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7月17日,《羊城晚报》发表一文,题为《毛泽东<咏蛙>诗》,引起强烈反响,其影响之大,至今不绝。该文篇幅不长,共200余字:
1910年秋,毛泽东离开韶山,考入湘乡县东山高等小学堂读书。读书期间,他写过一首《咏蛙》的诗。其诗是: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当时写这首诗的时候,毛泽东年仅17岁。据史料记载,在入学考试时,学校规定的作文题目为《言志》,这正合毛泽东的心意。当时应试者,大都写的是些尊孔读经,追求成名成家的内容。而毛泽东满腔热情地抒发了一个17岁青年的救国救民的抱负和志愿。校长李文甫和监考的国文教员读后,惊呼:“我们学校取了一名建国大才。”
青年毛泽东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权威媒体”发声,言说毛泽东17岁时写过《咏蛙》诗。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引用这首《咏蛙》,证明毛主席俾睨天下的雄才伟略与生俱来,同时表达对毛主席的顶礼膜拜之情。
然而,很多专家学者的疑问随之而来:为何1987年之前,毛主席的亲朋好友,没有任何一人提及此事?退一万步讲,毛主席当时就读于东山高等小学堂,如有此等雅事,为何该校的老师、同学,均不约而同“三缄其口”?而假设青年毛泽东写过该诗,是为入学应试而作,抑或在其他情形下写就?到底是改写前人诗作,还是完全原创?
东山学校:前身为东山高等小学堂
“硬核”史料中,找不到证明毛泽东曾作《咏蛙》诗的证据把时间拨回1910年,看看毛泽东在东山高等小学堂的老师、同学,如何回忆当时的情景。
文运昌(1884-1961),是毛泽东的表哥,也是毛泽东进入东山高等小学堂求学的担保人。他在谈到毛泽东入学考试及在校生活情况时说:
主席进东山考试,试题是《言志》。他交卷在前,发榜时名列首位。东山校长李元甫先生,学问眼光都好。新生揭榜的那天晚上,教职员一起叙谈。校长说:“前日考试的新生毛泽东,定是一个建国才”。大家争看试卷,个个称赞。
校长看完毛泽东所作的《言志》(未明确是诗是文),认为毛泽东“定是一个建国才”,像极了现在老师遇到可造之才时的情景,并无“惊呼”“建国大才”等相对夸张之语。可见,文运昌提到毛泽东入学考试时,溢美的言辞很有分寸。正因如此,才显客观。
毛主席和文运昌
萧三(1896-1983),是毛主席东山高等小学堂、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院的“双料”同学,是不折不扣的“发小”。他在征得毛主席同意后,从1940年代起,就搜集素材,专门研究毛泽东青少年时代。1949年8月,萧三撰写并修订的《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正式发行。书中提及毛泽东求学东山高等小学堂时,明确:
毛泽东参加了入学考试,作文题目是《言志》,他联系人民的痛苦,民族的危急,祖国的前途,把自己立志救国救民的抱负,一气呵成地写了出来。校长李元圃和国文教员,看了他的文章后,惊喜万分,都感慨地对同事们说:“今天我们取了一个建国人材!”
此处有一个关键,那就是毛泽东参加入学考试,写的是作文。不知道当时写作文是否“诗歌除外”,但是一首寥寥数语的《咏蛙》,似乎并无法让观者感受到“联系人民的痛苦,民族的危急,祖国的前途,把自己立志救国救民的抱负一气呵成地写了出来”,更不至于让校长和国文教员“惊喜万分”。
更重要的是,如果毛泽东入学考试或东山求学期间写就《咏蛙》,本就作为著名诗人、对诗极为敏感的萧三,不可能在《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一书中毫无描述。
晚年萧三
由同班同学舒融涛口述的《毛主席在东山学校学习情况综合材料》,现存于韶山毛泽东纪念馆中。在这份材料中,说毛泽东“读书时就发狠读,休息时就痛快耍。”还记载了同学毛森品眼中的毛泽东:“好静,喜欢读书,上课最认真,哪怕外面敲锣打鼓,他都若无其事,头都不反一下,上课时听到有问题的地方总要发问,有时打破砂罐问到底,有时问得教员无法答复。”
而在同学黄绳甫眼中:“毛泽东在东山写过《救国图存论》、《宋襄公论》,……可惜这些文章大多丢失。仅留下一些片断,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涓涓之水,可以涛天’。”
青年毛泽东住过的寝室
总而言之,东山高等小学堂的这些同学,在回忆毛泽东的求学经历时,均不约而同膜拜毛泽东的“建国才”,但无人提到他曾作《咏蛙》诗“言志”。1960年,韶山曾组织毛泽东亲友、同学座谈会,席间也没有人说毛泽东写过这样的诗。
其实,据资料记载,我国历史上,多人写过《咏蛙》诗。假如《羊城晚报》引用的,确为17岁的毛泽东所作,那与历史上这些诗有何关联呢?
历史上早有《咏蛙》诗,以17岁毛泽东之才,绝无可能用“洗稿”的方式应对入学考试
1988年《中国青年报》,发表过一篇《<咏蛙>诗的作者是谁》。文章指出,据《
》记载,清末的郑正鹄五短身材、其貌不扬,调任天水县令时,当地的“地头蛇”送他一副《青蛙图》,试图给他一个下马威。郑正鹄在画上题《咏蛙》一首:小小青蛙似虎形,河边大树好遮荫。明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凭借此诗,成功扭转局面。
《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一书中,记录着一则1982年于浙江鹿城采集的故事:明嘉靖时期的内阁首辅张璁,小时候在池塘边戏水,被先生罚跪。小张璁跪着也不老实,眼睛和池边的青蛙对视,不由出神。先生于是“因势利导”:作一首青蛙诗,此事便罢。张璁思索片刻后,吟到: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在《历史岂有底稿》一书中,也有相似记载。
知名学者楼适夷曾作《谈晚清秀才》一文,也提到《咏蛙》诗。此时该诗的作者,变成了明朝权臣严嵩。说的是严嵩小时候,曾写出:“独坐池畔似虎形,绿茵树下弹风琴,春来我不先开口,谁个虫儿敢出声!”楼适夷曾说:有人说这是毛泽东同志少年言志诗,岂有此理?他还到处投稿为主席“平反”,但是苦于没有确凿证物,只好不了了之。
另有专家写就《<七古·咏蛙>诗改源考析》一文,表示在毛泽东之前,曾有多达五人写过《咏蛙》诗。除上述的郑正鹄、张璁、严嵩三位外,另有唐太宗李世民、明朝正统年间考官薛瑄二人。且看李世民诗作:“独坐井边如虎形,柳烟树下养精神。春来唯君先开口,却无鱼鳖敢做声。”再观薛瑄诗作:“蛤蟆本是地中生,独卧地上似虎形。春来我不先张嘴,哪个鱼鳖敢吭声!”
学者楼适夷
行文至此,我们抛开毛泽东到底写没写过《咏蛙》诗不谈,把视角放到他是否会用改写或借用前人之作,应对入学考试题目《言志》?答案很明确:绝无可能。
入学东山小学堂前,毛泽东曾在私塾求学,博览群书,古文功底深厚,原创一首《言志》主题诗,实如探囊取物,根本没有必要“借用”。况且“借用”一首前人诗作应试,也容易被老师和同学们看轻,甚至无法在东山小学堂立足,这绝非青年毛泽东的行事风格。
更重要的是,当时,毛泽东软磨硬泡,求父亲松口放行后,才得以前往东山小学堂,属于“高龄(17岁上小学)”、“异地(原则上只收湘乡人)”、“迟到(错过了报名时间)”、“托关系(表哥文运昌担保)”入学,势必非常重视此次机会,怎么可能用前人诗作应对(应付)入学考试?
少年毛泽东
如果《咏蛙》诗并非入学考试时所作,那其诗是不是青年毛泽东因同学排外,义愤中的“反击”之作?有一部分专家认为,青年毛泽东入学东山小学堂后,由于非本地人士、年长几岁、个子很高、穿着相对寒酸、态度中立等原因,显得鹤立鸡群、与众不同,被本地不同派别的学生排斥、歧视,心中苦闷,因此在校园内石桥边,作《咏蛙》诗自勉,亦做“反击”。
这种观点,个人认为,把青年毛泽东的胸襟、抱负看低了。一位学者说得比较中肯:“通观全诗,都与救国救民无关。诗中所透露的是一种必欲凌驾群伦、唯我独尊的‘抱负与志愿’。”当然,要是借此诗评价毛泽东的性格,很难不变成无稽之谈,因为正如上文所述,毛泽东是否写过或抄过此诗的证据,并不存在。
传说毛主席在此石桥边作《咏蛙》诗
毛泽东在东山小学堂学习时间,仅仅半年左右。当时,青年毛泽东最爱听李元甫校长“中国一天天贫弱是遭受列强欺侮之缘由”的训话,也爱听贺岚岗先生运用新观点解释旧经文的经学课,同时第一次接触“时髦”的音乐课、图画课、体操课、外文课等,当然还有很多国内外的新闻也是首次听闻。
面对这么多“新事物”的冲击,毛泽东把绝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如饥似渴的学习中,每天泡在藏书楼和自修室。通过不断的学习,他深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并给自己取号“子任”,意为“以天下为己任”。
毛泽东在东山小学堂的自修室
当时的同桌熊晓春回忆:“毛泽东一天读书不歇气,别人吵嘴打架他都不做声,同住的人感到非常奇怪。”同学毛森品回忆:“他平时看书多,读报多,看上去沉默寡言,不大做声,但喜欢和同学议论时局,总是滔滔不绝,同学十分钦佩。”
读书学习之余,毛泽东把余下的时间都用在做操、登山、游泳、冲凉水澡等体育健身活动上,努力做到能文能武,达到“心力”与“体力”并茂。同学谭世瑛回忆:“喜欢跟同学打耍架角力。”
毛泽东的草书首屈一指,论说文更是冠绝全校。他的论说文立意高远、论点新颖、“文笔泼辣”、气势磅礴,经常被老师圈点朗诵,并在同学间争相“传观”。例如,他写的《宋襄公论》,国文教员谭咏春先生阅后不由点赞:“视似君身有仙骨,寰观气宇,似黄河之水一泻千里。”
毛泽东在东山小学堂的座位
毛泽东在《新民丛报》上的批注,大体上可以看到他当时的思想:“不以正式成立者,专制之国家,法令为君主所制定,君主非人民心悦诚服者……如中国数千年来盗窃得国之列朝也。”
如此毛泽东,可能入学初期有过不适应,确实感觉到排外和歧视,但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怎会为此等琐事,争一时之短长?况且后续表现出来的是:“打起架来,他们都怕架得势”(毛主席语)的气势,独一档的学霸特质,挡不住的领袖气质,令人折服的人格魅力。这些不比一首改写的诗,更能让身边的人心悦诚服?而作为一个与父亲“斗争”良久、反对“专制”者,在东山小学堂“公诚勤俭”校训熏陶下,也不大可能说出“哪个虫儿敢作声”之语!
东山小学堂“公诚勤俭”校训
毛泽东诗词中《咏蛙》存在与否,都不会影响毛主席的伟大,关键在于他老人家所教导的实事求是、去伪存真说回开头所提《羊城晚报》中的文章,其表述不是很清晰:《咏蛙》诗到底是否为入学应试而作?《咏蛙》言的是什么志?又是如何体现毛泽东救国救民的抱负的?东山小学堂的校长究竟是李元甫还是李文甫……这些无法解释的疑问,成为后续“混乱”的根源。
目前,研究毛泽东诗词的图书不计其数,有的确为专家认真考证而作,有的则是为了“大全”而全、不细究不考证“全”收录,有的仅仅是为挣得“孔方兄”的应景之作,可谓良莠不齐,也客观上给《咏蛙》诗的传播提供了渠道。而一些学者不加考证的“研究”成果,以及电视剧和部分文艺作品中的“演绎”,某种程度上也对此“推波助澜”。
其实,早在1993年,著名学者、党史专家龚育之就一针见血地指出:记载毛主席曾作《咏蛙》诗的文章,“没有拿出人们能够据此对其可信程度作判断的原始材料”。
著名学者、党史专家龚育之
1999年,学者陈安吉对《羊城晚报》披露《咏蛙》诗的作者,提出一系列问题:
究竟是怎样知道毛泽东写过这首诗的呢?
他是当时毛泽东作诗的见证人吗?不是。
他是听别人说的吗?究竟是谁说的?此人有何凭据?这些都未作交代。
他是从史料中得知的吗?他并没有提供确凿的史料出处。
他在文中提到毛的入学考试一事,据当年的东山学校师生后来回忆,当时的考题虽是“立志”,然而考的是做文章,并非诗赋,也不会允许拿一首他人之作来应答。
既然如此,我们怎么能仅凭这样一篇文章就确信毛泽东写过《咏蛙》诗呢!
有趣的是,1988年7月,中国文联出版公司曾经出版文学作品《宋美龄》,其中竟然也有关于《咏蛙》诗的记载。在该书第34页写道:蒋介石幼年很顽皮,“七岁的时候,他看见一只青蛙蹲在地上,竟信口吟出一首诗:‘绿茵君子如虎踞,绿茵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显而易见,我们不能据此确认蒋介石写过《咏蛙》诗。
青年蒋介石
试问,当年《羊城晚报》那位作者,得知一年后的“蒋氏传说”,以及那么多《咏蛙》诗“作者”的陆续出现,作何感想?听到12年后陈安吉的一系列追问,作何感想?看到那么多专家学者为此事的诸多争论,作何感想?
做学问者,需要老老实实、认真求证,来不得半点虚假。如果可供证明17岁毛泽东曾经写过或抄过《咏蛙》诗的证据不足,也就是说,这个基本的大前提不存在的话,后续对该诗作为毛主席诗词的赏析、传播甚或批驳,是不是都属于“以讹传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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