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原创)
文/于菊花(甘肃)
去市场买菜,路过一栋居民楼下,在楼前的绿化带里,看到两棵杏树,在浓密的绿叶间,一颗颗水灵灵的青杏闪着绿油油的光,那么诱人。我的馋虫一下子被勾起来了,站在树下仰着头看着,甚至想伸手摘上一颗尝尝。可终究还是不敢,毕竟是在城市里,这杏树,必定也是这栋楼里的某一个老人种的,不经过主人的允许摘人家东西,就是偷了,再馋,也不能干丢脸的事。
可这一树亮晶晶的小杏子,愣是勾住了我的魂,让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迈不动步子。
我有多久没有吃过青杏了呢?十年?二十年?应该更久了,恍如隔世。
杏树不言,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碧柳的心形叶片,似乎在盈盈浅笑。一颗颗小杏子眨巴着眼,潜入我的心海深处,去打捞那些搁置在泛黄岁月里的鲜活记忆。
从三爷爷那棵杏树开满了一树繁花时,我每天跑出院门玩耍,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朝那破旧的茅草屋看上一会。对那三间破败不堪的旧房子,我自然是不感兴趣的,我整天惦记着的,是三爷爷房子旁边那棵像撑起的一把巨伞一样的大杏树。
三爷爷的那棵杏树,又高又大,遮天蔽日,在方圆村子里都是少见的,不知道栽了有多少年了。那么大的一棵杏树,开花的时候,满树洁白,花香四溢,吸引了全村人的注意力。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走出院门,都忍不住先看它几眼再去干活。微风吹过,一阵阵花雨飘飘洒洒,白色的花瓣覆盖住了三爷爷的草屋。三爷爷坐在矮矮的土墙根,嘴里叼着一根烟斗,噗嗤噗嗤地吸着,陪着他的老杏树消磨时光。花瓣落在他干枯的白发上,破旧的褂子上,苍老的眉眼上,倒是颇有一番情趣。
三爷爷很老了,七十多岁,是村里的五保户。三奶奶十几年前就没了,五个闺女都已经嫁人,因为没有儿子,村里照顾他,按孤寡老人对待。三爷爷前些年也参加农业社集体劳动,直到干不动体力活了,还给村里放了几年羊。
飘了几天的落花雨,大杏树上只剩下一片片尖尖的嫩叶,嫩叶间,缀满了毛绒绒的小杏子,麦粒般大小,就吸引着全村孩子们贪婪的目光,每天眼巴巴地瞅着,盼着杏子快点长大,掉到我们嘴里解馋。
小杏子长得飞快,才一月多时间,就长成了大人的拇指般大小,挨挨挤挤地挂满枝头,比树叶还稠密。我们眼里冒着火,一个劲吞咽着口水,总在琢磨怎么才能摘上几颗,喂喂嘴里的馋虫。
大杏树枝叶茂盛,即使是小孩子站在树下,伸出手,都能够着低处的杏子。可三爷爷不用去地里劳动,每天除了做饭的功夫,一整天都在大杏树下坐着,像个守财奴一样看着他的杏子,我们想偷吃,谈何容易。
终于有一天,逮着了机会。三爷爷隔壁家的毛蛋跑来找我哥,说三爷爷今天一大早就锁门出去了,换上了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裳,准是去他闺女家了,这可是偷杏的好机会。哥哥是村里的孩子王,放了学就领着一大帮半大小子满村子疯玩,但凡能塞进嘴里吃的东西,只要没大人看着,都逃不过他们的荼毒。我像跟屁虫一样粘着他,不管他翻白眼,还是剁着脚骂,就是不肯回去,好歹我是他亲妹妹,偷到吃的,少不了得分我点解馋。
哥哥和毛蛋打几声响亮的口哨,一会功夫,他那些喽啰们就聚到了一起。哥手一挥,他们便扑向了三爷爷的大杏树,拽一根枝丫下来,连杏带叶往下秃噜,每个人的衣兜裤兜都塞得满满的,才撒开脚丫子跑到草垛背后吃。三爷爷的大杏树惨遭洗劫,树叶和掉下来的小杏子散落一地,我个子小,够不到,在地上捡也装满了衣兜。
其实那青杏真的太小了,上面的绒毛都没褪去,里面的核还是一个白白的嫩水苞。三爷爷的这颗杏树是稀罕的甜核杏,黄的也早,农村里管这种早杏叫“大麦杏”,还有几户人家也有杏树,却是苦核的“小麦杏”,个头小不说,青杏的味道也苦涩,也不怪全村的孩子,眼睛都盯着三爷爷的大杏树。
孩子们吃起青杏来,真叫一个馋,一个个小杏子囫囵丢进嘴里,连核一起咔嚓咔嚓地嚼,酸得一个劲皱眉咧嘴,还是贪婪地吃个不停。可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才发现,牙都被酸倒了,连面条都嚼不动。平时饭量挺大的哥哥,一碗饭端半天也吃不下去,妈妈看我们呲牙咧嘴的样,猜我们肯定干坏事了,好在只唠叨了几句,也没多问,我们却做贼心虚,担心着三爷爷回来发现我们偷了杏,会不会找家来算账。
那天晚上,三爷爷住女儿家没回来,我们暗自庆幸,还以为躲过了一劫。可第二天中午时分,便听到了三爷爷惊天动地的怒骂声。
我偷偷躲在墙角,看到三爷爷心疼地捡一把掉地上的小杏子,又看着被扯得七零八落的枝丫,剁着脚不停地骂着小兔崽子们,糟践东西。平时看三爷爷昏昏欲睡的样子,没想到发起火来这么可怕,难怪村里的孩子们再淘,也不敢轻易去偷他的杏子。
我吓得刚要转身进院,妈妈的喝声在耳边响起:“看什么看,是你哥领着碎娃们去摘三爷爷的杏子啦?这个淘气包,等他回来看我不收拾他。”
妈妈说归说,哪里舍得真打哥哥,中午哥放学回来,也只是叨叨着骂了几句,然后端了几张刚烙的饼,带着我去给三爷爷道歉。三爷爷还没去做饭,黑着脸靠着大杏树坐着,脸上的皱纹就像苍老的树皮。
“三大爷,别生气了,都是根儿他们那帮淘孩子干的,我已经教训他了,你要不解气,我把他拎来你再揍他一顿。”
妈妈真能掰赤,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一天宠着惯着,她会舍得让别人揍才怪。连道歉,都让我这个碎丫头来。
“花儿,快给三爷爷道歉,以后就罚你给三爷爷看杏子,谁让你个小丫头也跟着淘气,一天到处惹祸。”
她是我亲妈吗?我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被妈妈推到三爷爷面前,怯怯地看他一眼,突然“哇”一声咧开嘴大哭,倒把三爷爷吓一跳,赶紧站起来哄。
“根儿娘,你别吓着孩子,花儿才多大点,都是那些男娃子祸害的,花儿最乖了,才不会干坏事。咱也不是小气,舍不得让娃们摘了吃,这杏还小咧,都糟践了,等过俩月黄了,让他们吃个够。”
三爷爷说的是真的,他这一棵大杏树,能结几大筐杏子,年年杏子黄了摘下来,他提个蓝儿挨家挨户地送,村里的大人小孩,哪个没有吃过他的杏子呢。
以后的三爷爷对他的大杏树看得更精心了,每天都坐在树下看着,抽着他的黑烟斗。哥哥们怕三爷爷,远远地躲着,只有我不怕,妈妈说让我给三爷爷看杏子去,我每天就背着一岁多的妹妹,在三爷爷的杏树底下玩。嘴馋是小孩的天性,看着那满树闪着光的杏子一天天疯长,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吞咽着口水。我特别喜欢刮风下雨的时候,总有掉下来的杏子,我捡起来在衣服上擦擦就塞进嘴里,惹得三爷爷呵呵笑。捡不到的时候,他也会大方地摘两颗给我吃。谁说他是真的小气呢,在天真的孩子们面前,每一个人的心底,都有柔软的一面。
七月中旬,三爷爷的大杏子黄了,金灿灿地压弯了枝头。三爷爷每天摘上一篮子,又开始挨家挨户地送。这时候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只要路过,三爷爷都会大声地吆喝着让去摘杏吃,吃够了,还把兜里也塞满。纯朴的乡邻们吃了杏,也不忘礼尚往来,女人们烙几张油饼,拿两个热馒头,摘点新鲜蔬菜,给三爷爷送过去。三爷爷自然不要,推推让让的,走的时候还给人家摘一大捧杏。
杏树太大,高处的杏子三爷爷摘不到,这时候哥哥们就开始大显身手,三下两下爬上树,一会功夫摘一篮吊下来。我成天在树下捡掉下来的杏,带回家晒到窗台上,晾成杏干馋了还能吃。有杏子吃的那些天,我们的饭量都大减,一是杏子都吃饱了,再者杏子熟了酸味也重,吃多了牙都酸倒了,没法嚼东西。可只要每天一睁眼,还是往三爷爷的门前跑,那么诱人的大杏子,咋能吃够呢。
几年后,三爷爷过世了,那棵大杏树没人看管,杏子留不到黄便都被孩子们摘光了。没有了主人的大杏树,也渐渐失去了活力,杏子结的少,大部分枝丫也干枯了,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看得人心酸。
村里拆了三爷爷的破房子,最后,连大杏树也锯掉了,剩下个黑木桩子,成了三爷爷留下的唯一念想。
没有了三爷爷和大杏树,村里人也都没有了口福,每年麦子黄的时候,还有人会念叨,三爷爷要还活着,又该挨家挨户送杏了。说话的人叹口气,听话的人也叹口气,不自觉地砸砸舌头,似乎眼前,又晃动着一树酸酸甜甜的杏子。
“闺女,馋青杏啦?”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我转过身,一个胖乎乎的大叔,正笑眯眯地望着我,一脸和蔼。我为自己的失态觉得难为情,不好意思地笑笑:“呵呵,想起小时候吃过的青杏了。大叔,这杏树是你栽的吗?在城里,很少看到有杏树的。”
“前几年回老家,从侄子园子里挖来的,正好楼下有空地,就栽了,看着,就像看到了家乡一样。”
哦,这棵杏树,也是一缕化不开的乡愁啊。
“闺女,我给你摘两颗杏吧。”
“不用,大叔,市场上桃子杏子都有卖的了,我想吃买两斤就行。”
“这时节,桃子杏子都没熟呢,市场上卖的都是高温棚里种的,打的催红剂,连杏核都还发白呢。现在科技发达,什么蔬菜水果都能反季节生产,可那味道,怎比得上田野里自然生长的呢。”
大叔很健谈,听得出,还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只要是根在农村的人,不管在城市里生活多久,话语里,都透着怀旧的味道。
大叔踮起脚尖,摘了两颗水灵灵的青杏递给我。在陌生的城市里还能碰上这样热情的大叔,我心里一阵阵感动,眼睛都湿润了。
道了谢离开,把两颗青杏久久地握在手中,思绪又开始泛滥。拿一颗轻轻咬上一口,酸酸爽爽的滋味,直达心底。
酸酸的青杏,牵着记忆里的一段老时光,是沉淀在生命里永远的暖。
作者于菊花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金昌日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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