一样,再不能低下。

太阳升起,夜摩天醒来,地面并无狼足印迹。它是我想出来的?他吃了枣,继续练刀。狼出现过两次,悠悠走过,夫人的步态。确定是幻觉。

次日,山壁下练刀的夜摩天,听到弟弟喊“哥哥”,惊惧至极。庙的残墙下,狼在窜。弟弟攀在墙头上。

他也是我想出来的?不能原谅父母对我动过恶念,想有个好心的亲人,于是想出了弟弟。

曾怀疑弟弟。拿了弟弟给的枣,回残庙,吃到第四颗,突然想到,根本就没有父亲找村人杀自己的事,弟弟想成为家里唯一的孩子,编了这事,逼我走。

恨得想回村砍弟弟。吃到第十颗,断了恶念。杂造局相互嫉妒着长大的孤儿集体,坏了他心。

狼是我想出来的,是那天要砍弟弟的恶念幻化。夜摩天上前,一刀捅进狼腹。

如一个挨打惯了的孩子,没有挣扎,狼倒下。死得轻易,真是我想的。

上次回家,弟弟问他躲哪儿,是盘算给他送饭。七日里,逃过父亲眼光,吃饭藏一半,攒下二十个窝头。

我想出的亲人,这么好。

带上二十个窝头,夜摩天远去。

一路南游,住过一座座城,卖夫人给的项链宝石、镜子金花过活。活着,为验证“世间万象皆是我心所变”。

诸多小事,随心即变。夏日里想下雪,似雪的柳絮飘过。想在路上捡万两黄金,送殡队伍吵闹而来,撒下满路的纸钱。

世间是我,我是世间。自问自答,全有应对。

身体年轻,旅舍有卖夜的女人。她们都是他想出来的。后来,他不再这么想。她们是她们,他是他。

有过一次眷恋,他没本事带走她,她也不喜欢他。无论他怎么想。

人间非我心。狼是受银河光荧蛊惑,而不吃他。一刀杀狼,不是奇迹,是他连日练刀的成果。

不再想杀村人,仍一直练刀。二十六岁,卖光了宝石金花,过上比刀赢钱的日子。又试过刘元春在大觉寺的讲话,对手是我想出来的,想赢便赢。两次被砍伤,不敢再这么想。

既然弟弟不是我想出来的,有别于我。那么,弟弟是我的逃处。三十七岁的夜摩天如此想,带正一品进山。

十一

父亲老了,不记事。弟弟孝顺,每日带他遛弯。弟弟娶的是同村长大的女孩,已生两儿两女。夫妻勤劳,盖出八间房,扩大了家。

——此上,是夜摩天想象。他没找到十五岁找到过的家。

和正一品站在光秃秃的山顶,想起十方。这种女人不会逃,只会回角抵社,守业到死。还想起纯想良娣,她派出江湖刀客,自己却逃了,她该感到多么无趣。

夜摩天问正一品:“回城里去吧?”

她说好。这是她唯一的一点好。

未到六朵城,路上已知十方又开办比武招亲。城门口是消息传播处,各路闲人的嘴里,听到文散春。他终去与忽必烈一席谈,获罪身亡。

公爵之血,不染大地,他裹在毯子里闷死。毯子不再打开,裹尸送往蒙古人发祥地——斡难河上游,绑在一棵树上,二十米以上高度,名为“树葬”。是古代蒙古人安葬部落酋长的待遇,忽必烈还是礼敬刘家。

刘远春一生努力,尽皆幻灭,只为儿子争下块毯子。真金太子同时病逝,举行四十日渡亡法会,修习喇嘛教、年已十五岁的南方大宋皇帝受忽必烈指令,参与其中,杂在吐蕃法师里唱经念咒。

纯想良娣由三品官待遇升为一品官待遇,接管赵国公府与太子府,她在太子病逝前落下身孕,如所生是男孩,将有继承忽必烈王位的几率。

闲人的口里,有说太子未死,受贬入民间,成了汉人。入城深了,望见角抵社殿顶,夜摩天忽生狂想:真金太子是否会像文散春一般,去比武招亲,十方是男人的好归宿。

奇怪的响动,不是天际雷音,不是海面风声。没有痛感,夜摩天后背洞穿。

正一品拿枝半尺长铜管。大宋发明的飞龙枪,喷射火药与毒剂,大宋时是硬纸管,绑在二米木杆上,离手远才不会自伤,现今进化成铜管,手持无碍。

街面上杀人了,六朵城捕快杜捕头跑来。正一品掏出国公府腰牌,要他管束街面,让路人远离。她是纯想良娣派出摸安达底细的探子,也是纯想良娣口中,将要诛杀夜摩天的江湖人。

难怪,从未对她真正喜欢,因为她的一切皆假。夜摩天笑了:“初次见面,你安排得巧。”初次见面,她遇上流氓,逃到他比刀的场地。

正一品:“是真遇上了流氓。老天让你在。”

夜摩天:“不在呢?”

正一品:“干我这行,命不好。八个月造势,才扮成了厨娘,让流氓糟蹋,忍着啦。”

不忍心问她那晚血迹。她主动说了,是兔子血,灌于皮囊,混进免凝固的药水,和尚刺血写经是一样的药。

拖了许久,今日方下手,是纯想良娣看夜摩天有趣,考虑过收编,作个闲笔,日后不知什么事可用上。朝中生变,纯想良娣不考虑了,城门口的暗哨通知了她。

正一品掏匕首,抵夜摩天咽喉,说不忍心他受苦,帮他了断。夜摩天说无痛苦,已麻木,有些事还没想清楚,请放他多活片刻。

她笑了,说忘了火药里混着毒剂,蹲在一边,铜管在地上轻划,如大人睡觉后不敢走远,就地玩的小孩。

十三岁听刘远春讲经,世间万象皆我心想象——我怎么把她想成这样?

三十七岁,还无心接纳一位女人。否则,进山后便会遇上弟弟,找到家。怀疑她是骗子,本质是心里拒绝她。十方冒雨分别后,剩下他和她,本该庆幸。

当下喜欢上她,千般爱慕,此生未曾有。夜摩天:“想清楚了。”

她愉悦抬头,按下匕首。

死亡,无漂浮感。如早晨醒来,有了另一张脸。睁开眼,见到跪在床下的文散春和纯想良娣,比认识的他俩要稚嫩,文散春面无棱角,一双乖孩子的眼,纯想良娣清秀,还无日后的魅力。

察视自身,瘦成十岁孩子体重的病躯。旁有侍者,他衰弱得口不能言,做手势叫拿来镜子。镜中的脸塌了鼻梁,黄了眼白。这是七年前——大元建国四年,第一代赵国公刘远春的临终景象,夜摩天是他的一念恍惚。

北方世侯间,也有权力之争。刘远春五岁,他家遭其他世侯联手攻击,为停战,父亲放弃了他这个儿子,模仿蒙古做法,将他交出当人质,作为自裁军队的保证。

示弱,招来毁灭。他未能造成停战。他家地盘被吞并瓜分,父亲被逼当和尚,消失在大山里,母亲改嫁,他的兄弟姐妹投到异族里,不许作汉人。他在一所杂造局当童工,成了粟特人。

因为聪明,得杂造局总督夫妇喜爱,充为养子。三十七岁,他遇上忽必烈,一席谈,获得二千突厥兵、三千回鹘兵、一万汉兵,重新成为世侯。三十七岁,他已找不回父亲和兄弟姐妹,一个人恢复刘家。

面对当年联手毁灭他家的世侯们,他选择宽恕。交换天下的婉转大计,折服了他们。从此,北方世侯再无内讧,奉刘家为盟主。

和忽必烈的友谊,让他得知蒙古崛起的秘密——“杀男人和杀王”。草原上有许多民族,相互抢劫是常态,弱者望风而逃,撒下物品和女人,强者不会追杀。

忽必烈爷爷一代的蒙古人改了此习俗,不受物品女人磕绊,要追杀男人,以灭族为准则。令诸多异族恐惧,主动归降,放弃祖先,改做蒙古人。

草原陈规,杀将不杀王。一族战败,不杀首领一家,杀战将泄恨。忽必烈爷爷宣称杀王不杀将,敢跟蒙古人打仗的战将值得尊敬,归顺做蒙古人,便可饶命,首领一家则要杀绝。

从此,战争稍不利,王者便弃军弃民地逃出草原。

蒙古崛起时全民十四万,可打仗的青壮年男子为四万。四万蒙古兵能打遍天下,因为一路收编外族降军去打更大的仗。

四万蒙古兵不断安插在新征服地区,插秧般插完,蒙古军中越来越难见到蒙古人。各族降军继续卖命打仗,无人注意此事,蒙古早期的可怕战绩震慑着他们。

在各族降军的想象中,一旦反叛,蒙古人会骤雨般降临,将自己的种族屠杀干净。不知四万蒙古兵已盐溶于水般稀释在欧亚大地上。

两百条牦牛只需一条牧犬,牧犬死在路上,牦牛依然会沿路走下去,不会骚乱。忽必烈靠大众记忆统治北方汉地,如一个梦。

三十七岁的刘远春利用这个梦,让所有北方世侯臣服,去实现自己的梦——统一南北,汉化天下。

去六朵城外十二里的大觉寺里讲经,因蒙古主力西征,忽必烈在诸蒙古王子中尚且弱势,谈不下搬兵南侵,刘远春来了说不出什么,只好讲经。

大觉寺听经的将领都是汉人,自愿剃成蒙古人发型。望着讲经台下,刘远春曾有一念,希望下面有个汉人小孩,上一代人已异化,只有寄望于下一代人。

或许,这是幻化出夜摩天的最初一念。

临终,想到忽必烈或许不会交换天下,惊得不愿死,体衰已说不出话,一念飞到数年后,在儿子需要的时候,告诉他蒙古军的秘密。

蒙古军里已无蒙古人,统治者的地位是被统治者想象出来的,忽必烈的统治本是空幻,汉人兵力足以恢复汉人天下。

夜摩天,为跟文散春说话而诞生,诞生后便忘了此事。根据刘远春少年做人质、改当粟特人的记忆,自补经历,成了完整的另一个人。

三十七岁,刘远春跟忽必烈成为好友,两人不但一起修道教长生术,还将波斯、印度哲学论辩过一遍。其中一个辩题,历史并不存在,人只有这一代。上帝造世界,也造了人的记忆。

之前的人类历史,并不存在。我们之前,没有汉人,没有蒙古人,眼前纷争,因上帝要看我们做这个游戏。忽必烈没辩过刘远春,同意了交换天下。

成大事者,会强力放弃个人情绪,有仇不报,有怨不言。幻化为另一人,强力消失,不报不言的部分,成了夜摩天。被忽略的情绪如此多,急需缓和,告知文散春蒙古军的秘密,如此次要。

看着镜中生机将逝的脸,刘远春想起大觉寺讲解“夜摩天”的话语——他不变化,亦不被变化,没有任何物与他匹配,没有任何人可与他为敌。夜摩天里的众生、迎佛讲经的宫殿以及佛本身,皆是夜摩天天主一念幻化。

当年的大觉寺中,看着讲经台下汉人将领们剃成蒙古发型的颗颗头颅,刘远春朗声道:“人间亦如此,皆是你一念所幻化,想出一切物与你匹配,想出一切人与你为敌。哀哉,你在变化,你被变化。”

刘远春合眼,正一品匕首按下。

——选自《收获》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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