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Ricefield Eel]
黄鳝
我听到黄鳝会被水淹死,
第一反应是这种笨拙太有哲学意义了。
想起葛优回复记者追问他钱的问题,
他说如果有钱他早死了。
感情貌似也是,
看看《浮生六记》里的芸娘与沈复,
什么叫情深不寿。
黄鳝没有鱼鳔无法浮起,鳃严重退化,没法在水里好好呼吸。这状况,像极了人类逐渐退化的爱情,“偏执的、单纯的、直率的、暴烈的,混合着味觉的,近乎直觉的爱情”,像《恋爱的犀牛》里那样的爱情,笨拙又稀有。
婚姻里即使闭口不谈“条件”,“条件”又理所当然。一般养黄鳝水深在20~30厘米左右,少了就干,多了就闷。
现实中多数终成眷属的爱情,看起来都是以“淡”告圆满的。淡得各有千秋,有一种叫失去性别。
有次我与一对老友夫妇去吃苏州朱鸿兴面馆,男人的浇头依然是鳝丝。我不太喜欢跟传统的老夫老妻以及他们年幼的孩子一起出来吃饭,有个致命的原因:我看女人,由明媚动人的少女,长成相夫教子干事业的金刚侠。男人呢?在呢,活的。
我瞥了一眼碗里殆尽的鳝丝,生完孩子,黄鳝由雌变雄,心想,跟产后妇女一样?
本来想和他们聊最近看到的一则新闻,韩国首尔市政府指导即将临盆的孕妇,为丈夫准备即食的食物,还有3~7天的换洗衣物,结果被韩国网民骂到删除网页的事。结果,我看着一手抱着孩子的女朋友,温柔招呼了一下老板,“再加一份鳝丝好吗?”我就直接在心里默默删除了这个网页,还是安心吃黄鳝吧。
男女这件事,就像疫情,不要以为西方比中国好多少。家务事我管不着,但好在,鳝鱼是大家都爱吃的。法国南部和黎巴嫩都曾出土过1亿年前的鳝鱼化石。鳝鱼在全球都可以找到,可以长到几十斤的,养殖的可以活到80多岁。鳗和鳝,前者属于鳗鲡目,后者属于合鳃鱼目,民间好多是混着叫的。要区分,只要鳃盖后面有两条鱼鳍的,就是鳗鱼,白鳝、风鳝、油锥、血鳝等,都是有鱼鳍的。一般我们说的鳝鱼,指的是黄鳝。
蒜子鳝段
黄鳝其实是极为难养的。首先是无法控制雌雄,状况就类似,现在的妈妈生了个儿子,也无法得知20年后儿媳是男是女一样。成年后的黄鳝比较好辨认,55厘米以上的黄鳝基本上为雄性;22厘米以下的黄鳝全为雌性。黄鳝交配期大家乐不思食,但平时养的时候得注意饵料,据说饿的时候,体型大一点的雄鳝鱼是要吃小一点的雌鳝鱼的。而且,雌鳝鱼还会因为不好意思夺食而发育不良,变不了雄鳝鱼。
秋冬季节,鳝鱼一般能长到雌雄平分,人们捕捉鳝鱼,都是抓大留小的,大部分是雄鳝鱼。我也有点“不患寡而患不均”,没事,雌鳝鱼又转成雄的。2021年过年前,最记得在江南渔哥吃得那顿的黄鳝。广州江南渔哥姥爷的广州合伙人嘉文只身背了70斤的鲜物,从广州飞到杭州,野生白鳗、青头鸭、柚子皮鹅乸、津谭豆腐、魽鱼…真是鹅毛、鸡毛、鸭毛全齐了。我看到那盘清远来的野生鳝鱼,肉足有半指甲盖厚。就想起楼上私厨的沈厨说,到冬天,野生黄鳝难能可贵!
黄鳝很容易在泥地堤岸安家生活,在充满腐质的环境中觅食黄鳝被称为Ricefield Eel,直译就是“稻田里的鳗鱼”。源于最早我们吃到的黄鳝,多数是在稻田里养的,就是后来坊间说农药多了,就不敢吃了。
嘉文的黄鳝是农人从稻田里抓的。现在,比较高级的黄鳝仿野生养殖模式,就是稻田里严格控药的套养技术。黄鳝怕冷、怕光,还喜欢昼伏夜出,少于10℃就减少进食,少于5℃就冬眠。幼鳝在28℃-30℃的水温时,就能变成能划水的仔苗,身上带着一个黄球(卵黄囊),雄鳝与雌鳝会负责保护。两周就逐渐消失,这时候小鳝鱼能快速游泳。
黄鳝肉厚刺少,全身都是粘液,只有一条三棱刺,但喜动,肌肉发达。所以一般适合爆炒,瞬间加热,火腿蒸鳝段之类的菜色,难度极高,肉容易老。
袁枚老爷子美食家一世英名,我个人认为败于点评一道南京名菜,他说“制鳝为炭,殊不可解。”讥笑的就是金陵人的“炖生敲”,这恰恰是一道诠释黄鳝真味的一道菜。这三字,可以当箴言拆。“生”字,非得生猛活鳝不可。“敲”字是,黄鳝去头抽骨后,用刀背带着“歘歘歘”徐徐节奏,一路纵横敲拍,打散紧张鱼肉,使之起茸。之后切段,油炸脆后,鱼肉坚而有型。随高汤炖煮,鳝鱼肉口感疏松入味。“炖生敲”颠覆了鳝鱼固化的味觉体验,“肉不散皮无损而腠理尽断”,从此不局在爆炒鳝片这条窄路上!
神仙蛋炖生敲
馋虫被勾起,不免怀念起淮扬炒软兜(软兜长鱼,又叫软兜黄鳝)来。那次,扬州宴的陶师傅表演完精湛的文思豆腐刀工,告诉我说汪曾祺家没有淮扬宴这吃得考究。淮扬菜自古讲究物尽其用,比如鳝背淋响油了,软兜就切丝做韭菜烩长鱼,骨头炖早上面汤。鱼头也是,重点部分拆烩了,鱼肉就做丸子。想见,以前的寻常人家更是勤俭,猪油属于稀罕物。扬州这里有句话说,礼多人不怪,油多菜不坏。
阳光倦人,碧云天黄叶地里吃汪曾祺家宴,做梦似的。陶师傅说做的都是高邮土菜,咸菜慈姑汤开胃,幽幽听着蒲包肉用蟹笼子扎鲜肉的故事,不觉咽了口水。淮扬炒软兜的宽鳝背一声脆响,醒了。
淮扬炒软兜
鳝糊对江浙来说不陌生,我还记得小时候陪外婆去菜场,看黄鳝摊子一颗洋钉钉着鳝鱼头,一口飞快小刀自上而下,“刺啦刺啦”熟练黄鳝贩子手起,内脏随鳝骨滑落到红色塑料桶里。那血腥的活宰场面,我小时候是半开着手指缝看的。
在2020年黄鳝最好的端午前,我有幸去楼上吃了一顿。记得,那天的黄鳝是昂起头的傲娇样子。黄鳝看着像蛇,黄褐色,属于肉食凶猛鱼类,夜间觅食昆虫及其幼虫,鳝鱼一天要吃掉相当于体重的四分之一的食物,觅食基本靠发达的嗅觉。主要食物来源是蜻蜓幼虫、虾、龙虱,也能吞食青蛙、蝌蚪和小鱼。
但农人说,黄鳝饵料也不能多,否则黄鳝会肠胃炎。我又本能看了眼女朋友,她在帮男人吃那份加点的鳝丝浇头,男人吃不完。
雄黄鳝既然胃口那么好,寿命也长,但口味特殊。交配多数是在乱伦中进行的,属于子代与亲代配对,雌鳝也有与前两代雄鳝配对的。即使没有雄鳝存在的情况下,同批黄鳝中就有少部分雌鳝逆转为雄鳝,再与同批雌鳝繁殖后代,这是黄鳝有别于其他动物的特殊之处。鳝鱼头尖而大,繁殖前在茂密水草附近打洞用。它们是卵生,体外受精,产卵后在巢穴门口吐泡泡,受精卵浮在泡泡间自然浮起、发育。
一听就是池中一霸,都不用盯着他们机警如眼镜蛇的头看。
家里人喜欢吃鳝糊,也喜欢去奎元馆吃碗虾爆鳝面。后来老店的主厨去隔壁开了就改去方老大。忍不住问楼上私厨的沈大厨要怎么选黄鳝。“普通黄鳝适合做鳝糊。略微粗一点的黄鳝,刀拉开,骨头去掉,适合做虾爆鳝。”要酥,肉质不够厚,烧好就没有了,做鳝丝要滑口,再粗的黄鳝他不建议。
“黄鳝有很多老菜谱,鳝糊、虾爆鳝、鳝丝,那都是很老的菜,江浙就这样。做煲,腩肉笋干黄鳝煲,也好吃。”
虾爆鳝
各种黄鳝的菜,随便报一个经典的,楼上私厨的沈厨都会做。我最感兴趣他那碗细功夫的传统虾爆鳝鱼,“河虾仁手剝、鳝骨熬汤。鳝鱼选50克左右大小1条。传统烹制方法:菜油爆、猪油炒、麻油淋。小锅烧,面汤紧扣,面光汤尽。”听沈大厨这些要诀就知道,为什么查公子(金庸的儿子)曾清早专程来定这碗虾爆鳝。
爆鳝茄汁拌川
“黄鳝要我选,一般不会选粗的,会选细的。全是野生的,也不现实。夏季是最多的时候,春季很少。我喜欢跟手指这么细的黄鳝,要养殖周期短的那种,粗的黄鳝我不建议,农残有关。端午前的黄鳝最肥。处理就是烧开的水加盐和很浓的醋,活的黄鳝倒进去,烫熟,肚子里血块结牢后拿出来,几分钟就好。重盐和很浓的醋让表皮那种黏答答的东西就去掉了,等于是炝了,这样肉质紧实,吃起来的黄鳝丝很滑口。”
宁式鳝丝
“现在就是拌饭吃,宁式鳝丝(通常有青红椒丝、笋丝和韭黄白)改良做过了。王勇(名厨)每次来都要吃老淮扬口味,我以前学的也是这个。”
沈大厨又补充说:“黄鳝煲容许黄鳝粗一些。煲我们也在改良,我们的汤就是用鳝鱼骨头熬出来的,如果传统的,就是没有汤的。”
夏天黄鳝属于时令,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时候黄鳝繁殖活跃,最好抓。“小暑黄鳝赛人参”,难免有荷尔蒙的加持。
小暑节气里,里园杨师傅做的老式鳝片脆噗噗生鲜汁,后来才知道,这种做法叫“蝴蝶鳝片”,胡椒粉与醋香油的味道,刚刚翻飞到临界点,随鳝片香到鼻尖。
论香,还有一味香辣的峨眉鳝丝。元稹曾作诗送薛涛:“锦江滑腻峨眉秀,生出文君与薛涛。”有次吃到霍香峨眉鳝鱼,配一盘香酥鳝骨,像极了薛涛的内外兼秀。
其实最早是叫四川乐山的临江鳝丝,上世纪八十年代风行于乐山、峨眉一带的路边店。这道菜一吃难忘,特色是有鲜香料入菜,霍香、香菜与香椿芽醒鼻,盐菜(九吃老师说是当地一种梅干菜的腌菜)、泡生姜、泡海椒、老坛酸菜搭建主味,猪油与油渣入魂。
这鳝丝也是活熟宰处理法,想起我们江南口感更弹滑的软兜。不过下酒还是薛涛这位才女辣妹家的鳝丝更好,喝口酒就觉得人间值得。
光鳝丝不过瘾,大片香辣的脆鳝背,那还属应大师的手艺。那晚钢琴王子李泉、低苦艾乐队主唱刘堃,以及好朋友音乐诗人汪文伟、亚洲鼓王文烽…临坐着。在饭小美音乐会的庆功宴。我在如此分心的状态下还能认真吃饭, 那香辣鳝背功不可没。
盯着碗里的鳝,心里却惦记着全世界的鳝鱼及人类的爱情,心里竟有一丝被自己感动到的博爱情绪。夏娃是亚当的肋骨,应该臣服,也没错。对面,女朋友又把最后一条鳝丝夹给她老公,“补补!”。
见他俩暧昧一笑,我这个局外人还是吃完早点识相滚开的好。
神 婆 问
你 喜 欢 吃 怎 么 做 的 鳝鱼 ?
“有味使之出,
无味使之入。”
——《随园食单》
Food Bless You!
中国国际美食博览会顾问
《神一样的餐桌》制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