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傅适野
编辑 | 黄月
继意大利品牌杜嘉班纳(Dolce&Gabbana)因广告涉嫌亚洲女性刻板印象而深陷“辱华”风波后,日前,西班牙服装品牌ZARA放出的一组最新彩妆产品宣传照再陷争议漩涡。照片中中国模特李静雯脸上的雀斑引发了中国网民的大讨论。有人认为这是ZARA在刻意丑化亚洲女性,也有人认为前者上纲上线,能把任何问题都上升到“辱华”的高度。而ZARA方面回应称,这一争议系审美观不同导致,且此次宣传照是面向全球市场而非针对中国。
如果我们关注此次事件中的舆论焦点——雀斑的话,就会发现其中复杂的文化涵义和历史演变,是不能用东方与西方、爱国与辱华这种简单的二元对立框架来轻松解释的。作为一种具有遗传倾向的,多分布于前额、鼻梁和脸颊等处的斑点,不论是在中国还是西方,雀斑在民间话语中一直存在着被污名化的状况。而在文学和艺术作品中,雀斑时常与红发相关联,构成一种特定的艺术意向与表达类型,其中更涉及一系列饶有意味的性别差异。最后,在高级时尚领域,人们对于雀斑的认知与定位,在过去的百年间也经历了巨大的转变——曾经被视为美丽对立面的雀斑,如今已经被建构为一种时尚的化身,越来越多的模特开始不加掩饰地袒露自己脸上的雀斑,以此彰显独特的个性。
从麻子脸到卵石祛斑法:民间话语中的雀斑污名化
在中国,至今仍有诸多关于雀斑的民间传说广为流传。在东北,一些长辈会教导孩子出门时提防麻雀屎掉在头上,不然会长出雀斑。事实上,“雀斑”这一命名也透露出了麻雀和斑点之间的关联。雀斑在河南被叫做“蝇子屎”“土斑”,山西叫“蚕沙”,内蒙地区叫“麻子脸”,安徽北部叫“蒙脸沙”,江浙地区叫“虼蚤斑”。这些通俗而形象的民间叫法,不约而同地传达出了人们对雀斑的看法——这是一种丑的象征,甚至与苍蝇、跳蚤这种小而不洁的动物相关或相像。
不仅中国人不喜欢雀斑,大洋彼岸的美国人亦是如此。在一百年前的美国民间,也流传着诸多治疗雀斑的偏方。从民间土方到化学家的实验,美国报纸上的祛斑风潮风靡一时。
1928年,印第安纳周维恩县的一份报纸曾刊载了一则美国民俗学会收集的治疗雀斑的偏方,读来令人啼笑皆非:
数一数你的雀斑,挑选和雀斑数量相同的卵石,把这些卵石用一张纸包好,把包裹扔掉,捡到这个卵石包裹的人就会得到你的雀斑。
作者欧文·金(H. Irving King)对这个迷信说法进行了一番认真严谨的解释。他认为这一套方法有着和交感巫术相同的逻辑。交感巫术是英国民俗学家弗雷泽在其巨著《金枝》中提到的一种原始巫术,包括顺势巫术(模仿巫术)和接触巫术。在前者中,巫师仅仅通过模仿就可以实现任何他想做的事;在后者中,施行这一巫术意味着通过曾为某人接触过的物体而对其本人施加影响。治疗雀斑的这个偏方就运用到了这两种巫术——通过找到和雀斑同等数量的卵石,雀斑和卵石之间的联系被建立起来(同时雀斑和卵石在形状上也有相似性),此为模仿巫术;而捡到卵石的人也就得到了雀斑,则是通过接触巫术实现的。因此,在模仿巫术和接触巫术的共同作用下,你的雀斑便转移给了别人。
除了这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以外,我们还可以看到诸多治疗雀斑的民间土方。比如:
出门晒太阳之前在脸上涂抹黄瓜香油,晚上回家之后涂抹接骨木花水。
把一盎司柠檬汁和一品脱玫瑰水混合,加入两打兰明矾粉,充分混合,然后用骆驼毛刷子涂抹祛斑。
所以,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外国,民间传说和偏方中都存在着一种污名化和病态化雀斑的文化氛围。在这一氛围下,雀斑是美丽的对立面,是人们急切要清除和摆脱的不祥之物。
从长袜子皮皮到丹麦女孩:红发雀斑模板与性别反常
在《红色:红发的历史》一书中,艺术评论家杰基·科利斯·哈维(Jacky Colliss Harvey)指出,与许多人设想的不同,红发并非发源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苏格兰又或者是爱尔兰,而是中亚地区。MC1R基因的变异无法产生防晒的、让皮肤变暗的真黑色素(eumelanin),因此导致了苍白的皮肤、雀斑以及红发。而当红发雀斑群体的祖先移居到寒冷的北欧时,他们却显示出了比较优势:在贫乏的光照下,他们的皮肤得以更加有效地产生维他命D,增强骨骼,从而让女性在怀孕和生产中拥有更高的存活率。这个基因的隐性性状使得它在更加遥远的地区和更加接近的群体中比较活跃,比如爱尔兰、苏格兰以及斯堪地纳维纳的沿海地区。一直以来,MC1R的稀有性和脆弱性也孕育了一系列刻板印象和神话传说——比如对巫术的恐惧,以及红发雀斑群体在灭绝边缘的现代谣传。
有趣的是,当苍白的皮肤、红发和雀斑这一系列特征和性别关联时,它往往代表着一种反常的性别气质。哈维指出,在她出生和成长的英国,人们通常认为红发雀斑女孩力大无穷,长有红发雀斑的男孩则瘦小孱弱。
这种反常的性别气质也能在一些童话故事中得到验证。加拿大女作家露西·莫德·蒙格马利(Lucy Maud Montgomery)在创作于1904年的长篇小说《绿山墙的安妮》(Anne Of Green Gables)中,就塑造了一个从孤儿院来的满头红发、满脸雀斑又喋喋不休的女孩安妮。安妮生性倔强、活泼乐观、酷爱幻想,有着强烈的好奇心,频繁地闯出一些无伤大雅的祸,让人不忍责难,反而忍俊不禁。这位不符合传统意义上女孩形象的安妮的到来,为生活在绿山墙房子里未娶未嫁的兄妹马修和玛丽拉的生活带来了颠覆性的改变。与之相似,在瑞典女作家阿斯特丽德·林格伦(Astrid Lindgren)从1945年开始创作的系列童话故事《长袜子皮皮》(Pippi Longstocking)中,皮皮被刻画成一个满脸雀斑的红发女孩,力大无穷(一次可以举起一匹马),爱开玩笑,喜欢冒险。
以上两个著名的红发雀斑女孩形象,都颠覆了童话故事中常见的温顺柔弱的小女孩形象。这些作者利用红发雀斑的形象偏见,塑造出了勇敢而强大的女孩角色。而在男性方面,如今被中国网友亲切地唤作“小雀斑”的英国演员埃迪·雷德梅恩(Eddie Redmayne),在2015年电影《丹麦女孩》(The Danish Girl)中饰演了世界上最早有记录的变性人之一、充满传奇色彩的丹麦画家莉莉·埃尔伯(Lili Elbe)。出神入化的演技当然是一方面,但让这个角色如此成功的另一个因素,可能恰恰是演员雷德梅恩的先天外形条件——红发和雀斑。这种在正统文化规范中被认为弱化的男性气质形象,恰好为他的角色塑造扫除了诸多障碍。
值得注意的是,在艺术史的脉络中,火红的头发和苍白的皮肤带来的视觉冲击,往往让人忽略了雀斑的存在。因此,红发往往作为一种意涵丰富的视觉符号而单独存在。正如哈维在《红发》中提到的,红发男性很少被视为一种性感符号。相反,绝大多数红发女性总是记得她们从被霸凌的目标变为爱慕者竞相追求的对象、那种令人迷惑不解的剧变,而这大部分是由红发带来的。红发女性常常被视为性感的、有侵略性的,例如抹大拉的玛利亚,这位耶稣从她身上驱逐出7个恶鬼的女人就被刻画为一位红发女性,暗示她作为一位改过自新的妓女所拥有的丰富的性知识。
哈维认为,“男性痴迷于红发女性”的一种极端版本,就是男性痴迷于红发男性。比如19世纪的前拉斐尔派创始人之一、英国画家、诗人丹蒂·加百利·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就曾经在1865年的伦敦街头冲出一辆出租车,只为了追逐一位红发少年,他希望让他成为自己的模特。在这里,不论男女,红发都被赋予了极强的性意味。
从丑陋面具到青春美丽:高级时尚中的雀斑变迁
一百年前的时尚界对于雀斑也同样抱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1920年代,美国时尚杂志VOGUE曾将理想的美女描述为一位“深居简出的娇弱女性”,她的皮肤最好没有经过阳光太过强烈的洗礼,没有雀斑,也非小麦色。当时这种对于女性的主流审美风向,催生出了一大批祛斑美容产品。在广告语中,雀斑被塑造成美丽与时尚的对立面。
流行于1914-1928年之间的Othine牌祛斑膏的广告语是这样写的:“你再也不用为自己的雀斑担心了,双倍剂量的Othine保证能帮你移除这些不好看的斑点(homely spots)。”Othine的广告还做出保证,到药店请务必向店员问询双倍剂量的药膏,使用无效可以退款。而在另一个广告中,雀斑直截了当地被形容成了“丑陋的面具”(ugly mask)。
即便是在当时,这种药膏也并非毫无争议。一位名叫露西尔·都德(Lucile Daudet)的美妆专栏作家在1916年的报纸the Fort Wayne Sentinel上就表达了她对这种成药的潜在副作用的担忧。放在今天看,露西尔可谓是支持雀斑(pro-freckle)的时尚先锋了。
“为什么要嘲笑这些浅褐色的印迹,这仍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因为实际上它们并非不合时宜。但如今的事实是,大部分女孩将雀斑视为她们与较好容貌之间的障碍。而为了摆脱这些阻止她们变美的记号,她们往往走向了非常危险的极端——在有些案例中,为了移除这些印迹,那些可爱的皮肤甚至被毁掉了。 大量的祛斑药品要不包含铋这种易于让皮肤变黑的化学元素,要么是水银和铅这类活跃的矿毒。”
到1950年代,正如露西尔所料,时尚风向开始转变。作为一种健康和中产阶级休闲生活的象征,与太阳的长时间接触以及随之而来的小麦肤色突然流行起来,这一风潮也间接提高了人们对于雀斑的接受度。及至20世纪90年代,雀斑也与更加青春的外表和“小女孩”形象建立起了联系。
时尚品牌自然不会放过其中的商机。1995年,香奈儿(CHANEL)率先生产出了一款制造雀斑的美妆笔。顾客可以在脸颊和鼻子的部分使用这款雀斑笔,从而营造出人造雀斑的效果。“这是香奈儿尝试营造高级时尚外形所做的一部分努力。毕竟如今‘小女孩’造型是真的很时髦。”时任香奈儿市场总监蒂莫西·沃尔科特(Timothy Walcot)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
8年之后的2003年,兰蔻(Lancome)追随香奈儿的步伐,在夏季系列中也推出了一款雀斑粉笔。兰蔻当时的艺术总监罗斯·伯顿(Ross Burton)将雀斑称作“自由的象征”,女性被鼓励从厚重的粉底和遮瑕霜中解放出来,拥抱自然状态下的皮肤。当然,雀斑也再一次和夏天、和阳光灿烂的假期联系起来。“自然状态的、被阳光亲吻的皮肤是春天和夏天的头等大事。”
在此之后,越来越多的品牌开始加入雀斑营销的队伍,丝芙兰(SEPHORA)、夏洛特·蒂尔伯里(Charlotte Tilbury)等彩妆品牌纷纷效仿。在2013年的伦敦时装周上,雀斑妆大放异彩。夏洛特·蒂尔伯里甚至直接将打造人造雀斑的美妆笔称为“青春棒”。如今,至少在时尚界和美妆界,雀斑已经摆脱了一百年前被污名化的、丑陋的形象,已经与青春、抗衰老等积极正面的形象牢固捆绑。
参考资料:
blog.newspapersbrary.in.gov/tag/freckles/
washingtonpost/opinions/red-hair-a-blessing-or-a-curse/2015/06/11/8f8b2720-fe68-11e4-833c-a2de05b6b2a4_story.html?utm_term=.78246924da5b
theguardian/fashion/fashion-blog/2014/aug/08/are-fake-freckles-the-new-fake-tan
vogue/article/models-actresses-freckles-summer-beauty
makeupmuseum/home/2013/07/a-brief-history-of-faux-freckles.html
marketingweek/1995/04/28/chanel-spots-opening-for-fake-freckles-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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