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沈从文边城实景演出(田园牧歌或勇武喋血)(1)

引子

自上世纪“世界是平的”观念横空出世,全球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领域“去中心化”现象此起彼伏,而与改开随行的互联网世代来临,文旅勃兴,从交通到资讯,人类迈上了一条以理性主义和技术主义高蹈的“袪魅”道路,无数浪漫的、神秘的、乃至崇高的精神世界都或轻或重跌落坍塌、消解与解构的陷井。我们尝试在如此“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代的世界性思潮大背景下,将一束文学的聚光灯打到蓝色地球湘西一隅之上,何也?概湘西的奇、险、巫蛊神秘以及从罕为世人所知到因沈从文以《边城》为代表的文学经典世界闻名,和当今思潮,恰恰居于事实与现象的两极。

一、重归生活,根植土地——从经典出走的文学勇敢者岳立功

《边城》营造的“田园牧歌”这一典型湘西文学印象,因极致唯美文风导致与民初革命时代风气之“隔”而受民初文坛广泛批评,然而在新中国改开文旅时代,成为这方水土的“金字招牌”;而无独有偶的另一极,随《乌龙山剿匪记》、《喋血湘西》等电视剧热播,湘西其境与“匪”相关的热血故事深入人心,让这片土地在牧歌之外,为和平的中国人民更添了不过于久远的“勇武喋血”的硝烟魅惑。于是,唯美牧歌和孔武喋血的两极,让湘西给“从脱贫而至小康”、梦想“诗和远方”中国普罗民众一个可平常到达的绝佳旅行目的地,无论“酒鬼酒”的热销,还是张家界和凤凰古城成为胜地,某种意义上,正是文艺塑造而成湘西印象的事实证鉴。

而一个文学意义的事实是,这两种相违两极叠架而成的湘西印象,正是从沈从文到岳立功两位作家根植家乡、互为镜像般书写构筑而成的湘西近现代百年世相全貌。

沈从文的《边城》,从评论家到文学爱好者所述备矣,本文不复赘述。继沈之后近半世纪、生于四零年代的岳立功先生以35年之功,让他在青年开写《黑营盘》时便立下“为家乡立传”志向的梦想成真,当真是一个令人感佩的“天行健”式的生命意志。

朋友感动,因为三部曲“把湘西栩栩如生留在了文字里”,同行钦佩,因为三部曲“用手术刀的方式解剖了影响湘西历史走向的田氏家族的兴衰历史”,继而纷评如狂雨暴雪,如““岳立功敏锐地抓住湘西历史的主干,叙说湘西健儿用血肉之躯担当起国家兴亡的匹夫之责,谱写了湘西人民自尊自强、内反专制,外抗日寇的可歌可泣的悲壮史诗。”(龙长吟)“煌煌湘西巨著,荡荡诗性文章”(吴成龙),“瑰丽的湘西文学史诗”(胡野秋),“啸起白云飞千泽,歌吟秋水动三湘”(林金华),“湘西为什么这么迷人?”(颜昌海),“《白祭坛》是民族精神革命精神的赞歌”(《文化福田》访谈录),“骁勇竿军国殇 血性湘西交响”(杨盛龙),“湘西竿军的文学书写与英雄叙事”(田茂军),“用虚构的文学书写真实的湘西的武脉”(向云驹),“演义与传奇乡土历史的现场感虚构”(姚复科),《书写湘西真正的历史》(欧阳文章),《一生三次踏进家乡的河流》(笔者本人)等感动、共情、思评纷沓复至,这120万字宏篇巨著投入文海激起千层浪、万重波,不意外,可谓实至名归。

沈从文边城实景演出(田园牧歌或勇武喋血)(2)

关于《边城》田园牧歌遭遇的批判,沈从文曾如是说:“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在深度对比阅读沈-岳作品过程间,笔者不无惊讶地发现,恰恰从沈从文“蕴藏的热情”和“潜伏的悲痛”里,岳立功开启了属于他自己深入骨髓、潜藏血液、迸跳心脏的湘西讲述。

关于“三部曲”,作者如是说:“‘湘西三部曲’分别为湘西家族悲剧(《黑营盘》),湘西城市悲剧(《红城垣》),湘西地方全域悲剧(《白祭坛》)。”读者朋友可以从作者和评论者表述中形成对三部曲的概念接触,悲剧,自然是文学永恒的命题,然而聚焦于湘西的家族、城市、地方全域的悲剧是什么?怎么发生?开卷可探幽。从《黑营盘》开始,岳立功的湘西,便站在薄雾轻纱笼罩的“田园牧歌”的对面,岳立功手提巴尔扎克式的手术刀,从沈从文“不黏附于生活的诗”、“歌声浮起灵魂”的边城毅然出走,一、重归生活,二、深植土地,把湘西这片土地上一个半世纪时间长河里,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家庭、家族的爱恨、恩怨,国愁家恨悉数写出,以小说家的笔法,让一个个细致入微、率性而行个人命运交织,升腾而成辽远宏阔的历史演递。

不得不说,从沈从文出走、“走自己的路”的勇敢和勇气,成就了岳立功35年后实现的非凡“立功”与立言。三部曲中近现代历史诸多大事件频见,甲午战争、戊戌变法、辛亥革命,抗日战争里的嘉善血战、长沙焦土抗日、雪峰山战役等等,“完整讲述湘西人民在反清讨袁、北伐抗日、国共内战的历史长河中的斗争史和儿女情长,展现了神秘美丽的自然风光和人文风情,同时让世人了解什么呢?湘西人民彪悍、刚强不屈的性格、人格及独特的精神世界。”

而作为三本很好看、一读就不忍释卷的长篇小说,大历史和深远意义,无不不附着于小说中每个人物的成长、遭遇和命运之中。当读者为故事里群像主人公或哭或笑、或喜或悲时,突然发现,仿佛和生活不相干的历史,以一种真实入丝缕、真实得让人窒息和痛苦、关乎千万人的悲剧,正血脉贲张地运行在每个真切切、活生生的个体身上。——说句可能冒犯历史学者的话:一切历史,都是生命史——这正是文学家之于源于人类记忆和叙述之历史的意义。

沈从文边城实景演出(田园牧歌或勇武喋血)(3)

二、“反边城”式洞察与行文——以《黑营盘》为例

1、“推向两个极致”,故事从城池渊源讲起“黑营盘”,事实上很多旅行者都去过,却浑然不知然,更不知所以然。当游人在凤凰古城城墙上漫步、从城墙垛口里窥河与桥、赏古城风情时,恭喜你,你正身处“黑营盘”,黑营盘的典型城池,即镇竿,简称竿城,即现在的凤凰。

“很久很久以前……”,《黑营盘》小说的讲述从凤凰古城开创溯源开始,小说家的笔法告诉我们,“黑营盘”是一个打明清而来、鲜明地域特色的军备概念的民间称谓,“为了防止这个反抗性极强的民族的暴乱,官府借用当地所出产的青石筑起了黑色的墙……数百年前这里就有了军队,有了碉卡,有了营盘,并有了小小的石头城。”

石头城,缘于封建王朝镇边而设。“这种黑色的东西越堆越多,到清末竟已达二千余座。哨楼之间架筑山墙,盘山绕水,像一个巨大的铁箍,寰垣千里,成为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内地长城’。

石头城里的人?“住在石头围子里,大半是镇守边地的兵士,小部分是被官府放逐、贬谪、充军的罪犯。然后地方山奇水秀,日月山水,共同造就本地土著民族,耻之兼备山的雄悍,水的温柔。……这些星罗棋布一个关隘要冲的貂卡银盘扎着数目惊人的部队,是全湘最大且保留最久的一支绿营军,是国家的一座后备大军库”。

关于故事的悲剧性走向,作者在开篇已然预留下初初令人不解、为人忽略、通篇读罢回顾时恍然大悟的“灵魂式”表述:“家乡那一方风水总孕育不安的灵魂,不安分的灵魂。孩子们的头脑中总萌发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个人以为这一句是“枢纽按键式”的提示句,正在沈从文《边城》里隐匿、从岳立功《黑营盘》重生的“热忱”与“悲痛”之所存焉。因这“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却致令“许多代人的拼搏求索,成了个首尾相衔的怪圈,最终也没有人真正走出那一片可歌咏、可诅咒的土地一个怪圈”,廖廖数笔,就从故事讲述间让魅惑与悬念顿生、丛生,然而某种意义上而言,与其说是小说家特别会吊读者的胃口,不如说这正是作者正是在这样的思考和写作中,解答自己对于家乡的万千思虑、疑问和魅惑。

而关于家乡城池缘起的种种,在沈从文不同时期的散文中均有呈现,但对此沈从文并无足够热忱去投以小说创造性形态的关注和写作。从岳立功“重归生活,根植土地”的出走看,“反边城”,从直面源起、从独特的地理、人文的来龙去脉开始。

从“黑营盘”开始,对“黑红白“三部曲的气质上,作者先给自己的写作定了个调子。“小说是悲剧,基调是中灰色的。”作者当是深度研究过色彩学,对于视觉变化和人事起伏间的奇妙通感感触犹深,红、黑、白等等,记忆都会糅合成灰色。此种情状亦适用于写作,既忌情绪大红大绿浓郁不克制、无抽离感而不给读者留空间,亦不能零度写作导致作品内情感感染力欠缺。

“基调是中灰色的,但是设色谋篇一是大红大绿。就像这片土地上的极致的性格,高调、低调、冷冷性、暖性的强烈反差和对比。”跟沈从文在散文里的表述,别无二致:“你把一切都推向两个极致,这就是那方的人,那方的事,那方的水土。”

2、以传奇,证传奇——浓烈的戏剧故事性营造三部曲的好看,固然在以“手术刀式”写作,由解剖个人命运螺旋而至的大历史,而作为小说家,岳立功更是成功地吸收了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充沛营养,在小说里把讲故事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试以“黑”“匪”气十足、扣人心弦的开场为例。

“竿城的一个水手驾船到下河地方去,在青浪滩出了海事。”熟悉《边城》的读者自然能《黑营盘》首句里读到熟悉的剪影式的人物和情境,但翻船水手既不似大佬丢了命,也是是二佬为逃避命运的讨生活,而是“一路乞讨往回赶”,发现“一个落霞处泊着一排油漆描金的官船”,而想起“当年张老爷跟部队打太平天国……抢到黄帝老子的金镶玉白菜都是要收在棺材里偷运转来的,决心来一次冒险。”

同样情境,同样的小人物,跟《边城》截然不同、而暗合湘西固有“匪气”认知的命运旅途——为匪打劫,劫官船。写人物故事同时,作家笔力绝不忘环境与氛围营造,“这自然是一个千载难逢,可以一显身手的好时机。”翻船乞者“瞄准其中的一个箱子……撬开‘铜制牛尾锁’”,和读者一起听到忽如其来的“砰”的一声,“溜出来一大叠线装书。”此处和稍后将至乞儿沮丧中想起更古远的故事“当时点了翰林的熊凤凰转来省亲”(历史人物原型熊希龄),大失所望地想起“孔夫子搬家尽是书”的典故。在这情节上故事的转折里,以民间连嘲带讽的言辞里顺手带出近代中国社会尊重读书人的传统,自然,还蕴藏着作者无论作为“唯楚有材”湖湘籍人,还是“登翰则文光射斗,举武则战功昭著”的湘西人骨子里的骄傲。

继续情节发展:一个小偷、劫匪偷来的官员箱子,里面是和金银财宝全无关系的书,故事典折有趣地出现了。好吧,一只不成,再偷一只,乞儿劫匪继续偷,特别交待箱子里是叮叮咣啷,搬至安静处,满怀希望地,打开,时时不忘读者感受的作者此处绝不忘记跟着小说里的人物高兴:“他要采撷满把的收获了!”然后,更奇怪的事发生了:“他抖抖地摸索着拾起那沉甸甸的东西来,然而他收获的却是一串诧异和失望。”——里面装的全是石头。对于读者,这是一个怎样奇特古怪的打劫事件啊!一般豪气的官船,一行列“有排面”的人与事,一个劫匪传统的所在,打劫来的,却是让人大失所望的书和石头。此情此景,悬疑的云朵贴地升腾:书尚有线索可循,然而会是谁?是什么前因?什么样的诡异?把石头装箱,用场面式的官船运送回家?!

《黑》这个戏剧化多重转折的悬疑开端,让我仿佛听到了说书“啪啪啪”醒目响起,精神一振,疑问顿起。接下来,“花开两朵”的传统小说手法在发生效用,镜头一转,从青浪滩到了竿城兵勇镇守的南华山炮楼,老更夫“打着哈欠准备燃放醒炮,给城里官尹平民平民通报时辰时,朝矗立在旁边的黑塔瞥了一眼……黑塔顶端的八个跑马风铃全不见了。”象征式的大事件显山露水,作者还不动声色地写写其时的竿城日常,骡马穿行、刷马桶的声息等人生熙攘情境,继而打更老说,“竿城的风水只怕是真的要败了。”悲剧性氛围营造,让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内心独白和嘀咕说道而出。官船上遇盗的官老爷,《黑营盘》男主人公之一陈青树,正是历史原型人物田兴恕,有“爬墙世家”第一人、官至贵州提督、案涉“杀洋教士”,到此时,读者终于发现,却原来事关贬谪和返乡,且为“武能安邦”的历史人物本事切入后来有读者从“黑营盘”里读出“红楼梦”,也自然不意外了,而氤氲之间,贬黜、黯然,和前面书箱、石头箱的乞盗沮丧,相互间有了一种“草蛇灰线”类的关联。

沈从文边城实景演出(田园牧歌或勇武喋血)(4)

3、 悲剧的文学营造——与唯美互成镜像的颓败和两种极致

作为读者,于《黑营盘》数度沉浸故事人物命运喜怒哀乐后,当我与《边城》对照阅读,突然有了许多会心一笑时刻,过程中“反边城”三个字不断跃入脑海间。《边城》诸多唯美意象和情境,从翠翠的清丽温婉,到浮起梦的歌,到和生命死亡的刻意抽离(如大佬之死),到行文间的香草气香息……绝大部分人、事、景的细节都可于《黑营盘》中惊间,在“黑”中找到对应的痕迹,然而无不是从云端回归土地、从梦幻重回真实的情境。细细读来,岳立功仿佛一个拿着手术刀的医生,一字一句、一刀一刀地,铁着心、含着泪,为很多因《边城》唯美而以之为淡、为很多无法领会到沈从文“隐伏的悲痛”的读者,把薄雾之下的和着血泪的、有快感、有痛感的人物,切割开来,细细剖解。岳立功简直是以“黑营盘”解构《边城》:纯真无邪爱情背后的人性争夺算计,唯美风光里惊心动魄的血雨腥风……颓败氛围,黯然情境,腐鼠滋味在此间无处不在——一次彻头彻尾的解构——这个发现,让我把《黑营盘》读得心惊胆颤,顾念作者心境,几乎有涕泗横流之念。

看看作者写的人物开端。“几十年砍砍杀杀,起起落落,使他厌倦了风云。一路上,对于故乡急切思念的浓情,一旦真的走进这座兽头大门时,却骤然冰释了。”这是《黑营盘》主人公正面描写的开端。陈青树回到家,大脚婆张纪凤,“猛地怔住了”。她看见了个完全陌生的丈夫:“没有顶戴,没穿冠袍,须发花白,面带菜色麻木的站着一副落魄倒霉的样子。”一个传统结发夫妻的久别重逢,却毫无丝丝点点的喜悦感,无尽秋凉落魄。

再看写景片断,“时令早已入夏,细雨却总如春之淅沥。笔架山脚氤氲一片潮湿的迷朦。”夏之细雨如春,此句唯美,让文学青年们陶醉的美句,作者仿佛要将读者带入“边城”时笔锋急转,“真假掺合的流言,像蝙蝠一样在各处震颤飞扬。”黑色的蝙蝠群飞的诡异,让那种“淡淡的忧愁”全部消解。

至于《边城》奉如硅皋的歌与梦,一进“黑营盘”,男主人公陈云泉听到的歌声,已经全然变了调:“看,悱恻哀怨的歌声便一阵一阵飘进陈家大屋里来了”,“隔着院墙的唱骂声被风送了过来”,“那诗,那歌,似乎双方都不情愿。”“他如今是否找到了那个值得为之在日和月光下像羊圈那样停雪唱歌的人儿了。它雪白的马儿正栖息,栖息在哪一湾流水边,哪一片白云呢?”黑营盘里的歌声,已经绝不再能浮起灵魂,反而是一种让灵魂纠结、让灵魂痛苦的苦歌。

当16岁从军、成为绿营兵的陈云泉第一次面对清庭以“镇苗乱”之名的集体杀戮,作者以内心独白的书写,写下一段让人足以深悟“两个极致”、毛骨悚然的文字: “他试想那锋利长刀对柔软肌肤的侵入,想起能使人灼伤的热血泉涌喷溅,想起死者歪斜凸出的痛苦的眼睛。眼睛平素也许是极动人美丽的,但愤怒或哀怨的最后一瞥般的定格,会从此生留于你的记忆,如恶魔留你的灵魂一辈子,直到最后的日子。”对于和平年代成长的年轻读者,这是怎样一种切肤和锥心之痛感啊!

“秋高气爽,峡谷一江碧水,林木如虹黄焕发。”紧接着“黑乎乎一片焦土,各处是断壁残垣,枯木荒冢,秋草色鸦声惨惨”, 读之浑身不适、寒毛倒立。每临乾坤明媚,胜地美景,作者就会笔锋一转,“两种极致”的情景再造,让边城的唯美消解殆尽。

在全书二十六章,有一处地理和人文意义上对“边城”的正面解构。众所周知,离凤凰不远处,“三不管”交界处的茶峒,是故事营造“边城”的“确有其地”,现实中茶垌河边的墙上已经有大大的“边城”两个字。这个真实的地理坐标,出现在《黑营盘》陈云泉的生命履历里。正因为目睹而不忍杀戮,云泉反杀清兵“肥砣砣”,不惜自己为匪,遭受被追杀的命运,流亡而至其时尚未得名的茶峒-沙洲,因其“三不管”属性,成为流民、氓匪、通缉犯等聚集地。作者这样写:“最初的感觉是在这儿有一种温馨的安定感,发现有一种原始状态的美。如今,他熟悉了这地方,看到了他残忍阴暗的一面,就是这块蒙昧的地方,也在外来的影响力诱惑下,急剧的动荡和分化。”通过陈云泉的亲历和心声,对“边城”来了一次洗底般的击穿。

4.情不自禁的赞美,勇武精神熊熊燃烧

悲剧是主基调,两种极致的瞬间转换是常态。然而作者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爱,让《黑营盘》故事里抑制不住地出现虽然少见、但却不可抑制的赞美篇章,——关于此间的勇武精神。必须说,勇武喋血,这一从“黑营盘”军备属性、民众军民合体特质里长出来的民风特质,在岳立功笔下作了事实完整、逻辑缜密、情感饱满真挚的讲解。

《黑营盘》第九章,因云泉打小爱戏,自己扮相靓彩,人称“小岳云”,小岳班因和另外戏班竞技,必需搞钱兼赴洪城买行头。故事里十几岁孩子们筹钱的方法太有趣,扎猛子到河里、沟里缝里、石头罅隙里去捡,这为沈从文和岳立功皆有过真实生活经验的河边童趣,一俱在“边城”里隐匿的,都星星点点在《黑营盘》中掩映复活。小伙伴捡到很多钱,但奉命采买的陈云泉却最终没带回一套漂亮的戏剧行头,他用全部的钱,带回一张“为甲午中日之役募捐收据”。读到此间,我心一紧,竿城的孩子遇到战争,读者从娓娓道来的孩子式的争狠斗勇里,历史的大幕拉开。朝廷征兵接踵而来,于是地方演武厅、教场上上了一场大开操。正是在这一幕的场景间,露出了作者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无法抽离、“零度”冷静的书写,这一章里,赞美、伟岸和爱,随文而行。“用枪刺挑着敌人的头颅凯旋,用赤血和鲜花编写英雄的勋章。”此时的歌声中虽然有哭泣,有哀怨,其中却雄浑、辽阔、义无反顾,一曲无限美丽离歌。

第十二章,一场瑰丽的送别饯行宴里,竿城奇异的民俗撼人心魄。此章里,“湘军宿将及后裔子弟从军出关作战,” 竿厅营虎威协奉命开拔。这章里作者杰出小说家的笔力毕现,大开大合,汪洋恣肆,写出崇高而不离朴素,奢华而不失清新,从行文间,作者对于这片出产勇武精神的人民和土地毫无保留的、简直要把心吐出来的讴歌和赞美,让读者如我我,深深共情。

“各处熊熊的一团野火,乡民们自发的……月色未满盈”。这两章我称之的“赞美诗”里,非常罕见的没有“反边城”式颓败的场境和情景,尽是真心赞美此间男人们、女人们精神的所在。面临从军,将上战场,和《木兰辞》、《从军行》等而来的无奈悲苦、伤痛哀怨截然不同的是,这片土地上人们,以欢呼、以美酒、以离歌,向着战场把心扉打开。“他们可赶上好时候了……阿爷抱了个灌满烈性酒的葫芦,作为军属,正在同旁边一个白胡子老头打桨,口气是羡慕而略带妒意的。”小说的每一个字都几乎折射出精神之光,拥抱战争酣畅淋漓的快意,就像紧缚后尥蹶子的马终于迎来去除缰绳、狂奔一刻。而此情此景,和前言里“家乡那一方风水总孕育不安分的灵魂。孩子们头脑里一种萌发,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在精神的高地遇见,遥相呼应。而名之为“幻想”的特质,此时却以梦想之名,飘扬在校场的火光、月色、歌声里,亦幻亦梦中,这把精神的火光,直贯“黑红白”三部曲,幻想之宿命怪圈间,始终有勇武精神的梦想熊熊燃烧。

5.乡情源古风,熏风正猎猎

《红城垣》和《白祭坛》,各选片断之一,看岳立功这位湘西的优秀小说家如何处理人性普遍性和地域独特性的关系。

关于湘西民风之诡异,典型如“赶尸”。《红城垣》故事开端有一个讲述:一个竿城在云南上任的军官死在任上,因为用棺木太贵,所以——赶尸还乡,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对湘西古老而奇异习俗上顺理成章而让非湘西人心惊肉跳、怀着万般好奇意欲一窥究竟的情节。

且看作者“赶尸”:“一百多斤汉子开山遇水蹚水,日夜兼程可不是好玩的事儿。尸体赶到家里的时候,摸摸脚底,全是鲜血淋淋的,鬼都成这样子了,何况是人。”“赶尸”奇俗跟读者们能想见的熟悉人事已经生出密切的关联,更神奇的是 ,年轻的陈玉轩(男主人公)说:“听说老土司赶尸时念的咒,是文天祥的《正气歌》。”呀!湘西的赶尸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浑然一体。这是怎样的奇异的、极致的存在?作者还不忘来一句补白:“正气歌 ,鬼都怕的。”这一句,如国仇家恨的荡气回肠,便有了“念天地之忧忧,独怆然而泣下。”之感。

《白祭坛》里也有从巫蛊之气书写宏大题材的一幕,感人至深。抗战竿军奉命出关,嘉善血战后谷子琪任师长135师死伤无数,奉命开拔到另一处驻防时,“我们部队过两天就要开拔,这一去就再也回不到这片土地,跟我们过来的好多湘西老乡把命扔在这里了。”一个将军对战士的怜悯,在所有的战场、每一个好的将军,都将拥有普遍性,但对于湘西竿军出身的将军,有什么独特性发生?做一场超度,“让他们的灵魂找到自己的故乡。”看!和作者讴歌勇武精神一脉相承的独特性就在此情此景中浮现。情节相呼应的,军中一直有名“小天师”的巫师,就在河海岸边沙滩做了一场源于古楚法事,他摇起自《楚辞.大招》里招魂的经幡,念起往生咒或《正气歌》,我们眼前栩栩如生浮现起的一个极致悲怆、极致瑰丽的景象。在炮声隆隆的抗战前线,在全民勇武的救亡时代,一场超度亡灵的从远古楚地巫风而来的法事在上演着。我读到此时,真的是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泪眼朦胧,被深深 震撼,这里不折不扣的,正是湘西勇武喋血精神的所在。

当然,《白祭坛》结尾在宿命,战争对于人、家庭的残酷性,作者通过湘西子弟兵残存妇孺的哭和泪,洒纸钱,对老统领的血泪追问,对战争提出了厉声的控诉和深刻的反思,这一点在欧阳文章先生《书写真正的湘西历史》里,有详尽而深入的分析。

三、唯生命之真的“三部曲”,云端“边城”的大地回归

1、 一样祛魅,两重书写。

沈从文书写《边城》时,是以返乡者的姿态与情境,初年他既因新婚燕尔而正值生命青春饱满的爱,次年又因亲慈离世而不离人世之恸,他“怀着不可言说的温爱,在一首清澈美丽但又有些哀婉的田园牧歌中,表现出一种优美、自然、而又不违悖人性的人生形式,为人类的爱做了恰如其分的说明。”十年后,他亦坚定捍卫了自己的这个作品初衷:“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总不能令人愉快。人生应当还有个比较理想的标准,至少容许在文学和艺术创造那个标准。美丽当永远是善的一种形式,文化的向上就是追求善的象征。”边城,正面书写的是他心里一个美的梦,而背后的“悲痛”,是藏在人一生为之愤满的、湘西为世人误解一个“匪”字,沈从为希望这个梦里家乡淳朴的人性、人和人相处的善意准则,和人类的爱来为家乡祛魅,魅之首,当为“匪气”。

然而一个事实是,沈式唯美的祛魅,由于作品的极致经典性,在世人心中缔造了文学湘西里的唯美存在,对于热爱、习惯“按图索骥”的大多数普通人,更兼行进到当前趋之若骛的湘西游人,边城的唯美却可能从另一个维度增加了对湘西的疑思魅惑。湘西如何是边城的样式呢?在“世界是平的”世代,功能化、功利化渐进的当代,相较沈式边城造梦、或尚余存的时代,薄雾轻纱的边城美越发成为不折不扣的童话,照书打灯笼找到湘西、找“边城”的失落了,而这片土地上日日长成的人,当去追溯自己祖先的生命轨迹时,也越发失落了。游客不以“边城”为是,当下湘西人亦不以“边城”为真,《边城》的童话和新时期的读者和生活产生了巨大的隔阂,此种现象,我称之为《边城》为湘西“增魅”而生的误解。——自然,另一个意义上,中国读者从文学中寻真的阅读习惯息息相关。

这样的增魅,显然为同为杰出小说家的岳立功洞悉到了,读者们肯定还记得,岳立功身上流着湘西的勇武血脉,一个勇敢者,自然不惮于从经典和前辈无心而成对家乡缔造的“谬误”处落笔。这便是我以为“三部曲”,正是以第二样笔法为家乡继续袪魅的所在。岳立功于沈从文,可谓“文学湘西接力时”,以120万字煌煌巨著,向世人揭密湘西其地“登瀚则文光射斗,举武则战功昭著”的神奇的内里逻辑。岳立功以三部曲,完美地实现了沈从文在西南联大小说写作课堂上阐述的写作真理:“写小说要贴到人物来写。” 岳立功写作湘西历史、土地、人物之真,“贴到这个土地上的每一个鲜活的个体来写”。

一样为家乡袪魅的发心与宏愿,沈从文在民初特定时间的“沈式袪魅”,高扬文学唯美的旗帜,而一个世纪后,他的后辈岳立功用三部曲完成了“岳式袪魅”,以文学之真宏旨、细密,文与史交相辉映。

诚如笔者前文不厌其烦的原文阐释,岳立功,不止接力《边城》的唯美,更接过沈从文在大量散文中对故乡的爱与痛,把所有的光都聚在小说每个人物身上,写出了这片土地上的不屈与倔强。

唯美边城缔造了世界对东方的唯美印象,而唯真的“三部曲”书写的湘西之魂、国人精魄,正因为他直面土地和战争的描写,放到百年中华民族与外辱抗争、求人民解放的苦难而艰辛卓绝的历程中看,这种求真的写作,便有了民族筋骨式的存在。而两位作家时代接力、合力而写就的,正是由湘西书写而出的中国的精神——真与美,永恒民族精神的两种极致,沈从文说“美 是善的形式”,而融合真与美,便是至善本身。

2、 生活在哪里卡顿,写作从哪里开始

从创作论的维度,《边城》创作初心是诗性的艺术品,“三部曲”初心,重在为家乡立传,艺术家创造梦想无二。而题材、风格、走向的炯异,除了作家个人气质、写作际遇之外,我有趣地发现写作和生活之间的“错位式”关系。”

身为行伍世家的沈从文,自己年轻当过兵,关于一切和战争有关的丑陋,杀戮、生命丧失,对沈来说便是再真不过的生活本身,某种意义,是他极其厌恶、以生命原力想挣脱的生活,这些生活的真实,作为作家,他把他们限制在散文和随笔中。而文学家的散从文,不仅仅毅然从家乡出走,“用一支笔打出一个天下”,更因因为宿命般真实生活的“卡顿”,题材上也从贴地真出走,写典型如《边城》类“不粘着于生活的抽象的诗”的作品时,或偶然或必然地,坚决杜绝了正面触碰战争和过于真实的生活本身,不碰触,不采集,不粘着,不满意杀戮生活的本身,不满意天一样大的隐伏悲痛,便坚定地选择了回避黑暗的飞蛾扑火般的童话写作。

而生长在新中国的岳立功,对土地、对传统、对先贤故事的好奇与追问、对世界于湘西之魅的不减反增,越来越成为他真实生活的卡顿。作者跟来临的游客、陌生人一样,这方水土,“登翰则文光射斗,举武则战功昭著”为什么?想让自己足迹遍布、长于斯、爱于斯的土地在文学中重生、再现,向世人展露他领悟一般的人间爱恨,淅沥而沸腾、勇武而一以贯之,他想和读者分享自己于历史烟尘中看到的一个个清澈面容,生与死,爱与痛,他亿万次追问、追寻故乡“真”之所在,像青浪滩湍流在全身血管内暗涌,于是他日夜思索、笔耕不缀。而生活在哪里卡顿,写作便从哪里开始,生活日常之真和写作追逐之真,其间奇妙的错位,或许可以说,隔着半个世纪的两个作家,一致无二。

尾声:

文学是人学,一切的阅读,如果不能回归和投射到自我,阅读就是不完整的。正如黄永玉给表叔碑文:“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就是回到家乡。”对人生、对家乡的热忱是对每个人都适用的永恒主题。四零年代,沈从文在《一个传奇的本事》中写道:“在中国建立的一种更新的文化观和人生观,是一个青年艺术家可能做的永久性的工作。”

有意思的是,为黄永玉倾情而写的此文时,正是岳立功降临人世的时代,无疑,黄永玉、岳立功都成为沈从文口中的“青年艺术家”,关系到深圳文学界经常探讨的“深圳写作”话题,在这个奇迹般的移民城市,应该写什么?怎么写?真的,美的,事实的,应该的,可能的;而我们在数据和传媒时代,如何通过文学的真和美,适度放飞“偶然和情感相乘”的人生的除了敢,去重新认识和理解世界,这个应该是每个人——无论热爱文学与否——都可以尝试思考的命题。

作为湘西的一员,从一个热爱沈从文《边城》唯美的文学青年,到为岳立功先生“三部曲”所吸引、迷惑和震撼,固然其间有着奇妙的“偶然和情感”,但年岁渐长,对于年轻人心生的责任让我求对于世界求真的心念愈燃,成年以后的我,已然无法仅仅躲在边城的歌和梦里,止于乘着沅江沱水的波澜,追逐和映照自己的影子。

我曾多次返乡驱车穿越那个十几公里之长的雪峰山隧道,在读“三部曲”以前,雪峰山只是雪峰山,今年冬天冬雪尤胜,但此后我想再回湘西,到雪峰山时,《白祭坛》雪峰山战役中艰毅卓绝的每一个,会浮现在雪峰山的每一株青松,浮现在每一棵青草的露珠里。这是属于我的阅读和生命经验。对于文学不那么流行的当前,我更想说,遇见文学,遇见浸透着勇敢和忠诚的作家作品,我们势将遇见更为深广而更辽远的人生。

(王芳,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深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评论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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