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外之音半生风雪(弦外之音)(1)

猫儿胡同·第369辑

前些日子,老马尔蒂尼过世。很多球迷唏嘘。我们敬佩这个足球世家、这对意大利父子带来的精彩。

然而在几万里之外的这个文明古国,却并不常听说“家庭传承”的美谈。

“很多老先生,干一辈子,却恨这个行当。一个老先生亲口跟我说过,‘我一辈子都在为生计奔波,我想拿这点儿本事换饭吃,可它救不了我。’所以,你给他钱,他唱;不给他钱,打死他他也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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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这句话,就是他说的。他是谁?您往下看。

不是没本事,不是人不好,真是经历过一些东西,被生活逼成这样了。我想我不用解释,大家都明白这话的意思。

我们今天要说的故事,便是一个北京的中年男人,继承家族的文化的故事。准确的说,是唱单弦的票友活动。

咱糟践余光中先生一句诗,“而现在,家族是一根细细的琴弦。我在这头,老少爷们儿在那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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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的伴奏乐器。图片来自网络。

哦不,“单弦”其实是曲艺的名称,使用的乐器是“三弦”,三根弦。

几根弦,并不重要。我们只谈传承,不谈专业的单弦表演,因为……不懂,没受过熏陶。

比起曲艺,我们更需要具有各自特色的家族文化。也许您看完故事,便能明白文明古国家族,与马尔蒂尼家族的差距了。

票房终于恢复了

2016年4月23日,下午的广渠门南里的邻里服务中心多功能厅,几排桌椅摆成了一个剧场。律宁忙活着四处接待宾朋。不一会儿,丝弦响起。票有活动,当然以唱为主。

问题是,谁唱第一段呢?

律宁安排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是他在社区教单弦的学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从头到尾两个孩子的唱,没几句在调上。在场的人们礼貌地给予了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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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宁拿着八角鼓,给两个学生孩子伴奏。

接着,几位资深票友、专业演员也都进行了表演,大家的掌声热烈起来。

最后则是律宁的表演。20分钟的一大段唱,律宁的表演至少在我这个外行看起来,确实格外精彩。能恢复传统艺术,律宁和单弦界的人们,也向社区的工作人员们表示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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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宁的表演。

所谓单弦

真正的故事开讲之前,简单说一下“单弦”。起源于清代乾隆嘉庆时期,配以八角鼓、三弦琴的唱曲。传说诞生于军旅,唱思乡之情。凯旋之后,乾隆皇上听了大喜,签发八张“龙票”给八旗兵,持此票可到各处茶馆借场地娱乐。

“票友”一词,便是“持龙票的一帮曲友”而来。严格来说属于满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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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找到的票友活动图片。现在甭管唱什么曲种,一般都叫票友了。

至民国时期,清廷解体,没了衣食来源的部分满族人,和学会此技的汉族人,开始以唱此类曲目为生。至解放后,“单弦”正式定名,并且成为一种北京特色的曲艺。

票房收钱 那是丢脸

律宁生于1973年,他接触到单弦,是因为他的姥爷孙少亭。而姥爷的单弦,则是受姥爷父亲的影响。也就是律宁的老祖。

家里长辈给他讲过一些历史。至少在30年代后期,家里就已经有了票房,名叫“群贤共乐”。

时常大家还会出去演出,不过,票友的演出并不能叫做演出,而是叫做“走局”。因为这种演出并非商业性质,当时所谓演出,演员必须有所师承,而票友毕竟只是爱好者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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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律宁的家里,他讲述了这些往事。

为什么要去“走局”呢?挣饭钱?错啦。票友们以唱曲挣钱为耻。所谓“耗财买脸”,大爷的玩意儿,您却用它来吃饭,这是降低档次的表现。

艺人的地位,当时比较低。《霸王别姬》里面,混成了那么大角的程蝶衣,还不是被袁四爷叫去那啥了?《大宅门》里面,白玉婷要嫁给万筱菊,二奶奶的那个脸色,正是当时人们对职业艺人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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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门》里,听说女儿想嫁给职业艺人,二奶奶当场翻脸。

况且大家本来就各有工作和收入,并且当时真能花时间花钱凑在一起玩玩票的,还得说是生活水平相当不错的呢。律宁的老祖,当时工作在法院,大概算是个书记员;他的姥爷则是法院的“警目”,即高级警察,“每个月工资60块大洋。”

因此票友们的走局,大都是应亲朋好友的邀请。去了之后,主人家管饭,大家唱个高兴。相比花钱找堂会想听啥点啥,走局的时候,主人家不能点戏,只能是票友们唱什么,你主人家听什么。放心,票友水平都不低,并且不会唱犯忌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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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大宅门》,二奶奶做寿的堂会戏。

如果是做堂会之类的活动,很可能与专业演员同台表演。而主人家招待亲朋好友、演员票友的饭局,票友的桌席,位置在演员之上。因为人家是你不花钱请来帮忙的,不是你花钱雇来的,当然要高看一眼。

类似的讲究还挺多,咱也说不出更多。前面说了,民国就逐渐有了以此为生计的人。当时一些好面子的票友,据说暗地里也会收茶馆的钱,到茶馆去演出一下,行话叫做“使黑杵”。北京话里面,“杵头子”便是“佣金”,因此“使黑杵”便是暗地里给钱的意思。

律宁的姥爷,也算是跟随傅作义起义、和平解放北京的功臣。官儿不大,照样有起义证书。至解放后,姥爷辞掉了法院的工作,在崇文区南岗子一带,经营了一家煤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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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南岗子街。

接着文革到来。起义,那也是历史反革命。姥爷被安排到朝阳区废品回收公司当了工人,家产没收,举家搬到了南岗子。南岗子在解放初年还是乱坟岗,着实不是什么体面的住宅区。

(之前咱们写北纬路的时候写到过南岗子,有兴趣的朋友请参考走不出的北纬路)

此时单弦已经正式作为一种曲艺存在。文革期间其实也有名作,便是《铁打的骨头举红旗的人》。“王国福,家住在大白楼……”可能很多老人都知道,这是大兴县文艺宣传队唱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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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文革时候的连环画吧。图片来自网络。

而80后的我则认为,这是《我爱我家》里面的薛小贵唱红的。呵呵。这便是代沟了。

姥爷的票房

1973年,律宁出生了。他还小的时候,姥爷因装卸麻包被砸到后脖颈子,几乎落了个半身不遂,没有拐棍难出门。

而这根拐棍通常不是一根棍,而是一个活人。那便是小时候的律宁。

1978年,姥爷应一帮老票友的盛情,在南岗子的家里,恢复了票房。四人帮已经粉碎,文革结束,社会气氛放松,一些老曲目也能拿出来唱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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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律宁家住在南岗子街4号。现在这里已经盖上了二层小楼,不再是平房院了。

何况这帮老票友,已经憋了好多年。当时律宁的父亲在房管队做瓦匠,借着方便,给自己家接出了一些面积。

“群贤共乐”票房,从此恢复。

“每礼拜天的晚上,老票友们就都来了。都是姥爷的朋友,我就都叫爷爷了。”其中包括五芳斋的厨师傅程学文先生、北京广播说唱团的马长青先生等。(据查,大概应为中央广播说唱艺术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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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岗子街4号等几个号码都在这栋小楼上。

当时的票友们大都是吃完晚饭来参加活动。只有程学文例外,他会在饭前来到家里,因为他不空着手。

“在饭馆工作,比如说今天有人点菜溜鱼片,剩下的鱼头啥的,程老先生跟单位说拿走喂猫,其实呢,拿到我家来了。”毕竟当时大家生活水平都有限。

程老先生手艺好,教会了律宁父亲不少淮扬菜。

老票友们逐渐到齐。你拿着个八角鼓,我带着个三弦琴。一开始还有街坊到警察所报案,嘿,这家又把四旧倒腾出来了。其实文革已经结束,警察都不管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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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南岗子街。

唱两三个小时,到了晚上九十点钟,该散了。老先生们谁都不走,家里多少有点儿酒,咱唱高兴了,不得喝一口?五芳斋的鱼头,便给这些老馋猫当了下酒菜儿。

那个要了亲命的八角鼓

律宁记得,当时姥爷的家里,是有八角鼓的。文革期间,这一类东西基本都会当成四旧;文革之后社会凋敝,有几个闲钱能买这玩意儿呢?

其实这个八角鼓是大姨的,或者说,是文工团的。大约是在50年代末,大姨参加工作,犯了姥爷这位老票有的大忌:她要去部队的文工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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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鼓。图片来自网络。

“为了这个事儿,姥爷登报,与大姨脱离父女关系。我是票友,你拿我教你的本事挣钱?这闺女我不要了!”不知多少人来家里说和,可是从旧时代走来的姥爷认死理儿,听不进去。

姥爷的脸色各位再次参考《大宅门》里面二奶奶当时的表情。

好在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至姥爷晚年的时候,这段故事早已是家庭的笑谈,父女当然还是父女。

给这帮老头儿乐坏了

此时跟着票房听唱的小律宁不过四五岁,姥爷时不常哼哼,也教孩子唱几句,逗孩子玩。“熏着熏着,就会了一些。”你一个小孩,爱唱啥就唱啥呗。

晚上票友活动,程学文来了。律宁就那么随便一唱,程学文就那么随便一听——

“宝贝儿,你唱什么呢?”程学文问。

“没有,瞎唱。”

“哎,你过来,你好好唱一个,我听听。”

律宁唱了几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程学文乐坏了,“太好啦,小子,晚上你唱这个。”

姥爷在一旁插话,“小孩子,你还敢让他唱。”

“甭甭甭,你甭管。就让他唱这个。让你马爷爷给你弹琴。”程学文说的马爷爷便是闻名全国的专业琴师马长青。

晚上的南岗子胡同,那间不起眼儿的小平房里,一个瓦数不高的灯泡,照亮了一帮老票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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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一帮老头子在这里为律宁的演唱而高兴。

5岁的律宁,踩在一个小板凳上,唱了好长一段的杜十娘。差不多十个中老年男子,围坐一圈,坐小板凳的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手腕子托着下巴颏;做椅子的也不会舒坦地靠着后背儿,一样往前欠身儿。嘬烟袋锅子的叭叭声,也在默默配合着鼓点儿。

一段唱完。“哎呦,给这帮老头乐的呦!一个个跟那说,太好啦,太好啦。”

今天的我们能以文字,还原那个改革开放初年,重拾曲艺的一帮老人们听小律宁唱曲的情景。谈起这个晚上,律宁眉飞色舞,似乎这是他有记忆以来,最幸福的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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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舞台上的律宁。

然而我们已无法还原老人们的心情。为了小律宁唱出了婉转的味道而高兴?为了旧时代结束、老游戏重来而兴奋?或是为了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而感慨?

如果没有上一个可怕的时代,这种幸福恐怕无法达到这一晚的顶峰。

没有奖励。卖冰糖葫芦的已经下班喽。

转过天儿来,姥爷把小律宁叫到跟前儿。“想好好学吗?”

“想。”

这个答案之后,最幸福的人,便从小律宁,变成了这位老人。

一老一小,两个最幸福的人。

这就是家庭传承的魅力。那个时代,能感受到这种家庭幸福的人,太少太少。

姥爷去世

教你。唱起来得有板有眼。“你个臭小子,你怎么唱呢?我是这么教你的吗?”一烟袋打到小律宁胳膊上。

又打我!我说跟您学唱的时候,您没说我一天得挨这几十棍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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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袋锅子。早年间,他也算是孩子们眼中最恐怖的刑具……不不不,教具。

疼爱隔辈人的结果,就是隔辈人也不太客气,于是小院子里鸡飞狗跳,“我不学啦不学啦!”小律宁跑出家门儿,找胡同发小儿们摔烟盒去了。

玩了一会儿,索然无味。玩什么都赢不了那几个大自己几岁的孩子,这时候又想起姥爷来了。他最好,虽然剥夺了我一点儿自由,但没剥夺我的财产嘛。

小院子里又传出爷儿俩的曲声。

这种生活其实没持续几年。小学二年级,母亲便跟姥爷说了,太耽误学习。“杜十娘,唱一遍45分钟,唱的我脸儿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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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十娘的故事,好像很多曲种都唱过吧,算经典了。

而姥爷的身体每况愈下,票房活动也不得不中止。

到了1985年的一天,程学文老爷子又来到了姥爷家里,“东大地有个老年活动站,要成立票房。”东大地就在现在的磁器口东南边。

可是姥爷已经快迈不动腿了。继而程老爷子提出,我们就借您“群贤共乐”票房的名字,“拢腕儿”。就是把一帮爱玩的、水平高的、有人脉的资深票友,拢在一起。姥爷应允。

1987年春天,姥爷因心脏病去世。

律宁在天坛中学读初三。放了学,踏进了东大地票房的大门。

程文学老先生一愣,“你怎么来啦?”

“我来玩。”

“你爷爷呢?”

“没了。”

几句姥爷故去的描述,竟惹得眼前这个老头哭了一鼻子。作为姥爷的老兄弟、老朋友,程老爷子明白,属于他们的时代正在慢慢过去。

“小子,你常来这儿玩吧。你还会吗?”

“记得不多了。”没有姥爷带着,律宁没再跟票房玩过,“都是跟着话匣子学的了,也算学了一大批东西。”何况当时读初三,功课繁忙,律宁并没有再去东大地这个票房。

一年多之后,律宁到了前门中学读高一。相对清闲,便又去了东大地玩。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当时这个票房是每礼拜六晚上唱,其中也有一批名票。律宁跟着玩到1989年。1990年,他去了另一个票房,“集贤承韵”,主人是一位住在新街口的老人,名叫钱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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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互联网上,搜到这张照片。这是钱亚东老先生和置场张卫东的合影。钱老先生经历好像也是颇为传奇。据图说所写,图片拍摄于2000年。

这个票房也是有传承的,据说最初为清末设在二里沟的一家茶馆的“胜国遗音”票房。1979年恢复。人家是每礼拜一晚上活动。

当时的北京,大大小小的单弦票房,算起来得有十多个,遍布四九城甚至城外。龙潭湖东湖、龙潭湖南门、新街口、西城文化馆、荷花市场、王府井、阜成门内……

熟面孔的老票有得有几十号。“我几乎天天晚上都去。骑车满世界乱疯。”

票房文化 雨露均沾

受各自住址、时间上的限制,一些票友有着相对固定的活动范围。票房活动的时候,从十来个人到二三十人不等。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么多人,时间有限,究竟是谁唱谁听?

今天我们常去ktv吧。一帮好朋友落座,有的人爱唱,叫“麦霸”,有的人不爱唱,或是不太会唱,便在一旁听着,大家按顺序点歌播放,没架可打。

可是来到票房的人,那可都是喜欢唱的人。票房的组织者,行话叫“置场”可就有的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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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电影《找乐》的剧照。黄宗洛老先生,主演一个京剧票房的置场。里面为了抢唱,闹得不欢而散。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了解一些票房文化。北京味儿很浓。

“作为置场,你心里得有底。看一眼今天来的人,就知道大概需要怎么安排。其中有的人会的多,有的人会的少;有的人能唱大的,有的人能唱小的。尽量安排让大家都唱唱,这叫做‘雨露均沾’。”

若是时间不够有人没得到机会,置场就悄悄走过去啦,“抱歉今天功夫不够了,下次给您多安排您看行吗?”

一般情况下,既然你说了这话,票友也不会较真儿,“没事,让他唱让他唱。”显得挺大方。

问题是也有人不客气,好争竞。旁边那位还唱着呢,他就不高兴了,“我比他差在哪啊?凭什么不让我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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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乐》剧照。里面这位“娘们唧唧”的,没捞着唱的机会,不高兴了,跟置场这儿抱怨呢。

作为置场,要是一回不让人家唱,二回还不让人家唱,三回再不让,就别管人家跟你翻车了。

可是话分两头儿。那好争竞的人,大都有一种心理:让我唱,是我卖派呢,亮能耐呢。

“票友们还有个毛病呢:你亮本事?你死得快。你只要敢亮,后面有六个盯着灭你呢。”

所以,“过去的票房,好玩啊。”对于律宁来说,跟着票房唱完了,也真能涨本事、学东西。赶上自己唱完一段,恭恭敬敬走到名票大爷面前,“爷们儿,您给我说说,刚才我唱的有什么毛病?”

老头拿着扇子,眯着眼,摇了摇。

“嗯……刚才那段中,那个字儿,你怎么唱的?”

“这么唱的。”律宁又唱一句。

“嗯……这句啊,应该这么出来。”老爷子唱一句,“明白了吧,发音、口型错了啊。”

“谢谢,谢谢您。”仍然是恭恭敬敬。

上欺老 下欺小

律宁玩到1992年高中毕业。去当兵,在唐山当文艺兵。

他是想走单弦、曲艺的专业之路。于是一个任务摆在面前:拜师。他找到了一位交情很深的长辈,这位长辈的家人便是有名的单弦艺术家。律宁本想拜这位艺术家为师。

“你是想学本事,还是想跟着师父的腕儿混?”

律宁愣了愣——肯定是要学本事。可是师父的腕儿大,对事业也是大大有好处啊,这二者矛盾吗?

“想跟着腕儿混,拜咱自己家人,那就是咱一句话的事儿。可是,如果想学本事,你别找这儿来。你会的比他还多呢。”

这花当然是夸张了。可是也能看出,外人觉得很羡慕的所谓“腕儿”,在人家自己人眼里着实算不得什么。

“我算算啊。你今年21岁……北京有位名家,有本事。可是人家比你大60岁,不合适。倒是天津有一位先生,腕儿没这么大,但是本事真好,年龄做你师父也合适。”

那无所谓啊,天津就天津。这人是谁啊?

“他叫李志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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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鹏先生。

律宁想了想,“怎么没听说过这么一位啊?”

“他跟你程学文爷爷,是师兄弟。他是荣剑臣的大徒弟。”

荣剑尘,荣派单弦的创始人,生于1881年。成就很高。可惜我也不懂单弦,看不明白那一连串的名曲。只说一点——

1957年反右,1958年,不堪迫害打击的荣老先生,上吊自缢。

这说明他是个相当有风骨的人。虽然我们可能不懂单弦,但只要受过教育,就知道“气节”是多么高贵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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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剑尘先生。

而李志鹏能拜在荣剑尘的门下,也有一段故事。李志鹏的父亲,是个挺有名的老中医,跟荣剑尘先生交好。解放前的一天,父亲把荣剑尘叫来家里——

“嗯,来啦?商量个事儿。我有个儿子,要拜你为师。”

“额……不行啊,我不收徒弟。”

“不收也得收。你说怎么办吧。只要你说,咱就办。”

好吧,那,按老规矩,写文书吧。

死走逃亡概不负责!对,这就是老艺人。你爹跟我关系好,那也没用。既然你想跟我学本事,就得按照我的规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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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霸王别姬》里面,蒋雯丽演的母亲,将小豆子六指儿切掉后,借着血,在学艺契约上按下手印的镜头。学艺这条路,会很苦啊。

于是13岁的李志鹏跟着荣先生来到了北京,新街口有鬼胡同,也就是后来的有果胡同,现在已经拆了。跟了师父四年,“真是从端尿盆干起的啊。”

描述这段故事的时候,律宁绘声绘色。只是在拜师之前,他并不知道李志鹏究竟是什么“来路”。只听说也是在文革中受到了冲击,下放到工厂,后来在天津的花木公司看大门。

当时21岁的律宁,“年轻气盛。北京的票友我见遍了,谁有多大能耐,我心里都有数。老先生?老前辈?我不服。您也就岁数比我大点儿。您要是再大点儿我能气死您,因为您没我力气大。岁数小?肯定功夫不够。上欺老下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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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上欺老,下欺小。”律宁说。

这只是他的想法,并没有说出来。但是他的迟疑还是被看了出来——

“你听见没有?他要考师父!不是找个人就能给他当爹的。”长辈笑着说。

我根本不会唱单弦

随着两位介绍人,律宁一行三人乘坐长途车,来到天津,找到了李志鹏。

李志鹏当时并不知道律宁暗藏着拜师的目的,律宁嘛,上面说了,他也没想好是不是真要拜这位当师父呢。

“这是个北京的小票友,我们一起找您玩来啦。”介绍人说。

好啊,一起吃饭。吃完饭,唱唱吧。

律宁有所准备。第一段,唱了一段基本功。第二段嘛,既然可能拜在荣派下,那就唱段荣派的吧。

唱完了,李志鹏老爷子脸色有点儿变化,“你这个,跟谁学的?”

律宁答以实情,“跟我程爷爷学的,程学文。”

“程爷啊,那是我师弟!你唱的不错啊小子,你是怎么学唱的单弦呢?”

“我家有票房,我姥爷叫朱少亭。”

“哦?我知道这个老先生。”原来都是圈子里的名人,大家越聊越近,越唱越高兴。

“我给你唱一个吧。”李志鹏老先生要开口啦。

那敢情好。律宁心里话,“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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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鹏先生。图片来自网络。

然而,老头儿刚一张嘴,“我的汗毛就立起来了,后脖颈子发凉。我看着老头,忽的一下,突然感觉,虽然我也号称唱了十多年单弦,但其实我根本不会唱。我唱了那么多都是错的,只有他这个,才是对的。”

“这辈子就跟您学了。”

“想学我可以教你,但是不收徒弟。”可能是老先生经历过早年的学徒生活,还是抱着一些老观念。

不过最终还是正式拜师了。律宁把李志鹏老先生接来北京,正式拜师。当天那场面真是群贤毕至,正应了介绍人的那句话——

“这要是往这儿扔个炸弹,全中国唱单弦的基本一网打尽。”

万物凋敝

虽然在1994年拜了师父,但律宁最终没有走上专业之路。1995年他退伍,来到了银行的后勤部门工作。

因为母亲说了一句话,“xxx唱单弦的名家还没饭吃呢。哪就轮到你吃这碗饭了?”律宁心里其实是认可这句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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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宁的母亲。前些天票房恢复演出,她也来给律宁捧场。提起当年这句话,“没办法啊。”曲艺不景气,这是事实。

同时这也说明,曲艺的寒冬真的来了。

律宁还在跟随北京各大票房玩,玩到了2000年,女儿出生,那年他27岁当了爹。

至2000年之后不久,单弦的票房,在北京几乎也中断了。律宁想玩的时候,从好友那边得知,当时基本已经没有票房,只有极少数的还在坚持,比如说西城文化馆。可是,那里的票房每星期四下午活动,上班的人们与之无缘。

近百年历史的票房,此时更像是个退休老年人活动。

名家一个个走了,“一年就走三四位,带走多少好东西啊。”说这话的时候,律宁转过头,抬眼望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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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找乐》的电影截图。电影拍摄于1993年,此时电影里出现的票友,几乎已经没有年轻人,而都是老年人了。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的文化,是不一样的。

老先生至律宁之间,至少还应该有一批50后、60后的票友,但事实上,这个年龄段的票友数量很小。因为他们开萌的时候,赶上了文化的浩劫。

即便还有在世的、身体状况尚许可的老票友、名角,却又因为城市改造,搬出了四九城儿。“校场口一位老先生,搬到了角门。”从溜达着去票房玩,到骑自行车半个小时,年轻人尚可,老先生不可能这样玩。

新街口钱亚东老先生的“集贤承韵”,则是据说因为没有了弦师,而停办。

所谓冬天,不只是“下个雪”,而是万物统统凋敝。

票房中断了

至今又是十多年过去。其间,律宁曾有两次打算恢复票房,也凑齐了人玩了玩,可惜受时间、场地等条件制约,都是昙花一现。

年轻人就更不用说了,绝大多数人耐不住寂寞。

弦外之音半生风雪(弦外之音)(30)

今日舞台上的律宁。

律宁曾经见过一些喜欢单弦的年轻人,在各种场合表演。有的年轻人也尊重这位资深票友,于是唱完几句,走到律宁身边,“老师,您听我唱的好不好?”

刚开始他还说点儿心里话,给孩子们讲讲,这儿不对,那儿不对的。“那帮孩子的下一句话真把我鼻子都气歪了——‘我是跟着xxx的录音学的。’xxx?那可都是祖师爷级别的人物啊,跟他们学,真好。”

问题是,那位祖师爷要唱成你这个揍性,恐怕早就没饭吃了!“我许你年轻人牛逼,但是,你得有能耐。在这样的场合,我知道得捧,你不牛逼我都让你牛逼。”跟着录音学也许不假,但你的基本功明显还差得很远呢,犯的错误都很低级。

弦外之音半生风雪(弦外之音)(31)

律宁在唱曲。

孩子不愉快,律宁一肚子火。李志鹏师父就说了,律宁啊,你得学会说拜年话儿。人家孩子,只不过想让你夸两句,肩膀儿都递给你了,你还不明白?

“哪像当年的票房。年轻人若是让老先生给说说,且不说那时候的老先生真有学问,就算听了不服气,嘴上咱您也得好好谢谢人家。”

有容乃大

终于说回了今天。这场“群贤共乐”票房恢复仪式上,律宁笑得很单纯,唱得很投入。

弦外之音半生风雪(弦外之音)(32)

恢复了祖辈的事业,律宁当然高兴。

律宁也才43岁而已,他就像当年自己的师父,说是在银行后勤工作,其实“已经是个看门大爷了”。压力不大,做好自己的一份工作,“我得有个挣钱的地方,保证我的生活;还得有一个玩的东西,保证我的思想不空虚。”

票房的活动地点是广渠门外南里服务中心多功能厅,因为距离地铁、公交车站都近,老票友们但凡能走几步,就能来到这里。活动时间是每周六下午,这也是律宁仔细权衡过的。

弦外之音半生风雪(弦外之音)(33)

仪式上唱曲的老先生。表情很投入。

弦外之音半生风雪(弦外之音)(34)

弹弦儿的老先生,表情也很有趣啦。

这个地方,距离姥爷当年南岗子的“群贤共乐”,直线距离不过2公里。

而时间距离,则跨越了30多年。其中包括十多年的“冰川时代”。律宁的师父李志鹏先生,于2013年过世。

说句实话,我并不看好律宁先生这次恢复的票房。尽管在“非遗热”中,一些传统文化受到了重视,开始有年轻一带的新生单线力量在成长,但毕竟——

世殊事异。一场文化的大跃进,背面恰好是抱着功利心的人们。慢慢来吧,传承一种曲艺文化、家族精神,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也不是一个律宁就能解决的。

这次恢复票房,社区领导很热情。不仅拿出了地方,还掏出了经费,置办家伙,邀请琴师。“琴师弹一个下午,也就是百八十块钱。眼看天气热了,算是个冰棍钱吧。”能来这儿玩,琴师一定也不图这点儿钱。

弦外之音半生风雪(弦外之音)(35)

社区,条件真不错,对于老票友来说已是难得。

说到这儿我又走神儿了。我在琢磨,这个“社区领导”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是个经历类似,也听家里老人唱过单弦,感受过家庭票房乐趣的人吧?

然而社区领导不是终身制。万一有一天,换人了,换了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

也许社区活动就该变样了。嗯,比如说,人家怀念田园生活,取消票房活动和经费,投以小区里盖菜园子。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这真的不是什么坏事儿,一个现代化的小区里,春季看花开花落,秋天闻瓜果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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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区金融街的某个社区,推广了很多年种菜。图片来自网络。

现代化的社区,说是“社区大家庭”,其实什么样的人都有,它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家庭。它究竟去传承哪种文化,有成千上万的人,各自揣着自己的想法呢。

但只要不是坏人,有心做事儿,无论选择做些什么,总会有成绩。

与此同时,律宁也已经没有了选择。“这单弦,我学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这是我一份心血。”

也许您认为他唱得好,也许认为他唱得烂,都不重要。这是社会给单弦的使命,是单弦给他家庭的使命,又是家庭给律宁的使命。

我们并不是不想做马尔蒂尼。只是社会发展、城市变迁,马尔蒂尼父子精神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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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蒂尼三代人。这是全世界的传奇,更是佳话。

但是又一个问题来了。要知道,小马尔蒂尼,也就是保罗马尔蒂尼的儿子,现在是个20岁的小伙子,也在踢专业足球。

而律宁只有一个女儿。并且律宁拒绝教女儿。

其实闺女真的很像小时候的律宁,身边有如此爱好单弦的长辈。别的孩子睡觉的时候能听摇篮曲,这闺女睡觉的时候恐怕都是听单弦啦。

“不光是我闺女,所有的女孩,我都不建议学这个。”比如说有的女孩学打快板儿,“一个大姑娘站在台上,两条胳膊张开,一上一下举着板儿,忒儿塌忒儿塌……”

您琢磨,这好看吗?“怎么看怎么别扭。曲艺种类很多,南方的评弹,姑娘抱个琵琶,文文静静的,多漂亮。可是单弦、快板啥的,就不适合了。唱单弦的时候,演员得表演剧中人的做派,姑娘要是学得不像,便糟践了艺术;姑娘要是学得像,看上去可就‘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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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个琵琶唱评弹,南方水乡亭台下。这才是味儿。图片来自网络。

这话也不绝对,因为我们也确实拥有过女性的单弦艺术家。但这条路不好走是肯定的,何况自己的亲女儿。

“要是儿子,我肯定早就教他了。”

没想到,家庭艺术单弦,遇到了女儿这道坎儿。

咱不知道意大利是否也有计划生育,或是保罗马尔蒂尼如果生了女儿,会去踢女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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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蒂尼的儿子,克里斯蒂安·马尔蒂尼。

反正结果就是,马尔蒂尼家族精神还在延续着,然而律宁这个家族的精神,已经到了丁字路口。无论向左走向右走,正前方已经看不见路了。

说那么远也没用。既然票房恢复了,“我想做点儿事儿。趁着还有很多老先生在世,把他们的本事,多传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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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观看。我并不懂单弦,如果其中有错误,请各位朋友包涵、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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