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难记的地名(守护那俚俗而实在的标签)(1)

按说这么寻常又俗气的话题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我却从现实中嗅出了它固有的余韵气味,咀嚼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中国文化骨子里通常总带着文雅气,用词总要讲求考究,文绉绉的,翻译中也有着“信、达、雅”这么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其中的“雅”,就是讲究用词的文雅体面。

这倒不是责难文雅本身有多么不好,只是过分追求华美,高贵的气质尚未体现出来,不伦不类常常已经端倪在露了。单单坏了一个名字,倒也无关大雅,重要的,是它一旦扭曲了事物的外在形象,混淆视听,便极易造成理解障碍,变成一个符号,抽象、费解、不知所云,这样一种没有生命体征和任何意义的名字纵然高贵华丽,也是言之无物、空洞浮华的,难为人们所记住,久而久之,也就会被时代所遗忘,名字只是成为名字了。

作为名字的一种品质,趋简避繁应该成为一种自然,简单、直观、通俗地呈现出它的原貌。但往往抽象的地名就缺少了这样一种平易近人的品质。它太把自己高估,自诩超凡脱俗,理应处在上流,以显高贵。结果,偏偏就是这种孤芳自赏的高深、晦涩、抽象、虚荣,活活结束与葬送了它的生命,它至死都抱着一种偏执,却不知正是它的故作高深附庸风雅,阻遏了人们向它了解的步伐,疏远了人们对它亲近的激情,停止了人们对它仰望的兴趣……久而久之,它步入了自己事先设好的历史陷阱万劫不复,纵然其本身确曾有着绚丽夺目的灿烂历史,也只能赖它太过沽名钓誉,何苦呢!

世界难记的地名(守护那俚俗而实在的标签)(2)

这么说,那是不是简单、直观、通俗的名字更富于一种历史的分量与人缘呢?是的。它拥有平易近人的品质与魅力,摒弃了华丽高贵的脸谱,和高深晦涩的考究,那份通俗和直白就是它最得力的昭告宣扬。它知道名字本身就是主张自我、反映本身的一个符号,通俗易懂,简简单单,让人们一见到自己,就清楚容易地知道要体现和表达什么,身世怎样,来历为何,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那自己便已经完成了使命,再去修饰,便有了做秀与张扬的成分,有僭越之嫌了。如此朴实、忠厚地低调至这种程度,朴实无华,普通甚至带着俚俗的风尘,但背后它却拥有着绝不普通的意义。它在记录着历史,传承着文明,准确呈现着人类曾有的生活遗迹和原始形态。它一直在进行着一种努力与挽救,挽救那些在商品大潮袭来之时濒临消亡和灭绝的文化、记忆。不客气地说,它比人也许更富有守护的责任,更懂得数典忘祖意味着背叛。它应该被获得尊重,因为是它在从事着一种毁于遗忘与濒于消亡的重大救赎。不然,若干年后,当我们要查找一份历史的资料,一个地方的人文风情,一个众说纷纭广受争议的历史由来,都要变得茫茫不可得,或被各种流言蜚语纠缠困扰。

从这个意义上看,一个地名,便有了它的重大关乎,小觑马虎不得。

所以,应该而且有必要作这样一个主张:地名中应该记载着关于它的“档案”,它的由来、它的背景、它的种种,以这种背书的方式将它的身世来历简易道来。这是本着对它高度负责的态度,以及对历史极其尊重的虔诚所作出的一种义举。远古的祖先,在发明文字以前,在龟壳或铜器上凿刻符号,记录重大事件,过了若干年,这些符号成为一个民族追溯文明的重要依凭,成为古老文明的见证,彪炳史册。那时的人们也许心里犹疑,“甲骨文”能做什么呢?它既然不能给我们带来温暖与免于灾难,那有何必损耗体力去摆弄这些劳什子?活在当时的人们基于生存的迫切愿望和狭隘的文明意识对文字流传给出了否定的表示,然而,现今看来,它的一个字儿,一个小小的具体事件都能在一个民族社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轩然大波。当文字记载成为了一种文明角逐的重要考量,任何只言片语的记录都成了一种备受瞩目的社会攸关和重大关切,那时,你焉敢说,地名的记载、加冠无关大雅?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只是,有时我们对往古文明的重视远远超过了当下对未来文明传创的思量,大家都对历史抱以重大关切,小心翼翼地抚爱、珍视、挖掘,却对发生在身边的许多具备开创意义的未来文明枉顾无视。文明并不存在着严格意义上的时间区分,今天我们继承发扬已有的古老文明,同样今天我们还应该着手开创,那些即将构成历史痕迹的新的项目和资产,都是文明开创的对象,它们都和已有的古老文明一样,构成民族文明完整的风貌。这样,民族便圆润丰满了许多,它已不光是在整个儿继承接受,成为一个啃老族的完全受体,它还在谋求着开拓和创造,以新的姿态与舞台,去继往开来。

那么说到对地名的冠名,作为大权在握,掌握着对名号称谓有着采夺取舍权力的人,你以何种标准与衡量去安置一个有着文明辐射意义与作为时代穿梭者的名号?它的时空定位,它的历史传承,它的今世来生,它的亿万斯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自然也就不是事物本身所拥有的面貌,这些问题,你是否都顾虑周详,算无遗漏了?倘若你肯定地说:“Yes.”然后本着尊重历史与科学虔诚的态度去进行一个的正式的冠名 “登基”,那么这个世界与社会无疑就多了一个因保存真实、传载真实而被历史记载的符号,这远远比屁股决定脑袋,或去翻烂现汉词典,苦思冥想,最后自鸣得意冠冕堂皇地冠上了一个言之无物,听上去文绉绉又华丽取宠的名子有意义得多。冠名,如同为受体戴一顶合适妥帖的帽子,帽子不正,或戴错了,唐突的不仅仅是受体本身,更是对历史文明承载传扬的轻率儿戏。

巴黎、伦敦、爱丁堡、柏林、罗马……那些依然在当今享誉盛名的世界古城,它们中哪一个不是因其深厚的历史渊源,社会发展的脉络,原有的生活格调与文化特征所反映的古老鲜活,成为全人类共同的宝贵财富呢?它们的历史渊源、格调、文化,都是托付给相应的地名去承载的,巴黎圣母院、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爱丁堡城堡、勃兰登堡门、万神殿,跨越了千百年,至今依然在发光发热,为城市文明带去光彩,其中有些并不因为曾被更名而失去夺目的光环,被人遗忘。

我一直觉得,北京的地名充满了炫的色彩。强烈的政治气味、浓厚的民间风情与都市化的现代气息,交织在一起,记录着它的王权、帝范、生活化气息与民间风俗的原生态,还有它现代化的都市巍峨。

古老的紫禁城,单是那红墙黄瓦,便已让人以十二分的恭敬对它敬若神明,皇权的威仪在这里得到了尽情的展露,以特有的建筑元素将其进行了最大限度的发挥,皇帝站在这里,说:“这里整个都是我的,整个儿华夏江山也是我的。”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山呼海啸般的震颤简直要将大地搅个底儿朝天。是它,是这座紫禁城,将中国的封建专制上演到极致,然后又默默地见证着文明的更迭,完成生命的内在嬗变,将自己的一切交给历史后人,而它也成为一个背影,日日夜夜受到来自世界各地亿万人的瞻仰抬视。它的历史威力是如此深厚广大,以至于与它关联甚密的皇城根、国子监、内务府街……这些带着强烈政治气味的地名无一不散射出一种气势上的强悍,告诉你它与王朝时代间紧密的裙带关联。

世界难记的地名(守护那俚俗而实在的标签)(3)

显然,单说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城古老的一面,它笑纳的同时,必定还要同你争辩一番,它的现代生命还在延续它古老的长寿传奇,在这里,它还分外地年轻着。

炫一般亮丽的金融街、国贸CBD、三里屯……又辐射出另一种气场,它折射着新时期的现代化浪潮及人们时尚潮流的全新风尚,表现出一种时代的个性张扬。

在这里,政治的封建烙印与经济的现代铺陈进行了充分糅合,完成了一次古老与全新,历史与现代,高贵与豪华的二维重叠与强强组合。它们就像一个时代的产物,成了镶嵌这座古与今,文明与现代融合甚为紧密的城市的代表性符号,不觉中,构筑了一道奇异、亮丽的风景线。

如果说政治的显贵与经济的豪富,这种“权”与“利”共同构筑成了一股强劲的力量,是贵族,是时代的产物,是符号,那么那些将北京城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大街、胡同呢?

它们无疑便是平民,是历史的产物,是一个个具体、形象、鲜活的生命。如果要作一个深刻的偏向抉择的话,或许我更对这些“平民”要显得喜爱一些,情有独钟一些。情有独钟的原因就在于——它的人情味。

北京一个让我很喜欢的地方,就是它的许多胡同、大街的冠名至今依然保留着远古味,是地名与方位的组合,如德胜门外大街,德胜门内大街;景山前街,景山后街;东四北大街,东四南大街;安定门东大街,安定门西大街……德胜门、景山、东四、安定门这些历史的遗迹处所与内外、前后、东西、南北这些方位名词结合,形成了全新的地域区分,既引领了创新,成为新的地标指引,又忠实着继承,最大限度地遗留了历史称谓。

我们不能不对最先提倡并最终应用了此种城市街道冠名方法的人表达敬意,因为在这个看似轻微然则蕴藏着重大社会文明传承的问题上,他没有割裂历史,遗弃那些历史的名衔,去重新冠上如“解放路”“光明大道”等时兴的词汇称谓,而是本着尊重历史,传扬文明,保护城市珍贵遗产的谦恭态度去神圣虔诚对待,他只是在原有地名的基础上加上东南西北前后内外这些基本方位元素,便巧妙地完成了一次城市街道冠名的成功对接。

事情本身也许很小,然而论到它的意义,却非同小可。

如果说北京的大街总与各式各样的“门”保持着紧密的裙带关联,如朝阳门×× 街,广渠门×× 街,建国门×× 街,永定门×× 街,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政治痕迹的裸露下透露着恢弘般的贵气与阔气,挣足了首都的面子,官方气息十足,那么那些纵横交错,将各大街联接起来并加以填满点缀的胡同,便显得亲切、平易、生活化了许多,它们大多是依照其本身固有的形态或自身特点加以命名,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它的古风古貌与原汁原味。汪曾祺的《胡同文化》,十分细腻地描述到,城里的“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街道如是斜的,就特别标明是斜街,如烟袋斜街、杨梅竹斜街。”

“胡同有的很宽阔,如东总布胡同、铁狮子胡同。这些胡同两边大都是“宅门”,到现在房屋都还挺整齐。有些胡同很小,如耳朵眼胡同。”

世界难记的地名(守护那俚俗而实在的标签)(4)

“胡同的取名,有各种来源。有的是计数的,如东单三条、东四十条。有的原是皇家储存物件的地方,如皮库胡同、惜薪司胡同(存放柴炭的地方),有的是这条胡同里曾住过一个有名的人物,如无量大人胡同、石老娘(老娘是接生婆)胡同。大雅宝胡同原名大哑吧胡同,大概胡同里曾住过一个哑吧。王皮胡同是因为有一个姓王的皮匠。王广福胡同原名王寡妇胡同。有的是某种行业集中的地方。手帕胡同大概是卖手帕的。羊肉胡同当初想必是卖羊肉的,有的胡同是像其形状的。高义伯胡同原名狗尾巴胡同。小羊宜宾胡同原名羊尾巴胡同。大概是因为这两条胡同的样子有点像羊尾巴、狗尾巴。有些胡同则不知道何所取义,如大绿纱帽胡同。”

通俗、直白,甚至带着俚俗味妙趣横生的冠名,无形中显露着一种极亲切怡人的人情味,然而就是它们,在承载着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和文化形态。这种直率、实诚和忠实,这种性格,显然比起那些长年埋没于故纸堆中故作深沉的历史,更显得有意义,更难能可贵,尽管只是两三四五个字,却胜过了长篇累牍、细说特说。

只是,在商品大潮和茫茫人海中,它们日复一日,风餐露宿,不计身名和疲惫传布着文明的“使者”,尽管它们时刻瞩目世人,然而却时时被世人所忽略枉顾。

说起上海,我就会想起徐家汇。

明代大科学家徐光启就葬在这里。这位有着翰林院庶吉士华贵出身,常受皇帝重用,先后在大明朝廷担任礼部侍郎、礼部尚书,一生痴迷西学,提倡西方科学文明的大人物,死后崇祯皇帝“辍朝一日”,以示哀悼,灵柩运回上海安葬,之后这处安葬地也就成了他的家族世代汇居地——“徐家汇”。

上海犹如一个小中国,看看它那全中国独一无二的大街冠名,你就知道这个中国最大的直辖市是如何演绎着地域小中国的大气与角色。从省、自治区、直辖市,一直到地级市,再到江河湖海,名山大川,它竟然能无所不包,全数囊括。光是这也就罢了,它却仍兀自意犹未尽,还要将城中的村名都一一冠上“大连”“兰州”“和田”等这样的名城前缀,名曰“大连新村” “兰州新村”“和田新村”,等等。

这份豪情与气吞山河的架势,恐怕全中国也只有一个上海能有如此魄力去敢为天下先。当然这位中国城市中的后起之秀,表现得也的确可圈可点不负众望,它一骑绝尘,很快便一跃成为全国最大的城市,中国国家中心城市,国际经济中心、国际金融中心、国际贸易中心、国际航运中心,荣耀加身,金光灿烂。

世界难记的地名(守护那俚俗而实在的标签)(5)

不过仔细想一想,中国这么大,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总要有一个地方去集中展现她的恢弘,她的脉络,她的纲目,她的全貌,总要微缩在一个地方,作为一种折射的维度,以点代面,去承担一种典型。这时上海走了出来,承担了这个角色。它捧着这个近乎烫手般的荣誉,打量着自己筚路蓝缕的行装,最后拍案一喝,上海不是要做中国的NO.1 吗,辖下各处统统冠上中国行政区域的名号,从省会、自治区、直辖市,再到地级市,再到江河湖海,名山大川,统统囊括,一个不漏。这么一番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大加整饬,一个华丽大转身,上海完成了一次质变,来了一个乾坤大逆转。

以今天上海的地位与殊荣,独享这份以中国整个版图的行政区划名号为地理标志,这份囊括宇内气吞八方的磅礴豪荡,的确让人心动振奋。然而,作为有魄力以果敢力行的勇气打下这片华东江山的中国大员,这份独享盛誉的大气,它理应当仁不让,独个儿拥抱。

历史给了它几次荣鲜奢华,却也给它降下无穷灾难,好在它有足够的耐力与意志,水水里去,火火里来,拼得一身的伤疤,最后落得很长一段时间里元气难复。但它最终还是康复了过来,历史再一次垂青了它,降下机遇的甘露,让它功德圆满,成为中国城市中金光灿烂绚烂夺目的奇葩。

单是这份奇特的身世,它辖下地区中所包含的大中国元素的地方冠名,也就不足为奇了。

它,该得!

皇后大道东、尖沙咀、沙头角、刘家湾……

香港的这些地方,一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个世界充满着奇异,奇异得让你往往对素不相识的事物瞬间产生特殊的好感,然后,记忆的基因从此在脑海间驻扎停留,成为你心中挥之不去的印记。我对香港的皇后大道东、尖沙咀、沙头角、刘家湾,就是基于这种瞬间的信号刺激,成为我记忆中永不褪色的一个个符号。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它们有着极好的发音韵味,促使你有一种积极接纳的感应刺激。撇开字义不说,这种乍看上去极其奇怪的字词组合竟然有着出奇的音韵表达效果,放佛一首韵律、曲调极好的歌曲,虽然你听不懂它到底在唱什么,但那种旋律与高潮却能让你产生共鸣,继而变得由衷喜爱。实在要追问我对皇后大道东、尖沙咀、沙头角、刘家湾这些地名究竟出于何种缘故对之如此喜爱,或许上述原因便是最直接触动我内心审美神经的根由。

世界难记的地名(守护那俚俗而实在的标签)(6)

皇后大道其实本来并不叫皇后大道,这处以移山方式建造出的香港第一条大马路,是香港最好的填海工程,英文原名为Queen's Road, 是纪念当时的维多利亚女皇,所以应是女皇大道,但被华人师爷误译为皇后大道。虽然当局于1890 年澄清错处,但道路的错误译名最后还是将错就错地沿用至今。初听皇后大道东,首先就给了我一个信号,带着明显的英国资本主义味道,英国的国家元首为女皇,以皇后大道东冠名,显然有着纪念意义。或许皇后大道东比单纯的皇后大道要有听韵得多,即便没有当初误译的错讹,皇后大道东也要比女皇大道更有听的韵味,前者多了一层听觉审美的余韵,而后者霸气有余,余韵不足。

刘家湾,如果作一个顾名思义的解剖分析,便是刘氏人家(或多为刘氏人家)居住的地方。当然称刘湾,想必也不为过,因为谁都看得出是刘氏人家(或多为刘氏人家)的居住之地。然而,刘家湾比刘湾更有听觉上的审美意趣,前者为雅听,后者为俗名,多一个“家”字,承前启后,过渡衔接,效果浑然不同。可以理解,这个“家”字,相当于中文词性中介于“之、乎、者、也”一类助词的作用,本身虽无实际的意义,只是起着帮助加强表达效果的作用,但有了它,效果截然不同,雅俗立显。

……

我一直觉得,一个城市,一个地方,最好的冠名就是本着尊重和还原历史的态度去保留它的原生态,让它的过去和深刻痕迹随着历史的车轮不断地得到强化,因为历史不该被遗忘,它是一部无字历史教科书,短短两三四五个字就传承着历史,担负着传扬文明播散文化的重任,是社会的功臣。

前些年,北京的崇文区、宣武区被撤销,双双并入东城区、西城区,从此古老北京城“凸”字型结构外观的东城、西城、崇文、宣武四分天地的数百年区域格局,变成了两雄并立,成为东城、西城两分天下。官方从行政的角度进行区域重组,固然有其效率、管理上的考量,然而割裂城市数百年历史联系的强行拆分合并,就历史本身而言,未免不是失虑之处,可惜。

世界难记的地名(守护那俚俗而实在的标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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