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是因何败落的?看惯了肥皂剧、只欣赏浅薄激烈的矛盾冲突、不考虑内在逻辑的现代人,总喜欢到元春或秦可卿——或者她们俩身上去找原因。就像鲁迅说的:“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错”。
贾家从两代国公,到如今已是五代,经历了近百的“赫赫扬扬”。虽然皇帝颁诏赐爵,爱说:“永锡罔替”,不过是那么句话。事实上爵位是历代递减的。像林家,虽然经过格外开恩,加袭一世,到林如海的父亲也结束了。到林如海一代,不仅需要自己去考科举、挣功名,连族人也“各省流寓不定”——像脂批中预言贾家的将来:“子孙流散”。
而贾家的败落,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某一个两个出色的人,只能加速或延缓这个过程,不可能改变。要想长保富贵,几乎是不可能的,那需要的是几代人的共同努力。而贾府,正如冷子兴所说:“安享富贵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完全没有“共同努力”的向心力。
把元春送进皇宫,是贾府为挽救命运所作的努力,但又不是那么“努力”。不知名位读者注意了没有,从冷子兴介绍背境提过一句之后,直到第十六回元春封妃、太监传旨,贾府上下根本没有一个人想起她、提过她一句!更不用说替她谋划争宠、晋升了。
元春的封妃,看起来似乎非常突然:这边给贾政过生日,又喝酒又唱戏,忽然来了个太监,“满面笑容”宣旨叫贾政入朝,吓得贾府“惶惶不定”。两府三个现任官职,又是世勋,又是京官,一宣旨就吓成这样?这足以看出,贾家在政治上早已边缘化,平日大概跟皇帝见面都不多,更不用说这样忽然性地宣见了。
有人据此分析,是秦可卿的秘密身份曝光、被迫自杀,才引起贾家“惶惶不安”,这未免太胡说了。要是真有什么“秘密身份”,又刚刚被迫自杀(其实也不是刚刚,情节上是紧接的,时间上没那么紧凑,至少是四十九天的丧礼办完,王熙凤又中饱私囊了一回),皇帝的处分还没有下来,贾府还有心思过生日“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吗?
元春入宫好几年了,封妃也不会完全没有先兆。贾家上下感到突然,只是他们只纵情享受、不关心送进宫里做低级女官或下层嫔妃的女儿的命运——如果她不能给自己带来好处的话。而元春的晋封,完全是她个人努力的结果。
前几天有读者跟我讨论,认为元春的死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小说有视角的问题,作者在省亲的时候让元春说过一句“那不得见人的去处”,显然不会再细写宫廷中事。因为再写,必然顺着“不得见人”的思路,而写细了就有揭露皇家阴私的嫌疑了,那是“文字狱”时期相当忌讳的。
元春只能是自然死亡。当然,在宫斗中耗心耗力,很容易摧残她的健康,使她盛年早夭。因病而死,还算是自然死亡。曹家出过王妃,曹雪芹是犯官之后,这两点决定他在写宫廷时必然小心万端,尽量回避,怎么敢无中生有写造反、告密?
问题是元春的死,跟元春的封妃一样,不可能毫无预兆,而贾家却偏偏毫无察觉。封妃之前,是因为品级低微,没有权力跟家里通消息;封妃后看着家人不争气,很大程度上要凭贵妃的光环围罩着,元春也只好默默奉献、努力博宠,却不敢把自己的艰难透露给家里,只报喜不报忧了。
元春死后,贾府失去荫蔽。探春远嫁是为家族牺牲,但远嫁毕竟是远嫁,只能争一时之荣光,而没有持久的影响力。贾府的经济早已经到了典当过节的地步,只凭着场面周转。而到了政治靠山元春死后,只要一个小小的事端——比如有人告发贾府的罪行——就会“扯出萝卜牵着泥”,引出一大堆罪名。而贾雨村之类的小人,几乎肯定会落井下石,把敲诈石呆子的事推到贾赦身上(平心而论,这桩罪恶其实是贾雨村为讨好贾赦而谋划,但他要说是贾赦指使他,贾赦也百口莫辩,“成天和”小老婆喝酒的人,怎么斗得过见风使舵的小人?),旺儿也不会替王熙凤密谋暗杀人命保密,云光(就是长安县节度使,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这个人)也不会忘记贾琏一封书信干涉司法,再加上放高利贷、收藏甄家寄物,足够贾府抄家了。
抄家是抄家,真的判死刑、株连九族也不大可能。罪刑最重的王熙凤,结局是被休“哭向金陵事更哀”,没说她被杀。最严重的还是经济的崩溃:别人欠的债收不回来,自己欠下的还不上,上千口人张着嘴要吃、伸着手要穿。结果只能是“孙子流散”。
务实的贾芸等人,也还是有活路的。只有“富贵不知乐业”的宝玉,“贫穷难耐凄凉”,只好守着穷去写《红楼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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