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回房大闹的真实故事(她是不受宠的庶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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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日

宋宴有气,遂提着坛酒去寻了秦邵。

秦邵待宋宴这么个伶人也还算耐心,早早停诊,阖上门时,正瞧见门边上戴着帷帽,抱着猫儿蹲坐在路边的女人,他隔着篱纱同那个女人对视了一瞬,狼一般锐利的眼神。

使得秦邵转身时都觉如芒在背。

“她跟着你后面来了,在门外抱着猫蹲着呢。”秦邵入了后院,看着正温着酒的宋宴道。

同岑舒赌气是真,可宋宴也确确实实开始注意起自己的身体来。

醉个酒也再不愿喝冷酒。

此时的宋宴连眼睛都懒得抬一下,兀自说:“不用搭理她,以前惹我生气,求我原谅时,她总爱寸步不离跟着我,那会儿我给她买过一只兔子,她也这么抱着,我一回头就可怜巴巴地瞅着我,那眼神跟怀里的兔子一样招人疼,往往一心软,我也就原谅她了。”

“这哪是兔子,分明是只狼,瞅谁看上一眼,都似乎能把人一口吞了。”秦邵反驳。

宋宴轻笑一声,倒也未曾反驳:“是啊,从小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小怪物。”

秦邵遇到颜月亭那年,颜月亭这辈子已经到了头。

他原是个行走四方的术士,途径凉州城,被颜月亭过深的执念绊住脚步,那会儿秦邵年轻,觉得新鲜,也深知颜月亭是个再好不过的试炼品。

颜月亭成为宋宴是他心甘情愿的,秦邵帮了他一把,说着不会干涉他往后的人生,却也因好奇,那么多年倒也安安静静在一边看着他在那没有尽头的苦难中去试图寻着一个这辈子可能都寻不来的人。

第一年,他像傻子似的为了护着那点谁都不会在乎的忠贞,毁了脸,杀了人。

三年牢狱,在秦邵觉得他会在那漫无边际的囚禁中彻底绝望时,出手将他从牢里捞了出来,教了他易容,让他乱世里有能力自保。

可是苍离城就像一座巨大的牢笼,彻底将宋宴困住了,又两年的出逃,一次次在城门边被抓回,一次次的毒打,被打断骨头,被打得呕了血伤了肺腑,他还是不长记性。

直至薛崇攻下了苍离城,宋宴才彻底消停,然后在他作为宋宴的最是安逸的一年里,行尸走肉地苟活。

秦邵一直知道,宋宴是为了岑舒去活的。

而岑舒不过是个一心奔赴富贵将他舍弃了的女人而已。

从来都是宋宴痴愚。

可真当岑舒回来后,秦邵却发现,这世上的痴人兴许并不止宋宴一个。

而宋宴也终究在今时今日,说出了有关岑舒的全部。

“我最初待岑舒好过的,后来没了那层主雇关系,她还求我留她在身边,我也只当她是只猫儿狗儿,给她口吃的,不让她饿死就行,从未想过在她身上付出一丝感情。”

“我没养过孩子,在我与她相伴的那些年,她其实很讨人喜欢,同旁的孩子不一样,她懂事,乖觉,且早慧,她会给我梳发描眉,在雨夜接我回家,甚至在我落了满身伤回来时,落着泪为我上药。她兴许怕我抛下她,待我总有十分的好,可我被人冷眼欺辱惯了,我受不住她的好,遂总想原样地偿回去。”

“就这么生生看着这么个姑娘在自己眼前长大,她待我好,我竭尽全力还她那份好,一来二去,倒当真也将她细心呵护了好些年头。”宋宴说到这,眼睛微眯,连声线都柔了下来。”

“就因为这数年相伴你就为她到了这地步?”秦邵问。

宋宴饮了口酒,轻喃道:“还不够,若只是这样,我还是可以离开她的,旧年那些苦日子都是我一人挨过来的,我其实厌恶同旁人有太深的羁绊,那对我来说是负累。”

那大概是颜月亭收养了岑舒的第四年,颜月亭接的一位男客因年岁大,又患有头风,事前磕了些药就这么死在床上。

颜月亭身无一物地被男客的家眷用一根麻绳绑了起来,私扣在柴房。

他们总需要推一个人来做这场横祸的罪魁祸首,一个伶人的性命更不足为外人所道。

颜月亭在深夜被人给拖了出去,他不停地反抗扭动,粗粝的麻绳磨破了他的皮肉,他想叫喊,却被人堵住口,只能发出细碎呜咽。

他是一只待宰的牲畜,一只将死的虫,被钉死在命运的巨大玩笑里,蠕动着挣扎哀求,只为求那么一线生机,可到头来无人怜他。

他连一个笑话都算不上。

他们将他拖往郊外空地,要活生生将他勒死。

当绳索套在他脖子上时,颜月亭依旧不甘心,哆嗦着身子,狠狠瞪着面前的人,目眦欲裂。

可那绳子并未来得及收紧,有血溅在颜月亭脸上,颜月亭只看见面前的人胸前冒尖的匕首,继而匕首拔出,另一个人尚不及反应便被匕首刺进心口。

全都死了。

同过往伪装的温顺乖觉尽数不同,岑舒这小孩杀人时带了近乎平静的麻木。

颜月亭痴愣地看向她,而岑舒在给他松绑后又露出同以往一样的笑来,妍丽得近乎晃眼的笑,她继而紧紧抱着他赤裸的身体,轻声抚慰道:“颜月亭,没事了,你不要怕。”

颜月亭先是发出一声劫后余生的笑,然而那笑渐渐就变了调,竟化成兽般的哽咽,他颤抖着,将头埋在岑舒颈边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是岑舒从死人身上扒下衣服,让颜月亭穿上,然后同他一道埋了尸体,牵着他的手回了家。

颜月亭一直只让岑舒以为自己是个唱曲的伶人,哪怕岑舒瞧出什么,他们都颇有默契地无人点破。

可就在那夜,颜月亭同岑舒述说了他这些年离开戏院后为了求生所做的一切,如何笑脸相迎,又是如何婉转承欢。

那些肮脏的,不堪的,恶心的尽是泥泞污垢的。

因为幼时的经历,他从不觉得自己的是错的,因而说得坦荡,只是在话说尽后,他用那双灼然且分明的眸子死死看着她,执着地想从她那张脸上看出什么。

颜月亭以为将这些告诉她,她看他时就会露出同旁人如出一辙嫌恶的神情,他既盼着她能厌恶他,又隐隐盼着她会跟旁人不同。

他被这样矛盾的情绪撕扯,近乎迫切地想要剖开她,看尽藏在肉身之下的一抹灵魂。

岑舒只是笑,彼时她睡在他身侧小塌上,小小的孩子赤足半跪在他床前,牵过他的手,小兽一般地轻蹭,她笑着说:“我方才不也杀人了么?你也没嫌弃我是个小怪物。”

颜月亭体会到了命运带给他的巨大的荒谬感。

他等了半辈子,没能等来一个救他的人,最后救他的却是这么个孩子。

岑舒这孩子不要命,哪怕那家人后来再寻来找颜月亭,岑舒自从后厨提了把刀,争执中见了血也丝毫不畏,一副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恶人总还怕疯子。

颜月亭到底躲过了这遭劫数,岑舒身上那点莫名的疯劲却也如何都收不回去了。

狼崽子露出了獠牙,看着他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更加露骨。

颜月亭依旧不知悔改地接客,岑舒执意要跟去,但凡颜月亭受到一点的欺辱,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将颜月亭拉走,硬生生坏了颜月亭不少生意。

颜月亭也气,同她闹过数次,骂过她数次,她依旧榆木般的装着聋,有次颜月亭气狠了,便将她赶了出去。

将人赶出去的是他颜月亭,临末后悔的同样也是他。

那夜颜月亭见门外无丝毫动静,又迟迟等不着岑舒回来,匆忙提灯出去寻人。

偏生最是她岑舒没心没肺,被他赶走,就学人去酒馆买醉,浑然不知外界危险。

颜月亭寻到她时她正被几个男人围着,一副要将她拖走的架势,然岑舒还不知道怕,反冲着那群男人嗤嗤地笑。

当时的颜月亭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上前就将岑舒护在怀里,朝着面前几个醉汉似的男人叉腰就是一通骂,本就是下九流的人,他骂的凶,眼神阴狠好似下一刻要将那些人生吞活剥。

凉州城谁都知道颜月亭虽干着那些下作生意,人却凶悍不好招惹。

待将人驱散后,颜月亭怒极,转身看向岑舒时就是一副要打人的架势,手高高抬起,却迟迟不曾落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岑舒却还是朝着他笑,混没心肝的模样:“你能出去接客同他们厮混在一处,我为什么就不行?”

这话问得甚是直白,远远超出了颜月亭的认知。

打还是不舍得打的,那一巴掌终究没忍心落下来,可颜月亭开口时语气依旧强硬,他说:“阿焰,这世上谁都行,只有你不可以,我有能力养你的,你不要想着学我。”

学他浑浑噩噩,学他自甘下贱,学他为了求活谁的床榻都可以去爬。

岑舒敛了笑,那双幽深的眼平静得再不起一丝波澜,她伸手强硬地拉拽着颜月亭的衣领,在颜月亭弯下身的那一刻,死死搂住他脖子,她轻声道:“颜月亭,你给我的从来都是最好的,我同样也不希望你陷在淤泥里,那样活着太累了。”

“你的命该是你自己的,你从来都不是别人的玩物,人这一辈子同样也不只这一种活法。”

这是颜月亭生平第一次,有人告诉他还有另一种活法。

他觉得惶恐,觉得不知所措,他甚至不敢去思及所谓的未来。

以至于后来的宋宴将岑舒教他的一切奉为准则。

月亮已然高悬在天边,宋宴应当彻底醉了,含糊不清地说着这段过往,眼睛里的光芒映着烛火依稀细碎。

“那天,她醉了酒,带着我飞到屋檐上,搂着我如何都不肯撒手,她说以后我只要唱戏就行,恩客少给点钱也无所谓,她会陪我将日子过好,她说她武功不差,会将我给护住不让旁人欺辱半分。”

“她在我身边那么久,藏着她的过去,藏着她的武功,藏着她的身份,我从来不怨她,我怨的只是她给我造了数年的美梦,又在最后硬生生打碎,不给我留下半分余地。”话说到此处,声音渐息,他已然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秦邵轻叹一声,终究出去将岑舒引了进来,让岑舒将人给带回去。

岑舒甚干脆地将猫放在地上,将披风解下盖在他身上,继而小心翼翼地将宋宴抱起。

他很轻,于岑舒而言,没什么重量。

秦邵趁着宋宴熟睡,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这些年为什么没有找他?”

岑舒并非薄情人,她的爱兴许并不比宋宴少上一分。

秦邵只见岑舒抱着宋宴沉默,整个人都陷在了檐下的阴影中。

心里大概有了几分猜测,他毫不避讳地直言:“你不找他是因为当年你亲眼看着他死在了你面前,没有任何余地,没有任何还活着的希望,甚至他的尸体都有可能是你亲自埋葬的,所以你排除了他活着的所有可能。”

这世上不会有谁花费心力去寻一个已死之人。

岑舒闭目,面色在霎时惨白,良久她才点头,看向秦邵时偏带了近乎凄艳的哀绝:“我将他尸骨带回都城,寻遍天下高人,数年来召了他千次,未能有一次得到回应,我遂以为那办法是假的,人死了就是死了。”

原来,他们都曾用尽气力想再见上对方一面,从不计生死。

11.第十一日

旧年岑舒送过颜月亭一朵牡丹。

牡丹本就是浓艳之花,当配这世间美人。

颜月亭身上敛了那身恼人的市侩气后,总有股近乎颓丧的媚态,黛眉细长,唇色似朱,冲着谁笑,眼睛弯起都显得一副多情模样,风情万种总能看煞那些赏花人。

岑舒遂摘了朵牡丹送给颜月亭,暗红色的花瓣在夜色下似罩着层朦胧烟雾,岑舒当着颜月亭的面用唇在花上落下一吻,继而将花簪在颜月亭发上。

也是那时候,岑舒不知同谁借来的胆,她与颜月亭离得极近,鼻尖相对,轻轻一偏头便能吻上,她同颜月亭说:“颜月亭,我觉得这花比不得你好看。”

那是岑舒第一次在颜月亭面前显露自己的情意,还不忘趁颜月亭痴愣时在他唇边落下昳丽缠绵的一吻。

颜月亭从未想过岑舒会喜欢他,哪怕颜月亭曾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也被岑舒给亲傻了。

呆呆站在那,像个孩子似的不知所措。

不过一瞬,面前这混账便将他推向身后床榻。

岑舒喜欢他,因而看向他时连眼中都溢满了贪婪,他们发丝勾缠,十指紧扣,喘息着吻着对方。

颜月亭是不知道什么是廉耻的,岑舒吻他,他在最初的惊异后偏也大方地受了,毕竟是自己养的姑娘,想要什么,他便理所当然的给她。

岑舒故意将泪落在他颈边,一滴一滴灼得颜月亭整个人都无所适从,颜月亭遂也苦笑着吻去她的泪,嘴边混不着边际地哄:“乖乖,我把我能给的都给你了,你怎生还同我哭上了?”

“还不够。”岑舒却说。

这下换颜月亭愣住了,如何都想不明白这孩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于是接下来,岑舒搂紧了他,声音轻而颤,却也清楚地传进了颜月亭耳中,她说:“颜月亭,我要你爱我。”

颜月亭没被人爱过,也不会去爱人。

可这是岑舒开的口,颜月亭想都未想,便应了下来,笑着道:“那我试试。”

岑舒后来更是毫不遮掩自己那近乎偏执的独占欲,亲自在颜月亭眼尾处纹了朵牡丹,打上独属于她一人的印记,还笑着说颜月亭是她的,谁都夺不走。

岑舒用了很久试图去教颜月亭如何去爱人。

一如后来的宋宴所言,是岑舒将他从过往的炼狱中拉出来,是岑舒教他怎么去活,更是岑舒求的他去爱她。

以至于最后离不开岑舒的成了颜月亭,爱得最惨的偏又成了他颜月亭。

如今的岑舒思及旧事,不知该如何挽回,想了许久,只想出一个颇为拙劣的方法:寻一株牡丹哄哄宋宴。

可是苍离的深秋是没有牡丹的。

岑舒遂入了街市买了一小块檀木,以及一把刻刀。

北魏军中已然有岑舒安插的棋子,其实,苍离城中寻她的北魏士兵在她出逃后的几日早已销声匿迹。

岑舒花七年时间,织就了今日一张大网。

她该在大婚那夜杀了薛崇后,彻底让薛崇的士兵生乱,从而夺回苍离城,再趁北魏皇室夺权自顾不暇之时,让大梁彻底反击。

岑舒想过若生变故,她会同薛崇鱼死网破,可那个变故是宋宴。

她初遇宋宴时只觉得这个伶人像极了她的故人,又是在第二日对他生了怀疑,为了这么点颜月亭也许还活着的可能,她徒生胆怯,决意策划一场出逃。

她在第三日时彻底确认了宋宴的身份。

只因这世上没有人会为她这么个落魄郡主的空口承诺豁出性命,亦再不会有第二人那般的像他。

三天的时间,从最初的决然赴死到后来推翻所有的计划重新筹谋。

岑舒无非是想趁着为数不多时间,再尽可能多活上一些日子,再……好好陪陪他。

回去时宋宴在逗猫。

昨日岑舒抱着猫跟了宋宴一路,本是故意装可怜去祈求宋宴的原谅。

谁知宋宴醉了酒,她遂将猫儿丢在了秦邵的医馆,一个人把宋宴给抱了回去。

也不知是秦邵将猫儿送来的还是宋宴亲自去接的,宋宴正抱着猫儿喂它吃前几日在市集买的鱼干。

一人一猫在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到如今反倒相处得愈发和谐起来。

宋宴一下下揉着猫儿的后脖颈,任猫儿在自己的怀里惬意地舒展腰肢。

他心中依旧有气,却已然平静了太多,见岑舒回来,只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开口:“当时不知是谁同我闹着要养它,结果当宝贝似的玩意儿说丢就丢,若不是秦邵把它送来,你这混没心肝的东西怕是早早就将它给忘了个干净。”

这话摆明了意有所指。

岑舒叹了口气,上前挨着宋宴坐下,手亦想伸向他怀里的猫,可宋宴硬是犟了口气,将猫儿抱远不让她摸,狠狠瞪着岑舒,好似岑舒摸上一下他就彻底跟她没完。

“昨日你喝醉了,猫儿和你我只能抱一个。”岑舒解释,语气中是近乎包容的无奈。

可宋宴依旧不依不饶:“所以,当年你又是为了谁抛下的颜月亭?”

他这会又不肯同岑舒承认自己的身份。

好似有宋宴这身躯壳的掩护,他就可以彻底地同过去割裂成两个人。

总有这么一天的,可岑舒不再说话,只埋头用手中刻刀一下又一下地削着手中的檀木。

宋宴冷笑,正待拂袖离去,却不想岑舒又在他身后蓦然道:“最初被你捡回去时那三年,生为贵女,其实还是带着一点骄矜的,瞧不上你的卑劣,视你为草芥,可又想依附着你去活。

我从未曾救过你,一直当着一个旁观者,在你身边极尽伪装小心讨好,试图取得你的信任与真心,然后再慢慢看着你……愈沉愈深。”

“初时瞧不上你,后来岁月点滴,又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喜欢上了你,我看你将死,出手救你,杀了那些人的时候,却蓦然发现,你对着我哭,我竟是会心疼的。”

“我试图拉你一把,不想让你再仰人鼻息看人脸色,那般屈辱地去求活,试图让你爱我,也真的想过同你这么过一辈子,可岑岚山发现了我的踪迹,他们用你的命威胁我,逼着我离开你,去走我原本该走的路。”

“你我竭尽全力,都是争不过天家的,当年离开,只是想让你活,又何曾想到……”

害他落得那般的结局。

宋宴听得她颇为笨拙的解释,沉默良久,再回身时面上却是生了笑,在稀疏阳光下,他俯身摸了摸岑舒的发,他说:“你当年若告诉他,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宁可选择去死。”

“岑舒,这世上远没有人比他更固执了。”

固执地守着一个人,从生到死都不曾悔改半分。

12.第十二日

在傍晚的时候,岑舒手里刻的牡丹已然渐渐成型。

宋宴便也坐在她身边,难得安静地看着她,似乎隐隐猜到什么,他毫不客气地拆她的台:“那么多年了,还是只知道送牡丹,当真是个木头脑袋。”

宋宴骨子里其实甚是恶劣,这些日子被岑舒捧惯了,知道岑舒因为愧疚会无条件地纵容于他,遂也伸手去抢岑舒手里的刻刀。

岑舒下意识将刻刀扔在一边,反倒将宋宴给接了个满怀,宋宴依旧不依不饶,被她这么抱着,反低头咬在了她脖子上。

其实也没用什么力气,岑舒也由得他咬,任宋宴咬够了才说:“以后别抢了,小心伤到手。”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这一走,总得给你留点什么。”

“你死了我也解脱了,我要你的东西做什么。”宋宴恶声恶气地拒绝。

到了这地步,谁都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那会天色已暗,岑舒松手,轻轻推了推他:“天黑了,我瞧不见,帮我点盏灯。”

宋宴依言慢吞吞起身拿出火折子将灯盏续上火,昏暗烛光亮起,岑舒正想接着刻她的牡丹,有风吹开了窗,落下一只黑色信鸽。

信鸽腿上绑了一只竹筒,显然是岑舒埋在北魏的暗桩给她送来了消息。

岑舒伸手,鸟儿便乖觉飞到她手心,她继而将竹筒上的信取出,只看了一眼,面容霎时苍白,她继而欲将密报点火燃尽,却被宋宴拦下。

“发生了什么?”宋宴问她。

宋宴在与岑舒相关的事上,一向敏感,毕竟是个被抛弃惯了的,他怕再一次被她撇下,总试图知道岑舒的一切打算。

岑舒亦再不欲瞒他,她说:“薛崇杀了他两个哥哥,已然在北魏登基,他想趁朝局初定,将我接回北魏,再以我为质向大梁举兵,誓要让大梁亡国。”

分明早已认命,可真当这一天来的时候,宋宴还是觉得怕,怕得整个人都近乎战栗。

他整个人颤抖着,眼中却更是抑制不住深猝进骨髓的恨:“当年我是想拉着薛崇一起下地狱的,我只恨没能杀了他!只恨搭上我的命都没能杀他!”

这是他亲口承认的。

岑舒同样也压抑太久了,当年她是亲眼看着他死的,她不知道颜月亭变成宋宴究竟花了怎样的代价,岑舒不自觉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绕过他的后颈,以一种安抚的姿态按着他的头,让他埋在自己怀中。

他们维持着这个姿势,直至宋宴趋于平息,岑舒才俯首贴着他耳畔,柔声道:“你太干净了,还有你好着的那半张脸,我也从未曾在你的脸上瞧见过故人的影子。”

宋宴整个人都僵在她怀里。

“你弃了原先那副残破躯壳,极力护着现在的身体,重来一次,原先的活法你早已不打算再用了。你等的从来都是我,所以你极力为我护着自己的忠贞,哪怕为此受了苦,杀了人,甚至毁了自己的脸,可你身为宋宴,见我的第一面时就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给了我。”

“你厌恶以前的颜月亭,也从来都不肯同我承认自己的身份,好似只有这样,这份感情才是干净的,你才不会又一次的被我给抛下。”

在揣摩人心这方面,岑舒从来都是一把好手。

这些话太过残酷,她将面前之人最后的遮羞布都彻底地撕裂了,可岑舒还是忍不住将这一切诉诸于口。

宋宴习惯性地想要逃避,试图将岑舒推开,可岑舒禁锢得太紧了,他只能朝着她蓦然吼出了声:“你为什么总要逼我?”

来不及了,若再不问,她到死都不会知晓颜月亭曾经为她受过的苦楚。

她接着问:“传闻千年前曾有一秘术,若人死后执念过深,是可以将他安在将死之人身上让他重生的,但这总还需要付出代价,你究竟为此付出了什么?”

两人此时眼眶都已然红了,在暗夜里如困兽般死死盯着对方。

那只黑色的信鸽被他们的动静彻底惊飞,扑棱着翅膀飞往窗外。

宋宴也终究在长久的对峙后渐渐趋于平静,须臾之间,他终究妥协,唇边缓缓勾出一抹笑来:“既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岑舒用七年时间,捞起这么一个在苦海中沉溺的孤魂,是她松开他身上那层枷锁与桎梏,亦是她竭力拼凑着他,试图教他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她教他爱与被爱,怜惜他一生苦楚,始终在试图救赎他。

于是,当岑舒离开后,支撑着颜月亭的那根独木便崩塌了。

苦海的尽头依旧是苦海,他因此沉得更深。

颜月亭啊,疯了一年,困顿于过往一年,又寻了她一年,直至凉州城破,北魏铁骑踏入凉州城,他终究看见随行在薛崇身边的女人。

所有人都说,她不是他的阿焰,说她是大梁在北魏为质的郡主,是昭顺王岑岚山的女儿。

颜月亭不信。

当时都说岑舒叛了国,自甘下贱成了北魏皇子薛崇的姬妾。

他跟着一群戏子混进北魏军营给士兵唱戏,岑舒营帐始终有士兵死守,他甚至未能私下同岑舒说上一句话,要上一个解释。

军营被大梁士兵奇袭那夜,漫天的火光,四处都在厮杀,所有人都在逃窜,唯有他迎着刀光剑影走向了北魏军营的最深处,当时薛崇暴怒,在此战败势初显后下令撤兵,逃脱前还不忘提着刀去同岑舒清算。

其实就差一点。

大梁前来解救岑舒的兵卫将至,薛崇却也在震怒下向岑舒挥了刀。

岑舒不知为何,落了满身的伤,身上的衣早已被血浸透,这一刀如何都是避不开的。

颜月亭只是个俗人,贪生怕死,屈辱求活。

可却在那一刻,他忘了那么多年来求生的本能。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愿意为了岑舒去死的,总好过在没有她的日子里绝望地去活。

颜月亭挡在了岑舒身前,长刀穿透他的同时他亦用他捡来的断匕试图刺进薛崇的身体。

颜月亭这拙劣的刺杀在薛崇眼里还太过幼稚,那把断匕被打落在地,颜月亭想让岑舒逃跑,开口时喉间却已然满是血沫,而身后亦响起岑舒近乎绝望的嘶吼哭嚎。

他死到临头都不愿再让薛崇有伤害岑舒的机会,于是又忍着剧痛向前一步,在长刀近乎没柄时死死抱住了薛崇。

薛崇怒极,欲摆脱他,却如何都甩脱不开。

哪怕整个人因失了血在不断抽搐,他指骨却已然扣进了薛崇的血肉里,颜月亭用尽了此生所有的气力,薛崇如何都不得挣脱开他半分。

于是长刀抽出,刺进,又再抽出,薛崇又捅了他数刀,近乎将颜月亭整个人开膛破腹,剖成整整两半,可颜月亭依旧不愿松手。

大梁救兵已至,薛崇只能用长刀砍下了颜月亭的手臂,随即转身离开。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长刀一遍遍地撕裂血肉,身下鲜血早已堆积成河。

其实很疼,疼到最后只剩了麻木。

伤重的岑舒堪堪抓住颜月亭一截袍角,颜月亭亦卸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跌进满是鲜血的尘土里。

颜月亭到死都未能将一切同岑舒问个分明。

再后来啊,就这么遇到了秦邵。

他求秦邵让他复生,亦甘愿成了秦邵的试炼品。

于是秦邵便替他找了具将死的躯壳,助他。

代价便是来生的所有气运。

宋宴说:“我这辈子都未曾好过,自也顾不得下辈子了,所有人都是朝前看的,只有你让我停在了过去。”

“岑舒,死的时候,很疼,但我不觉得怕,反倒觉得开怀,是我救的你,我是为了你死的,你就算不爱我,也该记我一辈子。”

手中刻刀落地,岑舒指尖被刀剜了一道口,有血涓滴而下,她却恍然不觉,只固执地用另一只手抓着宋宴那截伶仃的腕。

宋宴近乎快意地将这些残忍往事说出,又瞧见岑舒这副模样,遂也冷笑:“你高高在上,我命若飞蝇,又何必可怜我?岑舒,你无须摆出这番做作模样。”

他嘴上这般说着,却也挣开岑舒,寻来药箱替岑舒上了药,顺带用帕子给她将伤处裹上。

岑舒半晌才看着宋宴痴愣愣唤了声疼。

“矫情什么?就这点伤疼也给我受着!”宋宴凶她,手上却不由地放轻了动作。

可岑舒还是觉得疼。

天上白惨惨一轮明月,地上掉落着沾了血的牡丹花,身前……是她如今唯一能倚仗着去活的她的爱人。

离了这泼天权势,惶惶富贵,她岑舒什么都不是。

于是她又凄凄然笑开,看着面前那个只剩半边可怖容貌的伶人,坑洼不平的死肉旧疤,刀痕烙印遍布其上,面目全非的已然窥不见原本模样。

任那人如何嬉笑怒骂,都似覆了张令人生厌的狰狞鬼面。

指尖近乎割裂的伤处疼得她无法喘息。

岑舒只觉得难过,她固执地想要去抓住什么。

最后终究受不住般,她又一次同宋宴唤了疼,继而不等宋宴反应,颤抖着凑近亲吻了宋宴那半张近乎狰狞的面庞。

不带情欲的亲吻,却温柔得近乎悲戚。

宋宴愣然后,嘴却蓦然咧开,发出一声悚然的怪笑,语调亦玩味得近乎冷漠,他说:“岑舒,我这张脸你也吻得下去,不觉得恶心么?”

岑舒依旧在吻他,用尽了勇气去吻过他半生岁月的瘢痕,她近乎呓语地说着宋宴并不想去理解的疯话:“你可以不用这么苦的,我不该让你受这些苦的,可我……”

宋宴被她的话语刺痛,未及她说完就仓惶间将她推开,转身进屋将房门关上,满身伪装这才得以卸去。

他依稀间听得门外之人用轻似呓语的声音道:“可我以为你死了,以为你死了啊!”

宋宴随之才似受不住般背靠着房门缓缓跌坐于地,以一个极没有安全感的姿势环抱住自己,他觉得半边脸灼烫得让他近乎难堪。

当年的炽热烙铁都比不过岑舒的吻灼人。

他麻木地坐在那良久,外边早已没了声息,静得只余切切虫鸣。

在宋宴以为今夜的一切已然彻底结束时,门外却蓦然响起一声近乎压抑的呜咽嘶吼,如暗夜惊雷,携着透窗而过的呼啸寒风直直贯穿宋宴的耳膜。

宋宴闭目捂住了自己的耳。

不去听,亦不愿生言。

这数年,他们沉进滔天孽海之下,江河绵延化作无形的刀剑长刃,反反复复切割着他们的魂灵。

人世如火海炼狱,非要将他们压干榨尽,尝遍悲苦。

于是一人将数年哀恸隐忍于惶惶暗夜里化作一声长嘶,另一人啊,被命运扼住了喉舌,不敢妄语。

当真……极悲极苦。

13.第十三日

宋宴将岑舒关在门外关了一夜。

心中便又生了几分悔意。

他们的日子不多了,宋宴知道自己其实不该总和岑舒置气。

当宋宴推开屋门时,岑舒已然给牡丹上了色,用红绳串了起来。

两人都已经习惯了该如何粉饰太平。

岑舒遂走近宋宴,将串着牡丹的红绳系在宋宴颈上。

其实岑舒手巧,年纪还小的时候,她也喜欢雕一些玩意儿哄颜月亭开心。

那朵牡丹被岑舒刻得极有生气,依稀间像极了旧年岑舒送他的那一朵。

宋宴低声咕哝道:“俗。”

岑舒轻笑:“真觉得俗的话你也得给我戴着,昨夜上面可粘了我的血,要是我死了,兴许残魂也会困在这朵牡丹里日日陪你。”

“不会的。”宋宴说得笃定,他继而低头看向岑舒的手问:“还疼不疼?”

昨夜上药上得匆忙,今日宋宴耐着性子重新替她处理伤口,岑舒没再吭上一声,宋宴反倒又开口抱怨起来:“你昨夜哭的我头疼。”

“可你像只乌龟似的缩着,也没见你出来哄我。”岑舒难得被他给说恼,毫不犹豫地拆了他的台。

两人相视,都蓦然笑了开来。

宋宴最后还是妥协了,他说:“岑舒,以后不要……”

他说完自己也顿住。

说不清究竟还有没有以后,遂匆忙改了口:“我们都没时间可以挥霍了,你不要惹我生气了,成么?”

前世的三年死别,今世又七年生离,已经蹉跎了将近十年。

岑舒的睫毛很长,细细密密如一弯扇,遮住眼中翻涌的情绪,再抬眸,面上早已晕了笑,一如既往的温柔且深情,她说:“宋宴,终归是我亏欠于你。”

“既言亏欠,你可以不死么?”宋宴问。

“我未曾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岑舒直言。

刺杀薛崇是死,若不杀薛崇,大梁会认为她叛国,同样不会放过她。

岑舒苦心孤诣多年,给自己造就了这进退两难的死境。

无非是因为这七年筹谋,她都只是为了取薛崇性命为颜月亭报仇。

岑舒就像戏文里那些薄情寡义的负心人,用最深情的语调直言亏欠,转头又再一次轻易辜负。

不过是寡幸之人。

身不由己的寡幸人。

岑舒一夜未眠,没过多时便打着哈欠同宋宴唤了累。

彼时他们坐在廊外檐下,宋宴索性便让岑舒枕在自己腿上,岑舒嫌他瘦得硌人,宋宴瞪她想将她推开,可岑舒却枕着他的腿死死搂着他腰不肯挪动半分。

正在檐下睡觉的猫儿见状也要往宋宴怀里凑,岑舒甚小气,满脸不情愿地将猫儿推开。

猫儿不满地叫了数声,见不得主子回应,颇觉无趣地爬上了院中那株青枣树,伸爪够着栖息在树上的云雀。

“你小时候就像只雀儿,在我还未深爱于你之时,我一度觉得你会在哪日飞走,风一样就这么散在我眼前,可后来你当真走了,未得自由,反倒成了金玉笼里被束缚的鸟雀。”

“我这辈子已经毁了,可你的一生不该是这样。”宋宴轻声自语。

岑舒蓦然生出一股冲动。

她想,若当年她不曾离开,是否能为他们挣出一条生路。

可似乎也不会。

这世间,刍狗飞蝇是不配得到任何眷顾的。

“北魏觊觎大梁十数年,大梁国力衰微,也曾派出过不少暗探,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难挽朝中危势半分。”

“我是岑岚山庶出的女儿,我母亲并不受宠,死后偏被抬了贵妾,而我亦被封为郡主,看似无上荣耀,无边恩宠,可我三岁那年岑岚山就将我扔入暗卫营,谋术和暗杀他都要我去学,自幼锻我心性,亦告诉我,我这辈子有千百种活法却决然不能为自己而活。”

“北魏不会防备一个自幼娇养的贵女,岑岚山想让我当潜入北魏的棋子,成为大梁的一把利器,因而我十一岁那年,跟随岑岚山入大梁边境,被北魏掳走为质本就是岑岚山设计好的。”岑舒说到此处却不再言了。

再后来啊,宋宴知道。

岑舒不甘为他人手中的棋子,从北魏逃了出来,小小的孩子就这么一路流离到了凉州城,跟着颜月亭回了家。

说不清谁在救谁。

宋宴骨子里依旧是自私的,因而这么些年只一味地怨恨岑舒将她抛下,好似将一切全都怨到岑舒头上他那么多年的无望等待才能得以疏解。

他分明猜到岑舒这些年过得并不比他好,却从不敢去问。

宋宴连呼吸都放缓了,他的手轻轻覆在岑舒面颊上,良久才问:“那你在离开我后,又经历了什么。”

岑舒开口:“我接近薛崇,后来又刻意让他知道了我的身份,用尽一切办法让他爱上我,他既防备我,又克制不住去爱我,薛崇为人暴虐,他屠的是大梁城池,灭的是我的国,甚至若不是北魏向大梁举兵,我亦不会……”

宋宴急声打断了她:“可他待你不好!”

“是啊,他待我不好,分明是爱我的,却忌惮我,囚禁我,甚至欺辱我,他的爱就是让我屈服于他,践踏我的自尊,在他身边,我无时无刻不觉得恶心,却又分外地……思念你。”

“宋宴,是他杀了你,所以我不会爱他,我至死都恨他,这七年,我夜夜难眠,恨不得拆他筋骨,啖他血肉,不将他碎尸万段难解我心头遗恨,我只想杀了他为你报仇。”岑舒语调又染上了悲意。

宋宴只觉得悲哀。

他低头,吻了吻岑舒的眉心,柔声道:“睡会吧,我守着你。”

14.第十四日

北魏驻守在苍离城的大将军郑庭安独自一人寻来了此处。

宋宴自是识得他的。

因而在瞧见他的第一眼,就将岑舒挡在了身后,一副亮爪呲牙要同人拼命的模样。

郑庭安却看向岑舒,言笑道:“这伶人真像只护犊子的兽。”

岑舒自宋宴身后轻轻抱了抱他,能清晰感受到宋宴整个人在颤抖,她说:“不用怕,他不会对我做什么。”

郑庭安早在岑舒之前就入了北魏,是大梁埋得最深的一步棋,因而岑舒能带着宋宴轻易出逃,这十数日亦未曾惊动已回北魏的薛崇。

郑庭安随即问岑舒:“郡主,何日启程?”

“三日后,容我将身后事处理干净。”岑舒答。

郑庭安得到答复后却未应承,反对着岑舒道:“泱泱大国,却让一个女人为国赴死,你这一去便没了回头路,可会甘心?”

“我需得趁薛崇排除异己夺了北魏政权时杀了他,到时候北魏朝廷必会动荡,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岑舒并未犹豫。

“哪怕大梁并不值得你如此?”

“我知我无路可退,所以只求心中快意。”她顿了顿,开口偏又是惊世骇俗之言:“北魏滥杀激进,大梁懦弱无能,两国相争,将军蛰伏多年,手中亦有兵权,若不甘做阶下臣,大可坐收渔翁之利。”

郑庭安知道大梁这位郡主有胆有谋,并不逊于旁的女子半分。

只可惜啊硬生生被这世道拖累。

郑庭安随即躬身道:“那么三日之后,在下亲自来接郡主上路。”

还剩三日。

宋宴这次却出奇地没有多言,只是借口不适又出门寻了秦邵。

在岑舒想陪他一起时他却说:“你别跟来!”

语调甚急,不等岑舒反应,他似乎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异常,缓声道:“稍晚些你可以来接我回去。”

宋宴是去同秦邵求药。

秦邵有疑虑,问他求药作何,宋宴附耳说了自己的谋算。

沉寂,继而秦邵很快把将要递出的药瓶收回,沉声斥道:“你疯了?”

宋宴亦在同时紧紧握住秦邵的手腕,眸中有些许疯狂:“我是疯了!若不疯当年我又为何会求你,绝了自己的后路?”

“秦邵,我只有这辈子了。”

秦邵自认对宋宴一而再地心软,犹豫过后终是缓缓将药递出,宋宴伸手去拿他却又迟迟不肯松手:“药很贵,你这穷酸伶人是买不起的。”

宋宴脸皮甚厚:“岑舒有钱,她过会来接我,你同她去讨。”

秦邵无奈,遂又翻出另一瓶药递给宋宴:“我这有一种毒药,毒性甚烈,触之数刻必死,应当能帮到你。”

宋宴亦接过。

彼时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们自重逢后的第一场雨。

宋宴遂安静在檐下等着,不多时,岑舒来了,拉过他的手要离开。

宋宴偏作一副无赖样不曾移半分。

岑舒看他,面露不解,宋宴直言:“我同秦邵买药未带钱,你帮我还上。”

秦邵敲诈般狮子开口,讹了岑舒一笔,岑舒也未见恼,付清银两后,偏也同秦邵点了头:“这些年,多谢先生了。”

秦邵开口欲说什么,抬头正瞥见檐下撑着伞的宋宴正狠狠瞪着他,到底未再多言。

疏忽,岑舒回身时宋宴却又转为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弯着眉牵着岑舒的手相继走进雨幕里。

岑舒手里的伞偏向宋宴,自己肩上反落了雨,宋宴对岑舒的偏爱极为受用,也不语,只牵着岑舒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你去求了什么药?”岑舒问。

宋宴亦答得痛快:“你死了以后,我要忘了你,重新为自己活过一次。”

岑舒一愣,沉默半晌,到底苦笑开来:“这样也好。”

15.第十五日

宋宴住的那院子,有些年头了。

一场秋雨落下,今早到底砸穿了屋顶,屋内亦漏了雨。

宋宴去后厨拿碗去接屋内的水,不想回来时岑舒已然在屋内撑起了伞,兀自靠在窗边看雨。

小时候颜月亭还会骗岑舒屋内撑伞会长不高,如今倒失了笑,走过去轻轻拨了拨伞面,正想开口笑话她,却蓦地被岑舒扯住了腕子,一把跌进她怀里。

“你也进来,别被雨淋着。”岑舒抱着他笑言。

屋中漏雨滴在碗中,发出清脆声响,落于耳边偏成了阵阵回声。

岑舒一手扶着宋宴的腰,一手撑着伞,两人头挨得极近,岑舒轻声笑开,凑近他,唇齿轻咬上宋宴的下颌,细细密密的吻落下,缓缓移至颈边。

近乎耳鬓厮磨的姿态。

不知是谁先哭的,有泪滑过两人交缠的舌尖,苦涩渐渐弥散开来。

最终啊,宋宴俯首于岑舒散乱的鬓间,死死地抱住了岑舒。

他喉咙里发出了细碎呜咽,声音很轻似幼兽哀鸣。

岑舒搂着他,一遍遍轻抚着,偏头看着窗外落雨,继而对着宋宴道:“宋宴,你娶我吧。”

怀里的人带着哭腔近乎幼稚地拒绝:“你那么坏,我才不要你。”

“可是我喜欢你啊,喜欢得恨不得将一切都给你,不管是颜月亭还是宋宴。”岑舒低声说。

16.第十六日

说来十几日前岑舒嫁给薛崇时,误打误撞是宋宴同岑舒洞房花烛。

只是当时二人重逢,一个不知其身份,另一个心中始终存有怨怼,说来终归太过仓促。

如今婚服已然来不及再裁,二人皆穿了红衣,未宴宾客,只有猫儿绕着他们轻声叫唤。

他们成个婚还闹了不少笑话。

是宋宴亲自替岑舒上的妆,宋宴的手显而易见地在颤,画歪了眉,偏又抹多了胭脂,知道画得不好,匆忙间将盖头给罩上,还心虚地不让岑舒照镜子。

亏得岑舒察觉出什么,硬是扯开盖头瞧了一眼,才未曾顶着如此妆容草草成婚。

他们牵着一方红绸相对行了礼,宋宴又因弯身太急同岑舒额头撞在了一处,牵岑舒的手进屋时还差些在门槛摔了一跤,被岑舒匆忙扶住。

有时候越是小心翼翼,错的偏生越多。

直至岑舒顶着盖头坐在床边,红色烛影昏昏然亮着,宋宴不急着去挑盖头,反点了香炉内的檀香。

宋宴这般说,可味道偏比檀香要浓烈,闻得岑舒脑中熏然。

而后宋宴才缓缓走至岑舒跟前,用撑杆挑起岑舒的盖头,又饮了早早备下的合卺酒。

面前是宋宴的新婚妻子,他用尽气力等了一生的人。

今日新婚,明日之后,即是死别。

宋宴此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宋宴在即将碰到岑舒时又仓促间收回了手,呼吸起落间,他觉得自己将将要从孤涯坠下,整个人茫然得如何都寻不着自己的归处,直至面前人唤了他一声夫君,他才从仓惶间倏然回神。

他遂弯腰轻轻搂住了她,急不可耐地唤着岑舒,又含糊间喊了阿焰。

已然分不清前世今世。

直至吻铺天盖地落下,宋宴始终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有多爱她。

一如此时此刻。

在这缠绵的亲吻中,岑舒轻声抚慰:“宋宴,不要怕,也不要难过,以后我无论生死都是你的人了。”

其实相逢后的这数场情事都太苦,苦似饮了砒霜,肝肠寸断。

只有这次,宋宴却尝到了一丝甜与近乎解脱的开怀。

他从来都贪心,因而求的更多。

他喘息着凑在她耳边胡言乱语:“你不许喜欢旁人。”

“好。”

“你得惦着我,到死都惦着我。”

“会的。”

“还有啊,你得对自己好点,我不在你身边,你不要难过。”

“这话该是我对你说。”

“你答应我!”

“我答应……”

话未说完,岑舒再也抵不住檀香缠绕间莫名的困意,沉沉睡去。

而宋宴拥着她,眼神终究缓缓沉寂下来,明知岑舒已然听不见,他腔调却依旧温柔:“你别哭啊,为了那么一点爱,我去死也是没关系的。”

17.第十七日

岑舒醒来时,宋宴正坐在梳妆镜前背对着她。

她试图从塌上起身,身上却失了力,蓦地从榻上摔了下来。

岑舒猜到什么,只能跪坐在地,轻声唤了他:“宋宴,你这是做什么?”

宋宴不说话,依旧在镜前似用笔在勾勒着自己的脸。

死一般的沉默。

在宋宴最后一笔终于画完时,他才道:“你别怕,过两日药效失了便好了。”

“身上既失了力气,便不要胡乱动弹了,摔疼了怎么办。”

他边说着边转身,依旧带着笑,只是那张脸已然成了岑舒的。

宋宴顶着岑舒的面容,本来该比岑舒高上不少,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此时偏连身形都已同岑舒相近。

“宋宴,你杀不了他的!你更不能再替我去死一次!”岑舒在这一刻崩溃,她极力同宋宴吼出了声。

宋宴走近岑舒,将她抱至榻上,岑舒的手亦使不上力气,只能抓着宋宴的一截袖袍。

宋宴整个人虚揽着她,也顺从般地低了头,额头抵着岑舒的,手轻轻替她顺着发,他问:“为什么你可以,我就不行?”

“我不许!只有你不可以!”岑舒脑中轰然,有什么东西在悄然中塌了,她什么都顾不得,只红着一双眼瞪宋宴。

“真强横。”宋宴开口,语气微嗔,继而弯着眼同岑舒说:“我经不起第二次失去了,还有啊,我是死过一次的人,那感觉并不好受,所以啊我不想你死,你是我养了那么多年的姑娘,我顶着你的容貌,仿着你的声音和性情,决然不会让旁人发现我是假的。”

“我帮你去杀薛崇,替你去死,然后帮你摆脱现在的身份,到时候你就自由了。”

“我的岑舒啊,不该是囚在金玉笼里的鸟,该是江湖中谁都抓不住的一阵风。”

宋宴同秦邵讨的药是缩骨之药,而他自幼学戏亦擅仿人声。

他早就做好了为她去死的准备。

天光自窗外泄了下来,远比往日还要刺目,似一团灼灼燃烧的烈焰,差些就要将岑舒燃尽。

她在这一瞬,察觉到深重的无力感,缠绕着她,待开口却已是溃不成军:“我求你……宋宴,我求你留下。”

“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不要死!宋宴,我求你啊……”

她又一次哭了,哭着求他留下。

泣不成声。

宋宴顶着岑舒的脸。

同一副面孔,带笑的,含悲的,连带着窗外树与花的影子颤巍巍投在地上,凑一处,荒唐不经,虚虚实实早已无从探究。

宋宴瞪了她一眼:“我知道你又骗我。”

面前人已经听不进了,不顾她的贵人仪态,抛却了往日看得极重的自尊,像个稚童般只知哀哀哭求。

宋宴无奈,用帕子捧着她脸替她擦着泪,开口便是若无其事的亲昵语调:“那么大的姑娘,莫哭了,再哭可要被旁人笑话,我就要走了,你好好送送我。”

他又软言软语哄了一会儿,岑舒向来听他话,止了声不再哭,然手依旧拽着他的袖,不让他离开半分。

宋宴再看岑舒,眸子里到底生了几分怅然,两生皆荒腔走板,如今细究从前,也觉黄粱南柯,梦一般的悠远:“我以前学戏时最厌背唱词,本就是俗人烂人,一心求活,哪管那戏里讲什么?初时只顾一字不差地背,后来不仅要背,还要合着唱段该哭就哭,该笑便笑。”

“哭悲喜怒都得顺着唱词来,班主总说,不懂戏的上什么台,不入戏的又凭什么去唱?若连那戏中悲喜都无法体会,戏自也被唱废了。”

“其实我后来很多年仍旧不懂,我觉得戏里多的是痴人傻人,可我会演会扮,我笑时偏要眉目带勾含情,哭时偏要盈盈惹人怜,所以都说我唱得最好。”

“那会啊,唱了不少戏,唱得最多的却是出《生死恨》,那会儿阅历浅,只知作一副悲痛欲绝模样,倒还不懂韩玉娘。”

“可我现在懂了。”

于是上一刻还同岑舒在笑,下一刻偏成了一副极悲模样,轻呀一声,咬字润腔,哀哀切切唱了那最后一场散板:

“猛然间只觉得肝肠痛怀,怕的是我夫妻就要分开。

我与你生和死恩情似海,寻一处干净土月冷泉台。”

宋宴并不想同岑舒显露半分难过,可那是借韩玉娘之口唱出来的,字字泣泪含血,盈了满怀的悲苦。

痛彻心扉。

韩玉娘同那程生因乱世分别二十载。

二十年来也曾受尽苦难颠沛辗转,也曾对那程生心怀怨愤。

再重逢,偏还是抑制不住的滔滔悲喜。

只可惜啊,相逢即是死别。

而他同岑舒,十年生死离别,耗尽等待也只换来了十七日。

十七日后,新生的新生,赴死的赴死。

岑舒哭够了,亦尝遍了悔与恨,她整个人还在颤,试图威胁宋宴道:“你如果死了,你觉得我还活得下去么?”

宋宴唱腔归韵,面上悲喜顷刻消弭,他看着岑舒,只想笑话这孩子无理取闹至此,良久也不过化为一声长叹。

他瞧了眼外边天色,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于是起身,不顾岑舒的哀求甩开了她的手,温声同岑舒道:“我这辈子的机会用尽了,我许你下辈子吧。”

“只不过啊,来世我应当不会记着你了,可你得记住我,你要活着等我,下辈子不要再让我去吃我年幼时的苦,你得认出我,将我带走,护我一辈子。”

“岑舒,这是你欠我的。”

他在最后,轻易地同岑舒许下来世,而后不顾身后之人如何叫唤,头也不回地离开。

郑庭安已在院外候了多时。

郑庭安应当早已听得屋内一切,然宋宴知道他对岑舒是有不忍之心的。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可以随时牺牲的蝼蚁,远比让岑舒去送死好了太多。

郑庭安不会干涉他半分。

他用岑舒的声音同郑庭安道:“将军,启程吧。”

自此啊,这一别,生死怕是再难相逢。

18.尾声

大梁前去和亲的郡主被北魏初登基的新帝接回了北魏都城。

二人旧年那段韵事其实早早就闹得人尽皆知。

一个是为质的大梁郡主,另一个是军功赫赫的北魏皇子,二人也曾朝夕相对,难免抛开所谓的国仇生了些不足为外人所道的情愫。

薛崇哪怕因岑舒旧年那场算计恨过岑舒,这恨中多多少少是参杂了些别的感情的。

薛崇府上姬妾甚多,这数年却未娶过正妻,而岑舒亦未曾嫁人。

世人大多无趣,偏信那些所谓的野史传闻。

因而在这场和亲伊始,所有人都觉得这乱世啊,枭雄当配美人,哪怕二者之间国仇家恨横亘其中,必然也会有一段情爱纠葛。

谁都未想到,在岑舒被接回北魏都城的第一夜,岑舒就同薛崇低了头,服了软,二人旧情复燃,当晚薛崇就宠幸了岑舒,而后就这么死在了床上。

岑舒早已抱着与薛崇同归于尽的想法,在自己的唇上涂了毒。

二人相继毒发失力,又相继同对方出了手,岑舒被一把长刀钉死在墙上,而薛崇心口亦插了枚凤簪。

北魏因薛崇的死彻底乱了,朝中已无适龄皇子,各路亲王诸侯相争,却因手中皆无实权,帝位始终空悬不定。

薛崇雷霆手段,当初夺位时为集权除掉了所有的障碍,未曾给旁人留下任何后路。

于是北魏将所有的怒火都迁怒到岑舒的尸体上。

却发现这尸体是一具男尸。

又是一阵众说纷纭,有说岑舒是男扮女装,亦有说是有人顶替了岑舒完成了这场刺杀。

她是不受宠的庶女,被尊贵皇子求娶,大婚当天新娘却换了人

可这些已然不重要。

这具尸体已被北魏人千刀万剐,剥皮拆骨,挂在城门上风干示众。

消息传回苍离城时,只有秦邵知道,那尸首是宋宴的,他又一次用自己的死,换了岑舒的一条命。

而真正的岑舒在世人眼里已经死了,因她北魏与大梁局势得以扭转,她为国赴死,轰轰烈烈,盖棺后当得千秋称颂。

这是宋宴为她选的结局。

岑舒亲自去了趟北魏,在示众七日尸首将要挫骨扬灰时,杀了几个北魏士兵将尸骨夺回。

宋宴彻彻底底地死了,成了一具蜷缩着的焦黑尸骨,已然面目全非,只有手中死死攥着一朵艳红的木雕牡丹。

岑舒自始至终很平静,接受了宋宴的死讯,接他的尸骨回了苍离城他们只待了十几日的小院,亲手将他埋在那株青枣树下。

然后就这般在那方院落住了下来,她试图去尝试宋宴这些年的活法。

除了醉酒后的混沌,残生似乎只余漫长到近乎疯狂的想念。

她后来亲自去寻了秦邵。

秦邵等到了宋宴的结局,便也不再于苍离城逗留,本是要去远游的。

岑舒上来便问秦邵他们之间若还有来世,是否有机缘再相遇。

转世轮回之说本就玄妙。

秦邵问她:“为何要执着来世?”

“他死前允了我来生。”岑舒道。

秦邵不语。

这世上千千万万人皆有来世,唯独宋宴没有。

重来一世的代价便是只此一世,一世过后,烟消云散,再无来生。

宋宴骗了岑舒,还轻易同她许下了来世。

临到头来,那么多年的绝望等待,宋宴还是心存怨怼。

他到死都在欺她,只为了这辈子能够扳回一局。

秦邵没有答她,反倒说:“不管是颜月亭还是宋宴,他们都是被绝望杀死的。”

在岑舒并不知的悠长年岁里,这个伶人啊,试图挣扎过,被打碎过,又一次次重塑成如今破碎不堪的模样,贪过生,求过死,惶惶然至今,只因遇到她这么个累赘,依旧命不由主。

为自己活吧,他不愿。

忘了她啊,他却又不忍。

就这么固执地揣着她在身边,开口求的只是所谓富贵。

他是自欺欺人的傻子,口中说着那些夸大言辞,连他自己都能骗过去。

最后仍是为她偿了命。

颜月亭死在失去宋焰的三年后,宋宴在漫无边际的等待中等来的却是一场死局。

……铺天盖地的绝望。

天上云翳缓缓盖住星月。

周遭平静得近乎死寂,岑舒在这长夜里忽然感受到了浓重的倦意。

那股倦意缓缓渗骨,坠得四肢百骸都沉重起来。

岑舒想回去了。

她走之前固执地问了相同的问题:“秦先生,我同他可有来世?”

沉默,继而是一声叹息。

秦邵道:“羁绊太深,兴许会的。”

这是宋宴最后的报复。

许下一个所谓的来生,逼着面前的人好好活着,在长长久久的等待中将他彻底遗忘。

秦邵还是决定帮着宋宴一同骗了她。(原标题:《十七日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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