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庄里的高家崄
文/李强国
3月13日星期天,农历2月11日,按照《玉匣记》中的择吉之法,恰逢“开”日,是“成开见大利”的黄道吉日,周堂上盘论一番,既不妨客又不克主,女人行嫁,虎猴相的大利月,蛇猪相的小利月。因此,那天绥德城内的大餐厅里,坐满了来赶嫁女娶媳喜事的客人,婚宴婚庆,给小城增添了早春的喜色。
好友嫁女设宴,我便是婚宴上的一个喜庆人,与好友以及在座人同享快乐。在小城里,赴宴的好友亲戚自称为行门户,当然也要上礼账,奉施礼金。这种礼尚往来的民俗古来有之,要不《诗经》里怎么会有“投之以李,报之以桃”的歌谣呢?
饭毕,我忽然想起了高家崄村的老同学高清波,前两天和他妻子贺秀琴来合龙山看我。正月里,我曾在手机上联系过他,他正在北京干活,为了挣几个钱,63岁的他仍然不能闲下来。我也一样,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一直生活在农村,不出去挣钱,谁给咱发退休金呢?再说了,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农民,确实也闲不下来。闲的时间一长,就会有了生病的感觉,浑身上下不舒服。
出了阿林餐厅,我给李志伟打了个电话,想让他开车送我到高家崄村去。恰好是星期天,李志伟开车约有20来分钟,我们就到了高家崄村。
村中心的大路南边,长着一排排高高的柳树,老树皮被抽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坷坷坑坑不规则的纹路来。只有少许的嫩枝条在阳光映照下泛着淡淡金色。
天空蔚蓝,几只灰喜鹊在树枝间跳来跳去,一会儿又飞到另一棵树上。远处的天空中,有几只乌鸦像黑色的精灵,闪现一时,发出嘎嘎的叫声,尔后又去了山的那边。川口生活的我,有40多年的时间了,才再次看到了它们。退耕还林,丰茂的黄土高山又为它们重新创建了幸福的家园。
大树下,路边有用小石块随意干摞起来的很有传统样式的窄石床,石床上依次坐着四个男人,一边的树桩上坐着一个女人,他们都是70岁以上的老人。
村子的大路上,有三位拉网线的工人,听口音像是南方人。虽说这是苦活,包工头是谁,咱不知道。老人们说,这活儿轮不上村里人干,只有那个开三轮车的人是本地人。
交谈一会儿之后,我知道四人中的高建华是我同学高清波的二哥,生有两子,早些年在路途中行走时,被玩耍的孩子从高空抛落下的大木桩砸在了头上,险些丧命。因此,日子不好过,妻子离开他去了咸阳。不过,他妻子的亲戚有关系,把他转成了城市户口,将来即使成为贫困户,低保金也高于农村的低保户。隐约之中,是否他离异的妻子还在关心着他的未来?
同时,我也知道了会长老米现在独守一室,用他的话说,不过几年,这个小村就只有高姓人了。他的意思很简单,他殁了以后,村里只有高姓人,没有其他姓氏的户主了。
老米叫米崇山,父亲是和高家崄村相挨的米家崄村人,被村里丧夫之妇招上门儿来的,而后生下了米崇山。因为穷,老米到了中年才娶妻,生有一女,妻子原来就有病根儿,早些年就入土了。村里有为之人都在城里创业,因而推选老米为村里庙事的会长。
闲扯之余,我了解到高家崄村原来叫郭家庄,但不知道郭家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郭家庄就改称为高家崄了。老辈们只知道,这里一直住的是高姓人。
他们告诉我,山顶上有菩萨庙、龙王庙、玉皇庙,还有几通古石碑和钟磬。
我喜欢猎奇访古,便和李志伟一起登上有庙的山头,山门上醒目着“青龙寺”三个大字,主殿供奉的是观音菩萨,两侧为伽蓝殿,左为关圣帝君,右侧为赵二郎。
寺院儿里有三通纪念碑,一通是康熙五十八年二月十九日所立。碑文大意是高理璧的父亲重修青龙寺,“工未告成隽(携)履西归”。因此,高理璧继承父志,和他的弟弟高理英、高理瑾、高理瑜、高理玠、高理珖以及他的儿子高印和四个侄子举家领修了青龙寺,增建了两庑。“工施于五十四年二月初十日,而成于五十七年八月十八日”。
庙主是生员高九仞,生员高九锡,生员高鹏九,名字上都有“九”字,说明他们是一辈人,或者是兄弟关系,都是读书人。
纠首共七人,高姓人只有高耀辉。会长中高姓人还有高扬武、高荣宝,说明那时的郭家庄里高姓人住的并不多,也不过是十几户人家。
仔细查阅碑记,会长中有郭屏翰,还有两位郭姓石匠,说明这时的郭姓人并不多,也没有高家人多,也没有高家富有。
碑记中题名有200多人,计39姓。有武举王棫,绥德州正堂刘文焕,清涧县正堂章永祚,县吏孟隽,署内艾国乾,还有上海的张炎耕。庙宇的重修,得到了各界多地人的大力支持。猜想一下,那时交通工具主要是驼马,上海的张炎耕能在此留名,比较罕见,他是官人、商人、或是落难人?没有资料能说清楚。或许,碑记中的上海不是今天的上海市,是个小地方也有可能。
碑中有佾(yì)礼生陈继祥。古时候的礼生是指祭祀时在旁边提唱“起、跪、叩首”之仪者,说明重修青龙寺时举行了隆重的仪式。这种仪式的施仪人一般是寺院里的住持僧人。碑中没有僧侣留名,说明这里没有常住守寺的僧人,由民间的礼仪生来代替。因此,这种寺庙的文化形式渐渐演变为民俗化的仪式、民俗化的宗教。
庙主是高家人,重修庙宇的也是高家人,青龙寺一定是高家人创建的。至于什么时候创建,碑文剥落,厘不清楚,也确定不了高家人来此安家的最初时间。
对于青龙寺的创建,村里流传着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说在很早以前,村里有一户人家,为了五谷丰登,人口平安,子孙兴旺,发愿在高高的山上创建寺院。夫妻二人要修一座像模像样的寺院,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他们齐心合力,利用农闲时间,从沟底拾取自然松动的石块,一块一块的背运到山上。两年后,山上就积累下了几摞石头,足够盖一座小庙。但起造庙殿时,从沟底往山上运水是十分困难的。
天遂人愿。起造庙宇时,每天晚上下雨,白天放晴,而且雨下不到庙宇的施工地。夫妻俩在山上的四周摆满了坛坛罐罐、盆盆碗碗,把这些积水存入大缸中,供工人们和泥用,而且周边的土地也湿透了,和泥也用不了多少水。两个月的时间,主殿就建好了,至于帮畔起墙,都是用小石块砌就的。
我想这故事有许多真实的成分,故事细节情景有点儿神乎其神的味道,这神话般的传说应该出自一位高人的言辞。他不是别人,应该是高家人的祖先。
这时,我同学高清波登上庙山来到了青龙寺,是村里有人打电话告诉他的。
高清波推开正殿的门,敬了香纸,打开手机灯光,我才发现,主殿内的左右墙壁上都有一块卧碑。仔细查看,一块是乾隆三十九年所立,一块是乾隆四十一年所立。
现在的窑式主殿是砖石结构,应该是这次重修改造的,康熙五十八年重建时领修人高理璧的弟弟高理珖已是高寿的善耆,排在重修纪念碑中的第一位,高姓题名计29人,可以知道高家在40多年中人口倍增,而米姓人题名有27人。米家和高家是近邻,世代联姻,互帮互助,也是世代相继的美谈。米家的祖坟就坐落在高家崄村的柳树峁。传说米家祖先米养清是高家的女婿,那块墓地是高家送给外甥的。实地考查,两村紧邻,说不定在人口极其少的康熙、乾隆年间,两个小村实际功能是一个单元。
我同学高云飞的叔父曾告诉过我,说他的祖先叫高百龄,其弟弟叫高长龄。语气上好像高家在这里立祖的就叫高百龄,恐有不妥。
正殿的两块卧碑都是高百龄书写的,只能说明他是乾隆年间的人。应该说,高家人在此扎根是康熙百年之前的事。
他告诉我,高百龄的弟弟高长龄南移到了高家沟。村里人说高家沟人和他们是一个祖先,都在金盆湾的祖坟上分过坟食。
乾隆年间两块卧碑中题名人都是会长,每人需交300钱。碑中只有郭务之一个郭姓人,可见郭家人少了,或者是贫穷,或者是正在离开这里。相反,同庄的高姓人口正在壮大。
在乾隆四十一年的卧碑中,有我祖李孔生曾孙李宜安的题名,他可能是高家的女婿,或者是外甥,因为,那时他的家族并不算富裕。
高清波说,青龙寺殿后还有两座庙,最高处的是玉皇大帝庙,有纪念庙事的钟磬。我们便随他来到了玉皇庙。
庙殿的廊檐下高挂着一口铁钟。上有铭文:“民国三年创建神庙,因为瘟㾮有疾,一村之力成功。二十四年四月吉日。开住陕西榆林府绥德清涧县苏帖二里九甲合村人等,地方高家崄,至城一百余里。此为三皇二帝铸钟一口,钟磬一口”。领修人士高汝义,总题名27人,都以高姓冠名。其中一人为高米氏,说明这是丧夫的米姓女人。钟由顺德一厂铸造,金火匠人是高锡德。
既然铭文说有“钟磬一口”,我们便入殿查看,果然有铁磬,上有铭文:“苏帖二里高家崄西方圣人殿,建修功德主清邑骞儿信士米均,施磬一口”。也即这次重修人是米均。
米均是米家崄村人,是米养清的七世孙,乾隆至嘉庆年间人,说明这口磬所铸年代在道光之前,而民国年间的那一口铁磬已不知所终。由此可知,当年的郭家庄到了乾隆末后,就被人口倍增的高家人改为高家崄了。
我曾向老同学高云飞询问过村里庙碑一事,他说青龙寺内过去有许多庙碑,明代的清代的都有。农业社时,小队拉去套了三方粮仓。现在庙里的石碑材质不好,才有幸被留了下来。是啊!在农村,庙碑上记载的内容是先辈们留给后人的历史记忆,都被我们后人遗忘了,让我们找不到我们的根源了。
下山后,我又来到了路边老人们聚集的地方。李志伟的电话不断,好像有人找他,我便让他先回去。
我又和老人们一边说笑,一边询问村中的人和事,以及所有的地名。
从老人们的口中,我了解到了比郭家庄更遥远的历史。
村中有瓦窑峁,说那里有许多残砖碎瓦;有雒家塔,说那里曾住过古人,塔地上有人生活过的痕迹;袁家峁、訾家峁、梁家咀都有人生活过残留下的炕板石、石臼、石杵;也有白家坟,据说那是城里大户白家的祖坟地。至于马梁山、龙王峁、庙山、瓦墕、崖窑沟、五台山、田龙山、背阴塔、弯转峁等除形容地貌特点外,也有过废弃的古庙遗址和人栖居过的残留物。不过,在学大寨修梯田时,为了扩大耕地面积被整修过,残留物已经找不到踪影了。
随后,我坐上高清波的电动三轮,走了约有两华里,来到了大坝内,停下三轮后的高清波告诉我,这块坝地是由当年村支书高清河带领村中的青壮年封沟后积起的,约有200多亩。
我想到当年的高书记还在米家崄村与高家崄村接壤之处,也搞了一项封沟打坝的工程,造出了多少亩良田我估不出来,受益的是高家崄村人的后代。
四五十年前村村封沟打坝,治理水土流失,改造出许多良田,取得了辉煌的成绩。遗憾的就是,没有做好水资源的保护。
高清波家住在向阳的半山腰上,他们家坡下还有一户人家,有四孔石窑,高清波告诉我,那是高永斌家。
院里的女人,正在洗衣服,我向她打招呼,问高永斌在家吗?她说高永斌在城里,正装修楼房,言下之意,他们将来会在城里住,城里生活。
1979年,我在马家坬观音寺改造的社办中学任初三年级的物理、数学老师。高永斌是全公社物理课学的最好的学生。2006年,我在榆林遇到了高永斌,请他在小饭馆里吃了一顿饭。他没有上大学,我感到十分惋惜,便鼓励他带好自己的孩子,再穷也要供孩子读书,供孩子上大学。
高清波家有三孔窑,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妻子叫奴,大名贺秀琴。村里人说,他们两口子都60多岁了,是村里种田大户,也是留守老人中最勤劳的一对夫妻。贺秀琴和我妻子都是王家崄村的女客,听说我到高家崄村了,忙去蒸米饭炒菜,热情招待我。我肚子饱饱的,只喝了一碗钱钱饭。
高清波告诉我,村里所有人都很正气、勤劳。从自己记事起,村里人口保持在300—400人,现在户籍人口是347人,而在西安生活的就有140多人。他说改革开放后,村里出了不少的人才,大学毕业后户籍都留在了城镇。因此,村里人口并未增加,反而略减。
就说高永斌吧,他的儿子、孙子都生活在美国。靠理发起家的我同学高辉,如今在北京、西安和绥德都有住房。村人大多数家庭在城里都有楼房和汽车。因此,如今留守村中的只有68人,但是没有闲人,只要身体好,哪怕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依然热爱劳动,依然春播夏锄秋收,感觉劳动是开心的事。政府搞脱贫工作,高家崄村没有贫困户。
他告诉我,自己两儿一女都已成家,都生活在城里,虽说都没有上过大学,日子过得还是挺好的。
听说村里的高登禄在家,我便告别了高清波夫妇,他们给我准备了小米、苹果和蜂蜜,诚心待我。但我是徒步行走的,看到他们忙碌,就匆匆向坝梁外走去。
路途中,我遇到了路边闲谈的老人,两位是妇人,一位是男人,他们都已经80岁开外了,背上背着苹果树枝朝家里走。看见我后,笑着朝我打招呼,有说不完的话。我担心他们累着,毕竟上了年纪,就匆匆挥手告辞。
高登禄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时在二九三部队,后来又到甘肃参加平叛,立过不少功劳。他正在院子里台地上收拾柴禾,整理土地,应该是为种蔬菜做准备,他妻子好像腿不灵便,在轮椅上坐着。
老高告诉我,他去年到省上和另三位老兵一起做过老兵巡回演讲,讲他们当年从军岁月的艰难和克服困难打败敌人的坚强意志。在他手机中我看到了参加演讲的图片和许多纪念章。他们家的门楣上有一块陕西省人民政府退役军人事务部监制颁发的“光荣之家”的红字金牌。
当谈到他的儿女时,他告诉我,他有三个儿子,分别叫高雄壮、高雄伟、高雄斌,都是大学毕业,都在城市工作,二儿子高雄伟是博士后。
我记得我们村的李润蔚,她和我同岁,她的丈夫就是高家崄村人。改革开放后,他们都考上了大学,都在西安的研究所上班。她曾在我上学时担任过我的老师。
高家崄村是个小村,是个出人才的地方。有人说这里是块风水宝地,以我之见,他们有优良的村风,有扎实培养人才的肥沃土壤。
从道光十八年至道光三十年,高家崄有39人从事了庙宇重修工作。他们把立庙祀神作为教育子弟,净化心灵的一种形式。因此,多少年来,村里从没听说过有违法犯罪伤天害理的人出现。
村人告诉我,他们的祖先是东高家,意思是说,祖先明初生活在绥德城外东面。绥德的东高家和西高家之说出在明代,传说是亲兄弟不和而分户,就有了东高家西高家之说。
村人们还说,他们最近的宗亲在高家沟,不过米脂还有许多宗亲。在清朝,高家崄人经商时摊上了事,是仕途中的米脂宗亲解除了他们的困难。这些传说应该是可信的,同时说明米脂地的高姓人是由绥德迁过去的。
其实,四五百年以来,高家崄高姓人奕叶了不少的子孙后代,可能散居在多地。不过,现在的人好像没有古人那样关心自己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的终极问题了。眼前一杯酒,谁顾身后名!
我记得一九八零年春季,公社教育专干李志强派我到高家崄小学检查少队工作,接待我的是高继兰老师,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给我做的炒鸡蛋烙饼。她是一名优秀的民办教师。但是,村人只记得她长得漂亮,后来瘫了。那次,我也抽空去了初中同学高霞家,高霞的父母从土窑里给我端来一碗自家的老梨。
想当年我认识的高家崄村人约有二十几人,这次匆匆之行,只遇到了老相识高清波。
乡村学校不存在了,高家崄村人多数去哪里?我将带着这个问题,继续行走在乡村的山路上,做一名访山问水的记录者。
2022.3.18
本文作者李强国先生近照
作者简介:李强国,男,陕西省绥德县张家砭镇五里湾村人,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生于乡下,农民,喜好诗文,有作品散见于县级、市级、省级、国家级刊物及网络平台。兼好《易经》、宗教、民俗诸文化。现供职于合龙山道观,从事宗教、国学、心理学咨询及研究,偶有诗文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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