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家族满意、村人艳羡的靠谱订婚，一边是希望渺茫、无人看好的短暂早恋，前者意味着现世安稳，后者则有无穷的变数。一道选择题，摆在了初中没毕业就出门打工的妹妹面前。
由于人生经验和认知的匮乏，农村女孩儿的命运往往和婚姻强捆绑，选择了什么样的丈夫，就意味着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她们在不到20岁时掷下的骰子，为她们开启了一场漫长的豪赌，一程无法回头的冒险。
妹妹选择了孤注一掷，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付出了命运早已暗中标注好的代价。
撰文｜柳一
编辑 | 野格
十点人物志原创
春天，妹妹退婚了
妹妹19岁那年，给自己退婚了。为此，奶奶气得好几天没出家门，二叔二婶也放出话，以后这个闺女的婚事，他们不管了。
平心而论，他们给妹妹订的这门亲事，在村里算是很不错的。妹妹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二叔二婶都是普通农民，种地之余在村里开了间小卖部，卖些油盐酱醋，没有更多的收入。而男方是村里大户，家境富裕，家族很多人当过村干部。
订婚前，他家早在村里盖好了二层新房，还在县城买了套婚房。两家能订上亲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妹妹长得漂亮，个子高，还有一张白白净净的面皮，算是“村花”级人物。
电影《最爱》剧照
我回老家时，跟妹妹一起见过那个小伙子，1米8几的大高个子，模样说不上多帅气，但也周正，是个退伍军人，说话做事都很规矩。单从外表上看，妹妹嫁过去算不得委屈。我记得，当时二叔二婶对这门亲事都极其满意，忙不迭地介绍对方家世多么好，彩礼多么隆重，把一间房的炕上都堆满了。
但妹妹不乐意。独处时我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不说话，却突然流出眼泪来。我有点吃惊，因为一直以来我们并不亲密，她很少跟我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妹妹当时真的太压抑了吧。
她说，订婚后的某一天，双方聚在新房里商议结婚事宜，之后长辈们故意离开，想给这对年轻男女留下独处空间。一片沉默之中，男孩儿先是拉拉她的手，又试图抱抱她，妹妹挣开了，“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即便在当下的北方农村，“有感觉”也绝非结婚的必要条件。媒婆牵线撮合，满足基本门当户对的前提下，男女双方在父母的陪同下见面“相人”，如果“相中”，就可以订婚，很多年轻人订婚后就住在一起，或者共同出去打工，达到法定婚龄后才去民政局领证。甚至有不少人孩子都生了，为了落户口才去领证。
在我老家的村子，大部分青年男女都在外打工，逢年过节回乡的功夫才有空“相人”，相中后就要抓紧时间订婚，之后再出去打工，整个过程紧锣密鼓，几乎没有“恋爱”的空间。
但我知道，妹妹在意这个。几年前，她在天津一家电子厂打工，是流水线上的普通厂妹，因为长得漂亮，活泼能干，很快提拔成了小组长，还吸引了一个工程师的注意。妹妹后来讲过，那个工程师大学毕业，是天津本地人，父母在银行工作，家庭条件优渥。
工程师显然是顶着家庭的压力追求妹妹，还带她去见过自己的父母。但妹妹不为所动，打工攒够了嫁妆钱后就回了老家，理由依然是“对他没感觉”。由此可见，在妹妹考虑的结婚要素中，“感觉”是远排在所谓硬件条件之上的。
电影《打工狂想曲》剧照
跟我哭诉之后没多久，妹妹就明确跟父母提出，要退婚。可想而知，迎来的是劈头盖脸的责骂，二叔二婶坚决不同意，这不仅是亲事的问题，还有既有花费的种种考量，更重要的是面子问题。但妹妹铁了心要退婚，虽然各路亲戚都来游说，但她油盐不进，毕竟现在已经是法治社会，二叔二婶也没法把闺女绑了去结婚，闹到最后，二叔撂下一句，要退，你自己把东西送回去，我可没这个脸。
男方也有所耳闻，托媒人前来询问，窗户纸被捅破，妹妹也就再没什么顾忌。村里很多人都记得那天，订婚第二年的春天，一个平平无奇的上午，19岁的妹妹孤身一人，沿着村西的土路，往返十几趟，把彩礼一件件送回到男方家里。
当天，男方家里人都躲了出去，二叔二婶也没出过屋子，这件壮举似乎成了妹妹一个人的行为艺术，在很长时间内，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美谈”。
爱情小说的上演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妹妹如此坚决，是因为心里有了人。
在只读了两年的初中生涯里，妹妹谈了段恋爱。对方是东北人，据说父母是“搞黑社会的”，出了事儿，才把他寄养到亲戚家里，就这样跟妹妹成了初中同学。
妹妹辍学出去打工后没多久，那个男生也回了东北，但两人一直有联系，对方跟妹妹说，他一定会回来找她。妹妹相信了他。
电影《江湖儿女》剧照
听起来只有爱情小说里才会发生的情节，在一个落后的北方村庄缺少生根的土壤。二叔二婶最初认为，闺女是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男人“灌了迷魂药了”，一时糊涂钻了牛角尖。不过，虽然这门亲事没成，还可以找别人，在本村“名声坏了”，还有外村，这么漂亮的姑娘，总归能嫁个好人家。
奶奶也撇下老脸托人给妹妹牵线，但妹妹坚决不松口，在之后的两三年里，再不出去“相人”，慢慢的，没有媒人再登门。
眼看闺女要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二叔二婶心急如焚，对他们的另一个打击是，被妹妹单方面退婚的小伙子很快结婚，连胖儿子都抱上了。两家从退婚事件后再不往来。到后来，二叔二婶甚至开始主动打听那个东北男孩儿的情况，他到底回不回来？啥时候回来？但妹妹也说不上来。
没想到，当全家人都觉得妹妹彻底嫁不出去的时候，那个男孩儿居然出现了。俩人手牵手进了家门，男孩儿长得一表人才，妹妹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二叔二婶反而乱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后来听说，他们都没留男孩儿在家里吃饭，借故撵了出去。
或许是由于“黑社会”家庭的熏陶，妹妹的这位心上人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对长辈亲热知礼，办事周全世故，出手阔绰，第一次拜访妹妹这边的亲戚，就给每家都送了两箱螃蟹，一箱白酒。他表态对妹妹的感情忠贞不二，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准备留在我们老家，把二叔二婶当成亲爹妈孝敬。
家人最初都不愿意，尤其是我爸，坚决反对妹妹嫁给一个家世不清白、还没有正经工作的人。我爸是家中长子，在政府机关工作，十分看重这些。但对于二叔二婶来说，女儿能嫁出去才是头等大事。
他们没有儿子，内心一直不希望女儿远嫁，之前订婚找了同村人也是存着这份私心。现在来了个愿意“倒插门”的女婿，虽然背景不清不楚，但自从登门后，就开始自来熟的给家里家外各种张罗，看起来比儿子还要顶用。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再加上妹妹非卿不嫁的势头，他们无奈松了口。我爸虽然反对，但毕竟不是自己家闺女，做不了主，最终也只能作罢。
于是，婚事迅速提上议程，全程都是男孩儿和妹妹家这边在操办，男方家人没有出过面，婚后这么多年我们也都没见过。“黑社会背景”一直是个传说，没能坐实，碍于情面，亲戚们也都绝口不提。
23岁的秋天，名扬全村的退婚壮举3年多以后，妹妹终于出嫁了。看似只能发生在爱情小说里的情节真实上演。二叔和奶奶家的房子紧挨着，那天，他们打通了院子和前街，摆了几十桌酒席。规模铺张，声势浩大，鞭炮震天响，似乎是要一雪前耻。
席间，妹妹穿着红旗袍，笑靥如花，新郎官西装革履，站在一起别提多养眼。村里很多人来喝喜酒，按规矩，村干部应该坐首席，但妹妹退婚那家当村干部的亲戚全都没有出席。
电影《最爱》剧照
真实生活的“路径依赖”
婚后，在二叔二婶的支持下，小夫妻在县城开了一家小超市，前半间做生意，后半间住人。两人没有经验，超市开了大半年，生意一直冷清，每到月底盘账都是入不敷出。二婶儿看着着急，想了个法子，何不在超市门口开个早点摊，卖些茶叶蛋、包子、油条，既能增加收入，又能吸引客流。
在二婶的张罗下，没几天早点摊就支了起来。除了周边的居民光顾，附近还有几个建筑工地正在开工，建筑工人成了最大的客流，眼见着每天的进项哗啦啦多了起来。
然而，开早餐摊是件苦差事，用二婶的话说，每一分钱都是辛苦钱。每天早晨四点多，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准备，最初两个年轻人还跟她一起干，后来就嚷嚷太累，起不来床，事情越来越多的落到二婶头上。二叔在村里守着小卖部，还要照顾田地，也没法儿过来帮忙。
几个月后，二婶被腰疼、头疼、神经衰弱缠绕，再无力打理早餐摊，只好关张大吉。眼看着进项又没了，妹妹的肚子还大了起来。二叔二婶气不打一处来，都去怪这个上门女婿。
电影《江湖儿女》剧照
妹夫说，开超市是老人的想法，自己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既然挣不着钱，还不如他自己想辙，“去闯一闯”。
妹夫办事老道，为人仗义，再加上传说中的“黑社会”出身，早已在“社会上”有点名声，此番“出道”，他陆续收拢了一帮朋友、小弟，开始揽些若即若离于灰色地带的买卖，诸如给娱乐场所看场子、长途货运大车押车、帮开发商拆迁腾退……
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搭上种种门道的，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挣了多少钱，只知道很快，妹妹就关了不赚钱的小超市，安心在家养胎。不到两年的时间，他们就在县城最高端的小区买下一套180多平的房子，装修号称花了60万，这在小县城是个惊人的数字，我爸妈去看过，说是欧式装修，阔气十足，“像KTV”。
妹妹头胎生了个儿子，从此也不上班，全靠男人在外打拼。她出入都开车，家里两辆车，一辆路虎，一辆奔驰GTR，关于车的来源，妹妹在不同场合说过不同的版本，一说是自己家买的，另一说是别人抵债给的。
“黑社会”世家的基因果然不凡，妹夫的势力不断壮大，据他某年春节在家宴上炫耀，已经可以跟县城某些有头有脸的人平起平坐，逢年过节出入一些领导家，随着“业务范围”的拓展，触手甚至伸到了临县。当时他喝了不少酒，伸出五根手指，说，这个春节，他至少要给某位干部送这个数。
电影《江湖儿女》剧照
二叔二婶还有个小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姐夫的“威名”之下，这个小妹妹也嫁给了县里一个数得上号的“社会人”。两姐妹平时都不上班，常常一起开车出门，做美甲，做头发，小县城里娱乐项目不多，每做一件事后的自拍、美颜是必不可少的环节。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能在朋友圈里看到她们的倩影。
有一年我回老家看望奶奶，遇到了已经怀上了二胎的妹妹，我们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我们都想起，上次这样聊天好像还是几年前的那次哭诉。此刻，妹妹似乎很想让我知道，她如今的生活多么美满、富足。她先是说，已经私下找人看过，怀是女孩儿，凑得一个“好”字，正如他们蒸蒸日上的生活。这时，妹妹的大儿子跑了过来，妹妹突然没头没尾的问，“儿子，咱家开的什么车？”
孩子有些莫名其妙，答曰，路虎啊。妹妹补充，还有奔驰。
当故事走向反面
妹妹的风光很是持续了几年。
她添置了不少貂皮大衣和硕大的金首饰，越来越像“大哥的女人”，家里的车也陆续换了几辆，看来这年头，债主真是供大于求。
二叔二婶关了村里的小卖部，地也租了出去，都来帮闺女带孩子。二婶的神经衰弱好了，脸上泛滥着满足的笑容，她逢人就夸女婿能干，闺女会生，自己带两个孙子孙女，“累也没办法啊，谁叫他们那么忙呢。”
二叔闲来无事，喜欢找人摸几把麻将。以往在老家打牌，二叔是出名的牌品差，输点小钱就叽叽歪歪，甚至摔牌走人，此时的他则变得风轻云淡，“打牌嘛，就是放松，放松。”完全是妹夫的语气。他们似乎忘了当初妹妹退婚时他们的责骂，忘了他们曾经对这桩婚事的犹豫，现在，他们都发自内心的认为，闺女眼光好，主意正，找对了人。
二叔的好日子过了几年，因突发脑溢血去世。那场葬礼声势之大、档次之高，至今仍是奶奶村里的“天花板”。十几辆黑色奥迪送殡，几十个小弟鞍前马后，数不胜数的来客参加仪式，二叔做了一辈子农民，没经过什么场面，没想到死后风光。
葬礼上，妹夫是实际上的主持者，他迎来送往，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他早已发福，不复当初的一表人才，但颇有大哥的派头。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不已，却也忍不住夸赞妹夫办事得力，让自己早逝的儿子在天之灵得以告慰。
电影《黑社会》剧照
只有我爸从始至终都看不上这个侄女婿，二叔的风光大葬也没能改变他的看法。有一次我问他，妹妹嫁的这个人到底都做些什么，他用略带讽刺语气的告诉我，这个侄女婿现在是我们县“黑社会老大手下第一马仔”。但另一个讽刺的现实是，我爸在家族里的地位，正逐渐让渡给这个年轻的闯入者。
以往，老家亲戚有些什么麻烦事儿，都爱找我爸这个所谓的国家干部，但我爸为人正直，违反原则的事儿一律不办，亲戚们常有怨言。现在，亲戚们都爱去找我妹夫，他确实能办事，小到违反交规打个招呼，大到拿到长途车队的审批，慢慢的，家里年轻一辈都跟他混到了一起。每逢家宴，大家簇拥着妹夫敬酒不迭，他俨然已经是新一代的家族领袖。
看起来，确实有不少人沾了他的光。一个弟弟得到了某娱乐城的巡场工作，由于是“自己人”，知道老虎机的内部秘密，他把几部机器变成了自己的摇钱树，偷偷套出来了不少钱。还有个弟弟在某机关单位做协管，收入很低，转正无望，也求妹夫给他搞来“条子”，得以对某类稀缺物资低进高卖。
我从我爸那里听说这些信息，他对此痛心疾首，多年来，他一直希望家里的后辈都能走正道，别人提到我们时都说是个正派人家，没想到门风却被一个外来人带坏了。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去年，一场自上而下的扫黑行动中，妹夫，连同县里的很多“社会人”一并被抓，妹妹家的车也不见了。
因为疫情的缘故，我和父母已经好几年没回老家，只能知道大致的消息，二婶和奶奶都打来过电话，但业已退休的父母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是略作劝慰。爸爸再次笃定了他的看法，“早就说过不能找这样的人”，我则忧心带着两个孩子的妹妹，未来该如何过活。
妹夫的案子至今仍在侦查阶段，据说牵涉极广，不知何时石头能落地。朋友圈里再也看不到妹妹的动态，偶尔，我会想起那张美颜过度的脸，即便生了两个孩子，妹妹的样子其实一直没怎么变，还是和当初一样，大眼睛，长睫毛，一笑起来就泛红的圆脸蛋。我很想知道，如果时光能倒流，她是否还会做出当初一样的冒险？
点【在看】，婚姻也是一场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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