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听到了阿癫突然间亡于非命的消息,很是震惊了一会儿。但又立刻觉得,阿癫未到他该走的正常年纪而走掉了,也在意料之中。
阿癫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亲戚,他本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因为他整天疯疯癫癫的,大家都叫他“阿癫”。我认识他,是在我爱人的门店。我爱人开的是粮油饲料批发店,凤洋街尾,那一排全是这样的店。门店出售的玉米、大米、麦麸等每袋都在一百斤以上。帮客户送去装车,或送到客户家里,必须有力气大的工人来帮忙才行。
每天早上九点钟后,门店前总是晃悠着一个身影,蓬头垢面,乱发及肩,衣衫褴褛,一张又脏又破的蓝色围裙搭在手上,嘴里还不时高声唱出“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之类的红歌。这人就是阿癫,初识他,他估摸也就三十多岁。第一眼看见他的人都会把他当作乞丐或是神经病人,小孩子看见他总会被吓哭。我小孩调皮不听话、赖哭之时,常以“等下让阿癫抱去”来吓唬一下,小孩听了调皮劲和赖哭就会立刻停止。
只要听到那熟悉的男高音,一排面店的老板娘全都眉开眼笑,明内情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们的“救星”到了。小门店小生意,专请固定的长期工请不起,打零工的正常人要价高,不划算。不请人,身材苗条的老板娘又搬不动重东西。只有阿癫来了,他们才特别高兴。
阿癫样子是邋遢,但肯干活不怕累不讲价钱。他干活很舍得出力气,一袋150斤的玉米,双手一抓,稍稍用力往肩上一送,就大步流星而去。回头讨工钱,老板娘给他多少他要多少。他记不了数,如果连续扛了三袋以上,问他共扛了几袋,就回答:“你自己晓得的。”无论扛的距离远近,老板娘给的工钱都一样,他也从来不争辩。当他接到1毛、2毛、5毛的票子时,他几乎欢呼雀跃。先是一张张捋得平平整整,再是一张张贴得整整齐齐,最后摞成一沓,方才小心翼翼地放进破裤兜里。经常看到他一边做工,一边不忘记按按装钱的裤兜。只要裤兜里的厚实的毛票还在,他干活就更来劲。做完一天工,问他得多少钱,他就会习惯性地拿出那一沓看起来很厚的毛毛票票,点一下口水,一边数一边答道:“得多咯,看,这么多!”脸上同时露出得意的神情。有一次,我提出帮他数一数,他的手马上缩回去,迅速把钱塞进口袋。我又打趣道:“这么多钱,借给我用用。”他马上拒绝:“我存来讨老婆的。”
阿癫原先也是一枚又帅又聪明的小伙子,曾娶了一位漂亮贤惠的妻子。可惜结婚不到半年,阿癫突发高烧,由于没有得到及时医治,把大脑烧坏了。妻子看到他整天疯疯癫癫,就跟着在家附近搞公路的小包工头跑了。阿癫的两个哥哥、三个姐妹、一群侄子平时也都只顾忙着自己的事,对阿癫也是不理不睬的。自此,阿癫只好跟着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他唯一信任的人也只有母亲,每天得到的工钱,晚上回到家,就一把递给母亲,过后从不索回。据说,母亲只是负责帮助保管,从不动用。
阿癫的节俭令人不可思议,或者说吝啬得不亚于外国小说中的葛朗台、阿巴贡。他常常在家吃了母亲煮的早饭才出门,在街上从来舍不得买东西吃。饿的时候就趁老板娘不注意,捡几把摊位上的花生米、黄豆或者水果放到口袋里,过后慢慢吃。老板娘习惯了,即使看见了也不说他,有时候还会主动送给他一些临期的食品。好几次看到他脸色变青,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来,一动不动了。好心的老板娘知道原因,跑到隔壁粉店买了一碗粉让他吃下,然后阿癫又恢复原样。傍晚阿癫都会到肉摊子去转一转,看看案板上是否剩有肉臊子。一般每天都能捡到半斤、一斤的。加上门店老板娘送给他的破了包装的面条、撒掉的米粒等,合起来就有一大包。待回家时,把这一包东西拿回去,作为母子第二天的伙食。
虽然阿癫家离县城仅仅5公里,但途中要翻越海拔1000多米的山峰,步行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到县城。阿癫到县城扛包,都是步行来回的。班车经过他家门口,熟悉他的司机半路停车让他免费乘坐,但他坚决拒绝。问他为什么,他回答:“我走路几下就到了,才不坐他的车,想要我的钱,怕我不懂嘛!”所以阿癫晚上经常是摸黑顺着公路回家。阿癫从来不去理发店理发,头发实在太长了,就自己找剪刀乱剪一遭,毛发东一撮,西一撮,难看至极,人们笑他的头挨狗咬了,他从不生气。他的衣裤也从来不自己买,身上穿的多是从垃圾桶或垃圾堆捡来的。即使大雪天也只穿着一双烂凉鞋,有好心人送给他一双旧鞋子,他也舍不得穿。偶然发现他穿了一双解放鞋,也是爹一只妈一只的。
阿癫有个极为不良的习惯,老是令人厌恶。他总爱用手臂有意无意地去触碰妇女的胸脯。他即使扛着一百多斤的东西,看到来赶街的农村妇女,本来不是直道,他绕老大一个圈子也要去碰一下那妇女的胸部。对穿着时髦或干部模样的妇女,阿癫是不敢近身的。还有门店的老板娘,他也断不敢乱来,因为害怕老板娘不付给工钱。阿癫这一恶习,免不了挨骂甚至挨打。老板娘们无聊时,就拿他取乐,嘲笑问他“阿癫,碰人家一下啪和不啪和(啪和在当地是柔软的意思)?”每次他都理直气壮辩解:“关我什么事,是她们自己来碰我的。”老板娘继续追问:“那么爱女人,自己讨个老婆啯!”阿癫很自然地回答:“讨得过了,在猪圈里头。”老板娘觉得还不过瘾,又继续嘲讽他:“你讨得老婆,估计你那个也不成用!”这时阿癫会脸红脖子粗,高声回答:“你来我试试看!”最后轮到老板娘自讨没趣,不敢再问下去了。
阿癫除了记忆力模糊外,身体一直很好。可能是因为长期做工锻炼的缘故,几十年来从未发现他得过什么病,甚至连感冒都未有过。一年365天,除开寨子上谁家有白事他去帮忙以外,即使是大年三十或正月初一,不管门店开不开门,也不管有不有收入,他都出现在门店前面。接近六十岁的人,长期重体力劳动,又舍不得吃,营养跟不上,导致身体虚弱,力气活大不如从前,近两年门店老板怕惹麻烦,重活就不叫他干了。
随着收入的减少,阿癫开始“改行”捡废纸、塑料瓶。近几年国家实施脱贫攻坚工程,阿癫家完全符合贫困户条件,还可以享受农村低保。村里曾多次给他申请,让他去照相,都被他拒绝。他就一句话:“我才不要,我自己有房子住,有饭吃。”弄得包村干部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硬是靠自己的双手养活了自己和九十多岁的老母亲。
出事那天,阿癫走在从家到县城的一个隧道内,本来是沿着旁边步道走的,突然发现公路中间有一个塑料瓶,他就猛冲过去,此时正好一辆卡车疾驶而来,等司机反应过来,已经晚了,车轮直接从阿癫身上碾轧过去,阿癫整个身子顷刻血肉模糊,他从此永远摆脱了贫苦与劳累。
平时无人管,有利时关心的人就多了。消息很快传到家里,阿癫的侄子们听说叔叔、舅舅发生车祸死亡,不到一个小时,就召集了村里几十号人马集结到出事隧洞里,包围着肇事司机要求索赔。出于人道主义,司机当场拿出4万元作为埋葬费。侄子们请人把阿癫拉回去的,并洗身入棺,下半天又请民工拿上山入土了,并立了一块简易的石碑。道场搞了四五天,期间四亲六戚喝酒打牌,谈笑风生。最后算账时,4万块钱分文不剩。
据说,保险公司后来为阿癫理赔了七十多万元,负责人把银行卡送到了第一继承人阿癫母亲的手里。孙子、外孙们好长一段时间天天到家里照顾祖母、外祖母,还不时打听叔叔和舅舅积下的钱。阿癫的母亲说,你们的叔叔、舅舅前段时间被人灌醉酒,挨诓去了。世间最悲惨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阿癫的母亲虽有三个儿子,但没有一个能为自己养老送终,都先她而去。九十多岁的老人整天以泪洗面。不到两个月,老人也陪阿癫去了。
孙辈们找遍了老人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就是找不见保险公司所给的银行卡和阿癫留下的“天文数字”积蓄。最后,老人被孙辈草草埋葬,没有立碑,也没有做道场。
过了几天,几个看牛的孩子在阿癫的坟墓前捡到已烧半截的银行卡。
阿癫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认识他的人,无不叹息。凤洋街尾门店的老板娘们听到消息后,也连续“唉!....”了几天。一个月后,再也无人提起阿癫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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