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姥姥,您是民国元年出生。在您110岁诞辰之际,我对您说说心里话。有些词儿您肯定听不懂,比如“恪守传统礼训”、“缠足的性暗示”等等,但我不仅仅是说给您听,也要说给我的朋友们、同事们和学生们听,让他(她)们从您这里也知道些您那个时代的故事。

你怎样给长辈过重阳节(问姥姥)(1)

姥姥70岁时‬拍的‬照片‬,‬扶着‬姥姥‬的‬是‬我‬

姥姥‬,‬您为我们这个家庭奉献了全部身心。

记得我爷爷在世时,他写给我爸的每封信,开头永远是“利他姥姥好”这几个字!正是您拉扯着我们哥仨,才能够使我爸我妈无后顾之忧,全身心做好公家的事并成就了他们的事业。我爸常用“最大的功臣”这句话来形容您在家中的地位。小时候,我爸是从不发脾气也不太过问家务事的,像我们在学校的表现呀、学习的情况呀,他都听其自然,很少干预。但他也的确对我发过几次火,还是大火。而这几次仅有的发火都与我让您生气有关!

1958年,我出生,那年您46岁。这一年,您离开了曲阳这块家乡热土,来到了北京,从此开始和我们一起生活,直到您1995年永远离开我们。

在我的印象里,直到80多岁病倒之前,您从来没有真正闲下来的时候,即便人坐着,手里仍在忙碌那些永远缝补不完的针线活儿。您还从乡下老家把纺车带到北京,放在屋子的一角,我脑海中至今还能复原您纺线时的样子:在锭子旋转的嗡嗡声和纺车摇把儿的吱扭声中,您熟练地把一条条绵剂子拉成细长的棉线,棉线被卷裹在铁锭子上,便成了穗子。这可是几千年里中国农村妇女承担的主要任务之一呀!您告诉我,我妈七、八岁的时候就能做这件事儿,在月光下一个时辰就能纺出一个大大的穗子,但我从没见她动过屋里的这架纺车。我妈毕竟遇上了崭新的时代,她不再像您;她上学念书,参加社会工作,成了职业女性。您纺出的土线托人捎给仍在河北乡下居住的我们的奶奶,再由奶奶在土织布机上纺成粗布带回北京。这些粗布有时被用作我们衣服的面料,但更多的则是当作床单和褥单。

写到这里,我脑海中不断闪出您亲手给我们哥仨做出的那一双双棉布鞋。我们小时候穿的都是您全原装的棉布鞋:底子是您把自己糊的布夹纸按照我们脚丫儿的尺寸剪好,一层层叠成一指厚度,用麻线密密麻麻地纳紧。鞋面鞋帮儿,则是外面买来黑色灯芯绒布,剪出形来连缀到鞋底上。后来,市面上有了塑料底儿,您就把鞋面缝连到买来的现成的红色或白色塑料底儿上面,这省了您最费力的纳底子的功夫。

您经常说您的手并不巧,活儿不如我奶奶的细,事实也许如此,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只要那份儿天然的亲情在,只要那种无私的关怀在,哪个儿子计较自己母亲手工的粗细和好坏呢?有您这样的姥姥,我们三生有幸,我们足矣!我一直珍藏着您快80岁时给我绣的那块桌布:洁白布底儿,配上您自己设计的蓝色的菊花,素雅淡然。就是以当今的审美标准看,也足够水准!

你怎样给长辈过重阳节(问姥姥)(2)

姥姥78岁时给我绣的餐桌布的花儿

上学的时候,早晨我们还在梦乡,您就轻手轻脚起来,为我们做早饭,日日如此,无冬历夏。尤其是冬天,你做好饭后还要费劲儿把懒在被窝儿里的我和弟弟妹妹一个个喊起。我们吃过您做的热乎乎的早饭,便像小鸟离窝,纷纷背上书包,对您说一句:“姥姥,我走了昂”。下课回家,我们也一定先要找见您报告一声:“姥姥,我回来了昂,饿着呢!”

那年头,我爸妈上班挣钱,是双职工,但毕竟六口之家,在困难的年代,日子也是紧巴巴。为了贴补家用,您曾经给外面加工过小药盒子,记得一个盒子两厘钱的加工费。我们睡着了,您就在15瓦的灯底下把那些硬纸壳儿卷成圆盒子。文革中您还在街道办的“五.七”服务站做过事情,尽管报偿微乎其微。

我们哥仨的存在注定了您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在“组织”的职业女性。有时候我就想,就凭您的吃苦耐劳和踏实肯干,倘若您有文化,倘若您哪怕多那么一点点独立的精神和自我意识,倘若……您会是这样的命运和生活轨迹吗?退回来说,如果您真的成了社会人、成了职场女性,甚或成了职场成功女性,还能有我们和您的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过程吗?那样的话,我们的姥姥就不是您这个姥姥了!姥姥,您为我们的奉献和牺牲我们知道,会永远记在心里!

周而复始,平淡无奇,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们与您能如此紧密地相依相靠,须臾不离,是因为您没有工作单位,是因为您没有成为职业妇女,所以您才不会像我爸我妈他们那样按时出去上班,您更没有出差在外和我们空间分离的机会……您的职业就是天天围着这个家转,为填饱我们的肚子操劳、为我们能体面地站在人前而忙叨。一天见不到您颠着小脚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我就别扭,就没有着落,我已经习惯得不能适应再有什么变化。

你怎样给长辈过重阳节(问姥姥)(3)

全身心操家守业,是旧时代要求妇女必须做的的美德

谈起您的一生,作为后人,我们有很多不懂。

您是1912年‬民国元年生人。您遇上了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有大人物说这是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国旧的东西被新的东西所取代。您就是这样一个新旧交替时代的人,如同绝大多数农村的女人一样,您按照老辈子人的样子生活着。您两三岁时也被裹了脚,可您说刚刚缠上就赶上了上面要求撒足,所以您的小脚比我奶奶的大一些‬,在我们眼里,您走起来到底比我奶奶和其他一些小脚女人利落些。现在知道,民国元年孙中山的南京民国政府便正式下令禁止妇女裹足的陋习,但不知何故,这个令在河北曲阳乡村的落实却被迟延了,您的半大小脚与新旧交替的时代如此息息相关,真是值得作为过渡时代的实证案例写上一笔。小时候‬我总想偷看您的小脚,可您偏偏不让看,躲在里间屋偷偷洗脚。也是后来看文献,才知道从唐后主李煜‬时代兴起的女人的小脚,是不能轻易示人的,因为这里面有性的味道和‬暗示‬在。不知道当时您不让我们看见,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

其实您很不幸。旧时代对妇女的摧残都让您赶上了,除了裹脚这样的直接的对身体结构的戕害外,还有就是对灵魂和人性的抑制。代我妈给您写的碑文里,我用了这样的话来形容您:“恪守传统妇女之礼训”。我所要表达的是一种十分纠结和矛盾的心态,既有对您的敬仰在里面,也有为您抱憾的意思。“恪守”,一方面表明您始终如一地用坚定信念守望,人格坚毅;另一方面又有些许“不活泛”、“死板”的意思含在里面。如果说“恪守”二字尚可从两面看,那么,我对“礼训”则完全是批判和不满。在中国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礼教,鲁迅骂它“是吃人的礼教”。中国妇女长期被这样的礼教所束缚,灵与肉的天性被压抑,独立人格被阻滞。

我们已然越过了您所经历的旧时代,不再需要过分压抑自己去恪守什么所谓的传统礼教了。因此,我们也许永远不会想象得出,您是凭着怎样的坚毅不拔的道德力量,从不到20岁便选择守寡直至终老?您真的不需要吗?你真的情愿要做为一个从一而终、夫死不嫁的贞女吗(您的丈夫、也就是我们的姥爷毕竟20岁就没了呀!)?您真的要为周边人们的赞美声或一座贞节牌坊而活着吗?您真的从心底里觉得幸福和畅快吗?您在世的时候,我妈和我当然不会问及您这样的问题,现在问您,您也永远也不会答复我们了!

您离开我们后,我时时会想起您的这一辈子,到底是您个人的选择?还是您的命该如此?在学校开《婚姻‬家庭社会学》这门选修课,选课的大多是女学生。讲到中国妇女在婚姻家庭中的地位和婚姻家庭观念的时候,我把您的这些故事作为一个具体的案例讲给学生听。在她们惊讶、不解的眼神下,我告诉她们:你们庆幸吧,历史长河中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不到百年前,离你们很近!没想到您的案例还真的给学生留下了印痕。一次在地铁里碰到一个听过我课的女生,已经毕业快10年的她居然记得我在课堂上给她们讲过的外祖母的故事,也就是您的故事。讲您的故事,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一个普通的中国妇女,也会有殉道者一样的悲壮。

小的时候,我们哥仨谁一惹您生气,您总会很认真地说这样一句话:“俺不结记你们了”。当时只觉得那就是哄我们的话,不就等于说句“我不理你了”的气话吗!而事实是,之后则是您对我们更深沉的结记!您是用了您一生的情、全部的爱结记我们、呵护我们!按人之常情,您的生命历程中本应有更该让您“结记”的人,但命运和您的“恪守”,偏偏让您20岁便寡然一身。这样的结果就是,您与您的唯一血脉传承:我妈以及我们外孙外孙女这辈,相依为命、走过60多年风风雨雨、冬夏春秋。随着我们的长大,特别是我们哥仨也有了自己的另一半、为人夫为人妻以后,才真正从心底里和情感上体味到您这句话背后的深刻含义。您其实说得恰恰是反话,您才是真的怕我们不让您结记呀!因为除了我们,您选择了不把情和爱再给别的什么人,您决定不再去结记别的人。而我们却还可以从别的人那儿得到另外的结记:我妈能得到我爸的结记,我们有自己的媳妇的结记,而您呢?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了我们这个篮子里,百分之百地把身心放在了我们身上。我们当然高兴您将全部的爱给与我们,但这多少也有点儿让我们感到惶然,因为您从风华正茂开始,便放弃了对本可结记的人的选择。所以说,我们从您这里的获得和我们给与您的,永远不对等;尽管我们在您生前孝敬您,您也得到了心灵的慰藉,但我们永远欠着您,还不清您。

你怎样给长辈过重阳节(问姥姥)(4)

中国古代为守节贞女而立的贞节牌坊

您在世时讲过,我最不让您省心。在哥仨中,您为我操的心费的力最多。这一方面是因为我是老大,整整和您在一起37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哥仨中我最淘气和最不谙事理,惹您生气最多。但您惦念最多的也是我。您对我的关心和爱,写一本书也不一定够。随机回忆几件我和您交集的事情,算是对您的怀念。

太小的事情记不清了,只能是听别人说。我妈说您刚到北京其实是在我所在的幼儿园有份工作的,但无奈我只要见到您就抱住不放,您一走我就会没完没了地哭闹折腾,谁也劝不下来。您无法正常工作和照顾别的孩子,无奈之下,我妈索性让您辞掉工作,回家专职照料我。回头设想,如果我要是个不闹腾的孩子,您肯定早就成了职业女性了,至少可能成为一个幼儿园老师吧!我的‬奶奶在世时讲过我四、五岁时的一个故事:您带我去琉璃厂厂甸玩,天晚了,该回家了。可我偏偏不听,挣开您的手就跑,您颠着小脚儿一路追赶。追到一个石狮子旁边刚要拽住我,我便一下子爬到高高的石狮子脑袋顶上,任您在下面转来转去,喊破嗓子,我就是不下来。

上小学的时候,夏天到外面游泳,一般是两个小时一场,这您是知道的。有时候游泳后再在外面耽搁一阵儿,您可就担心起来喽,您准会在我下车的校场口2路无轨电车站等着。见了我您会骂我:“王八羔羔子,急死别人咧”。接着,就拉着我回家,端出我爱吃的西红柿面。

小时候,我的喜好挺多,而这些喜好往往需要花钱才能满足。毕竟还有弟弟妹妹们,父母从宏观上考虑,往往不轻易答应或者干脆拒绝我的要求。可我不象弟弟妹妹们那样听爸妈的话,被拒绝了便寝食不安,都露着相儿。这个时候,就看出您的菩萨心肠了,您一定会想法儿说动我爸我妈,让我达到目的。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花4块5毛钱在西四委托商行买的那台快乐琴、初一的时候花32元钱在东单委托商行买的那双进口冰鞋,都是您让父母下了决心,掏出银子。我感谢您呀,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还能培养出我这么多爱好。口琴、笛子、乒乓球拍,还有那本在荣宝斋里买的价值不菲的高级速写本(这是您偷偷掏钱给我买的)……个个都由您的支持才弄到手。

您虽然没有读过书,却通义达礼。有您的呵护,我们快乐而健康地成长了起来。您伴着我们念书,您也看着我和‬弟弟妹妹‬成家立业;您也听到了重‬孙‬辈喊‬‬您太太,四世同堂之乐您享受到了。生前您常常说,您比您的其他四个兄弟姐妹们有福,他(她)们哪个不比您家庭大、子孙多?但他(她)们在农村生活的确很清苦,结果都在您之前离开了这个世界。在这个意义上看,您真是幸福的!这多少也算是对我们的安慰。

您一心为我们,从来不考虑自己。那时候‬,我妈我爸给您单独买回像软点心和香蕉等‬适合您吃的好东西,你准会无一例外地都“抬”起来,底下分给了我们吃。为这我妈对您发过火,嫌您不管自己,只惦记我们。说又有什么用呢?

您的乡音永远萦绕在我的耳畔。

小时候,我的小伙伴儿们来家玩,说您对他们特好,就是说话他们听不懂。您的浓重曲阳乡音,我们哥仨听得懂,但很难学出来,我偶尔夸张地模仿您几句,您就在一旁抿嘴笑,说我“就爱褒贬个人”。现在,偶然见到说曲阳话的人,我都会主动与人搭讪,因为我听着亲切,就像听到您在说话一样。

姥姥,我会结记着您!

您的外孙子 张利

2022.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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