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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现在,身边有一个人咳嗽,或者打个喷嚏,大家都会紧张地往后退几步,并且会对其人投去鄙视的目光,如果,其人没有戴口罩,其人恨不得找到一个地缝钻进去,或是,会说对不起的话。
随着城市生活的更新和物质生活的提高,人们的生活意识更注重健康和卫生,更多的是矫情,有点钱了,就特别的讲究,讲究的有点“异样刮答”(“异样刮答”意指不正常,很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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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肺病,是痨病
我过去住的石库门里有一个邻居,他叫王革履,(“革履”源自英文colleague同事,原指洋行里工作的人,后对有腔调的人的亲近称呼,也是我们石库门里的人对男士的称呼),叫得多了,他的真名也就没有人知道,直到他死去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王革履在我记忆中是一个喜欢喝酒和讲究吃的人,还有他不停地咳嗽,只要他咳嗽了,阿娘忙把我拉开,说他有肺病,是痨病鬼,他吐出的痰都是有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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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革履看见我们小孩子就喜欢从衣袋里拿出很多吃的东西给我们,有很好吃的大白兔糖、米老鼠糖和云片糕,还有芝麻饼。
我们一帮子小孩就围在他身边看他喝酒,吃他给我们的糖。过了一会儿,阿娘就叫我回房了。
我回到家里,阿娘就把我藏在袋袋里的东西都翻出来,她把有糖纸包着的糖留了下来,把赤膊的糖和没有包装过的云片糕偷偷地扔进了垃圾箱里。
等我再稍长大一点,我已经会偷听亭子间的花脸外婆和西厢房里的亲妈在和我阿娘聊天时说的话了,知道这个王革履是有老婆的,还有女儿儿子一大帮呢。
他们是在1958年响应政府回乡的号召,王师母带着子女回罗店乡下去种田了。因为王革履在靠近北站一家南货店里工作,每月有58元工资的收入,他就一个人住后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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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烧饭也不做菜,一年四季在食堂里吃,要喝开水就拿一只热水瓶去弄堂对面的老虎灶泡来吃。
唯一是到了休息日,他就去熟食店买些猪头肉、红肠,再买瓶七宝大曲,拿只大方凳子坐在阳台上一边喝老酒,一边喝茶。这样一喝一直喝到他退休了,回罗店去养老,让他的小儿子顶替他去南货店工作后。
02 贤妻王师母
王师母在我的印象中真是一个好人,她长得很漂亮的,大大的眼睛,留着一头齐耳的短发。
她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带来时令的农作物,夏天来了就带来甜芦粟和珍珠米,冬天时带来老菱和山芋,反正王师母一来,阿娘和亲妈就坐在阳台上聊天了,她们一边看着王师母在阳台上汰衣裳,一边听王师母讲些乡下头的事,等王师母把脚桶里的被头和被单都洗好了,阿娘和亲妈就帮王师母把洗好的被头拧干,阿娘和亲妈各站一头,把湿的被单拧成一条龙,从两个方向拧,然后帮王师母把被单晾好。
之后,王师母把洗好被头的水去拖地板,再把后厢房角角落落都用抹布擦干净。
阿娘说,王师母来了后厢房换了个样。王师母在上海一般就住三天,三天后她又要回罗店了。
这天一早她就把王革履要吃的几顿菜做好,再把我们一幢楼的楼梯全部拖干净,把阳台也扫清楚,然后吃好中午饭,拎着一个布包去一家一家人家打招呼,说回罗店了。
这时候住在亭子间的花脸外婆一定会把她送到弄堂口,因为王革履的一只马桶是包给花脸外婆倒的,王师母在上海的几天,马桶都是王师母倒的,钱照样给花脸外婆,所以花脸外婆说王师母真是贤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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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的夏天,王师母带着她的一个小儿子来上海了,我们都叫他王明。
听王师母说,王明要上学了,这次就带他来上海白相一下。王明还真的是从乡下头来的小人,不和我们多说话,就一个人闷在后厢房里白相香烟壳子。
那天是王革履休息日子,我们都吃好了中饭,阿娘和亲妈都去午睡了,我们楼里的几个小孩子就坐在走廊里白相,突然看见王明一个人坐在后厢房的门口,我和西厢房的毛毛就叫王明过来一起打牌。
王明说不打。他一脸的不高兴,说他的爹爹骑在他娘的身上把他娘当马骑,他也要骑,被他爹爹赶出来了。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学,不明白王明讲的话,但毛毛比我大,她就怀着好奇心问王明:“你爹爹和你娘在白相骑马?”王明说:“是的呀,不信你们去看。”
于是,我和毛毛在王明的带领下悄悄地走到后厢房门前,那时候我们的房门和窗都是用纸糊的,用手轻轻一点纸就会破,我们借着一个小洞望里看。
毛毛先看,一看她就切切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她说不好说的,说了要给亲妈吃生活的。那我就在小洞口看了,一看我也笑了,只见王师母胸前戴了只肚兜坐在床上,王革履背朝着我对着王师母在亲嘴。
我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只觉得好玩,就咯咯笑了起来。谁知我的笑声也引发了毛毛的大笑,王革履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就在房里骂起我们道:“小赤佬,要吃生活是吗?”我们听到了他的声音,都纷纷往家逃。
事后,阿娘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说我不要脸,去偷看人家的房事。我还是不懂什么叫房事。
后来还是毛毛偷偷对我说:王革履和王师母就是这样才会生小人的。哦,是这样的,我还是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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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第二天,王明就和我们白相了,他把他的香烟壳子分给我玩,我们站在阳台上,把香烟壳子贴在墙上,看它飘到多远,然后根据远近决定胜负。
我赢了王明很多的香烟壳子,他就把他爹爹要抽的香烟都拆开了,还一边拆一边唱着:“包大人,马马虎虎,请你吃只香烟屁股。”我就跟着他一起唱。
王革履下班回来,看见自己买的一条烟都被王明拆开了,就拎起扫帚要打王明,一边打一边骂:“侬只小赤佬,侬要气死我呀。”王明就闷着头擦鼻涕,我站在他旁边,用我的眼睛狠狠地盯着王革履。
等王师母带着王明回罗店后,王革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扇门上的纸头换成了一块玻璃,再用红色的油漆漆了漆,我们再也看不见后厢房里发生的任何一件事了。接着王革履上演了一台精彩的戏,事隔50多年,说起这件事都令我们啼笑皆非。
03 电灯泡焐酒酿
我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每天放学回来我就叫肚皮饿。阿娘就会帮我用面粉调成糊,放点糖吃。
就在这个时候,阿娘闻到了一股焦味,以为给我做的面糊没有从炉子上拿下来,她赶忙回到灶披间,看看没有什么情况。
再回到亭子间门口,又闻到了焦味,就问花脸外婆有没有股焦味?花脸外婆说闻不出。
阿娘就叫我用鼻子好好闻,我就像只小狗趴在地上,沿着各家房门闻过去,等闻到后厢房时,我对阿娘说,焦味是从这里出来的。
阿娘忙把亲妈和花脸外婆叫到一起,等她们确认了后厢房里是有一股焦味时,都默默相视,说不出一句话了。
怪了,王革履又不会生火做饭的,他家会有什么焦味呢?还是亲妈说了:会不会王革履坐在被头里抽烟,把被头烧焦了?亲妈一说,阿娘和花脸外婆都急起来了,她们用宁波话叫道:“格啥办办啥弄弄呢?如果着火了,那阿拉一上一下的人都勿过日脚了。”
特别是阿娘忙拉着我的手就叫我快逃。
我一听也心跳个不停,心里想要死了,这个王革履哪能介不小心,把香烟抽在被头上了。
我一边往下面逃一边叫着火了,着火了。还好,我们下面的隔壁就是居委会,他们也不管三七廿一就打报警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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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阿娘不知道已经有人打报警电话了,她们三位老人却做出了一个伟大的举动,勇敢地把后厢房的门撞开了。
当把门打开时,三位老人却惊讶地都瞪大了眼睛,谁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只见后厢房当中放了只台子,台子上焐了只老大的被头堆,一根电线被埋在被头堆里,电线还冒着青色的烟。
阿娘一看就叫了起来:“这个赤佬,哪能想得出来的。”花脸外婆已经拎了一桶水就往被头上浇,还是亲妈冷静,马上去把走廊里的大火表开关关上了。
原来是王革履做了只酒酿,焐在被头里,放进了开着的电灯泡,一方面他想晚上下班后回到家里可以吃酒酿了,另一方面,那时候付电费是按电灯泡的数字来摊分的。
王革履认为自己一个人却要和人数多的人家一样来分摊电费,觉得太吃亏了,就用电灯泡来焐酒酿,没有想到却引来了一场火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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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大火没有酿成,但消防队车子也来了,王革履也从单位里被叫了回来。
他一进石库门,阿娘和花脸外婆还有亲妈都纷纷指着他说开了,说他“下里下气,哪能想得出这种办法的”,“如果火着大了,阿拉三个老人烧死也算了,还有小人呀,侬真的是作孽”。
王革履也不说一句话,只是拿出付给消防队车子的钱,一边说:“册那,哪能会着火的?”他反复说着这句话,好像他自己也被这件事情搞得莫名其妙。
04 王革履的姘头
接下来是我们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的事连续发生。我家的窗口正对着他的后厢房门,只要我家窗门开着,王革履走进走出我们都看得很清楚。在窗下有只台子,我就坐在台子边上做作业。
好几次,我坐在台子边做作业时,王革履就会拿出一条棉花胎对着我家窗口不停地拍打,只要他一拍打,阿娘忙把窗户关上了。
有一次,他又拍了,阿娘又把窗关上了。可我觉得好奇,这个王革履晚上还要拍棉花胎,是啥意思呢?
于是,我就借着窗缝偷偷望外瞧,这一瞧,却让我瞧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只见一个女人轻声轻脚走进了后厢房,王革履在等她走进门后,就把门关上了。
再过一会儿后厢房的灯也熄了。啥人呀?进了后厢房他们就出去了?可我没有看见有人出来呀?于是,我就一边做着作业,一边听着响声,只要有一丝声音,我马上去窗缝里看,最后,我听到了有人开门的声音,一个女人缩手缩脚从后厢房里出来了。
天呢,我看到那张女人的脸,是坐在弄堂口帮人家补衣裳的水根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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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知道水根嫂是寡妇,老公是得了尿毒症死的,留下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她就靠在弄堂口帮人补衣裳和织袜子来维持生活的。
她平时对人和颜悦色,看见我们也总是客气地打着招呼,水根嫂怎么会和王革履混在一起呢?
我把看到的秘密告诉给阿娘听了,阿娘却骂我:“侬只小娘居,眼睛介馋佬,随便啥东西都能看,哪能会去看这种龌里龌龊的东西。”还叫我别乱说,说乱说了我眼睛要瞎脱的,瞎脱了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我就真的不敢乱说了,但我每次上下学路过弄堂口时,总要去多看几眼水根嫂,我的小心眼里真想知道水根嫂和王革履究竟是怎么了。
有一天,花脸外婆红着脸气冲冲地来找阿娘,说弄堂口的水根嫂在抢她的生意,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只旧冰箱,想做棒冰生意。
花脸外婆说卖棒冰是她的专业,就如水根嫂在弄堂口帮人补衣裳一样都不好抢的。
阿娘对花脸外婆说,那肯定是王革履从南货店里弄来的旧冰箱,叫水根嫂做棒冰生意的。
只听到花脸外婆说了句:“哦,原来他们是姘头呀。”阿娘对花脸外婆说:你在帮王革履倒马桶,如果不怕得罪他,那我去帮你说水根嫂。
花脸外婆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和水根嫂去争理,她说了一句,她管她卖棒冰,我管我卖,到时候看啥人卖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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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久,王革履又在窗口拍棉花胎了,现在是我去关窗门了,有一次我居然看见换了一个女人走进了后厢房,但我也不敢和阿娘讲,心里想起了远在罗店的王师母她好可怜呢,一个人住在乡下,帮王革履照顾一大帮孩子,还有他的爹娘。
后来随着我的长大,还知道王革履从来不往家里寄生活费,每次王师母来上海还给王革履带来钱用。王师母说真不知道他的工资都花到哪里去了。
尾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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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看到王师母和王革履吵过架,每次王师母来上海就是闷头帮他汰衣裳和洗被头被单,把后厢房的地板用刷子刷得白发,整整忙了三天,王师母就回罗店了。
就这样王师母一直往返于上海和罗店之间几十年,直到王革履退休,回到罗店去享福了,我也就再也没有看见过王师母。
后来,王明住进了后厢房,关于王革履的事也只是从王明那里略知一些,说王革履回到罗店后还是每天喝酒和喝茶,但因为生活有了规律,他变胖了,咳嗽也好多了,肺病仍然不轻不重。
但我们谁也没有和王明说起王革履那些风流韵事,更不提那件电灯泡焐酒酿的事,因为石库门里的人都是忠厚老实、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何况王革履最后的归宿还是和王师母厮守在一起了,这也是阿娘和亲妈这些老人最愿看到的结局。
城读特约撰稿人:董鸣亭
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老新闻工作者协会会员。著有《上海十八相》《上海十八样》 《上海十八行》 《上海十八恋》《女贞树下LUN--上海老洋房的故事》(与陆伟合作)长篇小说《蓝宝》等著名图书,被读者称为“石库门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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