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心人二八娇娃

小说第三十五回,写西门庆等在饮酒间掷骰儿行令:

伯爵道:“众人听着,我起令了!说差了,也罚一杯。”

说道:“张生醉倒在西厢。吃了多少酒:一大壶,两小壶。”果然是个么。

西门庆教书童儿上来斟酒,该下家谢希大唱。

希大拍着手儿:“我唱了个《折桂令》儿你听罢。”唱道:

可心人二八娇娃,百件风流,所事慷达。眉蹙青山、眼横秋水,鬓绾着乌鸦。千相思,撇不下一时半霎,咫尺间如隔着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谁与做个成就了姻缘,便是那救苦难菩萨。

《折桂令》“可心人二八娇娃”,抄引自《雍熙乐府》卷十七,原注“题情”。此曲源出朱有燉《诚斋乐府》卷一,原曲辞如次:

可心人年少娇娃,万种风流,所事撑挞。眉蹙青山,眼横秋水,鬓挽双鸦。撇不下一时半霎,咫尺间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谁与俺成就姻缘,便是那救苦菩萨。

小说抄借此曲,对西门庆一伙的淫荡生活寓讽讥之意。

金瓶梅词话的文化解读(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1)

《雍熙乐府》

翡 翠 窗 纱

小说第四十一回,写乔大户娘子与月娘、李瓶儿割衫襟、结亲:

月娘一面分付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对西门庆说,旋抬了两坛酒、三匹缎子、红绿板儿绒金丝花、四个螺甸大果盒。两家席前挂红吃酒。一面堂中画烛高擎,花灯灿烂,麝香叆叆,喜笑匆匆。

席前两个妓女,启朱唇,露皓齿,轻拨玉阮,斜把琵琶,唱一套《斗鹌鹑》:

翡翠窗纱,鸳鸯碧瓦;孔雀银屏,芙蓉绣榻;幕卷轻绡,香焚睡鸭,灯上囗囗下下,这的是南省尚书,东床驸马。

〔紫花儿序〕帐前军朱衣画戟,门下士绵带吴钩,坐上客绣帽宫花,按教坊歌舞,依内苑奢华。扳拔红牙,一派箫韶准备下。立两人美人如画,粉面银筝,玉手琵琶。

〔金焦叶〕我倒见银烛明烧绛蜡,纤手高擎着玉斝。我见他举止处堂堂俊雅,我去那灯影儿下孜孜的觑着。

〔调笑令〕这生那里每曾见他,莫不我眼睛花?呀,我这里手抵着牙儿事记咱。不由我眼儿里见了他,心牵挂。莫不是五百年前欢喜冤家,是何处绿杨曾系马?莫不是梦儿中云雨巫峡?

〔小桃红〕玉箫吹彻碧桃花,一刻千金价。灯影儿里斜将眼梢儿抹,唬的我脸红霞,酒杯中嫌杀春风凹。玉箫年当二人,未曾抬嫁,俺相公培养出牡丹芽。

〔三鬼台〕他说几句凄凉话。我泪不住行儿般下,锁不住心猿意马。我是个娇滴滴洛阳花,险些露出风流的话靶。这言词道耍不是耍,这公事道假不是假。他那里拔树寻根,我这里指鹿道马。

〔秃厮儿〕我劝他似水底纳瓜,他觑我似镜里观花。更做道书生自来情性耍,调戏咱好人家娇娃。

〔圣药王〕你看我怎救他难按纳,公孙弘东阁闹喧哗。散了玳瑁筵,漾了这鹦鹉斝,踢翻了银烛绛笼纱,扯三尺剑离匣。

〔尾声〕从来这秀才每色胆天来大,把俺这小胆文君唬杀。忒火性卓王孙,强风情汉司马。

此套曲原出于元剧作家乔梦符的杂剧《玉箫女两世姻缘》第三折。

《词林摘艳》收录的此套曲在文字上与原曲词有较大出入。《金瓶梅》所抄此曲的文字,与《词林摘艳》相近,而与原曲词差异甚大。此可见,《金瓶梅》作者抄录的是《词林摘艳》而非原剧曲。

与《词林摘艳》所收此曲相比较,《金瓶梅》改动如下:

改“东窗”为“东床”,“板橵”为“板拨”,“两行”为“两人”,“我”则为“我倒”,“高擎着这”删“这”字,“觑咱”为“觑着”,“眼睛儿”删“儿”字,“二八”为“二人”(抄误),“招嫁”为“抬嫁”(抄误),“鬼三台”为“三鬼台”(抄误),“话罢”为“话靶”,“调戏俺”为“调戏咱”。此外,原“灯上上帘下下”句,中间空缺二字。

这里还有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徐朔方先生在论证《金瓶梅》的写定者为李开先时指出:

李开先《词谑》评论各家套曲,全折引录,不加贬语的元人杂剧只有十余套,其中就有小说(《金瓶梅》)第四十一、七十一回分别全文引录的《两世姻缘》和《龙虎风云会》的第三折,而这两套通常并不认为是元曲的最佳作品。

徐朔方先生的逻辑是这样的:

李开先在其著《词谑》中全文抄录了此套曲。此曲非为元曲中的最佳作品,而《金瓶梅》又抄录了此套曲,因此,这是《金瓶梅》的写定者为李开先的一个佐证。

笔者以为此论不能成立。

诚然,李开先的《词谑》中确实抄录了此曲,如果说李开先非常熟悉此曲,或者说李开先非常喜欢此曲,这似乎能够说得通,但这与《金瓶梅》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说李开先《词谑》中抄录的此曲文字,与《金瓶梅》中抄录的此曲文字大体相同,那么徐先生的立论似可成立。但客观事实却并非如此。

据笔者查证,《金瓶梅》中的此曲文字与《词林摘艳》基本相同,而与《词谑》差异甚大。

这恰恰雄辩地证明,《金瓶梅》与李开先的《词谑》没有关系,而且,这反过来成为《金瓶梅》的写定者不可能是李开先的一个佐证。

金瓶梅词话的文化解读(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2)

《词林摘艳》

凤城佳节赏元宵

小说第四十二回,写西门庆同应伯爵等在狮子街房子里吃酒:

一面重筛美酒,再设珍羞,教李铭、吴惠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双调·新水令》:

凤城佳节赏元宵,绕鳌山瑞云笼罩。见银河星皎洁,看天堑月轮高。动一派箫韶,开玳宴尽欢乐。

〔川拨棹〕花灯儿两边挑,更那堪一天星月皎。我到见绿带风飘,宝盖微摇,鳌山上灯光照耀,剪春蛾头上挑。

〔第七兄〕一壁厢舞着,唱着共弹着,惊人的这百戏其实妙。动人的高戏怎生学,笑人的院本其实笑。

〔梅花酒〕呀,一壁厢舞鲍老。仕女每打扮的清标,有万种妖娆,更百媚千娇。一壁厢舞迓鼓,一壁厢高橇,端的有笑乐。细氤氲兰麝飘,笑吟吟饮香醪。

〔喜江南〕呀,今日喜孜孜开宴赏元宵,玉纤慢拨紫檀槽,灯光明月两相耀。照楼台殿开,今日个开怀沉醉乐淘淘。

此曲,《词林摘艳》收录,题为“元宵”,无名氏作。

《金瓶梅》抄录时改“我则”为“我倒”,“七弟兄”为“第七兄”(抄误),“跚高橇”为“高橇”,“麝兰”为“兰麝”,“笑吟吟的”删“的”字,“今日个”删“个”字,“殿阁”为“殿开”,“乐醄醄”为“乐淘淘”。

在唱曲风习十分盛行的明代,每逢喜庆佳节,民间常常进行唱曲活动,以助喜庆和娱乐。

社会活动的需要,又反过来促进了散曲、时调小曲创作的空前繁荣,出现了大量的专题性的曲作。

如专门有庆元宵的,庆端阳的,庆重阳的,庆寿诞的曲子。可谓应有尽有,名目繁多。

《金瓶梅》抄录的此曲是专门用于庆元宵的,并在西门庆等人庆元宵的酒宴上演唱,因此与书中所描写的场景完全吻合。

这些曲子在小说中出现,不仅丰富了小说的内容,增强了小说的文化因素,也为我们了解当时的民情风俗,提供了最生动,最形象的资料。

《金瓶梅》在这一方面的价值,当不可低估。

金瓶梅词话的文化解读(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3)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繁花满目开

小说第四十三回写妓女们为吴月娘唱曲:

当下韩玉钏儿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

于是唱了一套“繁华满月开”《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来,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

于是四个唱的齐合着声儿唱这一套词道:

繁花满目开,锦被空闲在。劣性冤家悞得我忒毒害,我前生少欠他今世里相思债。废寝忘餐,倚定门儿待,房栊静悄悄如何捱?

〔骂玉郎〕冷清清房栊静悄如何捱?独自把帏屏倚,知他是甚情怀。想当初同行同坐欢爱,到如今孤另另怎别划。愁戚戚酒倦酾,羞惨惨花慵戴。

〔东瓯令〕花慵戴,酒倦酾。如今曾约前期不见来,都应是他在那里那里贪欢爱。物在人何在?空劳魂梦到阳台。只落得泪盈腮。

〔感皇恩〕呀,只落得两泪盈腮,都应是命里合该。莫不是你缘薄,咱分浅,都应是一般运拙时乖。怎禁那搅闲人是非,施巧计裁排。撕挦碎合欢带,破分开鸾凤钗,水淹浸楚阳台。

〔针线箱〕把一床弦索尘埋,两眉峰不展开。香肌瘦损愁无奈,懒刺绣,傍妆台。旧恨新愁教我如何捱?我则怕蝶使蜂媒不再来。临鸾镜也问道朱颜未改,他又早先改。

〔采茶歌〕改朱颜瘦了形骸,冷清清怎生捱?我则怕梁山伯不恋祝英台。他若是背义忘恩寻罪责,我将那盟山誓海说的明白。

〔解三酲〕顿忘了盟山誓海,顿忘了音书不寄来,顿忘了枕边许多恩和爱,顿忘了素体相挨,顿忘了神前两下千千拜,顿忘了表记香罗红绣鞋。说将起,旁人见了珠泪盈腮。

〔乌夜啼〕俺如今相离三月,如隔数载,要相逢甚日何年再?则我这瘦伶仃形体如柴,甚时节还彻了相思债?又不见青鸟书来,黄犬音乖,每日家病恹恹懒去傍妆台。得团圆便把神羊赛。意厮搜,心相爱,早成了鸾交凤友,省的着蝶笑蜂猜。

〔尾声〕把局儿牢铺摆,情人终久再来,美满夫妻百岁谐。

此曲,《词林摘艳》卷八收录。

《金瓶梅》抄录时改动如次:改“误得人”为“误得我”,“前生”前增“我”字,“失寐”为“废寝”,“倚定着这”删“着这”二字,“怎划”为“怎别划”,“酒慵酾”为“酒倦酾”,“燕约莺期”为“曾约前期”,“多应”为“都应是”,“则落得”为“只落得”,“应是”二字增,“栽排”为“载排”,“硬分开”为“破分开”,“水淹塌”为“水淹浸”,“他早先改”为“他又早先改”,“不恋我祝英台”删“我”字,“我将这”为“我将那”,“设下”为“两下”,“相离了”删“了”字,“意厮投”为“意厮搜”。

《金瓶梅》中出现的唱曲形式,大多为一人独唱,余者还有二人合唱,三人合唱乃至四人合唱。此曲为四人合唱之实例。它为我们了解明代清唱形式的多样性提供了形象的资料。

金瓶梅词话的文化解读(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4)

《金瓶梅》插图

寿 比 南 山

同一回,小说写因结亲,月娘会见并宴请皇亲乔五太太:

须臾,吴月娘与李瓶儿递酒。阶下戏子鼓乐响罢,乔太太与众亲戚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

李桂姐、吴银儿、韩玉钏儿、董娇儿四个唱的,在席前锦瑟银筝,玉面琵琶,红牙象板,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寿比南山”。

下边鼓乐响动,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太太分付不来,教做《王日(月)英元夜留鞋记》。……阶下动乐,琵琶筝,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

唱毕,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四个唱的,每人二钱。

四个唱的,唱的一套“寿比南山”出自《雍熙乐府》卷十六南曲《春云怨》,原注“庆寿”。此曲《盛世新声》《词林摘艳》均收录。

《词林摘艳》题作“金台景”。《金瓶梅》此处写乔五太太与李瓶儿把盏祝寿,故唱此曲。

乔五太太点演的《王月英元夜留鞋记》,为杂剧,元无名氏作。小说还写到桂姐等四个唱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此曲出自《词林摘艳》卷二。

《十 段 锦 儿》

小说第四十四回,写西门庆留住李桂姐、吴银儿,叫她们唱个《十段锦儿》:

西门庆道:“我也不吃酒了,你们拿乐器来唱《十段锦儿》我听。打发他两个先去罢。”

当下四个唱的:李桂姐弹琵琶,吴银儿弹筝,韩玉钏儿拨阮,董娇儿打着紧急鼓子,一递一个唱《十段锦·二十八半截儿》。

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在屋里坐的听唱。先是桂姐唱《山坡羊》:

“俏冤家,生的出类拔萃。翠衾寒,孤残独自。自别后朝思暮想。想冤家何时得遇?遇见冤家如同往,如同往。”该吴银儿唱:

“〔金字经〕惜花人何处,落和春又残,倚遍危楼十二栏,十二栏。”韩玉钏唱:

“〔驻云飞〕闷倚栏杆,燕子莺儿怕待看。色戒谁曾犯?思病谁经惯?”董娇儿唱:“呀,减尽了花容月貌,重门常是掩。正东风料峭,细雨涟瀸,落红千万点。”桂姐唱:

“〔画眉序〕自会俏冤家,银筝尘锁怕汤抹。虽然是人离咫尺,如隔天涯。记得百种思情,那里计半星儿狂诈。”吴银儿唱:

“〔红绣鞋〕水面上鸳鸯一对,顺河岸步步相随,怎见个打渔船惊拆在两下里飞。”韩玉钏唱:

“〔耍孩儿〕自从他去添憔瘦,不似今番病久。才郎一去正逢春,急回头雁过了中秋。”董娇儿唱:

“〔傍妆台〕到如今,瑶琴弦断少知鲁,花好时谁共赏?”桂姐唱:

“〔锁南枝〕纱窗外,月儿斜,久想我人儿常常不舍。你为我力尽心竭,我为你珠泪偷揩。”吴银儿唱:

“〔桂枝香〕杨花心性,随风不定。他原来假意儿虚名,倒使我真心陪奉。”韩玉钏唱:

“〔山坡羊〕惜玉怜香,我和他在芙蓉帐底抵面,共你把衷肠来细讲。讲离情,如何把奴抛弃,气的我似醉如痴来呵。何必你别心另叙上知己。几时,得重整佳期?佳期,实相逢如同梦里。”董娇儿唱:

“〔金字经〕弹泪痕,罗帕班,江南岸,夕阳山外山。”李桂姐唱:

“〔驻云飞〕嗏,书寄两三番,得见艰难。再猜霜毫,写下乔公案。满纸春心墨未干。”吴银儿唱:

“〔江儿水〕香串懒重添,针儿怕待拈。瘦体嵓嵓,鬼病恹恹。俺将这旧恩情重检点,愁压挨两眉翠尖。空惹的张郎憎厌。这些时莺花不卷帘。”韩玉钏儿唱:

“〔画眉序〕想在枕上温存的话,不由人肉颤身麻。”董娇儿唱:

“〔红绣鞋〕一个儿投东去,一个儿向西飞。撇的俺一个儿南来,一个儿北去。”李桂姐唱:

“〔耍孩儿〕你那里偎红倚翠销金帐,我这里独守香闺泪暗流。从记得说来咒,负心的随灯儿灭,海神庙放着根由。”吴银儿唱:

“〔傍妆台〕美酒儿谁共斟?意散了如瓶儿,难见面似参辰。从别后几月深,画划儿画损了掠儿金。”韩玉钏唱:

“〔锁南枝〕两下里心肠牵挂,谁知道风扫云开,今宵复显出团圆月。重令情郎把香罗再解,诉说情谁负谁心,须共你说个明白。”董娇儿唱:

“〔桂枝香〕怎忘了旧时山盟为证,坑人性命。有情人,从此分离了去,何时直得成?”李桂姐唱:

“〔尾声〕半叉绣罗鞋,眼儿见了心心爱。可喜才,舍着抢白,忙把这俏身挨。”

照《金瓶梅》所写来看,此曲为《十段锦·二十八半截儿》,共十首南曲小令(或杂曲)加一个尾声组成。

其演唱形式是四个妓女递唱,先唱十首曲子的前半首,然后再唱十首曲子的后半首,以“尾声”作结。伴奏乐器有琵琶、筝、阮、鼓。

金瓶梅词话的文化解读(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5)

《金瓶梅》绘图本

在《金瓶梅》中出现的唱曲形式有多种,而此回中四人递唱形式则较为特别。

《金瓶梅》为我们保留下了明代中期民间清唱形式的形象资料,弥足珍贵。

此《十段锦儿》似非前人创作的现成的套曲。据笔者初步查证,此十首曲中的《金字经》为杂曲,收录于《雍熙乐府》卷十九,注为“张小山作”。原曲词为:

惜花人何处,落红春又残。倚遍危楼十二阑。弹泪痕,罗帕斑。江南岸,夕阳山外山。

此曲在小说中,妓女吴银儿唱了前半段。以后董娇儿又唱了后半段。

《驻云飞》收录于《雍熙乐府》卷十五,属南曲小令,题为“题情”,未注作者姓名。原曲词为:

闷倚阑干,燕子莺儿怕待看。色戒谁曾犯?鬼病谁经惯?嗏,书寄两三番,得见艰难。再倩霜毫,写纸乔公案。满纸春心墨未干。

此曲《词林摘艳》亦收录,题“闺丽”明陈大声作。此可见前曲《金字经》与此曲非一人所作。

小说中此曲前半段由韩玉钏唱,后半段由李桂姐唱。小说抄录时文字上有所改变。《桂枝香》亦出自《雍熙乐府》卷十五。原曲词为:

杨花心性,随风不定。他元来何意虚名,即使我真心陪奉。怎忘了旧时山盟为证,坑人性命。有情人,从此分离去,何时再得成。

小说中此曲前半段为吴银儿所唱,后半段为董娇儿所唱。小说抄录时文字亦有所改变。

以上查证似可证明,此《十段锦》非为一个作者创作的套曲,而是不同作者的十首曲子的拼集。

这种组曲形式是《金瓶梅》作者的创造还是前人所已有?待考。

金瓶梅词话的文化解读(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6)

崇祯本《金瓶梅》

雪月风花共裁剪

《金瓶梅》第四十六回,写西门庆与应伯爵等在一起饮酒。小优儿李铭、玉柱伺候:

那李铭、玉柱须臾吃了饭。应伯爵叫过来分付:“你两个会唱‘雪月风花共裁剪’不会?”李铭道:“此是黄钟,小的每记的。”

于是拿过筝来。玉柱弹琵琶,李铭筝,顿开喉音,(唱)《黄钟·醉花隐(阴)》:

雪月风花共裁剪,云雨梦香娇玉软。花正好,月初圆,雪压风嵌,人比天涯远。这些时欲寄断鹏篇,争奈我无岸的相思好着我难运转。

〔喜莺迁〕指沧溟为砚,简城毫逮笔如椽。松烟,将泰山作墨砚,万里青天为锦笺,都做了草圣传。一会家书,书不尽人事,一会家诉,诉不尽熬煎。

〔出队子〕忆当时初见,见俺风流小业冤。两心中便结下死生缘,一载间泽如胶漆坚。谁承望半路番腾,倒做了离恨天。

二三朝不见,浑如隔了十数年。无一顿茶饭不挂牵,无一刻光阴不唱念。无一个更儿,将他来不梦见。

〔四门子〕无一个来人行,将他来不问遍。害可人有似风颠。相识每见了重还劝。不由我记挂在心间,思量的眼前活现,作念的口中粘涎。襟领前,袖儿边,泪痕流遍。想从前我和他语在前。那时节娇小当年、论聪明贯世何曾见。他敢真诚处有万千。

〔刮地风〕忆咱家为他情无倦,泪江河成春恋。俺也曾坐并着膝,语并着肩。俺也曾芰荷香效他交颈鸳。俺也曾把手儿行,共枕眠。天也,是我缘薄分浅。

〔水仙子〕非干是我自专,只不见的鸾胶续断弦。忆枕上盟言,念神前发愿,心坚石也穿。暗暗的祷告青天:若咱家负他前世缘,俏冤家不趁今生愿,俺那世里再团圆!

〔尾声〕嘱付你衷肠莫更变,要相逢则除是动载经年。则你那身去远,莫教心去远!

此套曲抄录自《词林摘艳》卷九,原题无名氏“思情”。《金瓶梅》抄录时改动如下:

改“风颠”为“风嵌”(抄误),“断肠篇”为“断鹏篇”(抄误),“无边岸”夺“边”字,“喜迁莺”为“喜莺迁”(抄误)、“管城毫健”为“简城毫逮”,“墨研”为“墨砚”,“万里”前夺“把”字,“俺风流”原为“俺郎,风流的”。

改“浑如”为“泽如”(抄误),“半路里”删“里”字,“二三朝不见”前夺“〔出队子〕”曲牌名。改“不应牵”为“不挂牵”,“害的人”为“害可人”(抄误),“活见”为“活现”,“粘恋”为“粘涎”,“袖口边”为“袖儿边”,“湮遍”为“流遍”,“在先”为“在前”,“眷恋”为“春恋”,“〔水仙子〕”前夺“古”字。改“觅”为“不见”,“动岁经年”为“动载经年”(抄误)。

此套曲亦载于《雍熙乐府》卷一,原注“思忆”。《词林摘艳》刊于嘉靖初年,《雍熙乐府》刊刻与《金瓶梅》开始写作均在嘉靖末年。

照常例说,《金瓶梅》作者在写作时,抄录曲子当主要依据《雍熙乐府》而非《词林摘艳》。但从《金瓶梅》抄录的此套曲来看,其文字同于《词林摘艳》者多。

可见它抄录时所依据的是《词林摘艳》而非《雍熙乐府》。这种现象是偶然的还是普遍的?还有待于进一步查证。

从上列《金瓶梅》抄改的《词林摘艳》的文字来看,错漏不当之处甚多。

将“雪压风颠”误为“雪压风嵌”,“欲寄断肠篇”误为“欲寄断鹏篇”,“无边岸的相思”误为“无岸的相思”。将“泰山作墨研”误为“将泰山作墨砚”,“谁承望半路里番腾”误为“谁承望半路番腾”。

如此等等,一段六百字的文字,竟错了六七处。可见抄录这段曲子的小说撰稿者,似是马虎草率的中下层文人。

有些研究者正是根据这些错漏情况,推断《金瓶梅》作者是中下层文人或艺人,而决不是大名士。我认为《金瓶梅》是王世贞及其门人的联合创作。

我之所以认为王世贞的门人也参与了小说的创作,其原因之一即在于此。

金瓶梅词话的文化解读(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7)

《周钧韬《金瓶梅》研究文集》

东野翠烟消

同一回,写及西门庆与应伯爵等宴赏元宵:

西门庆因叫过乐工来分付:“你们吹了一套‘东风料峭’《好事近》与我听。”正值后边拿上玫瑰元宵来,银金匙。众人拿起来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应佳节。

李铭、玉柱席前又拿乐器,接着弹唱此词,端的声慢悠扬,挨徐合节,道:

东野翠烟,喜遇芳天晴晓。惜花心惟,春来又起得偏早。教人探取,间东君肯与我春多少?见丫鬟笑语回言道昨夜海棠开了。

〔千秋岁〕杏花稍见着黎花雪,一点梅豆青小。流水桥边,流水桥边,只听的卖花人声声频叫。秋千外,行人道。我只听的粉墙内佳人欢笑。笑道春光好。我把这花篮儿旋簇,食垒高挑。

〔越恁好〕闹花深处,涌溜溜的酒旗招。牡丹亭佐倒,寻女伴斗百草。翠巍巍的柳条,忒楞楞的晓莺飞过树稍,扑簌簌乱横舞翩翩粉蝶儿飞过画桥。一年景,四季中,惟有春光好。向花前畅饮,月下欢笑。

〔红绣鞋〕听一派凤管鸾箫,见一簇翠围珠绕。捧玉樽、醉频倒。歌金缕,舞甚么。恁明月上花稍,月上花稍。

〔尾声〕醉教酩酊眠芳草,高把银灯花下烧。韶光易老,休把春光虚度了!

此曲收录于《词林摘艳》卷二。

《金瓶梅》抄录时,改动如下:原“东野翠烟消”句夺“消”字。“惜花心性”误为“惜花心惟”。“问东君肯与春多少”误为“间东君肯与我春多少”。“杏花稍间着梨花雪”误为“杏花稍见着黎花雪”。

改“一点点”为“一点”,“流水桥边”增出一句。改“只听得卖花”为“只听的卖花人”。“行人到”为“行人道”,“我把花蓝”为“我把这花篮”,“滴溜溜”为“涌溜溜”,“佐侧”为“佐倒”,“晓莺儿”为“晓莺”,“树梢”为“树稍”,“粉蝶”为“粉蝶儿”,“舞六么”为“舞甚么”,“任明月”为“恁明月”,“月上花稍”增出一句,“从教”为“醉教”。其中有几处为明显的抄误或刊误,而非有意改动。

如前所述,《金瓶梅》抄录的不少曲辞中,有些直接为刻画人物性格服务,有些已成为故事情节发展的有机组成部分。但也有大量的曲辞则游离于主题和情节发展之外。

这种连篇累牍的抄引,致使作品烦琐、拖沓、乏味。究其原因有二:

一、作者似在卖弄才学;

二、创作思想中的自然主义倾向。有些研究者认为,《金瓶梅》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有些研究者则认为,它是部自然主义的作品。

以笔者之见,《金瓶梅》既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同时又不是一部完全的现实主义的作品,它依然带有较为浓重的自然主义的痕迹。

这种自然主义的痕迹在小说中不乏其证。将大量与人物性格塑造、故事情节发展基本上无关的曲辞抄入书中,便是一证。

金瓶梅词话的文化解读(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8)

《金瓶梅素材来源》

思量你好辜恩

小说第五十二回,写西门庆、应伯爵、李桂姐一起饮酒、调笑。笑了一回,桂姐慢慢才拿起琵琶,横担膝上,启朱唇、露皓齿,唱了个《侰(伊)州三台令》:

思量你好辜恩,便忘了誓盟。遇花朝月夕良辰,好交我虚度了青春。闷恹恹把栏杆凭倚,疑望他怎生全无个音信。几回自将,多应是我薄缘轻。

〔黄莺儿〕谁想有这一种,减香肌,憔瘦损。镜鸾尘锁无心整,脂粉轻匀,花枝又懒簪。空教黛眉蹙破春山恨。最难禁,樵楼上画角,吹彻了断肠声。

〔集贤宾〕幽窗静悄月又明,恨独倚帏屏,蓦听的孤鸿只在楼外鸣,把万愁又还题醒。更长漏永,早不觉灯昏香尽眠未成。他那里睡得安稳?

〔双声叠韵〕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无人处,无人处,泪珠儿暗倾。我怨他,我怨他,说他不尽。谁知道这里先走滚,自恨我当初不合地认真。

〔簇御林〕人都道他志诚,却原来厮勾引。眼睁睁心口不相应。山誓海盟,说假道真,险些儿不为他错害了相思病。负人心,看伊家做作,如何交我有前程?

〔琥珀猫儿〕日疏日远,再相逢枉了奴痴心宁耐等。想巫山云雨梦难成,薄情,猛拼今生和你凤拆鸾。

〔尾声〕冤家下得忒薄幸,割舍的将人孤另。那世里恩情番成做话饼。

此曲抄自《词林摘艳》卷二《伊州三台令》,原题“怨别”。《金瓶梅》抄录时改动如下:

“怎生”二字增,“几回自忖”为“几回自将”,“我分薄缘轻”为“我薄缘轻”,“这一程”为“这一种”,“懒簪”为“又懒簪”,“空交我”为“空教”,“谯楼”为“樵楼”,“吹彻”为“吹彻了”,“只在”二字增,“离愁”为“万愁”,“泪珠”为“泪珠儿”,“不合”为“不合地”,“人都道”原叠出一句删,“厮引”为“厮勾引”,“为他错害”为“不为他错害了”,“交我”二字增,“和你再相逢枉了把痴心儿”为“再相逢枉了奴痴心”,“凤拆鸾分”夺“分”字,“画饼”为“话饼”。

金瓶梅词话的文化解读(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9)

《金瓶梅资料续编》

新 绿 池 边

同一回,小说写到酒宴间,“李铭吃了点心,上来拿筝过来,才弹唱了。伯爵道:‘你唱个《花药栏》俺每听罢。’李铭调定筝弦,拿腔唱道:

新绿池边,猛拍栏杆,心事向谁论?花也无言,蝶也无言,离恨满怀萦牵。恨东君不解留去客,叹舞红飘絮蝶粉轻沾。景依然,事依然,悄然不见郎面。

俺想别时正逢春,海棠花初绽蕊,微分开现。不觉的榴花喷,红莲放,沉水果,避暑摇纨扇。霎时间菊花黄金风动,败叶桐梧变。逡巡见腊梅开,水花坠,暖阁内把香醪旋。四季景偏多,思想心中怨。不知俺那俏冤家,冷清清独自个闷恹恹何处耽寂怨。

〔金殿喜重重〕嗟怨。自古风流悞少年,那嗟暮春天。生怕到黄昏,愁怕到黄昏,独自个闷不成欢。换宝香薰被谁共宿,叹夜长枕冷衾寒。你孤眠,我孤眠,只是梦里相见。

〔货郎儿〕有一日称了俺平生心愿,成全了夫妻谢天。今生一对儿好姻缘,冷清清耽寂寞,愁沉沉受熬煎。

〔醉太平煞尾〕只为俺多情的业冤,今日恨惹情牵。想当初说山盟言誓在星前,耽阁了风流少年。有一日朝云暮雨成姻眷,画堂歌舞排欢宴,罗帏锦帐永团圆,花烛洞房成连理,休忘了受过熬煎有万千。”

此曲抄录自《词林摘艳》卷六《金殿喜重重》,原题“残春”,无名氏作。《金瓶梅》抄录时改动如下:

改“心事仗谁论”为“心事向谁论”,“粉飞绵”为“絮蝶粉轻沾”,“俺相别时节正逢着春”为“俺想别时正逢春”,“俺相别”前夺“〔赛鸿秋〕”牌名。

改“蕊也”为“蕊”,“则是微分间现,霎时间榴花喷”为“微分开现,不觉的榴花喷”,“冰果”为“水果”,“逡间”为“霎时间”,“风起”为“风动”,“败叶飘”为“败叶”,“不觉的”为“逡巡见”,“冰花”为“水花”,“心中恋”为“心中怨”,“何处担着”为“何处耽”,“那堪值”为“那嗟”,“但只是魂梦里”为“只是梦里”,“冷清清担着”为“冷清清耽”,

“受着”为“受”,“煞尾”二字增,“都则为多情的这业冤”为“只为俺多情的业冤”,“今日个恨惹起情牵”为“今日恨惹情牵”,“想当日设山盟言海誓”为“想当初说山盟言誓”,“风流的”为“风流”,“有一日罗帏锦帐里”为“罗帏锦帐”,“受过的这凄凉”为“受过熬煎”。

金瓶梅词话的文化解读(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10)

《周钧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

金瓶梅词话的文化解读(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11)

注释:

①朱德熙《汉语方言里的两种反复问句》,中国语文,1985年第1期。

②郑庆山《〈金瓶梅〉补作述评》,克山师专学报,1986年第4期。

(未完待续)

金瓶梅词话的文化解读(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12)

文章作者单位:深圳市文联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周钧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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