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因何喟然叹?
再谈《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的理解
文/秦胜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中,听完四子述志,孔子毫不掩饰自己对曾皙的由衷赞赏, “夫子喟然而叹曰:‘吾与点也。’”而对于孔子赞成曾皙的原因,后世颇有争议,代表性说法有以下几种:
①这不是儒家思想,而是道家的思想;而且这篇文字在《论语》中篇幅亦长,恐怕是战国时期孔门后学所记。〔刘盼遂等主编的《中国历代散文选》上册第116页〕
②“今以《论语》考之,孔子本有行道救世之心,而终不得志,因此他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话和‘欲居九夷’的想法;孔子又说:‘饭疏食(吃粗糙的食物)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先秦文学参考资料》第349页〕
③“全文突出了儒家的礼乐治国的理想。”〔刘盼遂等主编的《中国历代散文选》上册第116页〕
④“孔子与曾点者,以点之言为太平社会之缩影也。”〔见杨树达《论语疏证》〕
以上说法,各有侧重。因为曾点的政治抱负是通过对春风沂水的描叙而曲折表露出来的,又没有确切的史料佐证,所以大家见仁见智,难有定论。
说法①在难获真解的情况下将《侍坐》篇推测为孔门后学所记,颇有些妄加揣度。
说法②认为:曾皙主张消极避世,符合处处碰壁之后的孔子的晚年心态,故获赞。钱穆先生也持此说,认为“孔门讲学本在用世,故有如或知尔之问……三人所学各有所长,可备世用……然孔子则寄慨于道大而莫能用,深惜三子者之一意于进取,而或不遇见用之时,乃特赏于曾皙之放情事外,能从容自得乐趣于曰常之间也。”我认为这并非孔子思想的常态,甚至有矮化孔子之嫌。
说法③则更多地关注了子路、冉有、公西华述志的内容,关注了子路和曾皙述志时的“情境”,而对最核心的曾皙述志的内容缺少必要的观照。
说法④对原文理解准确深入,但是因为缺少必要的解释和逻辑说明而使后人难得其要。
要理解孔子赞同曾皙的原因,曾皙所言“异乎三子者之撰”很重要。那么,异在哪里呢?
我们先来看“三子者之撰”。子路志在“可使有勇”、冉有志在“可使足民”、公西华志在“愿为小相”。无论是子路、冉有还是公西华所阐述的志向,于他们的能力来说,都是胜任的,这一点,可以在《论语·公冶长》中得到验证。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也就是说,子路长于治军,冉有长于经济,公西华长于外交礼节——这是孔子对三人的评价。这样的评价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中三子的理想惊人地吻合。所以,孔子不赞同他们,既不会是因为否定其能力,也不会是因为三子“志非其能”。
这一理解,可以在下文孔子对“三子之志”的点评中得到加强。夫子“哂”子路只是因为其“言”不让而非其“志”不让;对于冉有和公西华,孔子界定了他们谈的理想都是“治国”;最后特别说到“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表面上只是肯定公西华的才能,其实我们只要推而广之就可以知道,孔子对子路、冉有、公西华“三子”的才能是充分肯定的。所以,孔子不赞同他们,不是因为否定其能力。
既然不是否定“三子”的治国之才,那么孔子是不是否定三子述志的态度呢?显然也不全是!因为除了子路,其他两人回答的态度都是很谦虚的。
那么,曾皙之撰异在何处?
是出发点不同。
三子谈理想,都是从自我的角度,考虑如何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也就是如何大展才能。原文中,“可使”“可使”“愿学”“愿为”均可作为子路、冉有、公西华有志于“治政而自显”的明证。而社会,只是他们大展拳脚的背景,至于是什么样的社会,什么样的统治者,人民在这样的社会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都无所谓,起码不在三者的考虑范围,甚至还有那种人民越苦难,越能彰显自己才能的心理,比如子路。子路施展才能的背景是:中等国家(千乘之国)、夹缝中求生存(摄乎大国之间)、外遭侵略(加之以师旅)、内遇荒年(因之以饥馑)。这样的一个内外交困的国家,子路自言只需三年便“可使足民,且知方也”。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子路述志之时的自信与得意。可不可以做这样的假设:这样的人,当他的意愿和人民统一时,那当然好;但如果违背呢,就有可能造成极大的伤害。他有可能成为英雄,当然也有可能是奸雄。
曾皙则不同,他是从整个社会的角度,考虑了广大人民的幸福与快乐。而这正是儒家“仁”的核心价值所在。曾皙描绘的“暮春图”将本人隐于画卷之外,却恰恰让我们看到了曾皙之“异”。参加活动的,有冠者,有童子——老少同乐;参加活动的人数,五六人加六七人——随意为好;活动内容,有洗澡,有吹风,有唱歌——高兴便好。这幅“暮春图”俨然就是一幅“乐民图”。正如朱熹在《四书集注》里所言:“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如果真的能达到他所说的“春风沂水”的大同境界,那么是否能逞个人之智、之能、之勇,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是有类似于庄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想法的。只有真正把天下苍生放在心底之人,只有对整个人类抱有慈悲之心的人,才会有对这个世界怀有深深的忧虑,也才会在需要他担当之时,当仁不让,义不容辞。因为,不是我非要去做什么,也不是我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思想。只是我觉得,这天下事,也许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当然,既属于你,也属于我。如果你不做,我不做,那谁去做?所以我必须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担当。春秋乱世,乱世需要英雄,可乱世如果变成了治世,我是不是英雄又何妨?儒雅的孔子更是勇敢的孔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勇敢有点堂吉诃德的味道。
回到前面《论语·公冶长》的这段引文,孟武伯问的是“‘仁’乎?”,孔子的回答,在分别肯定了三子才能之后均以“不知其仁也”结束回答。这就表明,三子虽才能出众,但还远未达到儒家的最高追求——仁。而曾皙之志,则以形象描述为儒家之“仁”作了诠释,是以获赞。孔子曾经告诫子夏:“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简而言之,君子儒就是道义儒,小人儒就是职业儒(钱穆《孔子传》第8页)。孔子的教导,是让弟子把生民疾苦、社会道义放在第一位,不以成就自我作为人生目标。
所以,孔子在面对礼乐崩坏的社会时显得有点“迂”(执着),有点“惶惶”。孔子自己深知:哪怕是邦国无道,自己也无法做到隐藏智慧,袖手置之。因为,黎民之苦皆入我心,家国之痛皆在我怀!这在一个以自保和自显为人生理想的“智者”看来,是很难理解的。孔子之“仁”使他不能“守拙”,所以只能一边说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一边如别人所鄙弃的那样,如丧家之犬奔走于茫茫天地之中,留下的只是孤独的背影。孔子自言:“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这声“其愚不可及也”的叹息中,饱含了酸楚和血泪,更饱含了属于天下苍生的忘我与坚定!
孔子对社会有担当精神,对人民有悲悯情怀,既理解与尊重别人的“邦无道则愚”“邦无道则隐”,又不允许自己在“邦无道”时置身世外,这就是胸怀和境界。希望“克己复礼”,虽知世不可治,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于是,只能以入世的悲剧英雄的身份表达。孔子比当时的人们,还多了几分苦难。天下苍生的苦难,就是孔子的苦难;但是,孔子的苦难,又能成为谁的苦难?甚至,又有谁能理解?哪怕是螳臂当车,哪怕是飞蛾扑火,也当仁不让!这样的堂吉诃德是苦难的,又是幸福的;拥有这样的堂吉诃德的社会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孔子的悲剧,虽是时代的悲剧,却不是历史的悲剧。一个个的担当者在当时或许微若尘埃,但我们却愿意,这样的尘埃落满华夏的史册。
回到题目上来。夫子之叹,既是对曾皙勾画的理想社会的向往;更是赞赏曾皙在述说自己志向时心怀天下的境界,赞赏他不着意于个人才智抱负的施展,而致力于以天下为己任的勇敢担当的情怀。因为,在夫子的身后,有一个令他寝食难安的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的乱世!
所以,孔子,我不愿只是膜拜你,因为仅供人膜拜的形象再高大,再伟岸,却难免孤独,寂寞,“高山仰止”的敬意往往也伴随着难以逾越的距离感,而我,更想有越来越多的人能拥抱你!
文章作者
秦胜,北京十三中语文教师,从教二十余年,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
特别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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