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的时候,我有些恋恋不舍,追出门外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一种从没有过的孤独悄悄地笼上心头。正擦着眼泪,却忽然从指缝里看见了王阿婆。她的表情淡漠,目光中有一丝嘲弄的意味。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十九岁的人了,心里也有了一份小小的自尊。我低着头,正准备逃进屋里,却被她叫住了,“过来,丫头。”她的口气有一种不容违抗的威严。我有点胆怯,但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她的目光一直也没有离开我的眼睛,似乎想看穿我的内心世界。待我走进,她忽然笑了,她的笑很慈祥,仿佛刚才的那种淡漠是她故意装出来的。她说:“过几天就好了。”我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说:“你先收拾一下,中午来阿婆这里吃饭,我们包饺子吃。”“不用了,我自己会到外面吃。”初来乍到,我怎么能吃她的饺子?“傻丫头,今天听我的,就这么办了。”她的口气又不容违抗起来。我点点头,反正以后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快去吧,不要再哭鼻子了啊。”她又笑了,似乎想调动我的情绪。
她在北屋,我在西厢房,距离不是很远,彼此的开门声都能够清晰地听到。房子是她的,为了找这么一处离学校既近又安全的房屋,父亲可没有少跑路,后来才找到她这里,每月的房租150元,据说这是最低的了。尽管这样,对我们的家庭还是有些捉襟见肘。但为了我的复读,家里面也豁出去了。父亲说,哪怕有一点点的希望,我们也要全力以赴地支持你。但是家庭的付出越大,我的压力也就越大,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路会走到到什么程度,现在人生地不熟,除了刚刚认识的王阿婆,周围都是陌生的人。
西厢房的布置还算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桌。台灯是我自己带来的。再有就是我的日用品了。看着简陋的设施,冷清的房间,想想自己将要在这里住上一年,心不由得苍茫起来。
午饭果然是饺子,韭菜鸡蛋馅的。阿婆一边给我端饺子,一边说:“丫头,从今以后你就不要见外了,阿婆一个人住其实也挺孤单的,你来了,我们这里就有家的味道了,有事你吭声,没饭吃的时候就来阿婆这里。”她自顾自地唠唠叨叨,我却在她屋子的墙壁上找到了她的全家福。照片上的阿婆还年轻,穿了碎花的裙子,脸上是幸福的笑容。她的男人浓眉大眼,看上去也是本份人家。一儿一女正风华正茂,真是幸福的一家人啊。王阿婆见我看照片,也凑上来,她眯起了眼睛。看自己的过去人们往往都会有一种幸福感的。没想到阿婆却叹了一口气:“走地走了,不在身边的不在身边,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啊。”我说:“阿公不在了吗?”“他啊,人家早就享福去了,本来好好的一个人,说不行就不行了。”“那他们呢?”我指指她的儿女。阿婆的神色顿了顿,似乎是不想说下去。后来又说:“他们都在外地,各有各的事业,早就把老娘给忘了。”“不会吧?”我疑问道。“怎么不会?”她又顿了一下说:“回不回来都无所谓,反正就我一个人,看不看都这个样子。”我看着她满脸的皱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怪怪的感觉。她的屋里很干净,到处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我在她的桌子上看到一本漫画书,我笑着说:“您还看漫画啊?”她说:“大街上捡的,我认字不多,看看画面,也怪有意思的,现在的人都挺会编的。”我被她的话逗笑了,那种陌生的感觉一下子都没有了。
生活就这样稳定下来,虽然远离父母,但是有王阿婆,却也少了想家的念头。这期间,也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因为我是从农村来的,县城的同学们都欺生,恶作剧的事情时有发生,不是往我的课桌里塞东西,就是乱翻我的书本,这些我都忍了,最严重的一次他们竟然往我的课桌里放了一只死麻雀。这下我忍不住了,我找到班主任说不找出恶作剧者,我就拒绝上课。那几天,我懒在床上不去学校,越想这样的学习越没有意思。王阿婆是第二天早上发现我的异常的,等我把事情说完,她腾得就火了,她说:“这事没个说法就没完。”她气势汹汹地去找校长,我不知道她跟校长是怎么说的,转天班主任就找到王阿婆,一个劲地向她道歉,似乎阿婆成了我的家长。王阿婆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咱一个女孩子家,可不能太软了,要不他们就一直欺负你。你不用怕,一切有阿婆呢。”看着她坚决的样子,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不为别的,只是她那护犊式的温暖,让我感动。
红薯上市的时候,王阿婆买了很多回来,堆在院里像小山了。她大概看出了我的疑问,就说:“等着冬天烤红薯呢。”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以她的生活条件似乎没有这个必要。她又说:“闲着也是闲着,挣一点算一点吧。”她开始鼓捣烤红薯的炉子,大概是一年不用了,炉子都有些生锈了,她重新刷了油漆,又把装炉子的小车充足了气。她干这样的活轻车熟路,根本就不需要我帮忙。本来我还要说一些埋怨的话,但是看她的热情,我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北方的冬天来得快,几场北风之后,天就阴冷下来,呆在屋里,脚丫子开始麻木地疼。王阿婆点了煤球炉子,然后要我搬到她的北屋,她说:“两个人挤在一起,还能够互相增加一些温暖。”话虽这样说,但是我知道她在照顾我。我没有拒绝她的邀请,几个月的时间,我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老太太,她给了我像祖母那样的关心和慈爱。
阿婆的哮喘病犯了,一咳嗽起来就上不来气。我劝她去看医生,她说不要紧的,老毛病,吃点药就好了。冬天的夜晚,我常常被她的咳嗽从睡梦中惊醒,我能够从她呼呼的喘气声中感受到她的那份痛苦。有好几次,我都产生了给她的儿女写信的念头,但是阿婆不让,阿婆说他们都忙。我说再忙也不能忘记娘啊。她笑笑不再申辩,只是说:“这不是还有你在吗?”我知道她说的是托词,我怎么能代替她的儿女呢?即便是能代替她的女儿,可是我没有能力来消除她的痛苦。每次看她吃药,我都在心里祈祷着,希望她的病赶紧好起来。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一个同学那里知道了她儿女的状况。原来她的儿子在上大学期间,因为一起师生恋未果,想不开自杀了。那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她的女儿去外国留学并定居,一直想接了阿婆去的,但阿婆不愿意离开家乡,就一直这么过了下来。我听了很惊诧,仿佛天方夜谭似的故事。我从来也没想过,在阿婆单薄的肩上,还承担了这样大的不幸和痛苦。
我开始对阿婆另眼相待起来,曾以为自己的落榜复读是最痛苦的事情了,可是和她的遭遇比起来不过是一碟小菜。我不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她晚年的生活。
父亲隔一个月来一次,除了看看我,给我捎点吃的,就是给王阿婆交房租。有一次父亲偷偷地告诉我:“王阿婆已经不要房租了,你要尽量地照顾好她。”我说:“这怎么行,她也不容易,那么冷的天气还要出去卖红薯。”父亲说:“先这样吧,咱先记着她的好,等以后有机会再还给她。”我点点头,150块钱对她来说可能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于我的家庭,真的犹如雪中送炭。
王阿婆的红薯摊就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路口,不管人流多密,我总能一眼看见她。她穿了棉大衣,还系了围巾,戴了手套。尽管这样她的脸还是被冻得通红。她的生意很好,每天都能卖出去几十斤红薯。有时她会点着那些零散的钞票对我说:“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罪,这点冷叫什么啊?”每天放学的时候,我总会在第一时间赶到她的红薯摊。我知道她肯定会给我留一个烤得很热很香的红薯。有时我也会给她卖上几个红薯,她并不拒绝,她说:“人都是锻炼出来的,想你刚来的时候还哭鼻子呢,现在让你哭你有眼泪吗?”我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想想时间,就这么快地过去了。
转年的高考,我顺利地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王阿婆也很高兴,她又包了一次饺子,算是对我的送行。她说:“我就看着这丫头有出息,一个人出门在外,比男孩子都强。”和她的分别是很伤心的,我哭得跟泪人似的,她抱着我好言相劝,其实她也哭了,泪水滋润着她的皱纹,看上去她更苍老。
在北方上学,我常常会在梦里醒来,情不自禁地想到阿婆,尤其在冬天,想起她的哮喘,我的心就揪起来。那样的一个老人,那样的冬夜,一个人会有多么的孤单。
那年的暑假,我拿了父亲给我的几百元钱,一来是去看看阿婆,二来还她的房租。在那个熟悉的胡同里,我又看见了阿婆的大门,想着就要看到她的面容了,我的心忽然有些迫切起来。
但是阿婆的门上着锁,等了好久,也没见她回来。我敲了邻居的院门,邻居听了我的询问吃了一惊,她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阿婆冬天的时候就没了。”“怎么可能?”我的汗水一下子就下来了。“你这丫头,”邻居已经认出了我,“她的哮喘病犯了,一口气没上来,等人们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相信这样的事实,阿婆,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后来我听说,在整理阿婆的遗物时,发现了很多外地学生的来信,信的内容大致是一样的,都是汇报学习成绩和感谢她助学的。
返校之前,我又去了一次王阿婆的胡同,我想重温一下和阿婆在一起的岁月,想听一听她的声音,让她再喊我一声“丫头”。(作者:佛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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