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了绿皮车王二就开始后悔了,好好在家待着多好,出来嘚瑟啥呢!
前天同学张三突然从密山打来电话,说同寝室的李四要从北京过来,让他过来一起聚聚。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可仓促之间没找到合适的理由。确实找不到理由了,休暑假,父母都去世多年,老婆孩子也不用他操心。可他不愿意出门,别说是见同学,连见自己儿子都不愿意。一放假老婆就撵他去南京住几天给孩子做做饭,自己也散散心。他心动了一下,只一下,然后就毅然决定不去了,说出口的理由是:“儿子刚参加工作不久,不去给他添麻烦了。”老婆脸一沉说:“知道就是这个结果,儿子租的房间是双人大床有什么麻烦哪?你就使劲儿宅吧!”走出他的卧室时,她还使劲儿摔了门。
这趟车的终点是东方红林业局,王二买的是下铺,傍晚上车第二天早上到密山,还是比较舒服的。对铺已经不年轻的女人一上来就把吃的东西摆了一桌子,还开了罐啤酒递过来,他坚决摆手拒绝了。王二除了水杯什么也没带,睡一宿觉就到地方,他不需要吃东西。女人一边吃着喝着一边闪着一双毛嘟嘟的大眼睛看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暗暗检视自己一下,没发现什么不得体的就不再理她,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窗外,渐近的暮色在绿色的原野上施展着拳脚,拉出了一副必赢的架势。
李四上大学时睡王二上铺,四年里两人关系还算不错,没闹过矛盾还一起逛吃一起打篮球,虽不是形影不离倒也蛮有默契。三十年没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张三上学时也没惹过他,毕业以来见过两次面,已经完全是一副暴发户的形象。他不喜欢的是张三那份骨子里的优越感,当个小县城的局长就眯着个小眼睛说话,要是当了省长还不得闭着眼睛见人?唉,犯得着大老远跑来看他那副嘴脸吗?这扯不扯呢?
“啪——”一声巨响拉回了王二在车窗外游移的目光。天哪,是自己的水杯掉了,碎了一地。
“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我只是想往里推一下易拉罐,结果车一晃悠桃子从口袋里滚了出来,碰掉了你的水杯。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
王二很生气,那个双层玻璃杯是送儿子上大学时买的,在校园服务社儿子怂恿他:“你不是爱喝绿茶吗?用这个杯子能看到茶叶的起起落落,还不烫手。”仿佛儿子长大以后从来没跟自己说过这么多话,他一激动就买了,一百来块呢!小心翼翼地用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碎在一个陌生女人手里了。王二很生气,在心里已经结结实实地打了女人两个大耳光,但是脸上什么也没有,只摆摆手。
“大哥,多少钱,我赔你?”与刚才大吃大喝时的粗放不一样,女人这会儿细声细语的。王二又摆了摆手,转过身脸朝里躺下。闭上眼睛,他也能看见女人那无所适从的样子。唉,没说啥就是我的大度了,至于她的窘迫实在不关我的事儿了。
相比于高铁王二更喜欢坐绿皮车,卧铺舒服还便宜。高铁是给有急事儿要办的人准备的,他没有急事儿。王二在一个职高的图书室工作,三十年来守着安静的书,守着安静的来看书的人。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图书室里那些不声不响的木头书柜中的一员,空闲的时间也都交给了那些书,啥书都看。老婆说他不开化,书都白看了。白看就白看,我就是个两只脚的木头书柜咋的了?又没妨害谁。
张三说好了明早到站台接自己,见了他要拥抱吗?是不是得说点儿啥?在这个达官显贵面前自己有啥好说的呢?儿子倒是出息,没必要跟他们说;老婆倒是能耐,也没必要说给别人;自己,真没什么可说的。听听他的故事?一个暴发户的灰色传奇跟自己有一毛钱关系吗?李四几年前就是有别墅豪车的主儿,现在更富了吧?班级的微信群他早就退出去了,他跟谁也不联系。
早上起来,瞅了一眼垃圾桶中的杯子尸体,王二愣了三分钟,叹了口气。打了一夜呼噜的对床女人此刻倒安静了,列车员来换票,被叫醒的女人换完票后瞅了王二一眼,说:“大哥,你那个杯子好像挺贵的,我还是赔你点儿钱吧,一百行吗?我微信付款。”
王二摆了下手,拎起背包来到车厢门口。密山到了,车慢了下来。就在绿皮车一点儿一点儿向站台停靠时,王二突然一个急转身,跌跌撞撞地逆着人流往回挤,险些撞到正往外走的女人。女人侧身让过,欲言又止,他在女人的目光中回到铺位坐下。
车停了。王二看见张三笔直地站在站台的一根柱子下,瞪大眼睛四处张望,脸上都是笑。王二急忙收回自己的视线,手机随即响了,正是张三。任手机响去吧,王二没忍住又瞄了眼窗外,张三已经发现了他,举着手机冲他招手。王二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就没这么坚定过。
这三分钟的停车,太漫长了,王二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张三已经冲了过来,跑向他的窗口,王二转过身,背对着窗户。身后传来了急切的敲打窗户声,王二闭上眼,置之不理,觉得自己确实变成了一块木头。车,总算开了。
躺在卧铺上,王二用帽子遮住脸,心想,一个人逛逛东方红林场,多自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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