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乃是南宋词坛最著名的词人之一,胡适认为“他是词中第一大家。”(《词选》)而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同样给予了辛弃疾很高的评价:“在两宋词史上,辛弃疾的作品数量最多,成就、地位也最高。就内容境界、表现方法和语言的丰富性、深刻性、创造性和开拓性而言,辛词都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
辛弃疾在两宋词史上的地位,究竟是不是第一?这不好评价,因为对此可谓见仁见智,但是他在词史上跟东坡并称,对于这一点,历史上却无异议,因其跟东坡并称为“苏辛”。相比较而言,还是陈廷焯的评语较为形象:“辛稼轩,词中之龙也。”(《白雨斋词话》卷一)
从历史记载来看,辛稼轩起初致力于作诗,而后他在金国的地盘内遇到了一位高人,经其点拨,辛弃疾才放弃作诗,致力于填词。此事记载于《怀古录》卷中:“蔡光工于词,靖康间陷于虏中,辛幼安常以诗词参请之。蔡曰:‘子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故稼轩归本朝,晚年词笔尤高。”
辛弃疾墓
宋绍兴三十一年,完颜亮撕毁“绍兴和议”,率六十万金兵南侵。当时金占区内有位叫耿京的人趁机起事,他迅速聚集了二十万人在山东、河南一带开始抗金。这时辛弃疾仅22岁,他也借机在济南山区组织了两千人的抗金队伍,而后他带着这支队伍投奔了耿京,被耿任命为“掌书记”,这个职务就是负责起草全军的各种文告,以及掌管大印。看来,耿京认为辛弃疾的文化水平很不错,故而用其所长。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位法名义端的和尚也组织了一千多人的队伍进行抗金。辛弃疾找到义端,说服他带领自己的部队归入耿京的部下。可是此后不久,这位义端却偷了军中的大印,而后叛逃。耿京认为这是辛弃疾的失职,一怒之下要杀辛,辛跟耿说:请给我三天的时限,让我将义端捉拿回来。耿同意了辛的请求。而后辛经过判断,他认为义端盗窃大印就是为了投靠金人,于是他向金营方向追赶,果真追到了义端。辛弃疾将义端杀死后,夺回了大印。辛的这种英武,让耿京刮目相看。
仔细辨认墓碑上了字迹
宋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金主完颜亮在采石被南宋将领虞允文打败,而后完颜亮被其部将杀死。辛弃疾得知了金兵的内讧,于是向耿京提出建议,前去联络南宋朝廷,以便里应外合收复金人占领的领土。于是,耿京派手下贾瑞和辛弃疾等十一人前往南宋去谈判。高宗赵构在建康接待了这十一位使者,而后一一给他们封赏,同时封耿京为天平节度使。
而后贾瑞、辛弃疾带着诰封返回金土,等他们回到之时,方得知耿京已经被叛金的张安国杀死,这位叛徒已经被金人任命为济州知州。辛弃疾听到这个消息后大怒,决定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报仇雪恨,于是他率领仅仅五十人的骑兵队伍前往济州,闯入了五万人的金军大营,并且在里面找到了张安国,将他捆绑之后,一路杀出金军大营,之后过关斩将,昼夜兼程,终于将张安国押回了建康,将此人斩首示众。
这段历史读起来十分的解气。由此可知,辛弃疾有着常山赵子龙的勇猛、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的豪迈,这样的有胆有谋、视五万金兵如无物的豪气,在两宋词人中极其罕见。
辛弃疾回到宋朝的天下,被朝廷任命为地方官。他初到宋土因为没有功名,所以被他人小看,然而功名之事对于辛弃疾来说,有如他的勇猛擒敌一般,也同样像探囊取物。《玉堂嘉话》卷二中说:“(辛幼安)少与泰安党怀英友善。肃慎氏既有中忧,誓不为金臣子。一日,与怀英登一大丘,置酒曰:‘吾友安此,余将从此逝矣。’遂酌别而去。既归宋,宋士夫非科举莫进。公笑曰:‘此何有?只消青铜三百,易一部时文足矣。’已而果擢第。孝宗曰:‘是以三百青铜博吾爵者。’才其为,授观文殿修撰。”
辛弃疾在少年之时,跟泰安的党怀英是同学。某天,他跟党登上了一座山丘,喝酒后与之话别,然后来到了南宋的天下。而宋朝一向以文士治国,辛弃疾对此不以为然,他觉得考取功名不过就是用三百个铜钱买一部考试教辅材料,而后他果真考中了进士。这个结果令宋孝宗都为之感叹,说辛弃疾就是用三百个铜钱来换他的官,并任命辛为观文殿修撰一职。
回望
一身英雄气概的辛弃疾,当然对这种官职不会有大的兴趣,因为他特殊的人生经历,使得他坚持主战,《怀古录》中接着写到:“及议边事,主和者众,公曰:‘昔齐襄公雪九世之耻,《春秋》韪之。况我与金人不同戴天仇邪?今日之计,有战伐而已。’时丞相侂胄当轴,与公议合。自是败盟开边,用兵于江淮间数年,公力为居多。”
那时,朝中的主和派占大多数,辛弃疾坚决与这些人争辩,他认为宋朝应当跟金人不共戴天。而那时的丞相韩侂胄也坚持抗金,但因为韩在后世有不好的名声,因此也让辛弃疾受了连累。其实,辛弃疾只是一腔的报国之情,他并没有跟韩侂胄拉帮结派地搞阴谋。且不管韩抗金的真实目的是为什么,辛弃疾更多者是想借机来实现恢复中原的壮志。
由以上可知,辛弃疾是位真正的能文能武的全才,他不仅有勇有谋,在填词方面也同样有着独特的面目,他的词风被称之为“稼轩体”,而这种称呼在其当世就已有之。辛弃疾在南宋期间,几升几贬,有一度他闲居于江西的上饶,此时,他的弟子范开编出了《稼轩词甲集》,范在此集的《序》中写到:“虽然,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方将敛藏其用以事清旷,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故其词之为体,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无他,意不在于作词,而其气之所充,蓄之所发,词自不能不尔也。其间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此又坡词之所无,而公词之所独也。”
辛弃疾撰《稼轩词》清光绪十四年钱塘汪氏刻《宋名家词六十一种》本
范开说自己的老师辛弃疾时时想着建功立业,填词之举只是陶冶性情,虽然意不在词,但所填之词却有着独立的面目。并且范开认为,《稼轩词》虽然跟《东坡词》有着相似的一面,但《稼轩词》也有其独特之处。有东坡没有的妙处。
对于这一点,后世多有议论,比如清吴锡麒在《董琴南楚香山馆词钞序》中说:“词之派有二:一则幽微要眇之音,宛转缠绵之致,戛虚响于弦外,标隽旨于味先,姜、史其渊源也……一则慷慨激昂之气,纵横跌宕之才,抗秋风以奏怀,代古人而贡愤,苏、辛其圭臬也。”吴锡麒认为,从大里来说,词分两派,而苏、辛则是豪放派的代表人物。
但是却有人认为“苏辛派”不是词之正统,比如詹傅在《笑笑词序》中说:“近世词人,如康伯可,非不足取,然其失也诙谐;如辛稼轩,非不可喜,然其失也粗豪。”詹认为,辛弃疾的词有些粗豪。而在此前,刘克庄认为,稼轩词虽然意境很高,但却有着掉书袋的毛病,其在《跋刘书安感秋八词》中说:“长短句昉于唐,盛于本朝,余尝评之:耆卿有教坊丁大使意态;美成颇偷古句,温、李诸人,困于挦扯;近岁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
对于这样的评价,有人完全不赞同,比如刘辰翁在《辛稼轩词序》中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也。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尽卮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刘辰翁依然将苏、辛并提,虽然如此,东坡词中却未曾将雅入俗,而辛弃疾比东坡走得更远。
那么,苏轼跟辛弃疾在词风上有着怎样的区别呢?古人的一句话说得特别到位,那就是:东坡的词像诗,而辛弃疾的词像议论文。
辛弃疾撰《稼轩词补遗》民国十一年归安朱氏刻《彊村丛书》本
到了晚明,毛晋在刊刻《宋六十名家词》时,写了篇《稼轩词跋》,他在此跋中也提到了以上的评语:“稼轩晚年来卜筑奇狮,专工长短句,累五百首有奇。但词家争斗秾纤,而稼轩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绝不作妮子态。宋人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善评也。”
在此前,人们说“坡词似诗,辛词似论”乃是一句贬语,但毛晋不这么看,他认为这正是辛弃疾的英迈之气所在。徐士俊也有着相同的看法,其在《古今词统》参评语中说:“苏以诗为词,辛以论为词,正见词中世界不小,昔人奈何讥之?正宗易安第一,旁宗幼安第一。二安之外无首席矣。”
徐士俊认为,这样的评语正说明了词内容的阔大,有什么值得讥笑的呢?而后,徐士俊将词风分为两宗,其认为正统者乃是李清照,而旁统者乃是辛弃疾,除此之外,没人能争这个第一。这种评价似乎有偏私之嫌。
辛弃疾撰《稼轩词疏证》六卷,民国二十年序梁启动曼殊室刻印与石印混印本,书牌
如果豪放派以辛词为第一,那么把东坡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上呢?冯班在《叙词源》中说过这样一段话:“词体琐碎,入宋而文格始昌,名人大手,集中皆有宫商之语。辛稼轩当宋之南,抱英雄之志,有席卷中原之略,厄于时运,势不得展,长短句涛涌雷发,坡公以后,一人而已。”冯班的观点应当算是主流评价,其认为苏、辛虽然并称,但辛在苏后。
其实早在金元时期的元好问也有这样的认定,他在《遗山自题乐府引》中说:“乐府以来,东坡第一,以后便是辛稼轩。”而王鹏运也这么看:“词家苏、辛并称,其实辛犹人境也,苏其殆仙乎?”(《半塘遗稿》)王鹏运说,虽然苏、辛并称,但是辛词的境界达到了凡人的最高,而苏词则是仙人才能做到者。然而纳兰性德却不这么看,他在《渌水亭杂识》中明确地说:“词虽苏、辛并称,而辛实胜苏,苏诗伤学,词伤才。”
前面提到刘克庄认为辛词有掉书袋的毛病,但他同时也肯定辛词中所表现出的豪迈气概,刘在《辛稼轩集序》中说:“世之知公者,诵其诗词,而以前辈谓有井水处,皆唱柳词。余谓耆卿直留连光景,歌咏太平尔;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刘克庄的这段评语被后世广泛引用,以此来说明辛弃疾词作的特色所在。
辛弃疾撰《稼轩词疏证》六卷,民国二十年序梁启动曼殊室刻印与石印混印本,卷首
稼轩词作在后世影响最大的一首,当属《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对于这首词,后世可谓好评如潮,比如宋荦在《跋曹实庵咏物词》中说:“今人论词动称辛、柳,予观稼轩词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为最,耆卿词以‘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与‘杨柳岸,晓风残月’为佳,它亦未尽称是。”
宋荦明确地称,辛弃疾的词作中以该首为最佳。他认为这首词可以跟柳永的名作相媲美,而清田同之也有着同样的认定,其在《西圃词说》中称:“今人论词,动称辛、柳,不知稼轩词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为最,过此则颓然放矣。”
明代的杨慎也认为该首词为稼轩词中的代表作品:“稼轩词中第一。发端便欲涕落,后段一气奔注,笔不得遏。廉颇自拟,慷慨壮怀,如闻其声。谓此词用人名多者,当是不解词味。”(转引自先著《词洁辑评》卷五)
杨慎说,辛弃疾的这首词作得慷慨激昂。辛在词中把自己比喻成廉颇,有人评价说这首词中用到了太多的人名,而杨慎认为这种评价是没能理解辛弃疾在该词中想表达的观念。杨慎在这里所说的“有人”指责这首词用典太多,这个“有人”其实就是岳飞的后人岳珂,因为岳珂在其所撰的《桯史》中有这样一段自述:
特置酒召数客,使妓迭歌,益自击节,遍问客,必使摘其疪,逊谢不可。客或措一二辞,不契其意,又弗答,然挥羽四视不止。余时年少,勇于言,偶坐于席侧,稼轩因诵启语,顾问再四。余率然对曰:“待制词句,脱去今古轸辙,每见集中有‘解道此句,真宰上诉,天应嗔耳’之序,尝以为其言不诬。童子何知,而敢有议?然必欲如范文正以千金求《严陵祠记》一字之易,则晚进尚窃有疑也。”稼轩喜,促膝亟使毕其说。余曰:“前篇豪视一世,独首尾两腔,警语差相似。新作微觉用事多耳。”于是大喜,酌酒而谓坐中曰:“夫君实中予痼。”乃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其刻意如此。
某天,辛弃疾写出了这首《永遇乐》,他十分地自得,于是请了很多朋友来品评,并一再要求来宾指出此词的瑕疵。这些宾客们大多只是在那里夸赞,也有人点评几句,但这些点评都令辛弃疾不满意。而岳珂说,那时自己年少气盛,对该词提出了意见,称此词有用典太多等毛病。辛弃疾听后大喜,认为岳珂果真点出了该词的毛病。于是,辛弃疾反复修改该词,有时一天会改几十过。
且不管岳珂所言是否有所夸张,但辛弃疾作词的谨严态度却让后世大为赞叹,比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就说到了这件事:“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观其才气俊迈,虽似乎奋笔而成,然岳珂《桯史》记弃疾自诵《贺新凉》、《永遇乐》二词,使座客指摘其失。珂谓《贺新凉》词首尾二腔,语句相似;《永遇乐》词用事大多,弃疾乃自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其刻意如此云云。则未始不由苦思得矣。”虽然说四库馆臣把辛弃疾的词视之为“非正宗”,但同时也承认辛词在一片婉约之声中,能显示出自己的独特面目,这也正是其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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