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救助的小斑海豹。(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视频)

(本文首发于2019年3月7日《南方周末》,原标题为《盗猎不断,海水变暖,家园减少 营救斑海豹》)

捕小海豹“不需要什么武器,只要带一个网兜”。

海狗肉-海狗油-海狗鞭-小海豹,猎人的目标一直在更迭。

斑海豹在中国面临的威胁除了盗猎,还有栖息地的快速减少,沿海剧烈的人类活动改变了自然环境以及全球变暖。

海狗和海豹谁厉害(海狗肉-海狗油-海狗鞭-小海豹)(1)

辽宁省海洋水产科学研究院,盗猎后被救助的野生的小斑海豹,被盗猎时它还没有脱毛,现在已经“断奶”脱毛了。(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图)

辽宁省海洋水产科学研究院里的这只野生小斑海豹并没有名字,“1号”是南方周末记者给它起的代号。

它本就不需要有名字。理想状态下,它最好不与人类产生任何接触。一个月前,胖墩墩的小不点儿“1号”,还在和煦的冬日阳光下等待母亲的喂食。如果顺利长大,它会洄游到北太平洋和北冰洋,再返回辽东湾这片斑海豹最南端的故土繁育后代,生生不息。

2019年1月中旬,一场盗猎打破了这一切。

和其余99只被盗走的斑海豹幼崽一样,“1号”被关在了一个远离海洋的废弃窝棚里,光线昏暗、拥挤不堪。100只斑海豹幼崽,这相当于辽东湾斑海豹全年繁殖量的一半以上。

事后,南方周末记者在现场看到,窝棚外是一个养鹅场,鹅的大嗓门几乎将小海豹细小的呼喊声彻底掩盖。

2019年2月11日,大连警方接到举报,营救了这批斑海豹幼崽。令人沮丧的是,关押窝棚期间,29只小海豹已相继死去。

三个半小时后,幸存的小斑海豹被送抵大连的3家救治机构。从这一天起,它们必须脱离母亲的关怀与教导,在人类帮助下成长,等待重回大海的那一天。

海狗肉-海狗油-海狗鞭-小海豹

2019年3月4日,当南方周末记者见到“1号”时,它正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欢实地扑腾着,向记者凑近,直到碰到水池边的玻璃才罢休。显然,它对人类仍无戒心。

在水池的平台上,“1号”只能用腰腹的力量匍匐前进,两只短小的前鳍抬起又放下,憨态可掬。“噔,噔”,退化了的两只后鳍像一面扇子拍打地面,提供前进的助力。但一进入水中,“1号”纺锤形的身体能像鱼雷般“射出”。

“在海洋里,海豹很难被人类逮住,所以盗猎只会发生在1-3月——斑海豹的繁殖季节。”辽宁海洋水科院参与此次救治的工作人员杨一超介绍。

此时,辽东湾北部辽河入海口海域会形成浮冰,母海豹在冰上产仔,哺乳期的小海豹浑身布满白色胎毛以保暖。哺乳期结束前,小斑海豹都不会离开浮冰,以躲避鲨鱼等天敌。

躲避得了天敌,却躲避不了盗猎者。冰上行动迟缓的小家伙们成了盗猎者眼中唾手可得的目标。

“不需要什么武器,只要带一个网兜。”在长兴岛八岔沟渔港,渔民李林奎曾听说过如何盗猎小斑海豹:驾船靠近冰面,跳上浮冰,一只一只装进网兜。

此次盗猎案件的12名嫌疑人全部是大连瓦房店市长兴岛人,当地称斑海豹为海狗。常在一块儿打鱼,李林奎认识一些嫌疑人,比如刘某是惯犯,外号“特务”。“坏点子多,前几年因为捕海狗被抓起来过。”

目前,除嫌疑人翟某仍在逃外,其余成员悉数落网。李林奎透露,翟某平日里是一个海参养殖户。“他应该不缺钱,养海参每年的投资都得上千万呀。”据悉,2018年夏天辽东湾海水温度异常高,海参大面积死亡,许多养参户赔得一干二净,这或是促使翟某参与此事的一个原因。

捕捉海豹流程虽然容易,但盗猎者还是要冒生命危险。“出海十几天,不仅要考虑海上的风浪,(船)还可能被浮冰困住甚至撞沉。”李林奎说。

铤而走险的背后,必然有巨大的利益。

警方公布的消息显示,据嫌疑人供述,这批小斑海豹最终会卖给各地水族馆。大连市的一名斑海豹保护志愿者称,近年来动物表演火爆,斑海豹因智商较高、易于驯养,受到水族馆的追捧,一些商场、饭店甚至都通过养斑海豹来招徕顾客。据天津媒体“津云新闻”调查,一只海豹出租用于展览,两天就要近两万元。

海狗肉-海狗油-海狗鞭-小海豹,猎人的目标一直在更迭。

“我小时候吃过一回海狗肉,那东西比鱼还腥得多,从此再也没吃过。”李林奎回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质条件匮乏,家家户户都去捕海狗,用“海狗油”来点灯和做饭。在当地人的偏方里,“海狗油”和虎骨酒效果类似,能治疗跌打损伤。

1988年,随着斑海豹被确认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捕杀大幅减少,但盗猎的目标又变成“海狗鞭”——成年斑海豹的生殖器,以及斑海豹的肾。“社会上有钱人多了,就想享受一下了。”

取海狗鞭的过程相当残忍:盗猎者跳上冰,用大棒将行动迟缓的海豹打晕,割去生殖器,把尸体抛入海中。或是用一种锚钩发射器“海狗枪”直接射中海豹,将海豹拽上船割掉生殖器。“有的海狗那时还没死,只能发出很悲惨的叫声。”李林奎说。

大肆捕杀下,辽东湾斑海豹数目锐减,在保护政策落实后逐渐回升。但这起案件表明,保护斑海豹的形势仍然严峻。

填喂-投喂-喂活鱼-评估-放生

杨一超刚见到这批被救出的小斑海豹时,它们极度虚弱。“初生的斑海豹幼崽不会主动进食,需要母亲嘴对嘴地填喂,而盗猎者是用大块的鱼投喂。”幼崽们只能忍受饥饿,乃至患上肠胃炎,无法进食,救助者回天乏术,71只幸存小斑海豹在救治过程中又陆续死了10只。

在水池里和“1号”做伴的,还有一只稍微年长的雄性小斑海豹。两“兄弟”现在看起来精神头都很不错,它们是71只中较为健康的幼崽,但刚送来时都有些拉稀。水产科学院没有适合小海豹吃的奶粉,杨一超与他的团队便先试着填喂少量细鱼段,观察它们的反应,再给它们喂助消化的药和消炎药。“我们运气还比较好,几天后粪便就成型了。”

喂的鱼类品种也有讲究。经过长期摸索出的经验,他们选择了青鱼、鲐鱼和多春鱼。“想让它们吃的营养丰富一些,另外这些鱼的脂肪含量要高些,利于它们增加体重。”体重是衡量小斑海豹健康程度的重要指标,生存在较冷的环境中,它们必须储备足够的脂肪。

精心护理三四天后,已褪毛的小斑海豹的体重终于恢复上涨趋势,不过“1号”的体重反倒一直往下掉。杨一超此时并不担心,经验告诉他,断奶的小斑海豹都会经历体重先减后增的过程,“母乳的脂肪含量比我们喂的鱼要高得多”。

胎毛全褪后,“1号”的体重终于开始回升。现在,“1号”和它的“兄弟”已令外人难以分辨,只有熟悉的救治人员才能区分出来。

辽宁海洋水科院以科研为主,暂时没有兽医,其他幼崽交给圣亚海洋世界和老虎滩极地公园两家机构救治。国际斑海豹救护专家、江汉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副教授Sara Platto曾在2月28日探望过这批小斑海豹。

“除了两只以外,其他小海豹都表皮良好,有正常的运动和反应能力。一只海豹的前鳍状肢末端有一些小的伤口,另一只在尾部有一个小伤口。此外,这两只有伤的小海豹相对于其他个体来说,看起来体重不足(可以看到脊柱和肋骨的形状)。所有海豹的眼睛都很干净,鼻子没有分泌物,这是好消息。”Sara Platto这样记录道。

杨一超按喂养方式将救治划分为五个阶段:填喂-投喂-喂活鱼-评估-放生。投喂是锻炼小斑海豹主动进食能力,两只小海豹都还处于这个阶段。随着体重继续增加,救护人员会改为投喂活鱼,锻炼它抓捕猎物的能力。“根据以往的救护经验,斑海豹初期会不适应,但当它有一天能自己抓到活鱼后,就再也不吃死鱼了。”

根据水产科学院拟定的放生方案,3至4月间将评估一批小斑海豹的状态,选择符合标准的个体放生。“1号”的“兄弟”很可能在这批能最早重归大海的小海豹之列。

对于外界“是否放生过早”的质疑,杨一超表示,以往救护的斑海豹,放生前会给它们戴上GPS标记。通过追踪GPS轨迹,他们判断绝大多数都重新适应了野外生活。“斑海豹是生存能力很强的物种,不需要母亲教,依靠本能也能学会捕食。”

不过,目前的放生方案并非最终方案,从未放生过这样数量级的斑海豹,杨一超坦言压力很大,“一方面有人担心你到底会不会全部放生,另一方面,放了之后能不能存活?”

威胁,不只是盗猎

Sara Platto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海豹猎捕行为在俄罗斯、芬兰、瑞典、挪威、纳米比亚、冰岛和加拿大等9个国家仍然合法,日本也有重启合法海豹捕猎的动议。“部分国家每年发布可猎捕海豹数量配额,每年猎捕海豹的总量在五千到一万头之间。”

她介绍,这种海豹狩猎时至今日仍部分合法存在的原因,往往是各国允许本国少数民族“为了生存”,猎取海豹肉和海豹皮。“我个人认为这是荒谬的,因为在这个时代,少数族裔也可以找到其他的收入途径。”

据农业部《斑海豹保护行动计划(2017—2026年)》,世界范围内野生斑海豹数量约为45万头,其中,中国海域斑海豹的历史最高纪录为8000头左右,1980年代起一直处在比较低的水平,最低时约为1200头,2006年和2007年的调查结果约为2000头。

Sara Platto认为,斑海豹在中国面临的威胁除了盗猎,还有栖息地的快速减少,沿海剧烈的人类活动改变了自然环境以及全球变暖。可供海豹繁殖栖息的冰区正在快速萎缩,辽东湾是斑海豹最南的一个繁殖区,冰区萎缩得也很快。

作为土生土长的大连人,中国绿发会“中华斑海豹保护地”项目大连主任唐在林担心,如果斑海豹在辽东湾的生境继续恶化,斑海豹可能逐渐放弃在此繁殖。到那时,大连、辽东,整个中国会失去这一物种。

要震慑渔民为利益做出的短视选择,普法教育更为实际。但唐在林感慨,现在对捕杀斑海豹的处罚太轻,起不到震慑作用。2015年长兴岛斑海豹盗猎案,有两只成年斑海豹被猎杀割去生殖器,11只斑海豹幼崽被捕获,是近年来罕见的大案。但三名被告中,最重的一个只是有期徒刑2年缓刑2年,处罚金8万元。

2019年2月11日这起盗猎大案,对于斑海豹保护而言,既是悲剧,也可能带来转机:一名知情者透露,农业农村部曾过问这起盗猎案,并表示要“从重惩处”。辽宁省相关领导亦曾对此案有指示,表示要对从“捕捉—运输—贩卖”的整个犯罪链条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唐在林的策略是先说动渔民的妻子、孩子、父母,让家属潜移默化地影响渔民的选择。时间长了,看似希望渺茫的说服工作竟起到一些效果:有斑海豹在滩涂上搁浅,渔民们发现了,会给志愿者打电话。

唐在林试图向渔民们传达:保护海洋动物和海洋环境,也能保护渔业资源,最终得利的是渔民自己。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与短期利益相比,这样的号召有些过于遥远。“现在辽东湾鱼类资源大幅减少,渔民生活确实艰难,捕猎斑海豹也跟这有些关系。”

人们已经为海豹打上了“蠢萌可爱”的标签,但“1号”有时候难以与“可爱”联系在一起,甚至有些“可怕”——它早已不再奶声奶气,而是叫声粗野,精力十足地左冲右突。显然,它不甘困于这一方小小水池,“1号”的世界,终究是辽东湾的蔚蓝海洋,无论那里有多少艰难险阻。

(因采访对象要求,杨一超、李林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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