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拿《茶经》与《道德经》作比较是个极有趣的例子,文字差不多,一个七千余字,一个五千余字;一个讲了极近于器的事,一个讲了极近于道的事;一个是当然的儒者,一个却是道家祖师;一个让人活着恬静,一个却让人忧伤。可是,他们皆成了经典,叹为观止。
我们只说《茶经》:“伊公羹,陆氏茶”,敢这么自视,已是狂猖至极了,有趣的灵魂大概就如此吧。如果说釆茶制茶乃自然之道,而煮茶品茶则全是人品(文)的境界了,儒家(应该是所有古代思想家)讲天人合一,从茶事来说,环境装饰是其一,而对器皿的思绎却是真正的合一追求。
风炉:风炉以铜铁铸之,如古鼎形,厚三分,缘阔九分,令六分虚中,致其圬墁,凡三足。古文书二十一字,一足云“坎上巽下离于中”,一足云“体均五行去百疾”,一足云“圣唐灭胡 明年铸”。其三足之间设三窗,底一窗,以为通飚漏烬之所,上并古文书六字:一窗之上书“伊公”二字,一窗之上书“羹陆”二字,一窗之上书“氏茶”二字,所谓“伊公羹陆氏茶”也。置墆臬于其内,设三格:其一格有翟焉,翟者,火禽也,画一卦曰离;其一格有彪焉,彪者,风兽也,画一卦曰巽;其一格有鱼焉,鱼者,水虫也,画一卦曰坎。巽主风,离主火,坎主水。风能兴火,火能熟水,故备其三卦焉。其饰以连葩、垂蔓、曲水、方文之类。其炉或锻铁为之,或运泥为之,其灰承作三足,铁柈台之。
说实在,现在喝茶人多,大都是牛饮,就是缺少这么一个风炉!鼎,在古代是个重要的器物,小到饮食大到囯家重器;鼎,还是周易中的一卦,“革故鼎新”,极为重要。陆羽把自己的风炉设计这个样子,一是崇儒,“幼时,其师教以旁行书,答曰:“终鲜兄弟,而绝后嗣,得为孝乎?”连他的名字都出自《易经》:不知所生,或言有僧得诸水滨,畜之。既长,以《易》自筮,得《蹇》之《渐》,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乃以陆为氏,名而字之。二是人生心境的感悟,陆羽一生茕露,又丑又口吃,就如茶,虽是南方嘉木,其实不过卉莽之属,喝茶于他而言就是再好不过的慰籍,因此更显现他的内秀芳华!
二
上次莲语我们提到了陆羽的风炉,那可是完全依旧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理想而设计的,它应该是煮茶的核心工具,要说茶道茶文化都不能少了它。不然的话,所谓茶道文化,无论如何精致,都不过花拳绣腿。
比如说,我们没法体会到煮茶的美感和诗意。“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谓弃其啜余,无乃而钟其一味乎?第二沸出水一瓢,以竹筴环激汤心,则量末当中心,而下有顷势若奔涛,溅沫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华也。凡酌置诸碗,令沫饽均。沫饽,汤之华也。华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饽,细轻者曰花,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其沫者,若绿钱浮于水渭,又如菊英堕于鐏俎之中。饽者以滓煮之。及沸则重华累沫,皤皤然若积雪耳。”说画可以咫尺天涯,那这锅茶差不多就是再造山水,到此,人岂不生羽仙之感林泉之思?
陆羽还说,喝茶有九难: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陰采夜焙非造也,嚼味嗅香非别也,膻鼎腥瓯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飞湍壅潦非水也,外熟内生非炙也,碧粉缥尘非末也,操艰搅遽非煮也,夏兴冬废非饮也。其实,于我们而言,最难的就是那个风炉没地安置,茶虽俭,风炉却可能是最奢侈难得之器了。
依他的标准,我们现在的人大概是在假喝茶!“乃斫,乃熬,乃炀,乃舂,贮于瓶缶之中,以汤沃焉,谓之茶。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 俗不已。”沟渠间弃水,这也太贬损大众了,陆羽的青白眼乎?
三
说实在,陆羽的《茶经》,除了写茶之饮那段充满诗意画感,其它文字都乏善可陳,尤其之略之图那完全是蛇足,可它偏偏成了经典,这又是为什么呢?述而不作,朴素无华,还是别有意味?
《续茶经》说,自从《茶经》一出,“天下益知饮茶矣。”开源之功也,其实中国古代的经典都如《茶经》,外俭而内腴,更何况俭中之珍一一茶呢,它所有的一切无非源于自然之物,却能澡瀹出人的精神境界!正如陆羽自己所说:“翼而飞,毛而走,去而言,此三者俱生于天地间。饮啄以活,饮之时义远矣哉。”
其实,《茶经》让我们看到的正是如此一个极有趣的灵魂。《新唐书》有传曰:“陆羽,字鸿渐,一名疾,字季疵,复州竟陵人。不知所生,或言有僧得诸水滨,畜之。既长,以《易》自筮,得《蹇》之《渐》,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乃以陆为氏,名而字之。幼时,其师教以旁行书,答曰:“终鲜兄弟,而绝后嗣,得为孝乎?”师怒,使执粪除圬塓以苦之,又使牧牛三十,羽潜以竹画牛背为字。得张衡《南都赋》,不能读,危坐效群儿嗫嚅若成诵状,师拘之,令薙草莽。当其记文字,懵懵若有遗,过日不作,主者鞭苦,因叹曰:“岁月往矣,奈何不知书!”呜咽不自胜,因亡去,匿为优人,作诙谐数千言。天宝中,州人酺,吏署羽伶师,太守李齐物见,异之,授以书,遂庐火门山。貌侻陋,口吃而辩。闻人善,若在己,见有过者,规切至忤人。朋友燕处,意有所行辄去,人疑其多嗔。与人期,雨雪虎狼不避也。上元初,更隐苕溪,自称桑苎翁,阖门著书。或独行野中,诵诗击木,裴回不得意,或恸哭而归,故时谓今接舆也。久之,诏拜羽太子文学,徙太常寺太祝,不就职。贞元末,卒。羽嗜茶,著经三篇,言茶之源、之法、之具尤备,天下益知饮茶矣。时鬻茶者,至陶羽形置炀突间,祀为茶神。有常伯熊者,因羽论复广著茶之功。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次临淮,知伯熊善煮茶,召之,伯熊执器前,季卿为再举杯。至江南,又有荐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而入,季卿不为礼,羽愧之,更著《毁茶论》。其后尚茶成风,时回纥入朝,始驱马市茶。”
总结来说,陆羽是孤儿,寄生寺院,貌丑,口吃,好辩,诙谐,怪诞,绝对不是一个让人喜欢的主儿。但他好学,自重,隐忍,践诺,而且“闻人善,若在己,见有过者,规切至忤人。”实乃时之贤者也。天生茶于中国,又生陆羽于中国,岂不快哉!
四
说茶是中国古代的第五大发明,应该有些言过其实,但一片树叶一杯热水可以成就一个现象级的文化风景,称得上是一个奇迹。于中国人而言,茶字的含义亦颇可玩味:人在草木间,是故茶乃出于儒,入于禅,中于道,简单极致,无以复加,真正是中国韵味的最佳载体也。
从儒家讲,有两句话:一是与天地万物同体,二是万物皆备于我,自主地将人置于参天地位置,是以人与天地万物是一种内在共生的关系。宋徽宗在《大观茶论》里说:“至治之世,岂惟人得以尽其材,而草木之灵者,亦得以尽其用矣。”如果当初陆羽不弄那么一个特别有文化意味的风炉,也许茶永远只是幽人之赏,很难在士大夫的圈子里传扬开来。茶,这个草木之微有了文化上思想上的顶层设计,可谓事半功倍。到后来,《天中记》说:“凡种茶树必下子,移植则不复生。故俗聘妇,必以茶为礼,义固有所取也。”礼乃中国大经,如此,茶则登堂入室矣。
《封氏闻见记》:“茶,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太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饮茶。”茶与禅的内在关联当然不只是解渴和不寐。陆羽就说了:“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精行俭德”与僧人的生活方式、毕生追求无比契合,即是所谓“禅茶一味”者。宋代和尚刘元甫开设名为“松涛庵”的茶禅道场,并编撰出《茶堂清规》,确立了“和、敬、清、寂”的茶道宗旨。由此可见,高僧大德又将茶推上了文化的另一高峰。
道家更与茶有着难舍难分的情结。道者修道注重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注重尊生、贵生、忘坐、无己。修道者把道家思想融入饮茶之中,对茶道的影响深远流长。道家饮茶,采用的茶具和道具要求体现天人合一的境界。其中多采用的青花盏和水洗均为手绘福寿图腾,形状为圆形,托盘底下均绘有八卦图,充分体现了道家“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其盖碗又称三才杯,有盖、杯、托三件组成,分别寓意天、人、地三者的结合。道家风范几乎是陆羽理念的细化和升华,自然,极简,清苦,随顺,可以用来形容茶,更是道的应有之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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