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静了。然而他的静是闲适的,让人安定的。我偶尔会忍不住,走过去大力拨开他面前恒久摆放的一叠书,“康,你看我们俩多配,动静相宜,阴阳协调”。康也不恼,笑着推我,“去去,你这小子,混嚼什么阴阳”。我随手翻翻那一叠书:《紫薇斗数》、《周易》、《推背图》,不由骇笑,“我的天,老康,你这是要得道成仙了,几时替我起一卦。”康又拣起一本书,“你在这儿浑搅什么,你的莉莉薇薇蓓蓓呢,她们也不陪你过周末?”我老实叹一口气,“这上下我年纪也大了,那些花花草草再消受不起,她们比我还吵。”临出门,我又想起来,“还是你和小敏好,小敏多单纯。对了,她也该来了吧。”康头也不抬,懒懒应我一句,“哦,是的,小敏。” 我没来由的感觉康的语气有着一丝寂廖,继而又自已笑了,寂寥的人明明是我。外面赤日炎炎,一个人影也无,越发显得知了的鸣叫聒噪极了。我正想着如何打发这漫长的夏日午后,一股凉气迎面扑来,原来已经顺脚走到了图书馆。大门口那一块醒目的广告牌好不古怪:“光源镜刻美术作品展”。“光源镜刻”?疑惑之间,身后的灼热火一样的推了我一把,我即刻跨进门去。我好奇的踱到展览厅,意料之外的,里面竟是一个流光溢彩的琉璃世界。大厅里陈列着数面镜子状的玻璃,精致的图案刻在背面,通过玻璃的透视,折射出奇幻玄妙的美丽光彩。尤其是几幅星空和海底的图案,美仑美奂,惹人遐思。我不由得绕到背面去,想研究此中玄机。“不用看了,是利用光线的折射原理做出来的。”身后一把清澈的女声突然响起,我回过头去,是一个白衣黑裤的女子,头发随便挽在脑后,一张安静清秀的脸。这一刻我满心里的浮躁忽然遁形,鬼使神差的,我对着这个陌生女子说将起来:“你的大作?好创意。我本来最怕看画展,那些抽象艺术委实抽象得我一头浆糊。你这个就好,让我想起小时候玩过的万花筒,那么缤纷绚丽……”那女子只是温和的看着我,我蓦然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尴尬的住了嘴。她这时候倒笑了,“幼时我也喜欢万花筒。”我不好意思的伸出手去,“苏图,在理学院教物理。”她并不同我握手,用手指下自己,“白芷”,神情略微有点俏皮。整个下午我再也挪不动脚步,在展厅里几乎磨蹭至闭馆时分。白芷的神情有点淡然,间或应我几句。她沉默时,我也并不觉得不妥,和康处了这么久,我已经知道,这世间有一种安静,舒适如春日和风。出了图书馆,我一头冲进康的房间,“康,我终于见到了你所说的女子”。小敏坐在沙发一角削苹果,康从书桌前站起身,伸一个懒腰,似笑非笑的调侃我,“苏大少,你重出江湖了?”我看一眼笑眯眯的小敏,满腔的话硬生生的打转回去,“行,鸳鸯,我自己找节目”,一边说一边退了出去。关门的时候,我听见小敏在问,“什么女子?”我偷偷做一个鬼脸,好家伙,这下够康应付的。白芷是个低调的女子,我托同事辗转打听来的消息,只得寥寥数语:美术系在读研究生,在外工作数年后于去年考入本校,经常出入的地方是图书馆。我破天荒的开始勤奋的奔波于图书馆,也渐渐的掌握了白芷的时间规律。白芷有时同我简单应答几句,更多时候只是点一点头,完全对我这种经常性的邂逅没有反应的样子。康诧异极了,“泡图书馆?你几时转性了?”我有些沮丧,但我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何况,白芷,她是不同的。这一天在借阅处,我听见白芷低声询问管理员,“《滴天髓》那本书还在续借么?”天假其便,我欢喜得几乎没嚷起来,对白芷招呼道,“我替你找这书,跟我来”。路上我滔滔的跟她说起康,“你们两个的脾味倒相投”。她只是露一丝浅浅的笑,并不接腔。康很快把书找出来,拿给白芷,礼节的寒暄之外,照例没有多余的话。我只怕冷落了白芷,谈笑风生的象个话葫芦。“怎么样?”送了白芷回来,我扭着康问。“好,很安静的女子。”我打个唿哨,“能得康君说好,那一定是真的好。”转眼又懊恼起来,“唉,还是没影的事儿呢。”这以后才同白芷熟起来,我极力撺掇她跟我、康、小敏经常聚会,也是存着耳濡目染的私心,希望能借康和小敏这一对的光。我们在周末总爱去郊外,也不拘什么风景名胜,有时就在某户农家混一天,倒也开心。白芷却不过我的盛情,三次聚会里会去一两次。康和白芷偶尔也谈天,但他们有时谈多几句,我和小敏又闷得慌,于是他们也不解释,笑一下就打住了,继续听我们活跃。但白芷对我,始终有些若即若离的,就如她一贯的微笑一样,看着是恬淡的,细想起来却有着拒绝外界的隔膜。小敏安慰我,芷姐姐就这性格,你看康又好到哪里去,还不是对我温吞吞的。我笑了,其实我不过白念下罢了,有白芷在身边,无论怎样,我已经很快乐了。康直冲我摇头,苏图,你完了你,这下动了真气。我也不同他们理论,一径傻笑着往隔壁去了。

新年前一天,是康的生日,细雨霏霏,我们仍然去了南山。山顶的腊梅树林,鹅黄的花蕾已经在枝头微溢着清香,清醇的空气把人的脾肺也滋润得清新起来。主人家李叔喜气的憨笑道,家里就指望着这片好花儿出息下过年的钱来。我背转身扮个鬼脸,我们这里风花雪月的,倒是大叔柴米油盐的来得实在。晚饭前,白芷忽然来了兴致,说要煮粥给大家吃,洗手往厨房去了。小敏跟着康,在厢房听李叔话说山头那块残碑的来历。我蹭进厨房,白芷正挽着袖子细细的切青菜。她的一头长发抿起来,灯光柔和的映着她神清气爽的脸,却偏有一缕发丝滑落在耳畔,随着动作不时轻晃一下。我心里痒痒的,恨不能亲手替她把发丝撩上去,到底不敢造次,只得坐在炉灶前替她看着火。粥端上桌时,连李嫂都忍不住哗了一声,碧绿的粥,点缀着殷红的腊肉末,俏丽的配色,和着热腾腾的清香,不由人不喝彩。小敏问这粥的名字,白芷俏皮的说,“怡红快绿”,我和康都笑了。这一晚大家都有了些酒意,便在李叔家宽敞的客房找了两间歇息了。半夜醒来,我突然走了困,轻唤康却没回应,才发现对面的床上空了。我索性穿衣起来往外面去。山间的夜半,夜色黢黑得有些荒凉,黑暗里有枝烟头的火光在微弱的忽闪。我走过去同康并排站着,有句无句的闲话。“康,记不记得去年你的生日,你被我灌醉了,小敏都回家了,半夜你还拉着我说话。”康摇头否认,我提醒他,“就是那次,你告诉我,其实世间最宜相处的,是清澈而安静的女子。”康只说我记错了,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手里那枝没吸的烟,在沉默的一明一灭。光阴攸忽,转眼便是春天。我同白芷之间,却并无明显的进展,心里难免有些懊恼。大姐这一天突然紧急召见我。我明知不过是那一套老黄历,也不得不乖乖的与同事临时调了课赶去。谁叫我们家是长姐如母呢,奈何。大姐果然劈头就教训我,“苏少爷,你玩够了没有?别以为在大学里混个教习逍遥就作数,赶快回来给我接手,老大姐替你作牛马也好几年了……”我急忙移花接木道,“那你叫二姐呀,也没见她读七八个学位作什么,迟早变成古董。”大姐立刻中计,“这个死丫头,年纪一大把还赖在国外作老学生……”我推学校有事,趁势开溜,也顾不得大姐在身后一叠声罗皂。校园里的鲜花争奇斗艳开得好不热闹,我却只觉得象我的心情一般烦乱。我也知道,作为苏家的独子,我没有理由置父亲几十年心血的苏氏企业于不顾,可是,我这种散漫的性格也着实要命,每次看见大姐那种鞠躬尽瘁的生活,我简直不寒而栗。我很快把心事丢开,决定去实验室找康倒苦水。在门外我听见康在同人说话,“你知道的,我和小敏这么多年了,她是那么单纯的一个女孩子……”正欲避开,忽听得白芷的声音,“苏图也是,一个明朗的大男孩,我也不忍心呢,屡次婉拒,他只是不懂”。我整个人立刻木了半边。电光火石之间,我回想起小敏最近落落寡欢,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来人人都知道了。我这傻瓜。小敏找到我时,我面前正横七竖八的睡着一撂酒瓶。她并不制止我酗酒,反而伸过一只空杯子,“我陪你喝,如果喝酒能解决问题。”我虚弱的望住她,“你打算怎样?”小敏慢慢低下头,“我离开”。我把康和白芷的对话告诉她,话犹未完,她便打断我,“我不要怜悯的感情”。小敏的眼里有晶莹的亮光闪烁,但她的神情是骄傲的。这一刻,我突然发觉以前低估了她。 大姐说得对,感情之外,人生还有更多的责任等我去担当。光阴荏苒,如今在精明强干的企业主苏图身上,人们再也找不到三年前的我的影子。很多时候,几乎连我自己都要忘记了。 这天妻的生日,我只得耐着性子去商场接她。商场顶楼的咖啡厅,我一边埋头呷着第四杯咖啡,一边诅咒着女人不可思议的购物狂。好在一年只这一天,平时这么惯着等她,我宁愿独身算了。 一把女声忽然轻唤我的名字,刹那间我几乎僵住。我仰起头,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声音的主人正是白芷。很快的,我恢复气定神闲,招呼白芷落座,“回来探亲?”她还是一贯的清瘦,只是她的眼神不复从前的清澈。谁说岁月无痕。 “康还好吗?”听得白芷这一句轻轻的问话,我几乎泼掉了面前的咖啡。“你们没在一起?!”原来,在当年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学校,从大姐手中接手苏氏的同时,除了白芷因为论文答辩稍晚离去,康同时亦辞职离去。我们又说起小敏,她嫁了银行里的同事,过着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 白芷稍迟便离去,我独自坐着,一时未免有些前尘往事的怅惘。“发什么呆,走吧”。不觉妻已上来,打断我的沉思。我挽着妻走了。妻絮絮的说着闲话,我看着这张娇俏的脸,不觉又走神了。这是一张有五分像白芷的脸。

作于2004年

还君明珠双泪垂主题曲(还君明珠)(1)

还君明珠双泪垂主题曲(还君明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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