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真宗泰山封禅改号之后,国中诸事兴盛,各地不断地报上祥瑞之兆,边境安定,四夷不兴,国库收入一年比一年更增次年,宫中更是悄悄传出一桩大喜事来 自真宗同意借腹生子一事后,刘娥便命张怀德与张太医二人,在宫中挑选了年轻端庄,有宜男之相的四名宫人为自己的贴身侍女,隔个几日轮番侍候着真宗,又叫着张太医每月给这四名宫人问脉果然不到一年,其中便有一名宫人怀了身孕果然不到一年,其中便有一名宫人怀了身孕 却正是秋风起兮,五谷飘香之时,刘娥悄悄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真宗 真宗大喜,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虽然生过五个皇子均都夭折,后宫嫔妃虽多,这数年来却是悄悄地毫无动静,令他不免怀疑起自己的问题来那天书封禅之类的做作,虽然是假借神道欺世,但是他自己亲身参与,跪天拜神弄得久了,却也未免有些假戏真做起来,自己也渐渐地有些忘形投入当日下旨建立玉清昭应宫,丁谓出主意说是借着求子的名义而行,他不免心中也暗暗有此念头如今忽然听得有宫人怀了龙种,惊喜之余心中无数个念头直转着:这其中有刘德妃这个贤内助谋划周全;又或是王钦若献的灵芝能强身健体;又或是丁谓献计盖玉清昭应宫求子果有奇效…… 思来想去到了最后,只有一个念头牢牢地在心头:“上天保佑,果然能够赐朕一个佳儿,朕一定大兴土木,建神立庙敬奉上苍诸神” 刘娥见真宗欢喜得傻住了,笑唤道:“官家,官家” 真宗回过神来,啊了一声道:“怎么了?” 刘娥笑道:“官家要不要宣李宫人进来?” 真宗忙点头道:“宣” 说实话这四个宫人轮番侍候,又是间隔着进御,且每夜枕席间悄悄地进来,悄悄地离开,因此这李宫人长得是圆是扁他是半点儿印象都没有如今听说她怀了龙种,且又不同,不免要仔细地看上一看她的容貌品相如何了 过了片刻,但见张怀德引着一个低首敛眉的青衣宫女自长廊上缓缓转进,那宫女一直低着头,身体绷得僵硬,显得十分紧张走到台阶前,她提起裙角,轻移莲步走上台阶时,尚可见她娇躯微微轻颤,随着张怀德跪到真宗面前行礼道:“奴婢李氏,叩见官家、德妃娘娘”虽然声音轻轻颤抖,却是带着一股江南吴侬软语的腔调,煞是动听 真宗忙道:“平身,赐座” 此时刘娥坐在真宗右边,便示意张怀德搬过一张小杌子来放在真宗左边下首,李氏告了罪仍旧不敢坐,刘娥笑道:“你大胆坐下吧,有我呢” 李宫人呐呐地谢过恩以后,小心翼翼地只敢坐了半边真宗见她仍垂着头,道:“你且抬起头来” 李宫人微微地抬起头来,真宗这才看清她原来肤色甚白,脸庞小小的,五官细致清秀,低眉顺目地别有一种怯生生的娇态 真宗心中暗忖:虽然说在宫中如云美女之中,此女容貌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倒是难得别有一股江南女子温柔如水的韵味心里想着,便伸手握住她的指尖,只觉得触手之处冰凉如玉,微微颤抖,知道她是害怕,笑道:“你不必怕朕,来,朕带你出去走走”说着,握住了她的手站起来 李宫人吓了一跳,忙偷眼看着刘娥,刘娥含笑点头,李宫人只得退后一步,一手被真宗握着跟了出去 张怀德吓了一跳,连忙请示刘娥:“娘娘,这……” 刘娥含笑道:“没事,官家这是高兴的,就让他们近处走走,你们后头跟着就行了” 张怀德跟出去了,刘娥将一干人尽行赶出去侍候真宗,自己倚在窗前看着一行人背影,笑叹道:“官家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房中却只剩下一个侍女梨蕊,见状小心地问道:“娘娘,官家好像挺喜欢莲心的,您真的不在乎吗?” 刘娥笑着揉揉她的头道:“傻丫头,你这小脑袋瓜里想的什么乱七八糟呢这是个好消息,一个让官家能够开心的好消息刚才我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一下子像年轻了十岁似的他喜欢莲心,因为他喜欢莲心带给他的这份欢喜”她含笑轻轻地说道:“看到他开心了,年轻了,我也是满心欢喜” 梨蕊也不禁含笑道:“是,听娘娘这么一说,奴婢也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开心了”她站在刘娥的身后,也向窗外看去道:“从这里看出去,今天的花也格外地鲜艳,树叶格外地嫩绿呢” 刘娥点了点头道:“嗯,蕊儿,从今天起,我就把莲心交给你了,你们俩人原是一起进宫的,情同姐妹,我最放心得过你到后头理出一间朝阳的房间来,一应饮食器用,你只管挑好的用,我让张太医王太医轮班儿候着随叫随到” 梨蕊忙跪下道:“奴婢代李家妹妹多谢娘娘恩典” 刘娥笑道:“要谢还不如用心点儿帮我照料着,若她真生下一个皇子,我先记你一个大大的功劳另外,你们三个从今天起都不用再侍候了” 梨蕊连忙磕头道:“奴婢遵命” 这边刘娥正吩咐着为李宫人准备一应事宜,这边真宗带了李宫人,正走到御花园中,回头对李宫人笑道:“登高望远,兴致更好,咱们上承露台看看去” 李宫人原侍寝时,不过是夜晚进去侍候了便出来,一年下来也总共说不到十来句话哪里想到今日这般面对面地与皇帝把臂同游,真宗如此兴致勃勃地说话,她却是怯生生地一句也应不上此时随着真宗走上高台,才走得没几步,真宗拉她向外看去,她只觉得有些晕眩,身子晃了一晃,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 却是李宫人头上插着的玉钗,刚才走得快有些松了,却是这一晃,玉钗悄然滑落台阶,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李宫人吓得忙回身欲要自己去拣,真宗拉住了她笑道:“是什么东西掉了,急成这样” 李宫人急得苦着脸道:“这是娘娘早上才赏下的,刚刚戴上,若是摔坏了可怎么好” 真宗哈哈大笑:“放心,朕再赏你一只罢了若娘娘恼了,朕帮你赔她一只”忽然忖道:“朕听得刚才那钗儿落地的声音,倒不像摔坏的样子这钗既然是德妃为你怀身而赏下的——”他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睁开眼道:“朕方才在心里卜了一卦,这么高的台子上掉下来,若是这钗儿完好无损,则你腹中婴儿为男子,若是钗儿断了,则你生一个女儿” 正说着,下面的内侍已经拣了玉钗送上来,周怀政接过忙奉上给真宗,真宗一看,大喜:“你来看,这钗儿果然完好无损” 李宫人忙就真宗的手中看去,果然这玉钗晶莹剔透,一丝损坏也没有,心中欢喜,也不禁笑道:“果然是上苍保佑,愿上苍为官家和娘娘赐下龙子” 真宗执钗笑道:“来,朕给你戴上” 李宫人忙跪下奏道:“这玉钗既然是吉兆,奴婢再不敢戴了,怕把兆头弄坏了奴婢要把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好好地锁到箱子里去” 真宗见她说得天真,不禁笑道:“好,怀政,你便把这只钗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锁到箱子里,呆会儿再帮着李宫人送回她房里去”这边把手中的玉钗递给周怀政,周怀政不敢手接,忙用锦花捧了,再包好放进描金箱子里头去 真宗笑道:“好,这玉钗放好了,朕再赏你一只金钗,金子是跌不坏的,这下你可敢放心地戴着了” 李宫人不禁低下头,羞涩地一笑 秋去春来,到了大中祥符三年的四月十四日那天,开封府知府周起正在御书房奏事,忽然周怀政悄悄地进来,在真宗的耳边说了一句话,真宗喜形于色,站了起来问道:“果真是男的” 周怀政退后一步,恭声道:“嘉庆殿里刚刚来报的,雷公公还站在外头呢” 周起事情正奏到一半,见状不知是该继续还是该告退,正怔在那里 这边真宗已经是欣喜欲狂地拉住了周起急忙道:“爱卿可知朕有大喜事了” 周起忙跪下道:“臣不知,请官家示下” 真宗喜不自胜地道:“快快平身,你是朝臣中第一个知道的,朕有儿子的,朕有儿子了” 周起忙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大声贺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这是皇上之幸、臣等之幸、大宋之幸,这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啊” 真宗哈哈大笑,指着他急急地道:“你且等着,朕回宫里去看一看,回头还与你说话” 周起忙磕头道:“臣不敢离开” 真宗这一“看一看”足足看了一个时辰,这才想起被自己忘在御书房的周起,忙又跑回来,周起却还在御书房等着 真宗笑道:“朕一欢喜,几乎把你给忘了,来来来,先领份洗儿钱罢”说着,亲手取过周怀政捧着的洗儿金钱,赐与周起 周起笑道:“皇子诞生,臣能够第一个听到这个喜讯,又是第一个领了官家亲手赐与的洗儿钱,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真宗笑道:“说得好,今日这巧宗儿归了你,来日必是要你进东宫辅佐的” 周起大喜,连忙又谢过圣恩他向来官运平平,好不容易刚刚爱上到这开封知府,还以为仕途至此到顶了没承想今日皇子降生,这运气都归到他的身上去了,又亲耳听得皇帝入东宫的承诺,但见眼前一条金光大道,冉冉展开喜得忙又问道:“但不知是哪宫的娘娘有喜” 真宗笑道:“你没听到是嘉庆殿来报喜吗,自然是德妃刘氏了” 周起忙告罪,又恭喜着退下,出了宫门,心中暗忖,看来这刘德妃为皇后的势头,是挡不住了,下面我们就来说一说关于凤齐九天小说?我们一起去了解并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

凤齐九天小说(凤霸九天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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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真宗泰山封禅改号之后,国中诸事兴盛,各地不断地报上祥瑞之兆,边境安定,四夷不兴,国库收入一年比一年更增。次年,宫中更是悄悄传出一桩大喜事来。 自真宗同意借腹生子一事后,刘娥便命张怀德与张太医二人,在宫中挑选了年轻端庄,有宜男之相的四名宫人为自己的贴身侍女,隔个几日轮番侍候着真宗,又叫着张太医每月给这四名宫人问脉。果然不到一年,其中便有一名宫人怀了身孕。果然不到一年,其中便有一名宫人怀了身孕。 却正是秋风起兮,五谷飘香之时,刘娥悄悄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真宗。 真宗大喜,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虽然生过五个皇子均都夭折,后宫嫔妃虽多,这数年来却是悄悄地毫无动静,令他不免怀疑起自己的问题来。那天书封禅之类的做作,虽然是假借神道欺世,但是他自己亲身参与,跪天拜神弄得久了,却也未免有些假戏真做起来,自己也渐渐地有些忘形投入。当日下旨建立玉清昭应宫,丁谓出主意说是借着求子的名义而行,他不免心中也暗暗有此念头。如今忽然听得有宫人怀了龙种,惊喜之余心中无数个念头直转着:这其中有刘德妃这个贤内助谋划周全;又或是王钦若献的灵芝能强身健体;又或是丁谓献计盖玉清昭应宫求子果有奇效…… 思来想去到了最后,只有一个念头牢牢地在心头:“上天保佑,果然能够赐朕一个佳儿,朕一定大兴土木,建神立庙敬奉上苍诸神!” 刘娥见真宗欢喜得傻住了,笑唤道:“官家,官家!” 真宗回过神来,啊了一声道:“怎么了?” 刘娥笑道:“官家要不要宣李宫人进来?” 真宗忙点头道:“宣!” 说实话这四个宫人轮番侍候,又是间隔着进御,且每夜枕席间悄悄地进来,悄悄地离开,因此这李宫人长得是圆是扁他是半点儿印象都没有。如今听说她怀了龙种,且又不同,不免要仔细地看上一看她的容貌品相如何了。 过了片刻,但见张怀德引着一个低首敛眉的青衣宫女自长廊上缓缓转进,那宫女一直低着头,身体绷得僵硬,显得十分紧张。走到台阶前,她提起裙角,轻移莲步走上台阶时,尚可见她娇躯微微轻颤,随着张怀德跪到真宗面前行礼道:“奴婢李氏,叩见官家、德妃娘娘。”虽然声音轻轻颤抖,却是带着一股江南吴侬软语的腔调,煞是动听。 真宗忙道:“平身,赐座。” 此时刘娥坐在真宗右边,便示意张怀德搬过一张小杌子来放在真宗左边下首,李氏告了罪仍旧不敢坐,刘娥笑道:“你大胆坐下吧,有我呢!” 李宫人呐呐地谢过恩以后,小心翼翼地只敢坐了半边。真宗见她仍垂着头,道:“你且抬起头来!” 李宫人微微地抬起头来,真宗这才看清她原来肤色甚白,脸庞小小的,五官细致清秀,低眉顺目地别有一种怯生生的娇态。 真宗心中暗忖:虽然说在宫中如云美女之中,此女容貌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倒是难得别有一股江南女子温柔如水的韵味。心里想着,便伸手握住她的指尖,只觉得触手之处冰凉如玉,微微颤抖,知道她是害怕,笑道:“你不必怕朕,来,朕带你出去走走!”说着,握住了她的手站起来。 李宫人吓了一跳,忙偷眼看着刘娥,刘娥含笑点头,李宫人只得退后一步,一手被真宗握着跟了出去。 张怀德吓了一跳,连忙请示刘娥:“娘娘,这……” 刘娥含笑道:“没事,官家这是高兴的,就让他们近处走走,你们后头跟着就行了!” 张怀德跟出去了,刘娥将一干人尽行赶出去侍候真宗,自己倚在窗前看着一行人背影,笑叹道:“官家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房中却只剩下一个侍女梨蕊,见状小心地问道:“娘娘,官家好像挺喜欢莲心的,您真的不在乎吗?” 刘娥笑着揉揉她的头道:“傻丫头,你这小脑袋瓜里想的什么乱七八糟呢!这是个好消息,一个让官家能够开心的好消息。刚才我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一下子像年轻了十岁似的。他喜欢莲心,因为他喜欢莲心带给他的这份欢喜。”她含笑轻轻地说道:“看到他开心了,年轻了,我也是满心欢喜!” 梨蕊也不禁含笑道:“是,听娘娘这么一说,奴婢也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开心了!”她站在刘娥的身后,也向窗外看去道:“从这里看出去,今天的花也格外地鲜艳,树叶格外地嫩绿呢!” 刘娥点了点头道:“嗯,蕊儿,从今天起,我就把莲心交给你了,你们俩人原是一起进宫的,情同姐妹,我最放心得过。你到后头理出一间朝阳的房间来,一应饮食器用,你只管挑好的用,我让张太医王太医轮班儿候着随叫随到。” 梨蕊忙跪下道:“奴婢代李家妹妹多谢娘娘恩典!” 刘娥笑道:“要谢还不如用心点儿帮我照料着,若她真生下一个皇子,我先记你一个大大的功劳!另外,你们三个从今天起都不用再侍候了!” 梨蕊连忙磕头道:“奴婢遵命!” 这边刘娥正吩咐着为李宫人准备一应事宜,这边真宗带了李宫人,正走到御花园中,回头对李宫人笑道:“登高望远,兴致更好,咱们上承露台看看去!” 李宫人原侍寝时,不过是夜晚进去侍候了便出来,一年下来也总共说不到十来句话。哪里想到今日这般面对面地与皇帝把臂同游,真宗如此兴致勃勃地说话,她却是怯生生地一句也应不上。此时随着真宗走上高台,才走得没几步,真宗拉她向外看去,她只觉得有些晕眩,身子晃了一晃,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 却是李宫人头上插着的玉钗,刚才走得快有些松了,却是这一晃,玉钗悄然滑落台阶,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李宫人吓得忙回身欲要自己去拣,真宗拉住了她笑道:“是什么东西掉了,急成这样!” 李宫人急得苦着脸道:“这是娘娘早上才赏下的,刚刚戴上,若是摔坏了可怎么好!” 真宗哈哈大笑:“放心,朕再赏你一只罢了!若娘娘恼了,朕帮你赔她一只。”忽然忖道:“朕听得刚才那钗儿落地的声音,倒不像摔坏的样子。这钗既然是德妃为你怀身而赏下的——”他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睁开眼道:“朕方才在心里卜了一卦,这么高的台子上掉下来,若是这钗儿完好无损,则你腹中婴儿为男子,若是钗儿断了,则你生一个女儿。” 正说着,下面的内侍已经拣了玉钗送上来,周怀政接过忙奉上给真宗,真宗一看,大喜:“你来看,这钗儿果然完好无损!” 李宫人忙就真宗的手中看去,果然这玉钗晶莹剔透,一丝损坏也没有,心中欢喜,也不禁笑道:“果然是上苍保佑,愿上苍为官家和娘娘赐下龙子。” 真宗执钗笑道:“来,朕给你戴上!” 李宫人忙跪下奏道:“这玉钗既然是吉兆,奴婢再不敢戴了,怕把兆头弄坏了。奴婢要把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好好地锁到箱子里去!” 真宗见她说得天真,不禁笑道:“好,怀政,你便把这只钗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锁到箱子里,呆会儿再帮着李宫人送回她房里去!”这边把手中的玉钗递给周怀政,周怀政不敢手接,忙用锦花捧了,再包好放进描金箱子里头去。 真宗笑道:“好,这玉钗放好了,朕再赏你一只金钗,金子是跌不坏的,这下你可敢放心地戴着了!” 李宫人不禁低下头,羞涩地一笑。 秋去春来,到了大中祥符三年的四月十四日那天,开封府知府周起正在御书房奏事,忽然周怀政悄悄地进来,在真宗的耳边说了一句话,真宗喜形于色,站了起来问道:“果真是男的!” 周怀政退后一步,恭声道:“嘉庆殿里刚刚来报的,雷公公还站在外头呢!” 周起事情正奏到一半,见状不知是该继续还是该告退,正怔在那里。 这边真宗已经是欣喜欲狂地拉住了周起急忙道:“爱卿可知朕有大喜事了!” 周起忙跪下道:“臣不知,请官家示下!” 真宗喜不自胜地道:“快快平身,你是朝臣中第一个知道的,朕有儿子的,朕有儿子了!” 周起忙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大声贺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这是皇上之幸、臣等之幸、大宋之幸,这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啊!” 真宗哈哈大笑,指着他急急地道:“你且等着,朕回宫里去看一看,回头还与你说话!” 周起忙磕头道:“臣不敢离开!” 真宗这一“看一看”足足看了一个时辰,这才想起被自己忘在御书房的周起,忙又跑回来,周起却还在御书房等着。 真宗笑道:“朕一欢喜,几乎把你给忘了,来来来,先领份洗儿钱罢!”说着,亲手取过周怀政捧着的洗儿金钱,赐与周起。 周起笑道:“皇子诞生,臣能够第一个听到这个喜讯,又是第一个领了官家亲手赐与的洗儿钱,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真宗笑道:“说得好,今日这巧宗儿归了你,来日必是要你进东宫辅佐的!” 周起大喜,连忙又谢过圣恩。他向来官运平平,好不容易刚刚爱上到这开封知府,还以为仕途至此到顶了。没承想今日皇子降生,这运气都归到他的身上去了,又亲耳听得皇帝入东宫的承诺,但见眼前一条金光大道,冉冉展开。喜得忙又问道:“但不知是哪宫的娘娘有喜!” 真宗笑道:“你没听到是嘉庆殿来报喜吗,自然是德妃刘氏了!” 周起忙告罪,又恭喜着退下,出了宫门,心中暗忖,看来这刘德妃为皇后的势头,是挡不住了。

嘉庆殿后殿中,李宫人悠悠醒来,却见梨蕊坐在床前,见她醒来,笑道:“好妹子,你终于醒了!”对旁边的侍女道:“快去禀告娘娘,李宫人醒了!”这边对李宫人笑道:“娘娘吩咐,你醒了就禀告她,她亲自过来看你!” 李宫人吃力地向左右一看,问道:“孩子……” 梨蕊道:“恭喜你了,是个男孩。已经抱给娘娘了,如今官家下了朝,正亲自抱着看呢!” 李宫人只觉得心头一阵刺痛,不自觉垂下泪来,道:“姐姐,我想看一看这孩子!” 梨蕊叹了一口气:“妹妹听我一句话吧,你还是不看得好。反正你还年轻,过些时候就忘记了。若看了,反而更抛舍不下。” 李宫人哽咽道:“我就想看一眼,只看一眼而已!” 梨蕊叹道:“好妹子,这就是咱们的命,谁叫咱们是奴婢呢!从一开始就知道,咱们中间不管谁生下孩子来,这个孩子不能是自己的,那是娘娘的儿子。倘若今日换了我,我也得认命。你虽然生了个主子,可自己这身子,还是奴才命啊!” 李宫人抽泣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原以为我都能明白,可是事到临头,却是割舍不下啊!” 梨蕊忙拿了帕子给她拭泪,道:“好妹妹,月子里可别这么哭,伤眼睛呢!你得往好处想,莫说咱们只是个奴婢,便是三宫六院的主位们,哪一位生了孩子,娘娘若是要,官家一道旨意还不照样抱过来。且这宫中母以子贵,也一样是子以母贵,这孩子有娘娘这样一位生母,将来必然福泽无穷。你且别管自己伤怀,但为着小皇子的将来着想,这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更何况咱们服侍娘娘这一场,这些年来看着娘娘这些年的苦处难处,且说娘娘待咱们的恩德,也得回报啊!” 李宫人拭泪道:“姐姐,你说得是这个道理,可是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她哽咽道:“让我自己慢慢想开罢!”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的响声,梨蕊忙站起来,一群侍女如众星捧月似地拥着刘娥进来,但见刘娥亲手万般珍爱地抱着孩子,走到李宫人床前,李宫人待要挣扎着起来,刘娥忙叫梨蕊按住了,这边道:“莲心,我把孩子抱过来给你看看!”说着,将孩子抱在手中,捧到李宫人面前。 李宫人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她的眼睛像是整个地掉进这婴儿的身上了,才出生的小婴儿通身粉红色,皮肤皱皱地,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她只觉得眼前一热,又似有泪流下,忙转过头去拭了,再回过头来,刘娥已经将孩子抱在怀中了。 李宫人强笑道:“奴婢恭喜娘娘了!” 刘娥点头道:“你辛苦了,我是不会忘记你的。今日官家十分高兴,我就趁机代你向他讨封,官家已经封你为崇阳县君……” 李宫人挣扎着在枕上磕头道:“奴婢谢恩!” 张怀德忙捧过一盒锦锻珠宝道:“这些锦锻珠宝,是娘娘赏赐下的!” 李宫人又谢道:“多谢娘娘!” 刘娥站起来道:“好了,你好好歇息,有什么事,只管叫张太医,梨蕊依旧留在这里照顾你,可要自己注意养好身子才是!” 梨蕊忙跪送,刘娥带人一阵风似地去了,只是从头到尾这么久,她一直亲手抱着孩子,竟不曾与任何奴婢接手。 这一个肉嘟嘟的小生命带给刘娥异样的惊喜和迷恋,只要是可能,她都尽量地亲自抱着孩子,亲自动手照料着孩子,哪怕孩子屎尿在她的身上,她也只是开心地笑一笑。 真宗也表现出同样的喜悦来,每日下了朝之后,两人双双各立于摇篮一侧去逗弄孩子,嘉庆殿中充满了欢笑。 孩子满月之后,这才在宫中设宴相庆,请了满宫嫔妃,刘娥抱着孩子满面春风地出来,真宗下旨各宫各院均赐厚赏。 不料酒过三巡,杜才人却忽然发难,冷笑道:“恭喜德妃姐姐,姐姐这一有了孩子,怕是指日就有入主寿成殿了吧!” 刘娥怔了一怔,淡淡地道:“杜家妹妹喝多了。” 杨婕妤忙上前笑道:“这杜妹妹喝不得酒,都是我不好,多灌了她几杯!”说着忙去拉她道:“来来来,咱们到外头喝杯醒酒茶去。” 杜才人一把推开她:“我就知道每每都有你出来挡风。德妃姐姐得宠,独宠专房,我们也认了,不敢有什么话。倘若真是生了皇子,封皇后我也无话可说。若是拿这种偷天换日的手段来,谁能心服?咱们又不是不能生,只是等不来官家的雨露恩泽罢了!”说到伤心处不禁泪下,指着戴贵人、曹美人、沈才人等道:“倘若官家肯把在嘉庆殿的时间放一半在咱们任何一宫里,哪怕是十个八个皇子,早就有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 吓得戴贵人等忙上前哄道:“杜才人你真是喝多了,又扯德妃姐姐又扯上杨姐姐的,如今又扯上我们来!” 杜才人冷笑一声,一个个地指过来:“难道说你心里头就不叫屈、不生恨!戴贵人,打先皇后去了之后,官家连你是圆是扁都忘记了吧?曹姐姐,咱们和德妃姐姐三个一起进的宫,我心里的屈,你难道就不是同我一样吗?沈才人,你是何等的门第,又先皇后的遗荐,满朝大臣的作保,进宫时谁不以为你是未来皇后的,如今呢,人家玩个偷天换日就把你搁冷宫里了。我们这辈子活够了,你才十几岁,你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杨婕妤,在座的资历数你最久,如今呢,你就靠着奉承别人……” “啪!”地一声,真宗听不下去了,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掷在地下,发出一声脆响。声音虽然不大,却吓得众人立刻静下来,刘娥忙跪了下去,其他妃嫔见状,也跟着跪了一地!独有杜才人昂着脖子仍立在那里。 真宗脸色铁青,道:“杜才人行为悖乱,着立刻回宫,闭门思过,听候处置!” 周怀政忙上前来拉走了杜才人,杜才人厉声道:“狗奴才,你也敢来动我?”吓得周怀政不敢动手,这边又愤愤地指着曹戴沈等三人道:“你、你们,个个都是胆小鬼,早先咱们不是说得好好的,今日却都作了缩头乌龟!”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真宗眼神凌厉地扫过三人:“你们莫不是早就有预谋了!” 吓得曹戴沈三人连忙道:“我们并不知情!” 刘娥跪前一步,道:“官家,臣妾想她们一定不知情,官家且消消气吧!” 真宗叹了一口气,挥手道:“算了,今日就这么散了吧!” 刘娥一急,站了起来,走到真宗身边,附耳低声劝说,但见真宗脸色先是不悦,刘娥又劝说了一会儿,才见他脸色缓过来了,勉强道:“好,就依你所言,”这边对众嫔妃道:“今日是皇儿满月,不必为一个不懂事的坏了兴致,你们都起来吧,酒宴继续!”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内侍们忙轻手轻脚地上来撤去所有的菜肴,撤去杜才人的席位,重新布置了酒宴再送上来。 酒宴中虽然开始气氛仍然僵强,却是刘娥与杨婕妤、戴贵人等忙说说笑笑,打岔过去。过得一会儿,真宗的脸色也渐渐松下来,刘娥忙叫乳娘重新抱出孩子,才又把真宗哄得笑了一下,这才雨过天晴。 酒宴散去,诸妃嫔皆得了厚厚的赏赐,心知肚明,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各自散去。 次日真宗的旨意下来:“朕于祥符元年下旨,自即日起除命服外,不得服饰销金及以金银为箔之制。后宫杜氏,违禁擅用金银之服,大不敬,着即日起出家洞真宫为道。” 杜才人家世显赫,她是昭宪皇太后的侄女,昭宪太后是太祖、太宗的生母,于辈份中说起来,亦算得真宗的表姑母,因此也只有她才敢酒宴前直犯龙颜。那一日她与戴贵人、曹美人、沈才人说起刘德妃生子蹊跷,众人便合计在酒宴上一齐逼问个真相出来,也好大闹一场,不料事到临头,个个退缩,倒将她逼到无可退路。直到真宗大怒,她冲回宫中冷静下来便已后悔,只恨那三人毫无义气,但将她逼作了出头椽子。只是恃着真宗向来仁厚,想来亦不过是降级罚俸受责骂罢了。谁知道一道旨意下来,竟是从此终身断送,却犹如晴天霹雳,后悔不及,只得哭了一场,前去洞真宫出家为道了。 后宫诸人,从此闭口不敢再谈及此事,亦各自严密管束自己宫中之人,深恐带累了自己。

大中祥符四年四月,皇子满周岁时,真宗大赦天下,取名受益。同时,因庄穆皇后郭氏已去世四年,中宫虚悬,诏众臣议册立皇后之事。 此时朝中已然分成两派,一派以资政殿大学士王钦若、三司使给事中钱惟演为首拥立刘德妃,另一派则是以参知政事赵安仁、翰林学士李迪为首,反对立刘德妃为后,并力荐沈才人年纪家世最为相宜,可立为皇后。 赵安仁是副相,辅佐王旦执掌中枢甚久,广闻博记,历代典制律法、近代史实沿革均如数家珍,便是王钦若也难比及。澶渊之盟时,双方使者往来礼仪、文书制订等,皆由赵安仁一一安排。李迪是咸平初年寇准取中的进士,亦是多次上疏,反对立出身寒微的刘妃为后,此二人甚是强硬,真宗不免有些头疼,只得早早宣布退朝。 过了几日,王钦若在御书房奏事,此时因为王旦年纪渐大,真宗亦有考虑将来的人选,就问他:“朕问你,诸大臣之中,谁人的品行德望较好?” 王钦若忙道:“以臣所见,文武众臣中,若论为人,没人能比得上参知政事赵安仁大人的了!” 真宗笑道:“我倒是少听得钦若如此夸人的,赵安仁果然为人极好吗?” 王钦若忙道:“赵大人不但与同僚交情好,而且为人最是念旧记恩。昔年故宰相沈伦对他的知遇之德、提拨之恩,赵大人至今仍仍念念于心,常存报恩之念。” 真宗哦了一声,似有所悟:“怪不得他如此力争……”这边挥手令王钦若退下。 过了几日,真宗与宰相王旦谈话时,轻描淡写地提及,叫他留心一下可接替参知政事赵安仁的人选,王旦大惊,忙奏道:“赵安仁任职以来,并无过错,请皇上三思。” 真宗颔首道:“朕知道了!” 过了数日,旨意下,罢力主立沈氏为皇后的副相赵安仁参知政事一职,改任兵部尚书。赵安仁一被贬职,朝中大臣们纷纷倒转方向,一时间满朝争着议立刘德妃为皇后。 然后刘德妃却一再上辞表,请辞皇后之封。 众臣心领神会,刘德妃每上一次辞表,接下来的再一次请立刘德妃为后时,拥护的朝臣更多,反对的朝臣更少了。 眼见朝中上下,反对之声渐渐越来越弱,副相向敏中、翰林学士李迪、兵部尚书赵安仁等大臣眼见刘德妃封后已经有顶不住的之势,已经不敢再上书反对,只得频频往宰相王旦家跑。 这一日,宰相王旦忽然称病,不再上朝。宰相这一无声的表态,令议立刘娥为后的朝臣们忽然之间停了下来,不敢再有举动。 然而经过天书封禅赐珍珠一事之后的刘德妃,已经掌握了如何对付王旦的办法。她依然再上一道辞表以示退让。 紧接着,真宗下旨:宰相王旦加封为门下侍郎兼玉清昭应宫使,副相向敏中加中书侍郎,内外官均加官加恩加荫封。同时,大封皇族,除已经去世的雍王元份及衮王元杰外,其余在世的亲王如长兄楚王元佐加封为太师,六弟相王元偓加太傅,八弟舒王元俨加太保等。 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旨意传至中书省,因中宫虚位,特立德妃刘氏为皇后。 从封后的圣旨下到元旦,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只因时间紧迫,而封后大典事项极多,礼部、鸿胪寺忙了个晕头转向。 封后之制,先说册符,封后的玉册,要用珉玉五十简,匣依玉册的长短制就;皇后之玺用黄金铸就,有一寸五分见方,高有一寸,上有鎏文曰“皇后之宝”,盘螭纽。皇后之绶并缘册宝法物均以古法旧制为之,匣、盝之上,以朱漆金涂银装饰。本朝皇后之册立,与前代《通礼》有异,不立仪仗,不设汤沐县。 册后前一日,先设守宫之仪式在朝堂,派册宝正使、副使依次于东门外,捧旨的命妇依次于受册宝殿门外,设皇后受册宝位于殿庭阶下北向。 另有奉礼设册宝正使位于内东门外,副使、内侍位于站在他的南面,参差而退,自东向北依着礼册上规定的步子走到上面,把宝册放在案几上,位置在于正使前面的南向,又设内给事站于位于北厢南向。 一应礼仪完后,正副使和内使等,就守着宝册一夜。 第二日,正是元旦。册后大典开始。 文武百官着官服早早依次入场,礼直官、通事舍人先引中书令、侍中、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及奉册宝官,执事人身着红衣,衣带有勋序,率先到垂拱殿门外依次站好,等着册符之降。 然后是礼直官、通事舍人分引宰相、枢密使、册宝使副、文武百官诣到文德殿立班,东西相向。内侍二员自内宫承圣旨,取皇后册宝出垂拱殿,奉册宝官俱捧玉笏率着执事人,礼直官引着中书侍郎押送金册,中书令跟从于后,门下省侍郎押宝符,侍中跟从于后,由东上阁门出,一直送到文德殿庭暂时安置册符。 礼直官、通事舍人再引册宝正使、副使就位,次引侍中于使前,西向依礼制而拜。典仪官高呼“再拜”。然后一声声依次承传到位,册宝正使、副使、在位百官皆再拜,内侍行首周怀政展圣旨宣曰:“赠虎捷都指挥使刘通女册为皇后,命公等持节展礼。”册宝正使、副使再拜,侍中还位,门下侍郎自周怀政手中取过节仗,门下侍郎手执节仗授于册宝使,册宝使跪受节仗,然后是册宝之节幡会议于册宝副使。 仗幡俱受,再引中书令、侍中站到册宝东北,西向而立,中书侍郎引册案立于中书令右,中书令取册授于册宝使,册宝使跪受,而后起立,置册于案。中书令、中书侍郎退回班列。门下侍郎引宝案于侍中之右,取宝授册宝使亦如上面的仪式。 典仪唱赞曰:“拜讫。”众人再拜,礼直官、同事舍人引册宝正副使押送册宝,一名官员手持节仗在前导引,奉册宝官捧着宝册,在众多仪仗卫队的簇拥下,依次出了朝堂门,自内东门跟随内臣进入后宫。 然后是内臣引内外命妇入就位,内侍到阁中,请皇后刘氏换上大礼服,等候册宝使到来。正副使来到阁下,站到东向内给事的前面,自北向内跪下,俯伏在地,道:“臣册宝使王钦若、副使丁谓奉制授皇后册宝。” 皇后刘娥坐在帘内,拿过准备好的答辞照念,然后道:“起。”正副使站起身,退回原位。 内给事入捧着册宝入殿,先有由侍候向皇后跪下说明仪式,然后是正副使退回外殿。 内侍引皇后出,立于庭中北向位置,内侍跪取册,次内侍跪取宝,起立,西向站在皇后右少前,内侍二员进立皇后左少前东向。在内侍赞词中,皇后再拜,接受一次金册宝符。然后内侍导皇后入正殿升坐,再由内臣引着后宫诸妃嫔、各家命妇朝拜称贺。 皇后再换上后服,面见皇帝朝谢。此时文武百官,已经到东阁门上表示祝贺。 整整一天在琐碎的礼节中,完成这场封后大典,刘娥的心却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这一天她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此刻到来之际,反而变得不再重要,而只是这样静静地走过这个过场而已。 在整个天下为着这一天而忙乱时,她反而显得异常地冷静,在内给事的唱赞声中,她一丝不苟地完成着一项项礼节,甚至还能有余暇观察到宫人摆错的礼器。在向大殿那长长的甬道上,听着两边如山的人群静静的呼吸声,她忽然有一种错觉,那穿着大礼服如众星拱月般走向文德殿的人,好象是另一个人,而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浮在空中静静地旁观着。 走到尽头,真宗已经坐在殿中的御座上,含笑看着她。 看到真宗的这一刻时,她的心情忽然平和了下来,浮在半空中的灵魂已经回到体内,她看着真宗,温柔地一笑。 皇后坐上御座,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此时,她第一次与皇帝并肩坐在一起。在天下人的眼中,她这个时候才正式成为他的妻子。

真宗下旨,为贺封后大典,京城张灯结彩,京吾不禁,狂欢三日。 封后大典之后半个月,真宗再度下旨,升迁后宫诸妃。册封婕妤杨氏为婉仪、贵人戴氏为修仪、美人曹氏为婕妤、崇阳县君李氏为才人,唯有沈才人未在此次升迁之列。 同时,以箫韶部乐送嗣子允让仍回归王府,故越王元份,改封商王,因允让的缘故,特赦商王妃李氏出禁回府。 当日刘娥安排借腹生子之计,知道必瞒不过隔三岔五来拜访她的杨婕妤,索性从一开始就告诉了她全部计划。杨婕妤又惊又喜,立刻自请来日小皇子出生时,由她一起照顾。刘娥与杨婕妤本来交情就好,昔年杨婕妤怀了五皇子时,也曾经与她相约:两人之中不管谁生下孩子,均一同为母。因此与杨婕妤约好,等皇子出身后,两人一起照料小皇子。 自刘娥抱养皇子受益之后,她又不放心都交给乳母侍女,许多事都要亲自照顾,忙中添乱,又怕冷落了真宗。见杨婕妤每日都过来看望小皇子,一呆就是一整天,直到真宗下朝回宫,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索性将小皇子放在长春宫由杨婕妤照顾,自己则每日去长春宫去看望,如此一来,也便两全其美了。 杨婕妤感激涕零,越发地死心塌地了。刘娥只管着照顾好真宗那一头,后宫但凡大小事端,自也不必她操心,皆有杨婕妤帮着她留心着。 此时刘娥封了皇后,事情越发地忙碌,但是小皇子的饮食起居,却都是一一过问,既不似郭后似地管得太过了,亦怕杨氏太过千依百顺地娇纵过了。 真宗每日退朝后便到皇后宫中,批阅奏折每每到了半夜,这其间与刘后一起谈论些朝政之事,刘后记心甚好,一件事但凡提个头,她便想起前因后果,其中涉及的各关系人物来,因此真宗批阅起奏折来倒也顺手许多。 真宗除了在刘后宫中外,间中也到其他嫔妃处。到了这年年底,却又传来消息,才人李氏又怀孕了。 夜深人静,寿成殿后的偏殿小院中,一个香炉摆在院中,三支清香幽幽吐烟。此刻所有的人都入睡了,院中独有新封的才人李氏,跪在院中祈祷:“信女李氏,求告苍天,赐给我一个女儿吧!昔年我也曾祈求上苍,保佑我能够为娘娘生下一个皇子,果然得遂人愿。如今信女再次请求上天,赐给我一个女儿吧!皇子是为了皇上、为了娘娘而生的,只有女儿,她才属于我。苍天,请怜我失子之苦,赐我一个女儿吧!” 自从她得知自己怀孕以来,她每夜都要如此祈盼着。收拾了香炉,回到房中,她打开箱子,那里面放着两件首饰,就是她初次怀孕时,皇帝所赐的金簪和刘皇后所赐的玉钗。当日她上承露台时,玉钗堕地,真宗卜得玉钗不损当生皇子,吓得她不敢再戴,收进箱中。那日真宗便赐她金簪,然而不久之后,又听说杜才人因为违了销金令而被下令到洞真观出家为道,她不敢再戴金簪,便与这玉钗一起收起箱子里。 望着这一钗一簪,她的心思,又回到了过去。她本是吴越王府送给刘皇后的侍女,她的祖父李延嗣,原是吴越钱氏的旧部。吴越王钱俶归宋之后,她的父亲李仁德又由吴越王府保荐,做到左班殿直。李仁德见女儿颇有几份姿色,想自己只是一个小官,将来匹配也是寻常人家,便将她送进吴越王府去服侍故主,以图一个好前程。 她虽然名为侍女,但是因为是世代旧属之后,与那些买来的婢女自是不同。吴越王府亦是不作寻常侍女看待,专门请了教习嬷嬷教她们学习礼仪规矩、琴棋书画等。隔了几年,挑出她来与另一名旧属之后,一起选入宫去服侍当时还是美人的刘皇后。然后,她的命运就此与皇家联系在一起。 她轻轻地取出一只银钗来,那是她从娘家带出来的,摆在帝后所赐的金玉钗簪前面,真是黯淡粗陋无比。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倘若她从来不曾进过宫,那么,她现在也许嫁一个寻常百姓,生一对儿女,就象大宋朝任何一个寻常的平民妇人一样吧! 次年,才人李氏生下一个女儿。

狸猫换太子是一出非常有名的古戏。 戏剧始于南宋末年,兴于元,直至明清时代最为繁盛。 宋真宗时,德妃刘娥将自己的侍儿李氏所生之子抱为已子即为仁宗。刘娥登上后位,此后首创中国历史上全套垂帘听政制度十几年,身披龙袍,险些成为第二个武则天。但是刘娥和仁宗生母李氏的关系一直不错,李氏本就是刘娥的侍女,对刘娥一向忠诚,生子之后也一直留在刘娥身边,后来又安排她生了一个女儿得慰失子之苦,并逐步由崇阳县君、才人、顺容一直到临死前,被刘太后封为宸妃。刘娥曾派内侍找到李氏亲人并封以官职,李氏对刘娥心存感激,因此虽然一直在宫中,却始终未说明真相。直至刘娥死后,仁宗才得知身世,但看到刘娥厚葬李氏,叹:“人言可畏,我差点错怪太后。”因此仍然很感激刘娥,刘娥执政多年自有政敌,这个时代趁机诋毁刘娥,仁宗同刘娥母子感情大约很好,则干脆地说:\"太后待我有恩,任何有关太后的坏话我都不想听。\"(详见本书) 不但如此,终南北两宋,对刘娥均有较高评价,称其为一代贤后,女中任姒。史学家也称其为““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后来慈禧太后欲垂帘听政,也是处处提着要拿章献太后刘娥作为仿效。 刘娥的故事在狸猫换太子中被抹黑,则是在明朝的时候。明朝宫序中发生过两件夺子杀母的惨案。 一个发生在明宣宗时期,明宣宗宠爱孙妃,而孙妃为了坐上皇后之位,秘密将一名宫女生下的儿子夺为已子即明英宗朱祁镇,并害死皇子的生母。孙妃则因此做上皇后,皇太后,得享终年。那名惨死的宫女,虽然生下过皇帝,但却死得无声无息,而连姓名也无从得知。而明英宗一世,不知道自己的生母为何人。但是这件事从逃到宫外的宫女口中泄露出去,传扬民间。 另一桩发生是明宪宗时期,明宪宗宠爱比他大了十几岁的保姆万氏并封为贵妃,万贵妃无子,宫中所有妃嫔凡是怀孕均被她杀死,唯有一名纪氏宫人逃过一劫,生下一子,即后来的明孝宗朱佑樘。纪氏在冷宫抚养皇子数年,明宪宗才知此事。但是不幸的是,万贵妃也同时知道此事。因为明宪宗年纪已大,而一直无子,万贵妃只得留下皇子性命,将纪氏毒死。 这两桩事流传到民间,连普通百姓也感慨不平,但是又不敢直说当朝皇帝的事。戏剧诗歌中向来有为了避祸而\"指汉为唐\"的传统。比如白居易写唐玄宗杨贵妃的故事,长恨歌开篇第一句就是\"汉皇重色思倾国\"。戏剧更多借古讽今,如明太祖朱元璋大杀功臣,百姓就编排汉光武帝刘秀将开国功臣统统杀光的戏\"二十八宿上天台\",编派宋太祖赵匡胤杀了义弟郑恩,郑恩之妻陶三春兴兵,赵匡胤陪罪的戏\"打龙袍\"。可叹刘秀赵匡胤还真算得上是历代帝王中的仁厚之人,无端地替朱元璋背这个黑锅。 于是\"狸猫换太子\"就此出笼,那些被害死的皇子生母,在戏里不但逃过一劫,而且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做回太后宝座,终于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害人者得到报应。借着戏文来骂孙太后、万贵妃,也同时把明英宗明宪宗涮了一把。而刘娥同刘秀赵匡胤一样,也替后来朝代的宫闱血案背上了黑锅一个。

大中祥符八年的秋天,御苑中秋菊盛开,红叶满枝,百果飘香。皇后刘娥带着妃嫔们坐在亭中,看着孩子们嬉戏。 皇子赵受益已经五周岁了,此时正领着头在假山间疯跑着,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的是楚王的孙子赵宗保,今年才不过三周岁,穿着红色小袄跟在后面的是李氏所生的小公主灵儿,才不过两周岁。另外三个稍大的孩子前后护持着这三人的,一个亦是楚王的孙子,七岁的赵宗旦;一个是镇王元偓的儿子赵允弼,今年八岁;另一个是刘美的儿子,八岁的刘从德。 刘娥唯恐宫中皇子受益独在宫中养成得性情孤僻了,于是又抱养楚王的孙子赵宗保一同做伴,又让赵允弼、赵宗旦与刘从德当了皇子的伴读,再加上小公主灵儿,六个孩子常常玩在一起。 先皇太宗皇帝共有九子,此时活着的,除真宗外,只有长子楚王元佐、六王元偓、八王元俨这三人,因此上真宗对此三王亦是格外垂顾。让元佐与元偓的子嗣,为皇子伴读。 此时,坐在亭中的后妃们,谈论的却正是将在年底举行的皇子加冠之礼。杨氏此时已被封为淑妃,这时候问刘后道:“姐姐,皇儿才五岁,就行加冠礼,这合适吗?” 刘后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这是官家的意思。” 真宗近年来越来越沉迷于王钦若所营造出来的神仙世界了。这也是臣子们要君的手法,创造出在上位感兴趣的一个项目来,极力地夸大它的作用,使在上位者把民力物力投入这件事中,而自己主持其事,便能够上下弄权固位了。 而真宗从开始的设神道以慑外邦,到今日的沉迷,确也有他自己的原因所在。当年真宗因为五个皇子先后早夭,未免有些心灰意冷,不料以祈子的名义建设神殿两年之后,竟然得子,心中未免有几分相信了。再加上这两年来,真宗渐渐觉得老之将至,而皇子尚年幼,此时的追求神道,确也似秦皇汉武崇信方士一样,有求长寿之意了。 自皇子出生后,宰相们屡次上书,请求早日封王。真宗亦是希望在自己活着的时候,逐步将朝政之事交与皇子。因此决定,今年年底为皇子行加冠元服之礼,待冠礼过后,就可以直接封王理政了。 因此虽然一般男子加冠之礼多为二十岁成人之后,此时却只得拨苗助长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母后,母妃——你们看,我抓到一只大蝴蝶!”两人抬起头来,却见赵受益跌跌撞撞地抓着一只蝴蝶,向着亭子边跑过来。 此时李氏已经被册封为九嫔之中的婉仪,也陪坐在亭子的下首,听到“母妃”这一声叫唤,又见小皇子笑得一脸灿烂地向她冲过来,不由地张开双手,却见小皇子冲过她的身边,直扑到刘后的怀中,心头只觉得空空荡荡,黯然收手,心道:“我这是怎么了,可真是糊涂了不成,他怎么可能冲我喊母妃!” 忽然又听得“母亲——”一声娇唤,灵公主跑进来,糯糯软软的身子直扑进她的怀中,娇声道:“母亲,母亲,我也要大蝴蝶,我也要大蝴蝶!” 李氏的心忽然间就落到了实处,笑抱着女儿道:“灵儿乖,呆会儿母亲再叫人给你抓蝴蝶去!” 刘后笑道:“灵儿,来,到母后这边来!” 灵公主乖巧地跑到刘后身边,叫了一声:“母后!” 刘后笑对怀中的赵受益道:“皇儿乖,你是哥哥,把蝴蝶送给灵儿好不好?” 赵受益昂首道:“好,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跟小丫头争。” 刘后笑抚着他的小脑袋道:“对,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再过几个月,父皇就要给你行冠礼了,行了冠礼,就是大人了,懂吗?” 赵受益响亮地应了一声:“哎!”引得众人都笑了。 此时杨淑妃亦抱过赵宗保,三个小孩子在草地上滚得一身是草干泥土,却都沾在后妃们华丽的裙装上。刘后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抱着赵受益问侍立在一边的三个大孩子道:“师父近日都教什么了?” 赵宗旦素来像个小大人,此时忙回答道:“太傅已经开始教四书了。” 刘后点了点头,又问刘从德:“你舅父近来在做什么?” 刘从德知道问的是钱惟演,忙答道:“舅父在家闭门读书,又与杨大人等把《西昆酬唱集》等又添了许多内容。” 刘后笑道:“哦,惟演倒有这样的闲心,几时拿来我看看。”低头想了一想又道:“我可见不得他这般清闲,你可告诉他准备着,再没几日这般清闲了。” 刘从德已有些懂事,连忙跪下谢恩。 过得几日,旨意下来,迁钱惟演为工部侍郎,枢密院副使,兼学士。三司使丁谓、翰林学士李迪升为参知政事。

汴京城的雪,今年下得特别早,丁谓走出轿子,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他跺了跺脚,笑道:“今年好雪,明天的庄稼又可大丰收了。” 早已经候在亭中的宰相王钦若抚掌大笑:“我们在亭里说了半日的风花雪月,不及谓之这一句惜时爱民。” 丁谓大笑:“咱自从做了三司使后,每日里铢锱必较,张口钱粮闭口土木,早成俗不可耐,哪及得上王相与各位大人名士风流,才子口角。”说着,大步走进亭子里去,早见三司使林特、兵部侍郎陈彭年、皇城司刘承规等人均已经在了,都笑道:“谓之这话说得该罚,你自比大俗人,岂不是寒碜我们不是?” 丁谓哈哈大笑:“不敢,不敢。” 亭中五人,俱是当今名士,除治国理政外,亦是各有所长,各有所专。 宰相王钦若,当年曾经主修《册府元龟》,将经﹑史﹑《国语》﹑《管子》﹑《孟子》﹑《韩非子》﹑《淮南子》﹑《晏子春秋》﹑《吕氏春秋》﹑《韩诗外传》和历代类书﹑《修文殿御览》﹐分类编纂。分为帝王﹑闰位﹑僭伪﹑列国君﹑储宫﹑宗室﹑外戚﹑宰辅﹑将帅等三十一部。在五代十国百年之乱后,将史料整理收集,得以传之后世,实为大功。 副相丁谓,首撰《景德农田赦》《会计录》等,自本朝以来第一次将天下农田的分布,赋税的多寡作一番普查,记录在案,由此真宗始知天下农田多少,荒废多少,人户多少,能收赋税多少,为以后制订农事赋税政策大有所用。咸平之治,便是有所本,有所据,方得天下大治,赋税丰收。 三司使林特,对开国初的茶法进行改革。开国初因为军中急需要用钱,令商人以贩茶可加虚估之数,不料此风越演越烈,到近年来虚估之数超过实数七倍之多,令天下茶利朝廷只得五十万,倒有三四百万落于把持中间的茶商之手,造成官府无财,百姓夺利,前些年王小波李顺起义,亦有此中原因。林特改制茶法之后,虚估数减少到少于一倍,朝廷茶税大增,又加上其他举措,令得这些年虽然皇帝东封西祀,开销浩大,每年国库余数倒比往年增了许多。 兵部侍郎陈彭年,在音韵方面成就极大,他重拾五代失散韵书,修撰《大宋重修广韵》,此书收字二万六千余。此后大宋词学兴盛,此书功不可没,千载之下研习韵书者,均将陈彭年此之奉为圭皋。 皇城司刘承规,是昔年中宫总管,后结交当今刘后,权热日盛。他虽然是个宦官,满腹才学不下于当今才子,他历经太祖太宗与当今天子,掌皇家秘阁图书三十年,三馆秘阁书籍经久不治,多谬误乱简,他率朱昂、杜镐与他整理,著为目录;先朝修《太宗实录》和本朝编纂《册府元龟》、《国史》及雠校等事,均由他典领。他修撰目录心得,亦为后世之本。 这五人意气相投,政见相似,便常聚一起,便如今日金明池赏雪饮酒一般。 丁谓走进亭中,林特已经满倒了一杯酒送上,道:“丁相请!” 丁谓一口将酒饮尽,笑道:“好,权当我向各位陪不是,又迟到了,又说错话了。”自己再倒了一杯,向王钦若敬道:“恭喜王相,终于得遂所愿了。”前些时候,因为宰相王旦病故,升王钦若为左仆射、中书侍部兼平章事,入阁拜相。 王钦若淡淡一笑,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却尽露疲倦之色:“这杯酒到得太晚了,意料中的事,却晚到心中竟然连高兴都提不起劲来了。”说着,将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恨恨地道:“为了王子明,误我为相十年。” 丁谓知道他仍然记恨着当年的事,十年前皇帝就拟拜他为相,却为王旦极力反对,直到如今王旦病死之后,他才得进阁为相,这十年的等待,对于他来说,的确太长太长了,长到他如今的失态。 王钦若讥诮的眼神看向丁谓:“谓之今日迟来,是否临行前中宫有命,以致延误?” 丁谓心头一震,镇定自若地笑道:“正是,临行前宫中询问,小皇子行冠礼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王钦若举杯轻饮一口,慢条斯理地道:“冠者成人也,而今年方五岁稚龄,就要行冠礼,古往今来未曾见也,老臣只怕到时候这冠礼行到一半,小孩儿哇哇大哭,岂不大失体统?” 丁谓强笑道:“王相博古通今,若论史识,无人能比。虽然说冠者成人也,然而自周朝以来,天子诸候为执掌国政,则未必一定要到二十岁才行冠礼,传说周文王五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亦是古来有之。且《士冠礼》中亦有‘诸侯十二而冠’之言。小皇子既受大命,自然聪慧过人,王相多虑了。” 王钦若冷笑一声:“但愿是老夫多虑了,小皇子行过冠礼,便可问政。有人急着要将这五岁孩子推上前台,却是为何?” 丁谓咳嗽一声:“王相,慎言!”这边却不由地看了刘承规一眼,不想一抬头,却见陈彭年早远远地拉了刘承规去看远处的红梅了,座中竟然只剩下林特尚在一边。 王钦若双目炯炯地看着丁谓:“老夫熟读史书,古往今来,最惧的是子幼母壮,女主专权。唐代武后之祸,离之不远。谓之,你我身为人臣,不可不防啊!” 丁谓心头猛震,惊诧地道:“王相何出此言?” 王钦若往后一倚,缓缓地道:“老夫要你与老夫联手,阻止后宫擅权。” 丁谓强抑心头波澜,整个身子倾了过去问道:“如何阻止?” 王钦若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上面。 丁谓看着上面,心中领悟道:“天?” 王钦若点了点头,神秘地一笑。 丁谓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人转过话题,只谈风月,不涉政务,过得一会儿,陈彭年拉着刘承规回来,五人继续饮酒,说些诗词歌赋。 丁谓不动声色地饮酒,作诗,直到傍晚,才兴尽各自散了。 离开金明池回到府中,已经是日落西山了,丁谓迸退仆从,独立站在空空的书房子,忽然仰天,哈哈大笑,笑到全身脱力,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十年了,今日王钦若但恨这十年来得太迟,丁谓又何曾不恨这十年来得太迟了呢。 十年了,离寇准被贬出京,也已经整整十年了。 为了这一天,他等了足足十年。十年来他结交王钦若,以三司使的财力全力支持王钦若东封西祀种种行为,取得王钦若的信任,使得王钦若放心将建造玉清昭应宫的事放于他,而他亦借此机会,早已经培养起自己的势力。 可笑王钦若自以为抓住了皇帝,就足以抓住一切,但是却不知道,丁谓的势力,早已经悄悄地自下而上培养起来。可笑王钦若自以为精通史书,却不知道在从丈量土地,兴修土木等一件件实实在在的小事做起的丁谓眼中,他也只不过是过于书生意气罢了! 十年前,长亭送别寇准的情景又浮上眼前:“平仲兄待谓之大恩,谓之无以为报,唯有他日再在此长亭之中,亲自再迎平仲兄归来!” 丁谓推窗,望着窗外最后一抹残阳,微微含笑:“寇兄、平仲兄,十年了,也该是你回来的时候了。十年了,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你,王旦、王曾、李迪,这些当初自命与你同一阵线的人,都不曾记得你,可是只有谓之不会忘记,你一定会再度回来的。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半个时辰之后,丁谓之子丁珝出府,前往枢密副使钱惟演府中而去。

呼,上来吐口口水先。 不正式写到这里,有许多东西不去细究。以前看到书中说五鬼啥啥的,只说是五个跟寇准作对的,糟蹋国库的奸臣小人,今天拿百度各自搜一下,居然发现他们各是五个行业内的牛人。 王钦若持修纂的《册府元龟》大部头类书,对宋前史籍的辑佚和校勘工作便很有价值。反正现在要说到宋代史料,一定要说到册府元龟啦,历史学牛人。 他也做过好事,曾请真宗免除百姓拖欠税赋一千多万,澶渊之盟的岁币才三十万呢,一千多万能让多少老百姓过好日子,还释放过死囚。还有等等…… 丁谓,也是一职业牛人,会计这两个字就是他首次创立的,他的《会计录》第一次把全国的土地人口做了丈量,现在任何一本会计学的书翻开首篇上必然有丁谓的名字, 他也做过好事,曾不动刀枪,安抚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叛乱,并根据西南地区产粟米,缺食盐的情况,从内地调入食盐换取当地粟米的充军粮,使官民两利。当时全国粮赋十分混乱,每年征收数量不一,随意加码,百姓苦不堪言。丁谓奏议以景德四年民赋数为准征收,并报朝廷备案,以利国计民生。据叶得梦《石林燕语》记载,丁谓以郓、齐、濮安抚使知郓州时,北方契丹铁骑南下,民心惊惶,河北百姓纷纷抢渡黄河,“欲避于京东者,日数千人”,而船民不肯尽力摆渡。丁谓听到此事后,采取果断措施,急忙从监狱中取出死囚数人,“以为舟人,悉斩于河上,于是晓夕并渡,不三日皆尽”。他又从难民中挑选少壮者,在数百里黄河边“分画地分,各使执旗帜、鸣金鼓于河上,夜则传更点、申号令”。契丹人以为宋方已有防备,便撤退而去,于是“境内晏然”。由此可以看出丁谓的为人聪明,办事果断、干练。 林特的茶法,更是狗狗上一大堆,都是经济学论文,林特茶法朝廷增收,百姓得利,不但利民,而且非常有用,有用到数百年后上千年后,都经常有人专门研究他的茶法改革。 北宋音韵学家陈彭年:陈彭年,字永年,江西南城县人。生于宋建隆二年(公元961年),卒于宋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终年57岁。彭年自幼好学,手不释卷,十三岁著《皇纲论》万余言,深为名辈所赏。南唐主李煜闻之,召彭年入宫。宋雍熙二年(公元985年)中进士,同年调江陵府司理参军,后官至兵部侍郎。彭年博闻强识,才华出众,深为宋真宗所重。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与丘雍等奉诏修订《切韵》,修订后改名《大宋重修广韵》。《切韵》,隋音韵学家陆法言等人所撰,是唐宋韵书的始祖,原书久失。近几年来,音韵学者发现几本唐写本韵书,从而考定《切韵》分一百九十三韵。此书字数较少,注亦较略,部目次序都不及《大宋重修广韵》。陈彭年在修订此书时,除增字加注外,部目也略有增订,比《切韵》更为整齐。此书收字二万六千余。平声字多,分上下二卷,上平二十八韵,下平二十九韵;上、去、入声各一卷。上声五十五韵,去声六十韵,入声三十四韵。共二百零六韵。为现代研究中古语音的重要根据;研究上古或近语音的学者,也以此作比较性资料,是汉语音韵学中的一部重要韵书。 刘承规:北宋图书馆官员、目录学家。字大方。晚年改名为承规。宋初太监。字大方,其父本北周太监,因而从小即在宋宫中为黄门小底。楚州山阳(今江苏维安)人。建隆中补高班。太宗即位(976年),召拜北作坊副使。雍熙中,为勾当内藏库兼皇城司。大中祥符初封泰山礼成,官左晓卫上将军、安远军节度使观察留后致仕。历事太祖、太宗、真宗三朝。掌内藏30年,检察精岳,计财出入,甚有条式。咸平元年(998年)十一月,以三馆秘阁书籍经久不治,多谬误乱简,下诏由朱昂、杜镐与他加以整理,著为目录,之后,钱若水等人修《太宗实录》和编纂《册府元龟》、《国史》及雠校等事,均由他典领。当时太府所藏自1钱至10斤51个旧铜式,没有一个准确,权衡失去统一标准。守藏吏接收送进的金帛无法准确计量,前后任交接也常为轻重争讼;社会上常利用这一点进行欺诈。景德中,刘承规推究本末,按《汉书·律历志》的做法,以秬黍为则,详定秤法,铸定新铜式33,铜牌20,授于太府收藏。又置副本11套于内府、外府、四方大都,从而使天下权衡统一,方便了计量与贸易,有利于经济发展。 呼,基本上都是百度上度来的,嗯,反正吧,你考史料,必须会有王钦若修册府元龟,你考会计学,丁谓的会计录是必考项,你考历史经济学,有林特的茶法,你考音韵历史学,有陈彭年有的名字,你考目录学,有刘承规的名字,呼,奸臣都是职场牛人啊,专业职能牛到可以载入史册.而且,还都曾经从好大臣过渡过来的,从为国为民过渡过来的。 嗯,俺现在不怪真宗认不出奸臣来了,要是奸臣都这是这种职场牛人外加文采风流,成绩突出,过去又有爱民的政绩,放现在也认不出来啊,还真是都当人才用啊!别说过去了,就换如今,能有几个一二品大员是如此的职场牛人啊!

次日,枢密副使钱惟演入宫参见刘后。 半个月后,枢密院副使马知节在朝堂当众举发王钦若擅权,泸州都巡检王怀信等平蛮有功,王钦若不但不及时上报请赏,反而扣下不理。 王钦若自为相以来,从未有人敢如此当面对他无理,气得浑身颤抖,回到内阁,便下了批文将王怀信等人全部除官,以消心头恶气。 三日后,已经发出去的批文,却出现在真宗的御书房中,真宗大怒,当面召了王钦若来质问,重责他擅弄权术,遂令他闭门思过。 十日后,王钦若再度上朝请罪,说了半晌,真宗方消怒气,不料马知节却拉住王钦若,争扯之间,王钦若袖间数十道本章落在地上,马知节遂骂他奸邪之辈,平时袖藏多道奏章上朝,看皇帝眼色而呈奏章。 副相向敏中,亦是王旦寇准等一派的,十余年来亦是受王钦若打压不少,此时见状也趁势出面指责王钦若,王钦若也是口才便给,以一敌二亦是毫不落下风,一时朝堂之上,唇枪舌剑、明刀暗箭纷纷乱放,两派积怨又久,副相李迪等人此时见王钦若落了下风,更是一泄心头之怒。 整个朝堂,刹时间乱如蜂窝,只听得嗡嗡嗡一片嘈杂之声,直到真宗一声怒喝,方才静了下来。 真宗大怒,拍案而起:“将王钦若、向敏中、马知节统统轰了出去。” 王钦若骤然醒悟过来,连忙伏地请罪,却见真宗拂袖而去。 数日后,表章纷上,王钦若贪污受贿、私藏*、假借鬼神之名擅议皇子加冠之事等罪名被人告发,真宗盛怒之下,将向敏中、马知节、王钦若三人一起罢免,令王钦若贬职,出知杭州。 而此时王钦若的顶头上司,正是曾任参知政事,却当年被王钦若所陷害下贬的节度使张知白,置王钦若于昔年仇家的手下,正是丁谓之绝妙安排。 到了年底十二月份,有旨意下来,本拟暂停的庆国公赵受益受冠礼照旧准时举行。 冠礼在宗庙内举行,冠前十天内,要先卜筮吉日,十日内无吉日,则筮选下一旬的吉日。及冠礼前三日,又用筮法选择主持冠礼的大宾。 行礼时,由主持其事的宗室为大宾,文武百官齐聚宗庙之内,但听得韶乐大作,由礼直官、通事舍人引着五岁的皇子受益穿着大礼服,下了辇车,散发自宗庙的台阶上缓步而入,两边台阶上俱是身着大礼服的文武百官。 皇帝升御座之后,皇子先拜见皇帝,然后起身。 礼直官大声唱道:“皇子行元服。” 紧接着笙乐大作,通事舍人引着皇子到大殿东侧,由宗室大宾为其先加缁布之冠,并由赞冠者唱祝词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然后皇子到殿东面,饮执事者所酌之酒,象征性地略进馔食,再回到正殿中。则由宗室大宾取下缁布之冠,再授以皮弁之冠,再唱祝词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皇子坐宴,再饮酒,再加正殿。最后一次除去皮弁之冠,则加以皇子的进贤冠,再次唱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到时冠礼成,于大殿北面,拜见生母刘皇后,奉上肉脯等物。由宫人接下,皇后受皇子三拜,送皇后出殿。 再回到正殿中,既行过冠礼,真宗则再赐名“桢”字,为皇子冠礼后的正式名字。 然后皇子再到宗庙,祭告列祖列宗。 至此,这场烦琐的元服加冠之礼,才告结束。 这对于一个大人来说,也是一场累得够呛的礼仪,对于一个才五周岁的孩子来说,更是吃不消。早从两个月之前,刘后便先让他演习了数次。此番正式行冠礼时,文武大臣们看着才五周岁的小皇子不哭不闹,一脸端庄肃穆,礼节一丝不差地完成了整个冠礼的经过,不由地心中暗叹:“皇子虽小,果然已经有君王的风范了。” 冠礼过后,真宗下旨,皇子庆国公赵受益改名赵桢,封为寿春郡王,任忠正军节度使兼侍中之职。 一个月后,也就是大中祥符九年正月,又下旨以张士逊、崔遵度为寿春郡王友,辅佐皇子。 再过一个月,又有旨意,命皇子就学的地方为资善堂,设资善堂众辅官。 大中祥符九年年底,下旨改明年为天禧元年。 天禧元年二月,再封寿春郡王赵桢兼任中书令。 天禧二年二月,寿春郡王赵桢加封为太保,进封升王。 天禧二年八月,文武百官请立皇太子,真宗下旨,立皇子升王赵桢为皇太子,大赦天下。 九月中旬,真宗御天安殿正式册封皇太子,祭庙告天。 这一年的年底,寇准回京。

这一年的年底,寇准回京。 城外长亭,参知政事丁谓已经置酒相迎。 这一次寇准的回来,并不是这么一帆风顺的。真宗是个记旧情的人,也曾有让寇准回京之意,数年间每次被王钦若所阻。王钦若只说得一句:“若是寇准回京,对官家信奉天书之事仍然大肆评批阻止,却当如何是好?”真宗便将此事搁置下来了。 这时候刘承规因病去世,周怀政接替刘承规为皇城司,他不比刘承规三朝总管,难免少些底气。于是也寻思结交外官,又因皇帝喜欢祥瑞之事,于是授意永兴军巡检朱能,制造一桩祥瑞的事件来,得以提升。 于是过了一段时间,永兴军巡检朱能,就在乾佑山发现了天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祥瑞了。自从大中祥符初年在承天门发现天书之后,各地经常性地会出现祥瑞报告,要么天上发现“五星连珠”,要么地上发现玄武真君的龟蛇灵异,至于灵芝朱果,更是成千上万地涌现出来,先是王钦若献了八千多株,接着副相赵安仁也献过一万多株,到丁谓出知毫州时期达到最高点是九万五千多株,以致于被人讽刺丁谓在毫州不种庄稼光种灵芝了。 但是天书只出现过一次,祥瑞的物品也罢了,谁也不敢拿白纸黑字的天书来开玩笑。但是朱能就敢弄出天书来,他也是被逼急了。他已经被人上告贪污等各项不法之事,再不弄出点事情来,他的官位也要不保。他是皇城司周怀政有结交,周怀政回信只给了他一条指示,弄个大一点的祥瑞出来。于是,朱能就弄出了天书上来。也难怪朱能,不过是地方小官,若是换了中枢大员如王钦若丁谓玩这种书,断不敢这样弄险。 朱能的上司,正是昔年因反对真宗信奉天书而罢相被贬出京,此时任永兴军节度使的寇准。永兴军所在发现天书,这个消息自然是飞报到京中,周怀政知道后大惊,却也只得将奏折献上。 此时刘娥身为皇后,自然也是看到了奏章,诧异地道:“上报此消息的,竟然是寇准?” 枢密副使钱惟演点头笑道:“正是。” 刘后缓缓放下奏折:“我记得,当年寇准是最反对信奉天书的人吧,不想今日,他竟然也主动制造祥瑞,进奉起天书来。唉,既有这一日,何必那一遭!这十年来兜兜转转,还是走到这一步来!” 钱惟演点头道:“正是有了那一遭,才会有了这一日啊!一个人非经挫折,怎么能学得会妥协这二字呢!十年的远离中枢失去对军国大事插手的权力,十年来只能在地方上做一方大员,对于一个喜欢指点江山的人来说,足够让他改变了。” 刘后长叹一声,不觉有些惆怅:“当我们开始重视一份真正可贵的坚持时,却发现时光已经让这份坚持面目全非了。” 钱惟演默然:“人总是要变的。” 刘后看了他一眼:“你也变了吗,惟演?” 钱惟演似乎要低下头去,犹豫只在一闪而过,他反而抬起了头看着刘后,坦然道:“是,臣是变了很多,但是有些事,已经入骨,便是时光也不能改变。” 刘后看着他的眼神,微微一笑:“是,有些事已经入骨,便是时光也不能改变。譬如说,你我之间永远的信任。”她轻轻地拿起寇准的奏折放在右边那一堆已经看过的奏折中,含笑道:“官家一定会很高兴地。” 果然真宗很高兴,虽然朱能天书一事,做得实在很不高明,不高明到被被许多重臣反驳,如参知政事鲁宗道上言此为“奸臣妄诞,荧惑圣聪”;河阳军知州孙奭,更是上书请请求“速斩朱能,以谢天下”。然而真宗握着这道奏折,却是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份祥瑞报告而忆,更是寇准的一封降书。 “朕终于降服这犟头的老西儿了。”真宗道:“先帝贬他两次,他才驯服,朕只贬他一次,却要他真心驯服。” 丁谓侍立一边,笑道:“臣早就说过,寇公只是性子直了些,却还是懂得做臣子的本份。官家所好,便是臣子所尊。” 真宗哈哈一笑,令周政道:“拟旨,诏寇准回京。”这边问丁谓:“寇准回京,如何安置?” 丁谓跪下道:“臣斗胆,请官家拜相寇公,。” 真宗大感诧异,微微点头:“嗯,难得你有这份心。”此次王钦若罢相,丁谓继任为相的呼声最高,不想丁谓竟然一口推荐寇准,真宗不禁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 与王钦若长相丑陋不同,丁谓不但有才,而且相貌清俊。他为人精明能干,谈吐风趣,记忆力极好,数千言的文字,看过之后即能背诵,在三司时案卷繁多,积年老吏都不能决,他一言就能判定令众人折服。造玉清昭应宫时,本需要十五年完工,而丁谓令工匠日夜赶工,竟以七年多时间就完成了。不管所任何职,他一上任,均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声闻天子的政绩来。以至于作赋吟诗绘画、奕棋、博戏、音乐、茶道等都无不精通,他任转运使时,将龙凤团茶改制成更为精致的“大龙团茶”,此后宫中皆用上“大龙团茶”为御茶,又以图作书,写出本朝第一部茶经《北苑茶录》。任三司使时,作《景德农田赦》《会计录》等,自本朝以来第一次将天下农田的分布,赋税的多寡作一番普查,记录在案,由此真宗始知天下农田多少,荒废多少,人户多少,能收赋税多少,为以后制订农事赋税政策大有所用。他又善用心计,任三司使时,任用林特等人推行榷茶法,善于敛财,以致于国库收入大增。种种政绩,甚得真宗喜欢。 此时丁谓见王钦若失势,左右有劝他乘此机会入阁为相的。丁谓细想了想,知道自己此时威望尚不足,若是到后来变成像王钦若一样当众被下级官员弄得下不来台,反而不好看。 他向来与寇准甚是交好,寇准为人豪爽,当年因为丁谓的才能出众,亦是极为看重于他,并数番举荐帮助。于是丁谓上奏真宗,力荐寇准为相。 召寇准回京的事,终于敲定下来。 圣旨下到永兴军中,寇准捧着圣旨站起来,不禁仰天长叹。 这一天终于来了。 而为了这一天,他已经改变了太多。 他不相信天书,不相信祥瑞,当年他被贬出京,他依然自信而执着,时间将证明这是一场闹剧,时间将证明他是对的。 然而时间一年年地过去,这一场闹剧越演越烈,直到演变成正剧。他看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投身于这场全国性的运动中去。 当一件事情,一个人两个说你错了,你还可以认为自己是对的,上百个人上千个人都说你错了,你就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当全国上下都投身于一件事十年之后,你就会否定自己原先的判断。 你为什么要跟所有的人不一样?若这件事真的错了,难道天下这么多人都错了吗,只有你一个人是对的吗? 无数个夜里,寇准开始这样问自己。没有他的日子,朝廷照样运转,运转得叫他忧急如焚。执掌国政的,是王钦若这样的奸佞之臣,而他却只是因为固执着反对着一件事,而让自己被置身圈外不得过问,这,真的是于国有利,于民有利吗? 连他一直敬重的老宰相王旦,也带头敬迎天书,带头赞颂此事了;连他一直倚重的正直之臣李迪、王曾,也随波逐流了;连他一直来往的朋友赵安仁、丁谓,都抢着献灵芝了。 寇准扪心自问,他此刻的坚持让自己失去对政治走向的控制权,他此刻的坚持让王钦若之流更加放纵,他此刻的坚持让自己远离中心。这一份坚持,真的是有必要的吗? 他决定放弃了,所以他接受门客的劝说,在朱能的天书奏折上,违心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违心地把这一件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作为自己郑重的推荐。 寇准收拾起行装要回京了,仍然有门客劝他:“此时朝中五鬼当道,寇公接旨之后,若称病不去,请求外任,乃是上策;若是入见官家,当面奏天书之虚幻,则为中策;若是再入中书,自堕名节,恐怕要入下策了。” 这门客跟随他多年,知他。然而他知道的,是过去那个凡事随心毫无顾忌的寇准。此刻的寇准,心境已变。虽然他知道,回京必须面临着种种门客们所说的处境,但是少年时即在中枢,参与天下大事的议政,才是他的志向所长。长久在外,纵然是治得一郡太平,又岂能称他胸怀。他自信制得住丁谓,也自信仍有能力影响皇帝。虽然听得种种劝说,他依然豪情万丈地上路了。 然而,违心的事,并非只是迈出这一小步,就足够了。 离京城只有三日之路,寇准又接到了圣旨一道,令他进京之前,写出一首关于天书祥瑞的赞表。 “天书赞表!”寇准手捧圣旨,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地冷笑,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朝这种地方下滑,迈出了第一步,就必然要迈出第二步吗? 随着圣旨同来的,是皇城司周怀政亲自宣旨,还有丁谓的亲信随从也跟着前来。丁谓知道他这一关难过,只得派了人来悄悄地告诉他:“只因朝中有人,不愿意寇公入朝为相,因此在官家面前进谗。丁大人知道寇公为人,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请寇公一定要进京,免得教那等小人遂了心愿!” “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寇准喃喃地念道,忽然大笑起来,大笑着在案前一坐,喝道:“拿酒来!” 整整三坛的兰陵美酒,倒入腹中,化作一大篇天花乱坠,不知所云的天书赞表。寇准掷笔,狂吐,沉醉不醒。 天书赞表飘飘飞起,坠落在地,周怀政拾起表章,面无表情地离开。 次日,仍在昏昏大睡中的寇准被侍从扶上马车,继续向京城前进。

天近暮,华灯初上,宰相府中,豪宴始开。 这里是新任宰相寇准的府第,此时正为他再度拜相而大开宴席。宾客们冠盖如云,门前停满了朝廷大员的官轿,依次落座。 丁谓走下马车,立刻就有寇府家丁上前,将马从车子上卸了,这是寇府喝酒的规矩,逢到大宴喝酒必须尽兴,任何人进来都把马车卸了,关上门去,不到大醉不放回家。 丁谓走进府内,只见满堂灯火辉煌,更胜白昼,五色鲜花,从大门口一直摆到府里每一处长廊中,衣着华美的侍女来回穿梭,带起阵阵香风。 直引到大厅之中,座中早已经欢声笑语不断,桄杯交错间,但见杨亿、李迪、王曾等朝廷大员都已经在座。 忽然几声铃鼓响起,大厅正中的一座金莲花忽然盛开,东京城中最著名的女伎杳娘从中跃了出来,但见她红衣翠帽,浑身如西域打扮,一个轻轻的转身,便跳起寇准最喜欢的拓枝舞来。随着鼓点的起伏,杳娘帽子上的金铃也随着她身体起伏发出脆响,随着她每一次的躬身、倾侧、翻转而奏响天籁般的乐声。当真如唐人诗中所云:“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舞姿之美,令座中百官俱看得如痴如醉。 寇准看得兴起,抢过鼓师手中的鼓来,亲自击鼓助兴。那杳娘妙目一转,见是寇相亲自击鼓,轻笑一声,那舞姿更加地婀娜动人,那轻笑声更加娇脆诱人。 一曲终了,寇准放下鼓,杳娘一个急速旋转直到寇准面前才停下来,却是口中已经衔了一杯兰陵美酒,送到寇准口边。寇准大笑一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拍案叫道:“赏!” 宰相一声赏字,立刻数丈锦帛送上,杳娘盈盈一笑,娇声道:“谢相爷!” 寇准哈哈大笑,拂袖坐下,见丁谓坐在自己邻座,招手道:“谓之觉得这歌舞如何?” 丁谓鼓掌道:“下官观遍京城所有的歌舞,却只有在寇公府中,才见得到最精妙的拓枝舞。” 寇准哈哈一笑,问道:“我前日说的那一件事,你的意见如何?” 丁谓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不禁犹豫了一下。前些日子,寇准将弹劾林特、陈彭年等人的案卷给丁谓要他拿问,丁谓却“官家仍需要他们办事”借辞延后了下来,如今见寇准再问起来,丁谓微微一笑,道:“下官写了一首诗,正想请寇公指点一二,不知可否?” 寇准嗯了一声,拿过丁谓自袖中呈上的诗稿,看了一下,却见其中有两句:“补仲山之衮,虽曲尽于巧心;和傅说之羹,实难调于众人。”不以为意笑道:“这是谓之自况了?”说着仍将诗稿递还丁谓。 丁谓笑道:“这是下官任三司使的时候,颇有感怀,因成此诗。所谓众口难调,事多招谤,实是三司使最真实的写照啊!” 寇准笑道:“三司使就这么难做吗?”寇准知道丁谓这首诗,是自况情境,亦是为林特求请,被人告状不止的林特,此时正任三司使之职。 丁谓叹道:“寇兄啊,人道三司使为计相,是财神爷,要起钱来仿佛是无底洞似的。却不知我们也是替万岁爷管着钱,半点不由着自己。表面风光,其实内里有苦自知,这些年来不知道得罪多少请托之人,想田元均大人前些年任卸之时,只对我们诉苦说:‘作三司使数年,不知道拒绝过多少人的请托,没办法,不能得罪人又不能依从,只得见人陪笑,直笑得整个脸都硬得跟鞋底似的’。” 寇准一口酒正饮着,听了他这话一下子没忍住,“噗”地一声全喷了出来,摇头道:“当真是如此夸张不成?” 丁谓含笑道:“直至下官亲身经历,方知道此话不假。田公忠厚人缘好,把脸皮笑成鞋底,逃过了许多恶评;下官算得圆滑,也难免被骂;林特性子燥了些,那就得罪人更多了。他倒求过我好几次,把他从这个招骂的位置早早换下。只是此时茶法推行不久,还需要林特主持。要不然如今把他换下来,茶法才推行了一半,则会令茶赋陷入混乱。等茶法上了轨道,便是寇相不说,我也自是要把他换下来的。” 寇准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酒宴继续进行着,丁谓看到王曾、李迪、杨亿等人依次和寇准交谈,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这几人素与他政见不投,若是寇准与这些人混得久了,只怕将来的事不好办哪!

酒过三巡,忽然门口来报:“八王爷到——” 众人皆静了下来,但风中门大开,寇准站起来,亲自迎着八王元俨走了进来。 元俨是太宗皇帝的幼子,从小深得太宗宠爱,别的皇子在十五岁上便出宫分府,唯有元俨年龄到时却舍不得让他出宫,直在宫中留到二十岁才出宫分府,也因他的娇宠和骄横,因此在宫中得个称号叫“二十八太保”。真宗继位前后,也均是对这个幼弟关爱有加,也因此养成元俨未免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味自负的个性。 十年前,寇准离京之时,元俨才二十多岁,飞扬跋扈指点江山不在话下,好名马好行猎好醇酒好美人,整个人走到哪里都是带起一股旋风似的,直是意气骄满路的气焰。而今整个人却已经完全不同了,寇准初见之下,直是差点认不出来。 十年未见,八王元俨从轿子上走下来时,寇准看到的竟是一个中年人走了下来,他那沉重缓慢的步履、那种神情的端凝寡重以及嘴角眉梢那些纹路足以显示苦涩留下的痕迹,怎么看也去也与那充满得意充满骄气的年少亲王恍若两人。虽然端坐酒宴之内,美姬歌舞,丝竹乱耳,众人酒酣耳热纵情放怀大笑狂谈,元俨却是神情寡淡,从头到尾没超过五句话,一杯酒放在面前,除入座时宾主相饮一杯,再也没有动过。大有举座欢愉,一人向隅之意,这个皇室亲王,竟然表现地象一个古寺老僧似的,忽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寇准忽然想起了有关元俨的一些传闻,那是三年前大中祥符八年之时,忽然有一夜宫中起火,直将皇宫内的左藏库、朝元门、崇文院、秘阁都烧成白地,火灾损失之重难以计数,更何况左藏库内金帛无数,秘阁更是内广聚天下珍异及历代图书典籍经藏,当年太宗皇帝主修《太平御览》、本朝王钦若钱惟演等修《册府元龟》均是据秘阁中典藏而修史,一旦焚毁,这其中的损失又何止是金钱可以计算。 真宗闻讯极度惊骇痛心:“两朝所积,一朝殆尽,诚可惜也!”并下旨严厉追究,此案牵涉范围极广,有数百名官员要被涉案问罪,幸得宰相王旦上书自己请罪,将此火灾定为天灾,并请求不宜牵连过广,这才保全了这数百名官员。 谁能想到,这一场火灾,竟是起源于当时身为荣王的元俨身上。大火是从元俨的荣王府先烧起的,然后漫延至镇王赵元肆府中,再漫延至大内,直烧得整座汴京城为之色变。事发后,放火的元凶被找出来,却原来是元俨的宠姬韩姬所为。韩姬是元俨的侍妾,元俨受审,只供认是韩姬偷盗府中金银,为了掩盖证据而放火烧府中库房,不料天干风急,酿成滔天大祸。 这一场大火,不但烧毁了两座王府,烧毁了大内无数宫殿,烧毁了左藏库和秘阁,还引发更严重的事端,镇王元偓本就是久病之身,府中遭遇大火,一惊之下竟然就此而亡。虽然这涉案的数百名官员被宰相王旦保下,真宗这一腔怒气更是无法消除,下旨:“将韩姬依律断其手足,示众三日,凌迟处死。荣王元俨降爵罚俸去职。” 元俨府第被焚,真宗亦未赐新府,只得寄居延庆长公主之驸马石保吉的府第。待罪之身的日子不好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更不好过,三年里更是见尽了世态炎凉,官场冷热。尤其对于这位曾经倍受骄宠而气焰逼人三丈远,不知道得罪多少人而不自知的二十八太保,更是加倍地品尝到了这种滋味。 这种煎熬的三年,的确能令一个曾经骄横飞扬的人,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内敛谨慎,变得深思多疑,变得极度压抑。 寇准心中暗暗一叹,得势与失势,竟然会让一个人精气神全变,变成另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八王元俨的变化之大,更令他对面临的朝廷局势,更加地不敢轻忽。 酒宴仍在继续,歌舞仍在继续。

酒宴仍在继续,歌舞仍在继续。 酒尽歌残,宴罢人散之时,天色已经大亮。寇府前的马车一辆辆地散去,各处收起灯火,地上尽是流下来的烛油堆了一地,大厅里数丈被酒污了的鲛绡红绫乱扔在地。 下午时分,阳光斜照进种满海棠花的院落,寇准的侍妾倩桃捧案走过长廊,走进房中。寇准已经醒来,一边在潜桃服侍下洗漱洗,一边问道:“人都散了吗?” 倩桃捧过酽茶来给他解酒,一边答道:“各位大人们都已经散去了。” 寇准嗯了一声,起身走动一下,坐到窗边,道:“你拿本诗集给我。” 倩桃知道他平时这个时候,习惯看几页诗集,她走到书架边,正要抽取诗集,忽然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向寇准施了一礼道:“老爷,昨夜妾身忽有所感,也学着写了两首诗,诗虽粗陋,不知可否请老爷指点一二。” 倩桃是寇准离京后所纳的,未曾经过京城繁华,寇准素日虽也教她些文字,写过几首诗,却是向来羞怯不太肯示人,如今听她主动提出,倒有些诧异,笑道:“好啊,不想你如今也真的能诗了,拿来我看看。” 倩桃犹豫片刻,呈上了两页纸笺来,寇准漫不经心地接过诗稿,嘴角还含着一丝轻松的微笑,才看了两行,笑容忽然凝住。 房间里静了下来,静得窗外的树叶飘落下来,那轻微的声音都足以惊动房内的人。寇准看着手中的诗,这两首诗为: “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 “风动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吴姬一曲歌。” 过了好一会儿,寇准才轻轻地道:“倩桃,你怎么会想到写这两首诗?” 倩桃沉默片刻,道:“倩桃出身贫寒,幼年时曾纺纱织布为生,因此知道织出一匹绫罗来,需要一个纺织女多少天的辛苦和煎熬,寒冬腊月,每日冻得手僵硬破裂,织不出一尺来。可是昨晚一曲清歌便抵得成丈的绫罗,宴席之中酒溅汤污毫不足惜……”她停了一下又道:“老爷,一尺绫罗难织,一寸烛蜡难制,不知道要费尽百姓多少辛苦汗水。可是咱们相府之中,却是绫罗酒污烛泪堆厕,如此奢侈……恕妾身斗胆,老爷当年在永兴军时,不与官府中人来往,反而下到田间与百姓同耕同乐,怜贫惜物,为人处事,更是疾恶如仇,从来不涉官场陋习!”说到这里,她已经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忽然跪了下去,哽咽着道:“老爷请恕倩桃大胆冒犯了,倩桃实在是看不明白了。自从老爷献了祥瑞,进了京以来,每日里却只是豪宴高官,不但挥霍无度,甚至是结交权贵,援引内宦……” 寇准的脸骤然沉了下去:“倩桃,你看到了什么?” 倩桃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道:“倩桃看到老爷数次密会皇城司周怀政周公公。老爷,您是一国宰相,内宦是刑余之人,倩桃也读得几本书,古往今来,哪有忠肝义胆的大臣去结交阉奴之辈呢?相爷是天下人望,相爷一世英名,不可轻毁啊!”言到此句,已经是泣不成声,重重地叩下头去。 寇准沉默片刻,仰天长笑:“哈哈哈,想不到寇准周旋于玉堂金马之间,来往谈笑所见所闻的天下栋梁满朝公卿学富五车引经据典,竟然都比不得一个小女子的胆量和见识,竟然只有倩桃来劝我谏我讽我哭我!哈哈哈哈……” 倩桃惊愕地抬起头来,她原本是准备着接受触怒寇准而引来的责罚,不料却看到了寇准的感慨、寇准的激愤与寇准的伤感,她忽然觉得很伤心,看到这样的寇准,令她悲伤得不能自己,她膝行两步,颤声道:“老爷,倩桃什么都不懂,只是胡说八道罢了!可是……”她泪流满面:“如果回到京里是老爷所希望的,如果这种豪门夜宴是老爷所喜的,如果结交权贵是老爷所好的,那倩桃无话可说。可是倩桃自跟随了老爷这么多年,老爷当年虽然远离京城,却过得自得其乐。然而在老爷决定献天书之后,越来越不开心,当着人前声音越来越响,背着人后越来越落寞自伤,酒喝得越来越多,酒醒之后越来越难受……老爷,倩桃只是不明白,既然京城生涯非老爷所愿,为什么还要去争取,争得这么苦,争得这么折堕?” 寇准喃喃地道:“为什么还要去争取,争得这么苦,争得这么折堕?”他看了倩桃一眼,叹道:“倩桃,你起来吧!”伸手将倩桃拉起。 倩桃整衣站起,惴惴不安地看着寇准,她方才热血涌上心头,鬼使神差地竟然许多话冲口而出,也不知道自己何来的胆子何来的这么多想法,却见寇准神情黯然,更是不知所措。 寇准轻叹一声,却已经从激动中平静下来,拍了拍倩桃的肩头道:“老爷我也曾经年轻过,那时候以为一股热血,率性而行天下去得。可是经历了这十年之后才明白,人生竟是诸多的不得已,有些事不是由着自己喜不喜欢可以率性而为的。为什么争,可是哪怕争得再苦再折堕,我也不能就这么放弃。有时候弃势就表示全盘认输啊!过去,我便是不知变通,消息闭塞而误了十年,不结交内宦,我行这素,不谋权势?十年前我是这样,十年后我再不能犯同样的错误。我已经为此误了十年,我的人生中不可能再有十年让我可以误了!” 倩桃哽咽道:“老爷——”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来了,寇准的世界是她所不知道的,是这样的复杂,她又何以置词呢? 寇准沉吟片刻,道:“你写了两首诗给我,我便和你写一首诗吧!”说着走到案几边,挥笔而就。 寇准将诗笺递给倩桃,才要说什么,却听得管家寇安在外面道:“老爷,王参政大人来了!” 寇准搁笔匆匆而去,倩桃手执诗笺呆立,又是一个大人来了,又是一场不得已的政治密会,眼看他渐行渐远,自己却唯有呆立在原地,越来越不懂,越来越不明白。 她将诗笺平放在案几上,无声地叹息一声。诗笺上写着:“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 “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倩桃喃喃地念了两遍,眼泪夺眶而出。

半年后,中书省。 寇准坐在堂上,看着手边一份份案卷,脸色越来越沉,看到一半,将案卷重重地放下来,道:“请王爷参政。” 在等副相王曾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寇准站起来,慢慢地踱步,让自己的思维沉静下来。 进京已经半年多了,他执掌中书已经半年了。可这半年的时光,却令得他与丁谓之间,有了越来越多的冲突。 他虽然名为宰相,丁谓不但在公事上对他恭敬有加,且私事上也对他照料得无微不至。此番到京,丁谓特地购置了一座府第,寇准却是个不肯置产的人,倒是看中了此时身为副相的王曾一所宅地,宁可租了来住。寇准向来手面大,宰相的俸禄虽高,他左手来右手去,不是周济了下属贫困,就是大设宴席,听歌博奕,一下子花得干干净净。虽然做了许久的宰相,居然连一座府第都未置下,连辽国都知道宋国有一位“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的宰相。 他与丁谓本是好友,当年两人也曾吟诗饮酒,甚为相得。此番丁谓特地推荐他为宰相,自己愿居下属,他心中亦感激。但是一到公事上头,寇准却渐渐发现,自己这个宰相,倒像是给丁谓渐渐架空了。 所有下面递上来的政务,都先经过丁谓的手,已经挑选后才呈给他,而且经常先送上几件他必会强烈反对的事,等递个三四件事都被他驳回之后,丁谓再递上一件较为平和的事,他不好意思再驳回,有时候签了才发现,这才是丁谓真正的目地;虽然政务上丁谓都口口声声地称“秉寇相的意思办事”,到头来发布的事项,却与他的意思相去甚远。时间不长,寇准亦是精明之人,渐渐察觉。只是丁谓向来态度恭敬,待他公事私事,都如同晚辈侍奉长者似地无可挑剔,便是存心生事吵架也吵不起来。 寇准此番回京入阁,心境为人,已经与十年前大不相同。决定大展身手澄清朝纲,一举除去这十年来王钦若治下的种种弊端。但是原来以为是良友善辅的丁谓,却处处制掣,到头来丁谓竟然是意欲架空于他,更令他暗怒不已。 过得片刻,王曾进来,寇准说到最近与丁谓在政事上的几件冲突,叹道:“当年我与丁谓之交好时,曾向李文靖公大力推荐他的才干。李相却对我说:‘此人不可使其得志!’我那时候亦是不太明白,反而不服地说:‘以丁谓的才干,必有得志之时,怕是连李相也不能一辈子压着他吧!’李相当时叹了一口气说:‘此人有才无德,你总有一天,会想起我今日的话来。’今日想来,李相果然有识人之明,丁谓此事,不可深交!” 王曾知道他说的是故宰相李沆,却又想起当年王旦也是同样赞李沆的,道:“李相为人深谋远虑,的确是人所难及。记得王相曾对我说,他当年为副相辅佐李相时,见李相常常拿着水旱蝗灾的上报,王相以为这些琐碎小事,不值得上报官家,李相说:‘官家少年继位,当令其知道天下百姓的艰难,免启奢侈之心。否则血气方刚,不留意间不是喜欢声色犬马,就是好大兴土木。我年纪老了,未必会看到这一天,但是将来或许你们会有一天起我今天的苦心。’到后来官家果然大兴土木,东封西祀营造宫观,他欲谏不能,欲去不忍,这才叹息李文靖公不愧是圣人。” 寇准也叹息道:“王公,你这是说到我这次不应该进表贺天书之事吧!” 王曾点头道:“下官正有一句话,此番寇公进京,是大错特错了。常言道:名与器不可假人。此番寇公不但没能重振朝纲,反而让他们借着寇公的声望来胡作非为,寇公一世英名,在世人眼中,也不免与他们同流合污了。” 寇准猛然一惊,看了王曾一眼,他倒不曾想到此处。心中暗暗忖道,难道自己此番进京,此番与丁谓合作,竟然是错了不成? 沉吟片刻,寇准叹道:“王公之言,平仲已经有数了。也是该下决心的时候,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其他人倒罢了,只是丁谓这人难办,我有心劝他,他这边答得好听,却依然故我。我有心与他争议,他却是恭谨小心,我与他多年交情,却是撕不开脸皮来。” 王曾叹道:“寇公老实,被奸人所欺。寇公难道不知道,丁谓在朝中,与王钦若、林特、陈彭年、刘承规这四人一起,被人称为‘五鬼’吗?丁谓此番诚请寇公入京,看似他记顾旧情,实则是欺寇公重情,借寇公之名而行自己之便而已。” 寇准怔了一怔,陷入了沉思之中。过得不久,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喧哗之声,却是丁谓带着众同僚们过来了,嘻嘻哈哈地笑道:“寇公还不出来吗,人都到齐就等你了!” 寇准猛一惊,抬起头来,双目精光毕露。 王曾微微一怔,倾过身去问道:“是约好的吗?” 寇准点了点头:“是约好的。” 这一日原又是丁谓约了一群中书省同僚,于中书省阁中一起聚餐。丁谓向来懂得做人,他知道现在单独对着寇准,难免要发生冲突,他新近招了一个好厨子,便自己备了酒菜,叫了一大批同僚,大伙儿吃吃喝喝,当着众人面,寇准自然不会扯破脸皮。酒到兴处吟诗填词,热闹上一场,便有什么意见也烟消云散了。寇准这人性子海阔天空,一件事冲散了,过段时间未必再提起。 丁谓进来见了王曾也是一怔,随即笑道:“王参政也在,正好,大家一起热闹一番!”说着拉着寇准与王曾一同出去,众人都等在外面,已经摆开酒席,见状笑闹着拉他们入席。 众人入席,丁谓心中暗暗忖夺,王曾此人一向小心谨慎,不象李迪那样明面上和他作对,却更给他一种摸不透的感觉,刚才和寇准两人在内,不知道商议何事,却是不得不防。 丁谓看着寇准大口饮酒,心中却是也涌上一股与刚才寇准一样的想法:此番请寇准进京合作,是否错了。他本是存了当年毕士安、王旦驾驭寇准的心思,借助寇准的人望,来挽回自己在清流中失去的威望,也是借着寇准的直爽,收拾王钦若的残余势力。寇准虽然刚愎自用,但是只要自己设法周旋,多方市恩,必能使寇准能买自己的面子,与自己合作愉快的。他没想到的是,如今的寇准,已经不再是十年前的寇准了。十年前的寇准或许刚愎自用,但并不计较得失,可是十年后的寇准,却是独断独行,半点权柄不肯放手,不但未曾与他所预想的与他合作共济,而是毫不顾忌地独揽权柄,独断独行。他以为是他建议寇准回京,虽然名份上他是副相,但却希望与寇准的关系能象王旦与寇准一样,相互尊重无分正副,不料寇准毫不客气地视他为下属,所有朝中大事,均由自己独断。半年来,他只有处处忍耐,设法巧妙周旋,才使得权柄不失,才使得整个朝庭的调度仍可以在暗中不至于失控。 丁谓心中暗叹一声:“这种僵局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总得要让寇准明白,我们之间应该怎么样相处合作啊!” “这种僵局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近在咫尺的寇准看着丁谓,心中也暗叹一声:“丁谓,纵有多年情谊,你我之间该划清的,也是该说明白了。” 酒过三巡,上了一盆羊羹来,寇准因为心中有事,一时不注意,拿着汤匙喝羹汤时,没倒入口中,却全洒在了胡子上。这个时候丁谓正站在他的身边,很自然地顺手拿袖子帮他擦了一下。寇准自己正要动手,不料丁谓如此殷勤,不觉得心事浮上,带醉斜眼看着丁谓,哈哈一笑道:“参政王是国家大臣,何必要殷勤为长官溜须呢?” 丁谓断然没料到他竟有此一语,猝不及防,竟整个人傻住了。旁边的众臣见势不妙,忙都上前打哈哈道:“啊,寇相喝醉了,丁参政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丁谓回过神来,看着寇准,面无表情地一字字道:“看来,寇相真是喝醉了,醉得不轻啊!” 寇准一言即出,自己也怔了一怔,却不知怎么地,浑身顿时轻松了下来。 “终于撕破这张脸了!”他坐在酒桌后,看着丁谓渐渐远去的背影,他这样想着,却隐隐地有一种悲哀。哪怕是再要好的朋友,道不同不相为谋,到一定的时候,总是要分开的吧! “道不同不相为谋!”此时,走出中书省阁部的丁谓,心中也是想着同样一件事!他那样努力想要维护着的一种和平景象,终于打破了。其实这半年多的相处共事,他早已经隐隐觉得寇准与他的处政理事思维是完全不同,迟早终有分手之时。只是他不愿意面临和寇准翻脸的情况,和寇准为敌是一件很令人头痛的事,他也不过是维持得多长是多长罢了! 随着他同时出来的三司使林特,忙劝他道:“寇相想必是喝醉了吧,参政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丁谓嘴角微动一下:“酒醉三分醒,一个人酒醉之后的态度,说明他对别人最心底里的看法。”他自嘲地一笑:“溜须?倒没想到,我在寇准的眼中,只是这样的一个人。” 林特忙道:“若无参政大人,寇准还在陕州边远地方呢,若无大人力荐,寇准哪得为相。不想此人竟如此忘恩负义。” 丁谓遥望天边,嘴角挂着一丝自嘲的冷笑:“忘恩负义,倒也不必这么说。只不过我现在才知道,有些人,竟然是煨不热的。” 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往往是他最好的朋友。

刘后坐在御案后,批阅着一本本的奏折。春风吹起一缕飞絮,飘飘荡荡地落到桌上。刘后拈起飞絮,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看去,但见御苑中早已经是绿多红少,杨花柳絮飞扬,原来已经将近暮春了。 整日间伏案阅卷,竟不知不觉,已经错过了这一春。 她转过身来,问雷允恭:“什么时辰了?”雷允恭忙道:“回娘娘,已经是申时了。”刘娥点了点头,走向内宫寝殿中。 内宫中一股浓浓的药气,刘后皱了皱眉头,道:“官家还未服过药吗?” 小内侍江德明上前道:“官家方才醒了,嫌药苦,没喝。” 刘娥点了点头:“让我来吧!”自己走到御榻边,轻声道:“官家,该用药了。” 真宗睁开眼睛,点了点头。今年年初正是乍暖还寒时分,御苑中第一枝桃花开了,真宗赏花之时,忽然中风,口不能言,虽然当时立即叫了太医诊治,慢慢地缓和过来,但是短时间内,却是无法再上朝理事了。 朝臣们的奏折只得由中书省送进大内来,刘后坐在真宗的身边,为他阅读奏折,真宗听后,若是点头,便批复下来;若是摇头,便驳回;若是不作表示,便留中或者召朝臣们商议之后,再作处理。 奏折如山,有些折子繁琐罗嗦,刘后只得在送到大内之前,自己浏览一番,若是事项不大,便自己先处理了。若是军政大事,洋洋洒洒写得长了,自己也先理个头绪出来,列出主要事项。因此每日见真宗奏事,不到一个时辰,自己倒要先花上两三个时辰先处理奏折。 刘后初次独自坐在御案前,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心中忽然有一种忐忑之感。虽然这么多年以来,她也是一直侧坐在旁边,与真宗一起商议朝政大事。可是独立自己从在当中,批阅奏章,却又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御香袅袅,延庆殿中静悄悄地,但听得刘后的声音在轻轻地念着奏章…… 每日的奏折依旧发下,自真宗病倒,为了安抚朝政,刘后下旨提拔了一批官员,直言敢谏的鲁宗道被提拨上来,八王元俨的王爵重新恢复并赐宅第,曾经同样在澶渊之盟中立下大功的曹利用被任命为执掌军政的枢密使,皇后长兄刘美任命为洛苑使等等。 另外还有几件婚事,如参知政事丁谓之子丁珝,新娶了钱惟演之女,与后家结成姻亲等。 寇准放下奏折,冷哼一声。他身为宰相,每日在中书接到大内传回来的奏折上,虽然看不出什么来,这奏折中,却也似乎隐隐透着女子的脂粉香气,这香气令人如此得不安。 后宫干政,本是朝臣们的大忌,他身为宰相,岂可令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只是此时皇帝多病,连他也仅仅只能是入内请安,纵有什么朝政大事要进宫商量,眼见宫中人多眼杂,焉知不是刘后在旁,纵然有什么话,他也无法说出。 今日,却是关键性的一日。三天前皇城司周怀政秘密派人通知他,今日是玉宸殿杨淑妃的三十五岁的整寿,杨淑妃素日与刘后交情极好,虽然真宗病中不便设宴,但今日肯定会抽个时间过去玉宸殿,到时候周怀政会设法调开刘后耳目,引他单独与真宗秘谈。 周怀政权势本大,但见刘后执政以来,寿成殿总管雷允恭内倚皇后、外交丁谓,渐渐得势,未免威胁到自己。连忙这边向皇太子殷勤讨好,这边着力拉拢寇准与丁雷联盟对抗。平时每次见到寇准等人,态度都是极为恭敬,寇准身为宰相,自然也需要得到周怀政在宫中的相助,因此对周怀政也另眼相看。 寇准数次想要独自面奏真宗,因刘后在侧,无法实行,早就暗暗请周怀政想方设法寻找机会。当下闻讯大喜,早朝散后,寇准借故留下来处置公务,过了一会儿,见周怀政果然派人秘密地来告,今日是玉宸殿设下小宴,刘后带了太子前去相贺,不在真宗身边。 走过长长的宫道,来到延庆殿外,见周怀政果然早就候在那里了,见了寇准,连忙迎上来。两人沿着长廊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 “寇相,今日机会极好!”周怀政压低了声音道:“前几日,官家倚在我腿上时,叹息说唯恐自己一病不起,太子年幼难以执政。我趁机说,何不以寇相辅政,官家点头说甚好。寇相今日进内,正可趁热打铁,将此事定了下来,太子临朝,寇相辅政,岂不天下太平。” 寇准眼中光芒一闪:“周公公,官家说此话,可曾泄露?” 周怀政低声道:“寇相放心,我自有分寸。另外今日机会甚好,官家刚才还抱怨说,皇后自己不在,连宫中妃嫔叫走了,就把天子一人扔在这里,这分明是对皇后不满,寇相正可进言。” 寇准点了点头,周怀政打起帘子,寇准入殿向真宗请安。 此时真宗的病情,已经略有好转,能够由周怀政扶着坐起来,也能说说话了,见寇准进来请安,吩咐道:“赐座!”寇准见屏风后无人,皇帝身边除了周怀政外,便只有数个小内侍,未见到皇后身边的贴身内侍雷允恭,这正是天赐良机。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寇准谢恩坐下,道:“臣观官家的龙颜,近来越发地好了,普天下臣民们盼着官家早日临朝,如望之虹霓。” 真宗笑着摇头道:“如卿之言倒好了,只怕朕这身子,恐怕是短时间内难好,朝中事务,还得你们多辛苦!” 寇准看了看左右,忽然跪下道:“官家,国不可一日无君。官家久不上朝,百官心中未免惶惶,人心难定啊!以臣之见,皇太子已经行过冠礼,这些年来,官家令太子开资善堂议政,东宫有得力官员辅庇,皇太子天资聪明,深得重望,已经有处理政事的能力,何不在官家养病期间,下旨令皇太子监国主政呢?” 真宗因自己年岁已大,太子却还只有十余岁,国事难以交托,这些年对太子恨不得拨苗助长,此听得寇准称赞太子,不由地心中甚为高兴,笑道:“太子果然有处理政事的能力了吗?只怕还得要你们的辅佐才是!” 寇准忙道:“辅佐太子,需得方正的大臣,臣观丁谓心术不正,钱惟演与他是姻亲,此二人断不足辅佐少主。” 真宗沉吟片刻,道:“丁谓精明能干、钱惟演心思细密,本都是一时良才。奈何过于聪明,人君若不能制他,便会为他们所制。皇儿年纪还小,尚不能驾驭他们。寇准,辅佐少主,还得是你与李迪。” 寇准强抑心中的激动,磕头道:“臣得官家所托,敢不肝脑涂地,尽心报答!” 真宗微微闭目,道:“嗯,你叫杨亿草诏去吧!” 寇准知道皇帝是累了,连忙轻轻地退了出去。 走出大内,他遥望着天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来不及回府,便匆匆去了翰林学士杨亿的府中,屏退左右,将皇帝这番旨意告诉了他,并要他起草太子监国的诏书,说完了之后,微顿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对杨亿道:“太子监国之后,要罢免丁谓,由你取而代之!” 杨亿是个谨慎的人,此时得到寇准的密令,他深知丁谓耳目众多,因此送走寇准之后,恍若无事一样,照样用过晚饭之后,早早歇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身边的侍从也早已经退下休息,杨亿悄悄地披衣起床,自己点亮了蜡烛,坐在书桌前,将诏书拟成。然后等到墨干,再仔细地贴身收好,重新回床睡觉。 他这一番草拟诏书,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连家中人都不曾知道,这一夜一件震惊朝野的事,已经在悄悄进行了。 可是就算他这么谨慎小心之至,这个消息,仍是极快地传到了丁谓的耳中。

这一日,刘后正批阅奏章,忽然接到雷允恭的禀报,说是丁谓求见。刘后微觉诧异:“我并没有传他来见,可有何事?” 雷允恭神情微微有些紧张,道:“丁大人说,有紧急国政,要回禀娘娘。” 刘后微一沉吟,道:“传!” 丁谓入见,也不及说些别的话,立刻单刀直入道:“娘娘,大事不好,寇准与杨亿秘谋矫旨,想要挟持太子监国,自己独揽国政,这分明是谋逆之行,请娘娘圣断!” 刘后大吃一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丁谓重重叩了一个头道:“寇准谋逆,想要挟持太子监国。” 刘后只觉得心头一寒,暗道:“终于来了。”自真宗病后,她代为执掌朝政,虽然是权宜之计,可是朝中已经有重臣表示不满,但却没有想到,寇准竟然会如此大胆,公然下手争权? 刘娥缓缓地坐下,冷笑一声,问丁谓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证据?”虽是盛夏,那声音却仿似冰棱般令人打个寒战。 丁谓心里打个寒战,忙道:“杨亿连诏书都拟好了,寇准连将来的文武大臣都重新分配,许诺要以杨亿来取代我的位置。今日杨亿会带着诏书来见官家,只要一搜杨亿,就可以搜出诏书草稿来。” 刘后微微冷笑:“丁谓,如此机密的大事,你何以得知?” 丁谓犹豫了一下,直觉得御座上两道寒光刺了下来,不敢不言:“昨日寇准得意之下,在家饮酒,醉后泄露而知。” 刘后大惊,厉声喝道:“大胆丁谓,你竟敢在宰相府中安了细作。我问你,文武百官之中,你还在何人身边安了细作吗?” 丁谓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连连磕头:“臣不敢,是那日臣与寇准饮酒,寇准酒后吐露对娘娘的不满,臣因他是宰相,怕他对娘娘不利,因此派了人去察看,臣仅仅是出于对娘娘的忠心,安敢有其他之图。” 刘后按下心头的不安,笑道:“如此甚好,难得你一片忠心。”看了雷允恭一眼,示意道:“允恭,扶丁参政起来再说吧!” 丁谓心中一凌,刘后一问便止,显见这问题不是解了,而是存在她的心中了。心下暗悔,只得道:“当今之计,娘娘如何对付寇准的阴谋?” 刘后点了点头:“以参政之见呢?” 丁谓急道:“娘娘,官家稍有不适,即可痊愈,寇准鼓惑官家让太子监国。可是太子今年才十岁,如何能够主政,寇准无非为的是自己弄权。他一则诅咒天子无寿,二则诬陷娘娘的忠心,三则欺凌太子年幼,实是其心可诛。杨亿就要进宫了,若是他见了官家,准了奏折,岂不是大事不妙?” 刘后看了丁谓一眼,她知道丁谓力荐寇准回京之事,她也听说过“溜须”传闻,看着如今丁谓如今要对付寇准之殷切,又怎么会想到,才是一年之前,两人尚且同袍情深,同声和气呢。 但听着丁谓一声声“诅咒天子”“诬陷娘娘”“欺凌太子”切齿之声,这三桩罪名,桩桩打在她的心上。刘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天子病重,她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对朝中人事有所变动,现在看来,只怕不动不行了。当下抬手止住丁谓,站起来吩咐道:“允恭,立刻吩咐下去,今日官家身子不适,关了内宫之门。文武百臣若要见官家,都给我挡住了!”雷允恭应了一声,连忙下去。 刘后缓缓坐下,看着丁谓退下去的身影,暗暗长叹一声,这一场风暴,终于还是提前发动了。她虽然此时独掌朝政,然而辅佐真宗三十年来,朝政大事早已经百事过心,事事娴熟了。 治理天下,有如开方用药,须得君臣调和、五行相济。朝中需要丁谓这样的能臣,也需要寇准这样的直臣,也需要王曾这样的中和之臣,也需要钱惟演这样的心腹之臣,为上位之职责,只在维系其中的平衡。古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必须要五味调和,酸甜苦辣,分寸只在毫厘之中。所谓“君甘臣酸、君少臣老”讲的就是这份调和之道,稍有差池,牵一发便动全身,会引起整个朝廷格局的大变动。 所以,以寇准为相,便以丁谓为辅而调和,寇准固然有兴利除弊的一面,丁谓的牵制便可使他不会走得太远而引起大动荡而失衡。她固然不愿意看到丁谓操纵了寇准,但是寇准与丁谓公开交恶,以致于朝中大臣们的纷争陷入恶性之争,更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刘后站了起来,走了几步,看到案几上的棋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世事如棋,朝廷这盘棋上,不能只有白棋,也不能只有黑棋。令人头大的是,这黑白棋子并不安守其位,每每要自行占位拼杀,她这个执棋人,不但要下棋,还要控制住手下棋子的走势。 真宗病重,一动不如一静,她只愿万事不动风波,平安度过。可惜,别人并不是如她所愿。寇准冲动冒进,丁谓伺机下手,都要亲自动手改变目前暂时平衡的格局,拥势而决定棋局的走向。 丁谓之告密,看似忠心,却也暗藏阴险,无非是借她之刀,除去对手坐大势力。刘后暗叹一声,可惜,她目前并不打算打破这种格局。 可是——她看着窗外,那里是真宗养病的延庆宫方向——怅然想着,皇帝陛下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让寇准拟这一道旨意? 刘后转过身去,脸上已是一片淡然,不动声色地吩咐道:“起驾,去延庆殿。” 周怀政本已经知道今日寇准杨亿会带着中书省拟好的旨意入宫,只待真宗点头便颁行下去,明日太子便可临朝听政。便是刘后事后知道,但旨意一旦下去,她便是阻止也来不及了。 不承想今日刘后居然这么早来到延庆殿,周怀政大惊,只得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心里还计算着若是待会儿寇准入宫之时,先找个机会将刘后引走,只要旨意上一用上真宗之印,便是刘后也无可奈何。 刘后直接进殿,也不像平时一般先召了太医询问病情,便走向真宗床头。周怀政暗惊,恭敬地上前一步,正好侧身挡住刘后去路,恭声道:“娘娘,官家方才用了药,刚刚睡着。太医说不可惊动,以免病情有碍。” 刘后上下打量着周怀政好一会儿,周怀政只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刘后压低了声音冷笑道:“难道本宫还要你这个奴才来教吗?你要不多事,谁也惊扰不了官家。”她抬手一压,众人皆不敢说话,延庆殿内鸦雀无声。 刘后提起裙裾,轻手轻脚地走到真宗的床榻前,坐了下来。 真宗仍在昏睡之中,但见他腊黄的脸,经了这段时间的病,都瘦凹了下来。刘后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沉睡着的皇帝,心中的郁结之气,不知怎么地,就松了下来。 但见皇帝睡得不甚安稳,像是觉得有些闷热似地皱起了眉头,她轻叹一声,不由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拂去他缠在额间的发丝,将被子松开了些,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真宗却睁开了眼睛,看着刘后一笑:“你今日怎么这么早来了?” 刘后微微一笑,柔声道:“今日奏折不多,早处理完了,记挂着你,所以早点过来。” 真宗点了点头:“朕这一病,让你劳累了。” 刘后伸手扶着真宗坐起,这边亲自接了周怀政捧上来的巾子为真宗擦汗,笑道:“三郎说哪里话来,你我份属夫妻,臣妾为三郎劳累,那原是份内之事啊!” 真宗却握住了她的心,叹道:“国政纷乱,非亲临者不知道其中之苦啊!”刘后心中一道电光闪过,差点脱口而出,看了周怀政一眼却又不说话了。 真宗却又转了话题,道:“怎么好几日不见桢儿了?” 刘后柔声道:“太子每天都来向官家请安的,想是早上官家睡了,不敢打扰。”这边含笑转头吩咐周怀政:“怀政,你去东宫,等太子散学了,就把太子带过来。三郎,咱们一家三口,倒是好久没有一起这么聚聚了!” 周怀政正担心寇准之时,连忙应了一声退下。他走出宫门,正准备寻个机会派人打探消息,却见雷允恭拿着个瓶子跑了出来道:“周公公慢走,娘娘忽然又吩咐拿瓶荷花露给太子解暑,正巧,咱们一起去吧!” 周怀政见了这么张膏药硬贴上来,直恨得无可奈何,咬牙笑道:“雷公公莫要客气,正要同雷公公多多亲近亲近呢!” 雷允恭哈哈笑着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来来来,周公公请!” 这边刘后看着真宗精神好了些,含笑道:“官家的气色,比昨日又好些了。昨天钦天监来说,近日里夜观天象,见原来聚在紫微星旁边的云层已经散去,看来官家的病,指日就会痊愈了。” 真宗这些年信奉天书祥瑞得久了,渐渐地有些沉浸其中不能自拨,再加上身体久病、太子年幼,心头悬在那里放不下的事太多,便是身为天子也是无能为力,更加寄望于问神问仙。自他病后,已经数次大赦天下,刘后也派了人令普天下各处道观为皇帝祈福,大作法事。 真宗已经病了很久,此时听了刘后此言,微觉宽慰,道:“钦天监果有此见吗?” 刘后柔声道:“三郎,天上人都盼着你早日好转,早日临朝听政。” 真宗含笑点了点头,握着刘后的手道:“这些日子,你又要操心朕的病,又要操心朝政大事,可忙坏你了。” 刘后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臣妾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平平安安地过了这段时间,等三郎病好了,臣妾也好抽身。只是……” 真宗看着她的神情:“有事?” 刘后犹豫片刻,道:“本应什么事也不应烦劳到官家,只是臣妾此事不敢作主,只得请官家作主。”她顿了一顿,道:“丁谓刚才来报说,寇准昨日吃多了酒,说官家要太子监国由他辅政,还许了杨亿接替丁谓之职,今日早朝人心惶惶,都在私底下讨论此事,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来讨官家的示下!” 真宗一惊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刘后看着真宗:“这么说连官家也不知道?” 真宗想了想,忽然想起昨日周怀政引着寇准来说的那一番话,当时他只道是寇准的一个建议,只叫他作个详细的奏议来备参考,谁知道寇准竟然将未定之事擅自泄露出去,弄得朝中人心不稳,难道他当真就此把自己当成一病不起了吗?如此性急,却是令人心寒,想到此处,不觉大怒,当下却不动声色道:“丁谓有何奏议?” 刘后心中暗服,果然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了,当下笑道:“丁谓有什么想法,不问也知,不必理会。臣妾想寇准怕是不能再留了,不过这个空档也不能太大了,免得失衡。” 真宗点头笑道:“以皇后之见呢?” 刘后道:“臣妾愚见,事情已经传成这样了,可以把丁谓挪一点,以清视听。然后以王曾为制衡,官家以为如何?” 真宗想了想道:“制衡丁谓,还是李迪的脾气更好些。” 小内侍江德明打起帘子,张怀德早候在外头,这时走了进去禀道:“禀官家,参知政事丁谓候旨。” 真宗点了点头:“召!” 丁谓进殿后过得片刻,只得真宗道:“宣制诏。” 张怀德连忙宣了知制诰晏殊入宫,晏殊进宫后才知道是拟罢相之旨,只得回奏道:“臣掌外制,此非臣职也。” 随后,掌内制诰的钱惟演被传进宫,议及寇准罢相之事。真宗病重,不愿意朝中人事变更过大,只言令寇准罢去相位,另授闲职。 钱惟演请援王钦若之例,封为太子太保。 真宗沉吟片刻,道:“寇准不比王钦若,更升一层,为太傅。”顿了一顿道:“还要更尖优礼。” 钱惟演道:“官家恩重,臣请封寇相为国公?”本朝只有开国功臣封王,封寇准为国公,为爵位中第一等,也算优厚。真宗点了点头。 钱惟演自袖中取出藩国名册呈上,真宗顺手一指,钱惟演定睛看去,却是一个“莱”字。 那一天傍晚,知制诰晏殊、钱惟演入宫之后再没回家,夜宿于外宫学士院草拟旨意,次日圣旨下:寇准罢相,改授太子太傅,封莱国公。以参知政事丁谓、太子宾客李迪同为平章事,一起拜相。

寇准自罢相后,闭门在家。一日黄昏,忽然有客来访,原来是真宗身边的内侍周怀政。周怀政本深得真宗宠爱,这些年来已经升迁至昭宣使、英州团练使、入内副都知等职,权势不下于当年的王继恩。他与寇准早自朱能天书事件,已经同声共气,那日又乘刘后与雷允恭不在的时候,安排寇准单独见了皇帝,取得了太子监国的许可。 谁知道寇准失败,刘后一追查,便查到周怀政的头上来,虽然尚未对他动手,可是周怀政心中已经是惶惶不安了。本朝对士大夫素来礼敬有加,太祖的铁碑秘誓中有三不杀:“不杀柴氏后人,不杀谏臣、不杀读书人。”因此寇准虽然罢相,也只是削去权力,依旧封他为太子太傅与国公。可是这宫中若处理起内侍奴才来,可就没这么麻烦了,杖责逐出苦役流放甚至处死,亦都是有可能的事。因此周怀政见寇准失势,却是比寇准更加着急。 这边周怀政借口巡视四门,来到寇准府中,见了寇准就跪下道:“国势危难,后宫专权,寇公身负天下的期望、官家的托付、太子的辅弼重任,难道您当真就此放手,任由丁谓等五鬼横行不成?” 寇准先是吓了一跳,听了他这番话,却也不禁叹了一口气道:“奸臣弄鬼,后宫专权,连官家都不能自主,我又被罢了职,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周怀政站起来,左右一看,两边侍从都已经被迸退,这才上来一步,贴近寇准轻声道:“官家已经许了太子监国,便是寇公也可以依旨行事。” 寇准摇了摇头道:“皇后不肯放手,便是太子监国,也只是徒具虚名啊!” 周怀政诡秘地道:“太子并非皇后所生,只要太子执政,皇后也掌不住权力。官家已经有旨,若是太子还不能掌监国之权,何不干脆一步到位,由官家禅位,这样皇后再有通天之力,也不能干预朝政了。” 寇准听得周怀政说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一番话来,惊得退后一步,跌坐在座位上,直拿眼睛瞪着周怀政,好一会儿才颤声道:“你、你这叫什么话?” 周怀政趋前一步,道:“寇公何以如此胆小,官家明明对我说过,要让太子监国,寇公辅政的。我想官家也一定是对皇后干政有所不满,才有此意的。太子迟早是要继位的,早和迟还不是一样,官家退位为太上皇,仍然指点太子执政的。若是咱们拥立太子,再奉官家为太上皇,我想这也是不违官家的本意!” 寇准瞪着眼睛,直直地看了周怀政好一会儿,却不说话。周怀政心中一急,忙又跪下道:“寇公可听得这几年您离京之后,城中的童谣:‘若要天下好,莫若召寇老;若要天下宁,拨除眼前丁。’天下人殷切盼着寇公主政,剪除丁谓这个奸佞以救万民。机会就在眼前,您却视而不顾吗?寇公啊寇公,难道您真的要置天下人的期望于不顾吗?” 寇准心潮起伏,好一会儿才道:“周公公请起!”周怀政一喜,连忙站起身。 寇准呆了好一会儿,才道:“内有皇后,外有丁谓,要想成事,谈何容易!” 周怀政森然笑道:“寇公放心,万事由我作主,到时候——刘可幽、丁可杀、公可复相,天下太平!” 寇准看着周怀政的眼中一道寒光闪过,便有一股杀气流转于身,只听得他森然说着“刘可幽、丁可杀”时,自己竟也不觉皮肤上起了一阵寒意。 寇准倒吸了一口凉气,站了起来转身背对着周怀政道:“这等事,非我为臣子者所能听,所能干预的。你出去吧,我今天什么都没有听到!” 周怀政看着寇准的背影,目光闪烁,又说了一句话:“若是事成之后,有旨意请寇公辅政呢!” 寇准正向内堂行走,已经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仍是背对着周怀政,道:“寇准身为人臣,自当奉旨行事!” 周怀政轻吁了一口气,微微一笑,向寇准躬身一揖:“多谢寇公,寇公放心,此事自有怀政一力担当,绝不连累他们!” 寇准瞿然转身,看着周怀政,嘴角微微抽动一下:“老夫又岂是怕人连累之人!” 周怀政再度一揖,转身而去。 寇准也不送客,直入内堂,吩咐管家寇安:“从即日起,封门闭府,除非有圣旨,否则任何人都不见!” 周怀政自寇准府出来,立刻派亲信手下,秘密请了自己的弟弟礼宾副使周怀信、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閤门祗候杨怀玉等人到府密议。杨崇勋等人素来与他是死党,因为他近在真宗身边,,亦是自周怀政处得到更多机会揣摩真宗,平时多奉承于他,与他一向来往密切之至。然而此次入府,直接进入密室,心中也不禁不安起来。 周怀政见人已经到齐,令人关上密室,把守在外,见此时室中只有他们五人,这才把主题亮了出来:“官家密旨:要传位于皇太子,要各位助我执行旨意。丁谓乱政,刘氏冒认太子的生母而封后,此二人会阻止太子登基,官家有旨杀丁谓,废刘氏。” 周怀信已经听兄长说过此事,倒也罢了,另外三人吓得脸色苍白,站起来说:“这、这可是有杀身之祸的啊!” 周怀政坐了下来,静静地道:“既然已经来了,各位已经沾上此事,又岂能再洗干净了。再说,此事若成,大家都共享富贵,难道是我周怀政一人之事吗?” 杨崇勋与杨怀吉相互对望一眼,又坐了下来,杨怀玉怔了一怔,见两人已经坐下,也只得坐了下来,局促地强笑道:“周大人真会开玩笑,哈哈,就凭我们几个人,能做什么?” 周怀政沉着地说:“各位还记得当今官家登基时的情况吧。那时候太后与李继勋、王继恩等人想要扶立楚王登基,那一夜官家就直接入宫,赶在楚王之前登基了。如今大内的禁军,全掌握在我的手中。丁谓会隔日入宫,只要在丁谓入宫之后,将他一举拿下或者当场格杀,皇后只不过是一妇人,只要将她看管起来,我们这边立刻拥立太子披上龙袍,天明之时百官上殿,就可宣读圣旨,废刘氏、杀丁谓、官家禅让、太子登基。” 杨崇勋是真宗在王府时的旧人,当时真宗登基的情景,却是最清楚的,闻言不禁道:“杀宰相、废皇后、官家退位、太子登基,无一不是震惊天下的大事。大内发动兵变容易,可是文武百官这边怎么办?当年是宰相吕端主持大局,率领文武百官朝拜,官家才能得天下承认。如果到时候文武百官上朝,无人镇得住他们,这可就大事不妙了!” 周怀政胸有成竹地一笑:“各位请放心,官家早有旨意令太子监国,寇公辅政。到时候,我们只要执行官家的旨意就成了!” 杨崇勋目光闪烁:“这么说,此事有寇大人幕后主持了?” 周怀政犹豫了一下,忽然想起寇准所说的“我今天什么都没有听到”这句话,话到嘴边临时改口:“不,不过寇大人曾经奉过辅政的旨意,事到临头,他是不会不管的。” 杨崇勋与杨怀吉对望一眼,杨怀吉道:“看来周大人事事都已经考虑周全,不知道打算如何动手?” 周怀政沉吟片刻,从柜子里郑重地拿出一个卷轴来摊开,却原来是一幅禁宫的兵力图,道:“各位请过来看一下——”众人一起凑了过来,听着周怀政指点着,何人带多少人马,从何时从何门入宫,几时埋伏在宫门格杀丁谓,哪条线路包围正阳宫、哪条线路包围勤政殿等。 这一议,足足议到夜晚时分,这才确定,在七月二十五日晚动手:傍晚等群臣散去之后,由周怀政借口皇帝有事,找理由拖住丁谓,将他扣在内阁,然后在晚间发动政变,废刘后杀丁谓控制住大内,然后在二十六日凌晨拥立太子从东宫进入福宁殿登基。 走出周怀政府第,杨崇勋与杨怀吉长吁了一口气,却见杨怀玉心事重重,也不与两人打招呼上马车就离开了。杨崇勋看了杨怀吉一眼:“承制现在欲往何处去?” 杨怀吉看了杨崇勋一眼:“杨公又往何处去?” 杨崇勋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天色已晚,老夫急着要回府去了。” 杨怀吉嘿嘿一笑:“杨公怎么想的,下官也是怎么想的。那咱们就此告辞,各自回府吧!” 杨崇勋也嘿嘿一笑:“说的是,咱们就此告辞,各自回府安睡吧!” 两人拱手而别,各自由着不同的方向,同时坐马车离开。 两刻钟后,晋国公宰相丁谓的府前,两辆马车各自从东西不同的方向,同时到达停下,两名车夫今天已经在周府聊了半天,此时再见面,不由地有些诧异。 车帘掀开,刚才相约一同回府睡觉的两个人同时走出,也同时看到了彼此,错愕之余不禁哈哈一笑。杨崇勋道:“承制不是急着要回府去了吗?” 杨怀吉神态自若地说:“下官已经说过,杨公怎么想的,下官也是怎么想的!” 杨崇勋哈哈一笑:“说得是,那——咱们还是要分头进去,还是要一起进去?” 杨怀吉道:“既然不约而同,那自是天意要我们同时进去了!” 杨崇勋抬手让道:“既然如此,杨承制请!” 杨怀吉也抬手让道:“还是杨公先请!”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入府。 一个时辰之后,自丁谓府中驰出一辆女眷用的车辆,直向枢密使曹利用府中驰去。 到了曹府已经快到三更了,曹利用早已经睡下,却是被侍从自睡梦中唤醒,正要发火,却被那侍从随耳说了几句,惊得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掀开被子跳下床去,却将床上的小妾吓了一大跳,迷迷糊糊地问:“大人,出什么事了?” 曹利用被子蒙上她的头:“只管睡你的!”这边急得亲自扯了件衣服来穿上。两个侍从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服侍他穿戴,曹利用套上鞋一边往外走,一边侍从们忙着跟上去为他整衣戴冠,直走到书房前才把衣着整理完毕,自觉得十分仓促了,哪知道推门一看,丁谓竟比他还狼狈,只穿着一件家常夏衣,光着头未戴帽子正团团转呢。曹利用知道丁谓素来极重视仪表,此时这样穿着过来,必是紧急到了极处了。 原来杨崇勋与杨怀吉进府时,丁谓倒还未睡,却是时值盛夏,丁谓穿着家常夏衣,也不戴帽子,正在后园纳凉,却被杨崇勋二人进来将周怀政的机密一相告,急得连忙赶了过来,又不敢用宰相车驾,府里的马车都卸了鞍鞯,只有一辆他小妾的马车是准备次日清晨到庙里进香的,早早套好了备着,此时却也顾不得了,只得乘了这辆小妾之车,赶了过来。 曹利用却也是在梦中被叫醒,听得侍从说丁相公如此这般的打扮,坐着如此那般的马车过来,大吃一惊,也是急忙穿衣出来。推门进了书房便道:“丁相,出了什么事了?” 丁谓一见曹利用进来,急忙迎上去,跺着脚道:“曹公,可不得了,滔天的大祸事!周怀政勾结寇准作乱,要杀你我、废皇后、挟持官家传位太子,逆乱谋反!” 曹利用纵是心里已知必是大事,听到此一言时,也吓了一大跳:“丁相,此事当真?” 丁谓道:“我正要与曹公商议此事。”接着把杨崇勋等刚才的告密内容说了一番,道:“明日就是他们动手的期限了,曹公是枢密使,掌握兵权,此事要靠你了。” 曹利用立刻道:“如此事不宜迟,你我立刻修表章,明日一早进宫见皇后上奏此事。” 当下两人商议已定,这边由丁谓修联名奏折,这边曹利用已经是连夜调兵遣将,对付明日周怀政的兵变了。

丁谓在曹府写完奏折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当下丁谓与曹利用同车进宫,这边早已经命人回府去取丁谓的朝服来更换。 这几日皇帝的病情已经略好些,刘后甚是高兴,今日起了大早,才在梳妆,就听雷允恭来报说宰相丁谓与枢密使曹利用已经在宫门外候见。刘后怔了一怔,宰相掌国政、枢密使掌军机,这执掌军政的二人在上朝的时间尚未到就已经候旨,必是天大的事了。 当下梳妆齐了,坐车到崇政殿中。在外殿垂下帘子,宣二人进来。丁谓与曹利用隔帘参拜了皇后,将奏折递了进去,并陈说了经过。 刘后听得丁谓说到周怀政“杀丁谓、囚皇后、逼官家退位禅让太子”时,只觉得脑子忽然一片空白,手足冰冷,举手命道:“你且停下,待我想一想!” 她拿着奏折,要隔得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细细地想了一想,只觉得一股怒意直冲上心头。强压下怒意,吩咐丁谓:“你继续说!” 丁谓继续将昨晚杨崇勋所说的一一奏来,刘后一边听着,一边在脑中急速地想着,转头问雷允恭:“周怀政今日可曾进宫?” 雷允恭忙道:“周怀政已进宫中,正在御药院!” 刘后再问曹利用:“你昨日调遣兵马如何?” 曹利用忙奏道:“臣已经叫五城兵马司监视有关人等的府第及各处,未奉旨意不敢擅行。只要对方兵马一动,五城兵马司立即能将他们制住。” 刘后点头:“做得甚是。”这边已经是一连串的命令发下:“叫刘美立刻进宫,接管禁军。雷允恭带领侍卫,拿下周怀政,由宣徽使曹玮与杨崇勋立刻在御药院审讯。曹利用带着兵马,按杨怀吉的名单把昨日议事的人全都拿下。所有涉案之人,都交枢密院审问。传旨免朝,文武百官立刻回府,三品以上官员的府第,都由五城兵马司监视起来。” 眼见着各人领命而去,刘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已经冷汗湿透,心头仍是悸动不已。方才撑着一股怒气发号施令,此时想想,竟是后怕不已。近在咫尺之间,竟暗伏着如此杀机,直叫人不寒而栗。她平生经历风浪亦是极多,从未有此凶险。往日纵有再大的惊险风浪,总是皇帝独立承担,她不过是在旁边出谋画策、劝慰开导罢了!可是此刻皇帝重病在身,太子才不过十岁,若是奸人叛乱得逞,她重病的丈夫要被逼退位;而她期盼了一生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儿子,要落在别人的手中变成工具。她若是对此无能为力,岂不是生不如死。 刘后霍地站了起来,她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一个女人为了卫护她的丈夫和儿子,她可以最勇敢,也可以最凶狠。 她抬头,扬声道:“德明——” 小内侍江德明忙跑了过来:“娘娘!” 刘后急速地吩咐道:“立刻去东宫,把太子带到这里来。叫侍卫们把崇政殿重重守卫。” 江德明连忙跑了出去,过得不久,便将太子赵桢带回崇政殿内殿真宗的御榻前。 赵桢迷惑地问刘后:“母后,今天不用去资善堂了吗?太傅还等着呢!” 刘后拉住了赵桢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这边含笑道:“母后已经同太傅说了,今日放假一天,你今日就在崇政殿中,陪父皇和母后玩一天!” 赵桢毕竟还是个孩子,闻听得可以逃学一天,也不禁喜得笑了一笑,忙端庄地行礼道:“儿臣尊旨。” 刘后拉着他的人走到床边,真宗已经醒来坐起,见太子请安,笑道:“功课学得怎么样了?” 刘后笑嗔道:“今天别问功课,也别说训课,只叫皇儿说几个笑话,给你父皇听听,要笑了才准通过!” 赵桢细想了想,可怜他生在皇宫,每日里子曰诗云规矩礼仪,却是没有笑话可讲,只得搜肠刮肚地想出几句道:“前朝宰相冯道曾经与和凝同在中书,冯相性子慢,和相性子急。有一日和相见冯相穿了一双新靴子,与自己前些时买的一样,就问是多少钱。冯相举起左脚道:‘九百。’和相大怒,回头就骂身边的仆从道:‘怎么你给我买的居然要一千八?’骂了那仆从很久,等他骂完了,冯相又慢慢地举起右脚,道:‘这一只也是九百!’” 真宗早已经听过这笑话了,却是给儿子面子,笑了笑道:“说得不错。可见做人,性子太急了太慢了都容易误事……” 刘后坐得离二人微远,看着他父子说说笑笑,心中顿觉得暖暖地,只是想着:“便是此时当真有乱兵冲进来,我便是死,也要和他们死在一起。” 她也不插进去,只是含笑看着真宗父子说笑。过了一会儿,江德明悄悄地进来,轻声回道:“禀娘娘,周怀政及其党羽已经拿下,宣徽使正在审问,舅爷带兵已经控制了内宫。” 刘后绷了半日的心弦一下子松了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真宗转头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刘后站起来,对赵桢道:“皇儿,父皇还有事。叫江德明带你去淑妃那里玩去。” 赵桢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随着江德明一道出去了。 刘后这才拿着丁谓的奏折,走到真宗面前跪下道:“官家,入内副都知周怀政谋反,已经被拿下了。” 周怀政谋逆被抓后,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经全部招供。曹玮将供状递上来时,丁谓很失望地看到,供状中没有指出寇准是同谋。 旨意下来,周怀政被押到城西普安寺处斩。 寇准在这一个傍晚,被带进了宫中。 玉座珠帘,御香缭绕,帘子后面的声音,遥远地像是从天边传过来似的:“寇准,你可知罪?” 寇准入宫之前,就已经猜测到,此次必然会连累到自己,当下抗辨道:“寇准不知身犯何罪?” 刘后缓缓地说:“三天前,周怀政去找你,你二人迸退左右,密议了许久,他一离开你家,就召集人马,密谋夺宫篡位,事成之后,恢复你的相位。那一天,你们密议了些什么,你又指使许诺了他些什么?” 寇准大怒:“这纯粹是血口喷人,臣愿与周怀政当面对质。” 刘后轻轻一笑:“周怀政已死,你这叫死无对证。我倒来猜猜看,先是周怀政引你入宫,密谋以太子监国,你来辅政,你连副相都选好了。然后是你密谋不成反被罢相,于是周怀政再度入你府中,与你秘密会谈,此时内情无人得知。周怀政出府之后,你闭门谢客,为的是什么?周怀政离开你家即调兵遣将,图谋造反。为的也是挟持年幼的太子,逼官家交权,由你为宰相实际上执掌朝政。这前因后果,都与你有关。寇准,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天周怀政行踪诡异地特地到你家中,你特地迸退从人,在你罢相之后周怀政谋反之后这么特殊的时间和场合下,你们仅仅只是谈谈天色,还是只赏花品茶?”她淡淡的话语,有着一股无名的讽刺之意。 寇准昂然抬头道:“不错,那日周怀政的确与臣谈及此事,臣已经严辞拒绝并斥责了他。” 刘后讥讽的语声,在寇准时此的耳中听来,是如此的尖锐:“仅仅严辞拒绝而已吗?寇准,你那时纵然已非宰相,也还是太子太傅、莱国公,不是平民百姓。便是平民百姓,遇到有人在密谋造反,一则要拿下那逆乱之人,二则也该立刻禀奏朝廷,及时制止这场逆乱,这才是你身为朝臣该作的事。而不是听之任之,默许纵容,你以为你可以置身事外吗?你有没有心中窃喜,整冠相待这场谋反的成功,好让你重登宰相之位?你纵然算不得主谋、算不得同谋,难道说还算不得一荣俱荣的同党吗?” 寇准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大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要见官家!” 刘后霍然站起,厉声道:“好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倒要问一问,我有何罪,你们这般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拨除而后快!官家病罪,太子年幼,一个是我的夫君,一个是我的儿子,没有我支撑着这一切,早教你们这些权臣操纵得逞!寇准,到今天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罪在何处吗?张咏叫你读霍光传,你读懂了吗?霍光辅汉武、佐昭帝、废昌邑、立宣帝,如一柱擎天将汉室支撑而起,他的下场又如何?”刘后自齿间一字字地迸出来:“九、族、皆、灭,诛、连、千、户!” 寇准只听得浑身寒毛竖起,忽然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他抬头看着前面,他看不清楚珠帘后面的人,却仍然觉得她那双眼睛里寒光闪闪,令人不寒而栗。他想:“我一直低估了这个女人!” 刘后冷笑一声坐下,淡淡地道:“我待问你,你的功劳比之霍光如何?你的下场也要学那霍光吗?霍光天大的功劳,为何要有这般的下场,只因为他忘记了,他再大的权势,是皇家所赐于。他纵是天大的功劳,也轮不到他将自己的意愿,置于君王之上!寇准,若说你有什么阴谋逆乱的想法,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可是在你的心中,却永远认为自己才是最正确的。太宗皇帝在的时候,你倒还有些忌惮。官家宽厚,你越发将自己凌驾于君王之上了,只有你才是永远对的,朝廷所有的只有照你的意思去做,你才会满意。你忘记了什么叫君臣之道,所以官家病重,你敢逼宫挟主;所以奸阉做乱,会引你为同党!你扪心自问,从古至今历代帝王,有哪一个能容得象你这样嚣张的臣子?” 恰似一道惊雷炸响,寇准心头极度震憾,这么多年来引以为自傲的一切,竟被眼前的一个妇人,击得一片粉碎。他缓缓地伏□子:“寇准领罪,罪及寇准一身,万勿再牵连他人。” 刘后长长地出一了口气,缓缓地道:“你应该觉得庆幸,幸而你生在本朝。历朝历代的君王,没有一个及得上太祖皇帝心地宽厚。太祖没有杀过一个臣下,后世子孙也不敢有违先人之厚德。官家有病,我也不想把此事闹大,引得人心不安。只是我问你寇准,周怀政虽然伏诛,若再出来一个逆乱之事,也是拿着你太子监国的旧议,拿你出来做幌子,到时候,你该怎么办?我纵然再要饶你,你教我以何辞面对文武百官?” 寇准闭目道:“寇准明白,寇准当自请出京,请官家降罪!” 刘后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最桀骜不驯的人,也终于波澜无惊地处理了。此时皇帝病重,一切只能平静处理。她淡淡地道:“你且退下罢,自有旨意会下来的。” 次日,圣旨下:寇准坐周怀政案之罪,贬为太常卿,下到相州为知州。 半个月后,丁谓上奏,永兴军巡检朱能,勾结周怀政假造天书,现因周怀政案拿问朱能时,朱能拒捕兴兵造反,已被诛杀。朱能本是寇准的部下,献天书时寇准又曾为此写过贺表,朱能造反,寇准理应连坐。 于是旨意再下,寇准降为道州司马,贬放到更远的岭南之地去了。 长亭外,送别离。寇准遥望青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此时此景,仿佛若十三年前的情景重现。只不过,当年送别的丁谓,如今已经变成另一个逼他出京的人了。 今日送行的人,是副相王曾。王曾倒了一杯酒送上:“寇公,十三年前送别,三年前迎归。寇公放心,朝中有李相与我等在,定不能再叫寇准久等。”王曾暗自唏嘘,李迪今日本也要来送别,却被丁谓寻事拖住,不得□,而他自己力保寇准,却因寇准租住他的宅弟,被丁谓讥讽为房东替房客说话,莫不是怕没得房租再收,平白受了丁谓的言语刻薄。 寇准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朝着京城方向看了看,纵声笑道:“十三年前,我离京之时,满怀不甘不忿。因此上不顾一切为择手段,甚至连奉天书写赞表的事也都做了,以求东山再起。”他叹了一口气道:“谁知道三年京城为相,身心俱老!自辱其志,却成了画虎类犬。却原来我不是这样的人,想做也做不成,不过枉自己扭曲了自己罢了!思想这三年来,当真大梦一场!”他将酒杯一掷,长笑道:“这一场贬谪又如何?不过是成全我寇准依然做回自己而已。从今后放任山水中,鞠耕田桑间,与村夫野老抵足谈笑,更为快意而已!” 长笑声中,寇准已经转身登上马车,车内,倩桃已经含笑相候。寇准向王曾一拱手:“王公,此去山高水远,不必相送。” 长笑声中,但见一行车马,渐渐远去,消失在天边,王曾耳中,似仍可听到寇准朗朗大笑之声。

直到秋天的时候,真宗的病才稍稍好些,开始重新登崇德殿临朝听政。但是这一场大病,却已经损耗了他的元气。经常神思困倦,心不在焉,竟是时间越久的事情记得越牢,发生在近期的事情,却是经常前言不对后语。过了几日,忽然问群臣:“朕怎么好几天没看到寇准了?” 群臣大吃一惊,面面相窥,不敢做声。 宰相李迪上前一步,道:“寇准已被流放到道州,难道官家竟然不知吗?” 真宗大吃一惊:“寇准犯了何罪,竟贬到道州去了?” 丁谓忙上前一步:“官家忘了,是八月中旬因为周怀政谋反之事,寇准参与其中,因此官家下旨,贬为道州司马。” 真宗想了想,倒有些迷糊起来:“周怀政谋逆的事,有牵连寇准吧?” 李迪大惊,急忙跪下道:“莫非是皇后假传圣旨?” 真宗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皇后竟敢如此专恣?” 当年刘后立后之时,李迪本就是大力反对,再加上寇准被贬,丁谓在刘后纵容下在朝中大肆排除异已,此刻他听得真宗口露不满之意,心中一喜,趁机道:“皇后如此专权,朝中上下只知有刘氏不知有官家。官家何不废了皇后?” 真宗这一惊比刚才更甚,瞪着李迪看了半晌,丁谓吓得心头狂跳,忙跪下奏道:“李迪放肆,诽谤皇后,请官家治罪!” 真宗面无表情地盯着李迪与丁谓好一会儿,看得两人惴惴不安,竟不知道天心何测,却不知道此时真宗才是吓了一跳,他这段时间脑子甚是浑浊,须得静下来片刻,才醒悟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心中暗叹一声,口中却缓缓地道:“哦——朕想起来了,寇准的事,皇后禀报过朕,朕这段时间病得糊涂竟忘记了。” 李迪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却待不甘心地上前一步:“官家——” 真宗挥了挥手:“退朝!”站起来向后殿走去。他转入柱后,却见刘后已经站在那里。 真宗这一病,元气大伤,虽然勉强临朝听政,身体却上虚弱不堪,刘后不放心,怕他在坐朝时病势有变。因此自他重新临朝以来,刘后每日送他上朝,每日亲自在屏风后等候照料。方才的话,她已经完全听见了。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上了辇车,行在空旷的宫巷之中,两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虽然有无数侍从跟着,然而静默的空间,似乎只剩下了自己两人遥遥相隔。 辇车在延庆宫停下,刘后默不作声,侍候着真宗入宫,更衣休息,然后迸退左右,跪了下去:“官家,你要废了我吗?” 真宗昏昏沉沉间,见刘后跪下,吓了一跳,忙扶起她来:“皇后,你何出此言?” 刘后抬头道:“刚才李迪的话,臣妾都听见了!” 真宗不在意地笑道:“李迪不过是个外人而已,哪里管得了你我夫妻之间的事,起来吧!”说着,拉起刘后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刘后看着真宗脸色淡然,轻叹一声:“三郎,寇准之事,你可是怪我自作主张?” 真宗淡淡地道:“朝政是朕交到你手中的,就算你有什么处置,也是份内之事。”他轻轻叹了一声:“可是,总也得知会朕一声吧。今日朝堂上,朕不知情,就差点出了乱子。寇准的事朕已经有旨恩遇,为何要流放道州?李迪得了这个缝隙,还不闹得不可收拾。朕只得代你受过,自己认下这个病中昏愦之名,免得事情闹大。” 刘后眼圈一红,想了想,忍下气,才慢慢道:“当日周怀政的案子,的确是牵连甚多,那时候官家你病情反复,我怎敢叫您更加生气。所以事情都是外头宰相们依律裁处的,我并不敢擅专。官家病中,我一切事情只敢息事宁人。这事情的处理上,我也只有尽量大事化小,以求平安度过这个难关。”然后把整件事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道:“从来内宦与外臣勾结,都是大祸。汉朝末年的十常侍之乱,唐朝末年的甘露事变,皆是如此。没有内宦控制君王,外臣难以发号施令;没有外臣支持,内宦难以成气候。若是内外勾结,就会囚禁谋杀君王,扶持幼主以做为傀儡,如竖刁困死齐恒公,梁冀毒杀汉质帝,这都是古来就有的事。周怀政虽死,寇准再留在京中,只怕更招事端,因此只能将他远远地贬出京城,叫人无法再兴风作浪!” 真宗凝视她许久,忽然淡淡一笑:“小娥,朕知道你还是对寇准耿耿于怀。虽然你聪明才智,都远胜须眉。但是你毕竟是个女子,执掌国政,需要对大局的掌控能力,需要驾驭臣下,需要对紧急事件的应变能力。天下兴亡系于一身,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这其中种种压力和辛苦,非言语能表。澶渊之盟时,连朕都难承受这样的压力,更何况你。朕病了这么多日子,你也累了这么多日子。朕开始并不敢放心交给你,因为朕不知道,你能不能应付得了这样的压力,有没有这样的应变能力!” 刘后伏在真宗的膝上,轻轻地道:“我也害怕的,可是女人虽弱,若要卫护她的夫与子,她能比任何人都勇敢。多年来纵有风雨,也全是三郎挡在我的前面,如今三郎病了,那就由我来承担起这一切,卫护着三郎,卫护着我们的孩子,卫护着三郎的天下,如同这么多年来,三郎卫护着我们一样。” 真宗轻抚着刘后的长发,那一头青丝曾经乌黑亮丽,如今也隐约可见一丝银光闪过,他轻轻地挑出一根白发来拨去了:“周怀政的事,你处理得很好,朕可以放心了。小娥,朕这一病,你都有白头发了。以后的事,怕还是要你更辛苦!” 刘后取过真宗手中的白发,轻叹道:“我老了,白头发怕是越拨越多了。我不怕辛苦,我怕的是自己判断失误,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真宗道:“朕原本是想让寇准辅政的,他虽然桀骜不驯,可是他没有存心经营,处事不谨慎,错处太多,看似替他说话的人多,却没有结党,形不成气候,任何时候想动他都不难。丁谓虽然用起来很顺手,而且也很能干,会让你很轻松。可是他太精明,不留错处,想动他就难了。你若不能操纵他,他就敢操纵你。朕原把李迪寇准留着来牵制他,现在看来,李迪还是太浅,不是他的对手。曹利用鲁宗道脾气都烈,李迪若是留不住,你可用这两个人……” 刘后点了点头,道:“我都记下了。” 真宗点了点头道:“过段时间,等风声平静了,还是把寇准叫回来。这人有才,却没有多少私心,端的看你怎么用了。” 这一日,真宗的精神显然比往日好些,直到华灯初上,帝后二人,仍沉浸在一教一学的过程中。

过了年后,宫外忽然来报,武胜军节度观察留后刘美病重垂危。刘美本就已经积劳成伤,告病多月,却逢周怀政兵变,只得再度披挂上阵,虽然平定了周怀政之乱,却元气大伤,就此一病不起。 此时真宗也是重病,等刘后知道消息竟如此严重时,大吃一惊,见这几日真宗病情稳定已经能够上朝理事,便向真宗告了假省亲探病。 凤辇行至刘府,刘美之妻钱氏已经在门前相迎。刘后下辇,也来不及寒喧径直而入,边走边问:“怎么样了?” 钱氏泪流满面,只是摇头,刘后心中一惊:“如何到了这种地步?为何不早早派人告知于我?” 钱氏拭泪道:“老爷说,官家有病,娘娘心系天下,不可轻易惊扰娘娘,以免娘娘多操心。” 刘后顿足叹道:“他还是这副脾气!你们不该只听他的。” 刘府府第不甚宽广,说话间便已经到了刘美房前,刘后走进去,但见刘美挣扎着要起来行礼,急忙叫人按住了,这边走到床前亲手扶住刘美。但见刘美病骨支离,不觉垂泪道:“大哥病至如何,我竟是今日才来看望。” 刘美看了看刘后身边,急地道:“娘娘何必出来呢,如今官家病中,宫中朝中有多少事,为了臣而轻出,实在是无谓如此。” 刘后心中一酸:“阿哥,到这个时候,你还管其他事做什么?你我是至亲的兄妹,今日且把外务抛开,咱们就如普通的兄妹一般,叙叙家常吧!” 刘美长叹一声:“娘娘,臣没有用,帮不上你,还一直拖累了你!” 刘后忍泪道:“阿哥,你说哪里话来,若没有你,怎么会有我今日!” 刘美苦笑一声道:“娘娘,刘美这些年来,托娘娘之庇佑做到使相的位置,可是文不能朝堂之上,不能帮您解决辅佐朝政,害得娘娘多受制掣;武不能安邦定国,征战沙场,收复国土。如今官家病重,朝中那些臣子们虎视眈眈的,正是应该为娘娘分忧之时,谁知道我这个时候却不能为娘娘出力。这一病,还替娘娘添忧。” 刘后拭泪道:“阿哥,你本来就应该在家养病,若非为了帮我平定周怀政之乱,又再度操劳,何以一病至此。” 刘美方欲开口:“娘娘……”话未出口,便被刘后阻止了:“阿哥,你真的不能再叫一次我的小名了吗?” 刘美怔住了,过了良久才长叹一声:“小娥——” 这样的称呼,已经很多年没有从刘美口中喊出了,听着他这一声“小娥”,刘后一阵恍惚,仿佛这四十年时光未曾经过,又回到了两人的少年时代一般。 刘后长长地叹息一声:“好久,没有听到阿哥这般叫我了!” 刘美苦笑道:“是的,真是好久了。还记得我们在蜀中之时,你才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一眨眼,却原来四十年已经过去了!” 刘后含泪笑道:“是啊,四十年了,却仿佛犹在昨日一般!” 刘美凝视着刘后:“那时候,我说要带你进京过好日子。没想到,后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倘若我能晓得,会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我……”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倘若他们没有进京,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也许,他们会在蜀中留下;也许,他们不会成为兄妹;也许,他和她之间会有另一种关系的可能。 刘美摇了摇头,禁止自己再想下去,真是老了病了,竟然冒出了许多平时隐在心里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些奇怪思绪。她的生命中,注定是广阔无穷的天地,与他偶有交集,却早已经越行越远了。其实从那年进京时,她开始从被保护者一变为掌控者,在这一片陌生的天地里散发出超越于他的智慧和能力时,他就应该想到会失去她了。这个念头,在那片土墙后走出两个少年公子时,就已经让他确定了。从此,他把所有的事都埋在心底,默默地远望着她,守护着她。然而,却仍是无能为力地一次次的看着她受苦,受屈;看着她一步步蜕变,重生。有比他更有能力的人在保护着她,而她,也依然如与他相处的方式一样,先是被保护者,然后,一步步强大为掌控者。 “只是,我不放心你啊,小娥!”只是,在他的心中,守护她,已经成了永远的责任所在,而如今,自己却要在她一生最关键的时刻,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无能为力了,要弃她而去了。 刘后握住了刘美的手:“阿哥,你放心,我没事儿,任何难关我都能够度过的。你要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等你病好了,咱们兄妹两个,还有好多的事儿要做呢!” 刘美摇了摇头:“我的身体怎么样,我自己知道!” 刘后心中一痛,转过头去拭了泪,转回来笑道:“阿哥,你有什么事要交待我的吗?” 刘美心中早知道自己时日不长,沉吟片刻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盼娘娘诸事顺遂,我于九泉之下也放心了,也好见刘婆婆了。”他眼神缓缓扫了一下室中,向钱氏招了招手,钱氏走了过来,他看着钱氏道:“夫人,你是个金枝玉叶,我是个银匠出身,这辈子实在是叫你受屈了。” 钱氏潸然泪下:“老爷,你我夫妻俱是一体,你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吗?” 刘美放开刘后的手,握住了钱氏的手,看着刘后道:“我这一辈子,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算享受了人间之福,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刘美出身贫寒,我家联姻,也不需要高门权贵之家。一对儿女,都已经定了亲事,都是咱们蜀中的老乡亲。女儿的亲事,定的是茶商马家,儿子的亲事,定的是王蒙正之女,都是普通百姓,中等人家,也没有什么不放心了。只是惟玉跟了我一生,尽是操劳家事,如今幼子从广还在襁褓之中,还望娘娘多照顾她们母子。” 刘后握住了钱氏之后,道:“阿哥,我会把这几个孩子当成自己孩子一般爱护,你尽管放心吧!”刘美一生虽为外戚,却一直小心谨慎,精于职守,为人厚道,每任官职,都做得尽心尽力上司下属无不称好,又绝不结党结派,凡有官场纷争皆是避而远之,因此上便是一般高门世族,纵然看不起他出身贫寒又是外戚,却也对他的为人没有什么可攻击之处。 刘美处事一向低调,几个儿女的亲事,也是高门不攀,攀者不交,也不避忌自己的出身贫寒,反而特地挑了蜀中旧识乡亲,中等富户为儿女结亲,也是指望儿女们避开官场,不攀着外戚权贵。 刘后听得他这般一一道来,更觉心酸。但听着耳边刘美病弱的声音,看着满室药气氤氲,只觉得此情此景,虚幻而飘渺,仿佛不似真实,犹见蜀中栈道上,一对孤苦少年相依为命,憧憬未来。 时辰到了,刘后起身回宫。出了刘府,坐在御辇上向宫中行去,刘后忽然有一种冲动,她不顾仪制掀开帘子,只看着那府第上的“刘府”二字在夕阳西照下,显现一片不真实的灿烂之色,渐行渐远。 那一种绝望如渐渐涌上的夜色,将她的整个人渐渐淹没,忽然间她捂住自己的脸,泪如雨下。 半月后,武胜军节度观察留后刘美病死。帝后大为悲伤,为之废朝五日,皇后亲临刘府,祭奠如仪。 回到宫中,步下凤辇,刘后茫然走在宫中长廊,脑子里浑浑噩噩一片空白,只觉得心里被挖掉了一块什么似的,空空落落,无所依处。 刘美是她生命中最初闯入的人,她和他一起逃难,一起到京中打拼,一起经历人生中最贫寒的岁月,纵然她和真宗将近四十年夫妻,但是她的人生中,却仍然有一块是真宗所不知道所不了解的,唯一能够和她共有的,只有刘美。 四十年来,不离不弃的守护,她走的每一步路,都可以回头看得见他那憨实的笑容,她以为他会永永远远地守护在她的身后,永永远远可以一回头看得见他。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离开,他会不在。 甚至,非他所愿地离开。 而她却无能为力。 宫门开了,真宗静静地站在那里,早已经在等候于她。 刹那时,所有的冷静自持、所有的控制力都忽然崩溃,刘后飞奔过去,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紧真宗,在灵堂上没有流下的泪,忽然如雨而下。 真宗轻轻地捧起她的脸,她的脸上是绝望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希望,那一刻她多年的面具打破,她的脆弱她的依赖都那样全然地涌现在他的面前。忽然之间,淡却已久的爱怜之情又重新燃起,这种感觉有多少年没有过了?这么多年来她是能干的妻子能干的皇后能干的掌控者,独独这种脆弱无依的神情,他已经陌生了很多年了。 真宗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小娥,放心,有朕在呢!” 她依在他的怀中,像一个小女孩一样不能自控地抽泣:“三郎,你要答应我,你不能弃我而去,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啊!”她紧紧地抱着他,怀中的他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真好,他仍是她的,是她的唯一所有,唯一所爱。 真宗柔声道:“你放心,朕一直在这里,永远在这里,朕绝对不会弃你而去的,因为——朕也不能没有你啊!” 笼在心头的恐惧,需要确确实实的存在感来驱散,刘娥伸出手来,真真切切地抚摸着真宗的脸,一点点触手微温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着的,心中的压抑恐惧渐渐散去,露出了欢喜的微笑,她倚在他的怀中,低低地说:“三郎,我需要你,桢儿也需要你。” 真宗心中一软,看着怀中的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刘美的死,对帝后之间的感情,似乎起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死亡的恐惧令得他们更加紧紧相依,真宗比往日更留恋于刘后的温柔,而刘后也收起自成为皇后以后,不自觉露出刚强态度,变得更为温柔和对真宗的依恋。刘美的死令她相信冥冥之中的强大力量,从前真宗信道,她虽然不反对,但自己并没有多少真的投入过。而如今,她宁愿去相信这一丝飘渺的希望,频频施钱去举行祈福仪式,对于各种仙方妙药都积极去寻求。更请旨在次年改元乾兴,并派人祭祀山陵,为皇帝祷福延寿。 这个秋天,看着黄叶一片片地飘零,令人越发地心寒。刘后站在院中,看着片片黄叶,她如今能够体会为什么历代明君英主,在后期却这么迷恋方术?为什么真宗会从操纵河图洛书到自己身陷其中不能自拨,他有太多太多放不下的事情啊! 不知道祈福、改元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冬天到了,真宗的精神,反而一天天好起来了。 过了年,真宗正式改元乾兴,大赦天下,正月里宫中举宴欢庆,真宗下旨封朝中三大重臣宰相丁谓为晋国公,枢密使冯拯为魏国公,曹利用为韩国公。 到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真宗忽然精神甚好,下旨御东华门观灯。那一夜,京中华灯遍地,灿若星辰。忽见传说中久病的皇帝出现于东华门上,百姓皆是惊喜下拜,场面极为轰动。 当夜真宗精神颇好,只可惜,谁也没有看出,这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桃花初开的时候,真宗忽然旧病复发,一病不起。

桃花初开的时候,真宗忽然旧病复发,一病不起。 延庆殿中,药香氤氲,宫中诸人穿梭来往,整班的太医轮流问诊,却仍是静悄悄地不出一点声息,只有铜壶滴漏的声音,声声令人心惊。 刘后走出门来,招手叫过雷允恭,轻声问道:“八王爷还没有走吗?” 雷允恭垂手道:“是。” 刘后皱起了眉头,自真宗病后,朝中宰相为了祈神消灾而留宿宫中。八王赵元俨也以探真宗病为由进住宫中,虽已有一段时日,却似乎没有离宫的打算。太宗时有皇子九人,如今除了真宗外,便只剩下长子元佐和八子元俨。那元佐在太宗朝就为了避免皇位纷争,而以疯症自清,自真宗继位之后,更是参禅修道,闭门不问外事。而八王元俨却是素来胆大妄为,本来因为禁宫失火之事被降职过,后来真宗念及兄弟之情复了爵位,不想随着其余诸王的先后去世,如今只剩得八王一人在朝。 本朝曾经出过“兄终弟及”之事,那烛影斧声的传闻犹隔不远。真宗这两三年三番五次地病倒,本来门前冷落的八王府,也忽然变得热闹起来,热闹得有些令人不安。 如今这位近年来蠢蠢欲动的八王爷,在真宗病重之时留连宫中不去,其用心如何,不问可知。 刘后眉头深锁,冷笑一声,她三番五次派人暗示元俨离宫,不想对方似乎拿定了决心,不管明示暗示,就是不肯离宫。 刘后迎着初春仍是料峭的寒风,冷冷地想到四个字:“其心可诛!” 真宗病重,太子年幼,朝中宰相李迪又一直存着废后之心,如今还加上个八王元俨来凑热闹,刘后眼望青天,心中冷笑道,这真是什么事都聚齐了。 可是,她现在不能出头,不能动手,这个时候,她更不宜出面作任何举动。否则,不但八王爷会倚着皇帝宗室的身份大闹,朝中大臣们也会借机生事。 这个时候,一步都乱不得,一步都错不得。 刘后袖中的拳头捏紧了又放开,转身道:“怀德!”总管张怀德跑了过来,垂手听候吩咐。 刘后的声音在风中传来:“怀德,你去前殿宰相们那里,把八王爷的事告诉他们,请宰相们做主,应该如何处理?” 张怀德应声而去,刘后看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那些宰相们固然排挤她这位皇后,可是对于那位自我感觉良好的八王爷,只怕更容不得让“兄终弟继”那种乱了朝纲之事,再度发生吧。 这,正是看看那些宰相们的智慧和忠诚的时候。 次日清晨,刘后正在梳妆,张怀德眉开眼笑地进来了,行了一礼道:“娘娘,八王爷早上在宫外向官家行了礼,辞行出宫去了。” 刘后诧异:“这么快?怎么办到的?” 张怀德这才将详情说了出来。原来他昨日到前殿去请宰相们示下,丁谓和李迪等人立刻大为紧张,闭上门商议了一夜,也没有商议出办法来。李迪开门,却见内廷供奉的翰林司用金盆盛了热水,正要送去给八王元俨。李迪灵机一动,拿起案桌上毛笔在盆中一搅,然后命翰林司端去。 不想赵元俨一早起来正要用热水梳洗,却见盆水微黑,惊得巾帕落地,连桌上的早膳都不敢进用,直吓得面青唇白,脸未洗膳未用便匆匆辞行,骑马急急离宫回府去了。 刘后忍笑,只是略带不屑地道:“我还以为这位八王爷既然敢存了此心,必有过人的定力,不想也经不得这区区一吓。” 她站了起来,移步进内殿,真宗正已经醒来。刘后附耳轻轻地说:“官家,八王爷今早辞行,已经出宫去了。” 真宗嘴角微微一丝笑意,点了点头:“今日朕精神甚好,召文武大臣都进来。” 刘后点了点头,令雷允恭前去宣旨,又将太子带过来。 过得不久,宰相丁谓、副相李迪、枢密使冯拯、副使曹利用等率文武重臣来到延庆殿中,跪在地下,听候真宗的旨意。 真宗的声音悠悠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太子年幼,众卿等可能忠心扶持?” 丁谓、李迪、冯拯、曹利用等连忙跪上前一步,道:“臣等可对天起誓,力保幼主,决无二心。” 真宗喘了一口气道:“太子年幼,朕大行后,尊皇后为皇太后,处分军国大事。” 一言即出,丁谓等早已经猜到,连忙磕头道:“臣等遵旨。” 李迪大惊,方欲开口,副相王曾轻轻拉了他一把,也磕头道:“臣等遵旨。” 真宗的眼光转向刘后:“皇后。” 站在床前的刘后急忙趋近,忍泪道:“臣妾在!” 真宗喘了一口气,道:“辅政,可叫寇准回来。” 刘后点了点头:“臣妾记下了。” 真宗的眼睛向着下面的群臣扫视一圈,顿了一下又道:“寇准之后,可用李迪。” 刘后的眼光落在李迪身上,一触即回,向真宗点头道:“臣妾也记下了,李迪之后呢?” 真宗闭目,似乎刚才那几句勉力提起声音的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元气,他在努力重新恢复说话的力气,刘后看得不忍,方欲道:“官家……” 真宗已经用力睁开眼睛,喘息着道:“李迪之后,可用王曾……” 刘后心中刺痛,忍泪道:“臣妾也记下了,王曾之后呢?” 真宗断断续续地道:“王曾之后,可用吕、吕、吕夷简……”话到最后,吕夷简三字已经有些颤乱了。 刘后紧紧地握住真宗的手:“臣妾都记下了。” 真宗停了下来,过了片刻,才颤声道:“令太子拜丞相……” 刘后含泪转头吩咐道:“太子拜丞相——” 张怀德携着太子的手,来到群臣面前跪下,宰相丁谓、李迪等连忙跪伏于地,道:“臣以性命为誓,保太子登基。” 乾兴元年二月,宋帝赵恒因病于延庆殿去世,时年五十五岁,奉庙号为真宗。真宗在位二十六年,改元五次,即咸平、景德、大中祥符、天禧、乾兴。 真宗遗命皇太子灵前即位,尊皇后刘氏为皇太后,处分军国大事,淑妃杨氏为皇太妃。 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子赵祯继位为帝,是为宋仁宗。 夜,沉寂无声。 刘后眼望漆黑的长空,欲哭无泪。 短短半年间,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先后离她而去。 如果说刘美的走,她还能挺得住。真宗的去世,却是给了她最猝不及防的打击。 她以为他能够永远和她在一起的。 那桑家瓦肆的相遇,那风雨之夜的紧紧相拥,那四十年来的不离不弃,居然——就这么没有了。 她的心整个都被挖空了,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能做,只想也跟着去了。 被人切去一半的感觉是什么,她现在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黑夜、长空,令她忽然觉得害怕起来,前面有多少魑魅魍魉,等着择人而噬呢。以前她不怕,因为任何时候,都有真宗在她的身后,永远地支持她,保护她。 可现在呢,她茫然回头,身后空空如也。 刘后一身黑衣,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全然憔悴下来,走在大殿中无声无息,唯有一双眼睛却像是在燃烧着一样。 穿过空空的大殿,走入内殿之中。 内殿中,但听得轻轻的哭泣之声,白衣素服的杨淑妃和新帝赵桢已经哭得双目红肿,抬起头看着她的时候,却是充满了依赖和不知所措。 刘后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她向赵桢伸出双手,双手冰冷。 赵桢哭着扑入她的怀中:“母后!” 刘后抱住了他,轻轻地说:“皇儿,要记住,你是皇帝了,明天,你要临朝听政了!” 赵桢颤抖了一下:“母后,我怕!” 刘后抱紧了他:“皇儿,不怕,有母后在呢。只要有母后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当这个孩子哭着扑入她的怀中时,那个柔软的小身体忽然一下子击中了她的心,令她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孩子。 三郎没有弃我而去,他还留下了这个孩子呢。刘后模模糊糊地想,有孩子真好,不管多空的心,一下子就被他填满了。不管她有多害怕,也忽然想努力地挡在他的面前,自己的害怕也不觉消失了。 她轻轻地抚着赵桢的头发,轻轻告诉他,也是告诉自己:“桢儿别怕,一切有母后在呢!有我在,你们什么都不必怕!” 风,越发地紧了。 风声在整座大殿呼啸着回荡。 刘后抬起头,直视着黑漆漆的前方。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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