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惠,紧起来,卖困啦,连眯要走了。”模模糊糊之中,听见阿母说话的声音,我从床上坐了起来。
“阿母,要去哪里?”
“婴人免问,紧把衣服穿好。”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没有点灯的屋子里,阿母的身影像一座漆黑的雕像般立在床前。这时我才听清楚阿爸收拾东西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大姐已经穿好衣服,手里抱着小弟。阿母转头又去叫同一张床上睡的东倒西歪的三妹阿娜和小妹了。
过了一会儿,阿爸压低嗓门催促“卡紧”的声音传来,阿母一手挽着一个大布包,一手牵着阿娜,教我们不要发出声音,走出了家门。皎洁的月光这时清楚地照在阿母的脸上,使她的脸看起来十分苍白。
离开了家,离开了高雄,来不及向学校的同学说再见,我离开了出生的地方。那年我九岁,三妹江淑娜七岁,那是五0年代的末尾,我们家境非常清苦,经常吃饭的时候,饭桌上没有菜,阿母用酱油拌饭给我们吃,就解决了一餐。小时候,我不清楚我们为什么要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搬走,但是深印在脑海中的是,平常左右邻居都看不起我们,让阿母受了很多气。邻居看到我们都会瞪起眼睛,很凶的样子,所以,肯定是生活不下去了。离开这样的地方,我也没有一丝留恋。
坐了十个钟头的火车,到了阿爸一路上告诉我们“以后会过好日子的台北”,使我对这个新地方充满期待。但是,在台北,我们举目无亲,又没有钱去住旅馆,阿爸急着去找朋友想办法了,阿母只好带著着我们五个孩子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等,等阿爸带好消息回来,累了我们就睡在椅子上。糟糕的是阿娜大概是火车摇晃太久了不舒服,吐了一地,使阿母非常狼狈。睡在台北车站的经验,就是我对台北第一个印象。
阿爸终于找到了一个在北投做布袋戏的阿伯可以投靠,他来带我们到了北投,暂时安顿在一家小旅社里,虽然只是一间小小的旅社,但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很优待了。等阿爸在附近租到房子我们总算是在这里落脚了。
由于阿爸会雕刻的手艺,白天,他就帮那位演布袋戏的阿伯做木偶,从雕木头到钉上假头发、画上眼睛嘴唇,都一手包办。阿伯还帮忙弄来了一辆手推车,阿母就出去卖煎。阿母卖完煎饼回来,到了晚上,她就替阿爸做好的木偶缝衣服,我们就七手八脚帮木偶的脚里面塞棉花、布条再由阿母缝起来。
阿母卖煎饼的地方,就在新北投火车站对面,北投公园的门口,有时候我们会跟去,帮忙她把煎好的葱油饼包起来,交给客人。到今天,偶尔我回家(位于关渡山上一处别墅)的路上,绕一下,不走大度路,而经过北投公园前看看,那里有我阿母熟悉的身影,但是她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
搬到台北,爸妈为了营生,光是喂饱我们就忙得团团转,还来不及设想其他,所以我自然休学在家。那时,我对唱歌就很有兴趣,经常咿咿呀呀的,而北投有许多日本观光客,流行由年纪很小的妹妹,穿日本和服,手上拿花去饭店唱给他们听。她们打扮得那么漂亮,看在我眼里,也十分羡慕。
阿母见我这样,就和阿爸商量,凑出一点学费,送我去学唱歌。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阿母这么做,可能也只是想,我去北投的饭店唱歌也是一条门路,可以赚点钱回来帮助家里生活。但是,没想到,这却开启了我和妹妹江淑娜从此与歌唱的不解之缘。
阿爸昨夜回来,告诉阿母,那位做布袋戏的阿伯帮我早到一位学唱歌的老师了。我躺在床上,听到阿爸淡淡的口气,但是我去紧张的一阵燥热,想来想去,好久都没有办法入睡。
阿伯搬演布袋戏,这一带相关行业的人都很熟,他帮我找的老师就是在北投各饭店弹唱“那卡西”的师傅,第二天阿爸就带我去跟老师学唱歌了。
第二章
老师家就在北投,阿爸按了一下门铃,我紧张得两眼直瞪门口,过了好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脸上还留着残妆蓬着头身上穿著睡袍的女人站在门后,正张嘴打着哈欠。
“借问,林先生有在吗?”阿爸客气的探询。
那女人一面打着哈欠,一面转身走了进去,我看到她睡袍的领子敞开着,领口很低,露出一大片胸肉来。
北投的街上,随时可以看到打扮得很摩登的女郎,脸上的粉擦的厚厚的,眼睛四周画得黑黑的,嘴唇涂的红红的,脚上的高跟鞋像踩高跷,阿母告诉我们这些是“上班小姐”,我觉得上班小姐很像在演布袋戏。
“这一位一定也是上班小姐。”我心里这样想,但是嘴上却不敢说,跟着阿爸进入屋内,她也不招呼我们,就径自走道房间去了。
过了一阵子,一个看人走了出来,他的头发凌乱,嘴上还叼着香烟,一面走一面穿衬着衣,扣子来不及扣,睡眼惺忪的样子。阿爸看到他,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推我向前:“阿惠,去叫老师。”
阿爸走了以后,我心里很害怕。阿爸为什么会带我来这个地方?但是,我没有选择的机会,一切都是天意。老师开始教我唱歌了,他很凶,和那位阿姨又很亲热,这两件事对我来说都是提心吊胆,很不自在。常常我一句唱不对,老师便沉下脸来,厉声:“你在干什么?昨天教的马上忘了是不是?”小孩最怕有压力,使我对唱歌愈来愈有恐惧感。
有时候,我忍不下去了,回家告诉阿母:“不要学了,老师好凶啊。”换来阿母一阵责骂,她对一个九岁的孩子当然没有解释,但结论总是一句:“不学不行!”那时受了委屈,每天哭,觉得大人在逼我,现在回想起来,怎么能怪妈妈狠心要求呢?说穿了,家里已经凑出学费来,就是希望我能学成,到北投各饭店走唱,赚钱贴补家用啊。穷苦人家的孩子原本就像飘萍一般,许多事怎么能随一己之兴呢?
到北投的饭店走唱,是要唱日本歌的,我死背活记,终于学会了一首《爱你入骨》,这是我会唱的第一首歌。那一天,我连蹦带跳跑回家,告诉阿爸阿母这个好消息。吃过晚饭,阿爸阿母照例做木偶,我就拉开嗓门唱给他们听,一声声“苦累妈歹”“苦累妈歹”的日本腔唱的声嘶力竭,听的大姐、三妹小妹笑做一团,我真的很得意,看见阿爸频频点头阿母面上露出笑容,我真的充满了成就感。
同样的夜晚,从此以后,我的听众就换成了北投各饭店里一批批莫生面孔的日本观光客人了。跟老师学了很短的时间,很少几首日本歌,老师就带着我出去唱了,因为他本身就是饭店的“那卡西”走唱师傅,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从此便踏上坦途。
九岁的小女孩,初次置身北投饭店特殊的气氛里,我感到很不习惯,看到那些客人往往醉得东倒西歪,搂着阿姨动手动脚的样子,我很害怕。在我想像中,唱歌应该是有个台子,站在台子上唱给大家听的,现在怎么会是这样唱呢?我们就在房间他榻榻米的一角弹唱起来,好几次客人醉得太厉害,我都傻住了,断断续续的唱不出来,老师一面拉风琴一面唱,我的心更慌了。
这一段日子不长,却在我的回忆里难以磨灭,我初尝走唱生涯的艰苦,但是,如果和日后一连串的走唱日子走起来,这段过程又不算什么了。一切得从我们家随后从北投搬到三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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