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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忆〈萨德侯爵夫人〉》一文的开头,涩泽龙彦直接写出了自己和三岛对于萨德理解的差异。
我心目中的萨德是彻头彻尾立足于地中海式传统的、十八世纪自由思想者。而三岛由纪夫的萨德观和我的有些不同……如果说我的萨德是具有几何学精神的明朗的萨德,是乌托邦世界的萨德,那么三岛氏的萨德则是陶醉于官能性的阴暗的萨德,是成为 ‘众神的黄昏’的萨德。
涩泽认为自己对十八世纪颓废主义、放荡主义的理解携带着透明感,甚至拥有伊壁鸠鲁的光晕。而三岛则在甜腥的末日情怀中舔舐着萨德的背德性。
“萨德”,是三岛由纪夫和涩泽龙彦交往的起点。于是,也就顺其自然地成为涩泽解读三岛的入口。他对两人“萨德论”所下的差异性结论,贯穿在了自己对三岛诸小说的评论中。
1.
从一次诉讼说起吧。
萨德作品第一本日译本,是1956年河出书房推出的《美德的不幸》(『ジュスチーヌ物語又は美徳の不幸』,其实是选译,非全本)。这也是涩泽的第一本萨德译作,他邀请三岛由纪夫为此书做序,两人自此开始长达15年的交往。
1959年,现代思想新社出版了《恶德的荣光》(『ジュリエット物語あるいは悪徳の栄え』),这本书为涩泽招致了官司,史称“恶德的荣光事件”(悪徳の栄え事件)。
1961年,以“贩卖淫秽出版物”的罪名,涩泽龙彦和当时现代思潮社的社长石井恭二被公诉。
1962年,东京地方裁判所,根据1951年“查泰莱事件”*确立的“淫秽出版物三原则”**判涩泽方无罪。(说实话我觉得一审无罪也是个迷,可能还是得谢谢远藤周作、白井健三郎这些特别辩护人。)
检方不服判决提出上诉,1969年,最高法院判涩泽方有罪。石井处以10万罚款,涩泽处以7万罚款。
结果,媒体取材的时候,涩泽说“开什么玩笑,7万元,把人当傻子吗。我还以为要给我判个三年监禁呢,要是7万元这种程度的话,我还会多干几票的。”
然后三岛这家伙,老早就在《恶德的荣光》被禁的时候发表了自己的高论“如果阁下因为这次的事情留下了什么前科,小生当然会以拥有一位前科友人而感到无上荣光。”在三岛眼里这个“埋于奇珍异书,谈论谋杀,谈论颓废艺术,明明如此博学却珍惜友谊爱护妻子的人,要是从身边消失,那日本将堕落成一个寂寞的国家。”
涩泽的翻译和他经历的诉讼,都成了三岛接近萨德的触媒。
2.
而这本《恶德的荣光》,本身就是萨德经历审判后在狱中写成。
萨德当过两次被告。一次大概是1768年,被一位女性控告鞭打,萨德被捕但赔钱了事。之后他跑去荷兰旅游,还写成了自己的第一本游记。
第二次是所谓“马赛事件”。1972年,马赛的妓女控告萨德用糖里掺的麻醉药品迷倒自己,并被强迫行群交和肛交。萨德在缺席状态下,被判处死刑。他直接逃往意大利,而且据说还带着自己妻子的妹妹(原谅我觉得“小姨子”这个词真的太知音了,我不想用)。他在那里又写了一本游记(1775年印刷)和一本关于罗马、佛罗伦萨和那不勒斯的书(1776年印刷)。但也因为他拐带了当时是修女的妹妹,妻子的母亲拒绝再为他斡旋争取国王特赦令。1777年萨德在巴黎被捕,但妻子勒内为他争取到了死刑取消。
1984年,萨德越狱未遂,被移交到巴士底监狱。大革命后他被释放,在他最放荡不羁的时候支持他并守护他的妻子却在他出狱后抛弃了他。之后萨德几度进出精神病院,最终于1814年死在了精神病院,享年74岁。
狱中和早期的精神病院生活,是萨德创作力最旺盛的时期。《牧师与频死者的对话》(1782)、《索多玛一百二十天》(1782,没记错的话应该没写完)、《美德的不幸》(1787)、《恶德的荣光》(1797)、《闺房哲学》(1811?),他的经典作品都写于那个时期。
从旁观的视角来看,这位落寞的贵族除了所谓 “文学创作”,人生本身也可称作传奇。涩泽龙彦基于此写成了《萨德侯爵的一生》(『サド侯爵の生涯』、桃源社、1965年)。
3.
但三岛似乎不怎么喜欢这本传记。
他在给涩泽的信中写道:“得知萨德在实际生活中是个毫无恶行的人,我愕然了。”之后又在书评中写:“认真通读传记后,我被其生平的所有一切都极其正常这一事实给震惊了。”
这种“失望”促使他从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出发重新打开萨德,那就是“萨德侯爵夫人既然那样坚守贞洁,始终一贯为狱中的丈夫尽心尽力,为何到了老年,萨德侯爵即将恢复自由的时候,又突然选择分手这样的谜团。”(《萨德侯爵夫人》跋,1965年7月)
基于这个疑问,三岛构思了自己日后口碑最好的新剧剧本《萨德侯爵夫人》。(后来这个本子还被英格玛・伯格曼改编了,文艺界这让人眩晕的六度分合啊,但我还是喜欢他那些现代能剧的本子)
这个本子中,没有出现侯爵本人,甚至连一个男性角色都没有。用三岛自己的话说,那是“女性的萨德论”。也就是说,这是“受虐者一方的萨德论”、“想象的萨德论”。涩泽对三岛有句盖棺定论式的评价,即“三岛是个精神上的受虐狂。”受虐一方的写法毋宁说更适合他。
这个本子最优秀的地方在哪里呢?
当然是语言了。他把“洛可可情色文学的馨香,那从鲜血和拷打背后升腾起来的馨香”,用“语言的抽象性和准确性”还原在了新剧的舞台上。“越是卑劣、残酷、不道德、污秽的人和事,越是要用优雅的语言叙说出来。”(《萨德侯爵夫人》再度公演,1967年9月)
随便摘一段吧,真的要感谢陈德文先生的功力了。
勒内(萨德夫人):这幸福,就是每一个夜晚都独守空房。这幸福,就是在严冬的拉科斯特城堡内,一边钻进被窝抵御寒冷;一边想象着这个时候,不知在哪一件温暖的小屋里,丈夫正在用熊熊燃烧的木柴,炙烤着被捆绑的女人们光裸的脊背。这情景历历如在眼前。这幸福,就是将以此次臭名远扬的血的丑闻,犹如加冕典礼上鲜红的裙裾,扩展到全世界。这幸福,就是一位领主的妻子,走在领地内的大街上,低眉俯首,小心翼翼,沿路边而行。这是贫穷的幸福,这是耻辱的幸福……这是我为了换取阿方斯的自由而获得的回报。(《萨德侯爵夫人》,上海译文,p58)
勒内:通过这次事件,我完全清楚了阿方斯想要什么,他干了些什么,结果这世界又如何看待他……如今,留在记忆里的一桩桩、一件件,一下子连接起来了,就像一条项链。这是红宝石项链,血一般鲜红的宝石!……还有,我们俩第一次在拉科斯特城堡内散步的时候,发现值班人的小屋里,堆积着许多用稻草绳子捆着的木柴,阿方斯说,加入那不是丑陋的劈柴,而是洁白的白桦木,再扎上金绳子,那该多美呀!还有,在拉科斯特打猎回来,他光着手从小白兔鲜血染红的胸膛中,掏出小小的心脏。他顽皮地笑着说: ‘看来,热恋之中的心的形状,连兔子也一样。’……那些时候,只以为他一时高兴或心血来潮,可如今联想起来,那每一件事原来都别有意味。就这样,我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坠落在记忆每个角落里的一颗颗红玛瑙,如今要是立即串成一条项链,我必定倍加珍视,把它当作无价之宝。兴许,在那无可记忆的遥远的往昔,我的项链就断线了,散落的一颗颗红玛瑙,今天好容易又恢复原型了吧?这是他献给我的。(《萨德侯爵夫人》,上海译文,p26-p27)
这个故事里的萨德是由受虐者的想象力凝结成的神。“他在马赛发生的事,再自然不过,就像小孩子看到蝴蝶就要拔掉它的翅膀一样。”三岛毫不理会萨德作品中某种澄明的乌托邦色彩,他笔下拿着深邃地下室钥匙的阿方斯的自由是一种掠夺的自由,三岛注视着的是“危险、死亡、污浊的运河、涨水时无法通行的教堂广场”这些东西的美,是世界的暗面。
勒内眼中,侯爵正是因为携带着这种掠夺感、掌握这施舍红宝石的力量,才值得自己守忠 ,这并非一种简单的“人类本性的欲力”,我不觉得人类的本性要给白桦木系上什么金绳子。
4.
涩泽龙彦很喜欢这个本子,即使他眼中的萨德侯爵可能拥有某种其他的气质,也无法拒绝这种这种密度极高的“颓废主义叙事”。
他将三岛这种对王尔德、曼迪亚古斯、谷克多的喜爱,看成他小说的底色之一。这些奢侈的颓废中,必须流淌着一种“虚无”。三岛喜欢德思德里奥的画,也是因为那大建筑的大崩溃,正是欧洲颓废主义的末日社会最为象征性又具象性的表现。于是,涩泽龙彦也是如此理解《丰饶之海》之结局的。
他在这本书里提供了一个关于《丰饶之海》的信息,让我对这套书的爱更加极端了。在他的回忆里,这本书的结局原本是皆大欢喜的。
《丰饶之海》的题目由来,据作者自己讲,是 ‘暗示了月亮的干瘪的谎言之海,勉强来讲,是重合了宇宙虚无感和丰饶的大海的意象。’这句话很准确地概括了用咒语束缚了三岛氏一生的灰色虚无主义与由此开出的华丽文学之花之间的讽刺关系。
……
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讲,《丰饶之海》是一部螺旋状的小说。又据作者言,最终卷的《天人五衰》理应说明 ‘被融于唯识论哲学的大相对主义中,(四卷主人公)都将进入涅槃’。死后公开的一部分创作笔记中,有这样的记述:想来,这个青年,自第一卷就出现的青年就是阿赖耶识,是阿赖耶识的权化,是阿赖耶识本身,是本多的原型。本多欲以死获解脱时,透过窗户,看见朝着光明的天空起航的少年的身影。剧这段记述来判断,只能认为作者在某个时期对《天人五衰》的结尾部分做过大幅度修改……或许三岛氏最早在脑中模模糊糊构想的《天人五衰》的大团圆,并没有被不可知论的绝望版的灰色调涂抹得这般黑暗、这般寂寥。
天啊,天知道我有多喜欢现在这个结局里安永透知道自己是赝品后,整部小说沾染上的绝望和窒息啊。那种华光黯淡,人生的明灯瞬间熄灭的深重的黑暗。别说是光明起航了,安永透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绝望,之后的自杀未遂双目失明和肥胖疯女结婚,这一系列急速的堕落简直就是萨德式滑腻肮脏的恶之美。
涩泽觉得这种窒息“是因为作者与自己内心的虚无进行了惨烈的格斗。”月修寺老尼致命性的一句话无情地砸碎了“易碎的玻璃雕花般纤细的世界。时间、历史、宿命、悲剧,在瞬间灰飞烟灭,非常理智的见证者本多自己,随着触电般的某种解脱,而坠入黑暗无底的虚无深渊”。
这个阴惨惨的第四部,是三岛思想最诱人、最娇艳欲滴、最惨烈的形态。我深深赞叹那种彻底的溃败,故事分崩离析,碎片能嵌进皮肤的痛感,但更喜爱这崩溃后无限的虚空。我再也不会为另一种语言的荣光而感受到心脏衰竭般的激动了。
据涩泽的回忆,《天人五衰》最后的二十九章和三十章中细致的风景描写,几乎原封不动地使用了三岛1945年去京都、奈良采风时写下的笔记。1945年的夏天是个什么样的夏天呢?是以为日本要毁灭、世界要终结的那个夏天啊!他在笔记中这样写道:
那破坏后的颓废,那与死比邻而居的怪异的生,正是夏天。夏天是绚烂的腐败与新生的季节。昭和二十年到二十二、二十三年之间,我感受到盛夏一直在持续,那是一段凶暴无比的抒情时光。
《丰饶之海》的最后一句则是:
此后再也不闻任何声音,一派寂寥。园里一无所有。本多想,自己是来到既无记忆又无他物的地方了。庭院沐浴着夏日无尽的阳光,悄无声息……
《天人五衰》,是三岛文学最后一个灰色的盛夏,是不管三岛氏如何努力都没能脱离的永恒之夏。
*译者伊藤整、小山书店社长小山久二郎因翻译出版D.H.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被判有罪,处以罚金的事件。
**1.是否以刺激性欲为目的,2.是否危害普通人正常的性羞耻心,3.是否违反善良的性道德观。
(全文完)
本文作者“海带岛”,现居北京,目前已发表了26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海带岛”关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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