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光皎洁，程一平清瘦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一双狡黠的眼睛盯着文重山。
“我能帮上什么忙呢？”文重山双手一摊，一脸苦笑地看着程一平。
程一平没有说话，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可能因为喝了酒的关系，呼吸又有些沉重，屋里甚至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味儿……
过了一会儿，程一平叹了口气。
“文老弟是不相信我们，还是不相信自己的本事？”
文重山眉头微皱，疑惑不解地看着程一平。
“徐崇先是何许人，文某都不清楚，你们要我怎么去撬他的嘴？”
“此人年近古稀，是前朝进士，身居翰林。徐崇先在晚清未亡之际，曾经给小皇帝溥仪当过一年的老师。大清亡后，此人消失不见，直到1931年才又重新出现，却是以文物大家的身份。”
“31年……”文重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程一平也是脸色凝重。
“九一八……”
两人对视了一眼，眼里都满是酸楚和苦痛。
“徐崇先在北平呆过一段时间，因为此人做过翰林，教过皇帝，自身又对古玩、字画研究颇深，逐渐在文化圈里有了很大的名头。只不过，过了没多久，徐崇先就去了满洲，成了康德皇帝的座上宾。”
程一平娓娓道来，文重月听得仔细。
其实，据他了解的情况，可能远比程一平知道的还要多些。
徐崇先这个人还是有些傲骨的，为何委身于贼，去侍奉那个傀儡皇帝，在日本人面前点头哈腰，这一点始终让文重山有些不解。
或许，真的应该去见他一面。
“那他此次南下上海……”
文重山轻声问道。
程一平见文重山有了兴趣，立即面带笑意，看着文重山的眼睛。
“据我们在满洲的情报人员获取的情报，徐崇先此次到上海是奉了溥仪的令，携带几件稀世之宝，前来上海卖掉。可是，我们的局座认为事情并未这么简单，他一定另有目的！”
文重山轻轻地点了点头。
“要说溥仪贩卖从紫禁城私带出去的文物，我相信，可是他派徐崇先到上海来贩卖，就没那么简单了。从盛京到上海，千里迢迢，虽说上海有钱人多，但是真正对古董书画懂行的有钱人却不多，溥仪要偷卖文物，也应该去北平，怎么到了上海？”
“可不是么！”程一平恨恨地说道，“所以，我们一直怀疑他此行上海一定有其他目的。”
“那……，你们找我……”
文重山抬起头，满脸疑惑。
“徐崇先自诩满洲文物鉴定第一大家，甚为自负，要想从他嘴里撬出东西，要打要杀是威胁不了这种酸楚文人的，只有本事压过他一头，让他彻底佩服你，才有机会接触到他背后的阴谋。所以，局座委托我们上海站的人，找到你文老弟……”
“戴？”
文重山眉头紧锁，脸色异常紧张，眼里似乎还冒出丝丝恐惧的神情来。
程一平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文重山的肩膀。
“文老弟不必担心，也不用害怕，我是知道你的，一个局外人。不错，国难当头，你我中华男儿岂能坐视？局座曾问过我，你文重山敢不敢和日本人斗，敢不敢和汉奸国贼斗。我程一平是拍过胸膛，别人不清楚，你文老弟绝对不会推辞！”
文重山一脸苦笑，敢情自己都没表态，他程一平就把自己卖给了戴老板。
“那徐崇先在哪？我去会会他。”
文重山假装一无所知，看着程一平，急切地问道。
程一平笑了，笑容有些苦涩，又叹了口气。
“日军虹口司令部……”
“啊……”
文重山不由得惊呼一声。
“这……”
程一平的脸色变得凝重，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轻声说道。
“所以，第一步就是要把他从那里面弄出来才行。”
“怎么弄？”
文重山也站了起来，看着程一平焦虑的眼睛。
“怎么弄，还是得请文老弟相助才行。”
“我？”
文重山疑惑不解，其实他心里甚是敞亮。程一平要打什么主意，山口背后有什么阴谋，他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不错，就是你文老弟。你当真不明白今晚山口请你喝酒是什么意思么？”
程一平转过脸来，看着文重山那张布满疑云的脸。
文重山摇摇头。
“他那个中华文化研究室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们都清楚，搜刮我华夏大地的古玩珍宝，历代名人字画，有多少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被这群强盗掠走。徐崇先到上海，山口也在打他手里那批东西的主意。”
“只是，徐崇先也不是个简单文人，他人到了上海，东西却并未随身。山口认定自己一定能得到那批东西，但是却无法保证东西的真假，这不就来请你了么……”
程一平说完，看着频频点头的文重山，嘴角顿时挂着一丝微笑，看来文重山已经被自己说动，他一定会出手相助。
“你的意思，让我答应山口，其实也就是借他的手，先把徐崇先从虹口司令部救出来？”
文重山惊愕地看着程一平。
程一平点点头，冷冷地笑了笑。
“日本人肯定不会想到我们会借日本人的手去救徐崇先！”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文重山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脸坚毅地看着程一平。
程一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
“等！等山口再一次请你……”
文重山一脸懵懂，心里却笑了，事情比想象中更复杂，却更有趣，军统也搅和了进来，看来这徐崇先身上的东西绝对不简单。
“好，那我就先回去，时间不早了……”
文重山说完，就往门口走去。
突然，程一平一只手拉住文重山的胳膊，说道。
“我送送你吧。”
文重山眉头一皱，淡淡地点点头。
两人出了门，穿过小楼天井，来到弄堂门口，程一平忽然问了一句。
“听说你的堂哥也到静安小学？”
文重山一惊，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文重山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一个残疾之人，总是要找个活路的，我去求校长，让他收留，在档案室里做个杂活儿，糊个口。平日里，兄弟俩谁都在学校里，却是打不了几回照面，我也是该去看看他了。”
“这个世道，活下来不容易啊……”
程一平微微地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
程一平不再多说，只是用深邃的眼神看着抬头看着夜空中一轮明月的文重山。
他那双眼睛里冒着不易察觉的狡黠的神色，如同月夜里躲在暗处孤狼看见猎物的光芒。
文重山转身向程一平拱了拱手，转身出了弄堂，向着对面静安小学走去。
他本是想去探望上个月才到上海的堂兄，现在经程一平提起，顺道就去看看他吧。
静安小学的大门早已紧闭，文重山轻轻地叩了叩铁门上的门环，清脆的声响惊动了住在大门右侧门卫室的老王。
灯亮了，老王推开窗户，披着一件粗布短衫。
“文老师，您这么晚了……”
“我来看看我堂兄。”
文重山连忙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哈德门，抽出一支，递了过去。
老王接过香烟，笑了笑，缩回头去，打开门，出了门卫室。
老王出来一边开着锁，一边对文重月说道。
“文先生也是不容易，腿有残疾，手无缚鸡之力，要不是你这个当弟弟的帮衬，只怕要沦落到街面儿讨饭吃了。”
文重山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等老王开了大门，他又笑着向老王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文重山疾步向那栋红砖小楼走去，整栋楼只有一楼尽头的那扇窗户还亮着灯，那正是静安小学的档案室。
看着文重山进了红砖小楼，老王从耳朵上取下文重山刚刚给他递过的香烟，一双饱含深意的眼睛一直盯着文重山的背影，双手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捏着那支香烟，隐隐约约能见着他右手的虎口有着一块老茧。
档案室的门虚掩着，文重山的脚步很轻，走到门前，顺着门缝看了进去。
一个身穿灰色长衫，头发有些花白，却梳得异常整齐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堆满书籍的桌后伏案极书。
文重山淡淡地笑了笑，轻轻地敲了敲门。
里面那个伏案的中年男人缓缓抬起头来，那双清澈却敏锐的眼睛微闭，看了看门外，轻声问道。
“谁啊？请进。”
文重山轻轻地推开门，跨进门去。
“哎呀，重山啊！这么晚了，你……”
文重山笑了笑，疾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轻轻地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站起身来相迎。
“堂哥，你坐，坐着。”
“哎！想我文重月竟然成了一个废人……”
他，就是文重山的堂兄文重月。
“你也不必如此神伤，世道无常，既然遇到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至少，大家现在都还活着……”
文重山安慰着说道，看着脸庞愈发清瘦的文重月。
文重月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地将桌上的书籍，资料，档案，纸张摆放整齐。
“全仗兄弟帮衬，若不是你，为兄在上海举目无亲，只怕正要沦落个乞讨街头的局面了。”
文重山笑了笑，连忙摆摆手。
“堂兄的本事，我是清楚的，若不是因为腿疾，做个大学老师都是绰绰有余，把你安排在这静安小学里，只怕是委屈你了。”
文重月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来。
“兄弟说的哪里话！我一个残疾之身，能有口饭吃，就已经是千恩万谢了，哪还能怨兄弟呢。若不是兄弟求着金校长，为兄又怎么能进得了这如世外桃源般的大门啊……”
文重山不想再与他客套恭维，笑着说道。
“只要堂兄不嫌弃，先在这里呆着也好。日本人占了上海，世道乱，能有个稳定的去处总是好的。对了，堂兄为何这么晚了，还未回去休息？”
文重山瞟了一眼桌上的档案、文件，疑惑不解地问道。
文重月下意识地将桌上的东西挪了挪，又将手边的一叠泛黄的纸倒扣了过来。
“也是金校长安排，让我整理一下十年前发生在静安小学的那桩案子的档案。”
文重月很淡定地说道，文重山却微微地皱了皱眉，他知道这十年前的那桩案子，那一年，自己也如堂兄一样，刚到静安小学没多久。
“哦，原来是那件案子啊，这都过去十年了，金校长要那档案干什么……”
文重山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顺手却将桌上的一本线装古籍《江南杂记》拿在手上，翻了翻。
文重月看了一眼满不在乎的文重山，淡淡地说道。
“听说好像是日本人要查什么人的资料，这个人好像和十年前的那桩旧案有牵连，金校长哪里敢违背日本人的意呢……”
文重山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将手里的书放下。
“既然是日本人要查，那金校长还不赶紧照办，只是苦了堂兄你了。”
文重月清瘦的脸上苦苦一笑，轻轻地摇摇头。
“没什么好苦的，不就是把当年存放在学校里的那些档案，与那件案子有牵连的人的档案找出来，归类归类，交给金校长，金校长怎么给日本人交差，那就是他的事情啰……”
文重山笑了笑，看不出来这一向清高的堂兄文重月也学会了市井的敷衍。
“对了，堂兄，我记得当年你曾经有位老师，是前清的进士，还入了翰林院。”
文重月一愣，看着文重山的脸，思索片刻，猛然眉头一展。
“你说的可是徐崇先，徐老先生？”
文重山点点头。
“他怎么了？你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他不是跟着皇帝去了关外，做着复辟满清的美梦去了么！”
文重月语气里满是怨恨，似乎很是对他那位当了汉奸的老师不满。
“听说来上海了……”
文重山向前凑了凑身子，轻声说道。
文重月一惊，看着文重山那满是神秘的眼神。
“他？来上海？来上海干什么？”
文重山轻轻地摇摇头，还是轻声说道。
“我也不清楚，今晚，那上海杜成风，杜老板请我给他鉴定几个玩意儿，他随口说关外第一书画鉴定大家徐崇先到了上海，我也曾经听闻堂兄说过，你与那徐崇先有师生之谊，也就问问你。”
文重月默默地看了看文重山的眼睛，沉默片刻，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当年为兄在北平养伤期间，那徐崇先的确给我们做了一年多的老师，那个时候的徐崇先铮铮铁骨，为人刚烈侠义，虽为满清翰林，宣统遗臣，却也不失为磊落中国人！此人满腹经纶，精通百家，对古董书画鉴定更是无人出其右！”
“只是，想不到他最后还是……”
文重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满眼遗憾地摇摇头。
文重山默默不语，眼神深邃，却又有些淡然失神。
“重山，重山！”
文重月见此情景，轻声唤了两声，文重山猛地回过神来，讪讪地笑了笑。
“国难之期，总是会出现那种人的，卖祖宗，卖国家……”
文重月叹了叹气，满脸肃然，眼里全是忧郁和惋惜。
“好了，时间太晚了，重山也看过堂兄了，我也该回去了。”
文重山站起身，笑着对文重月说道。
文重月也笑了笑，点点头，看着文重山转身出了门。
文重月透过身边的玻璃窗，看着月光下的文重山穿过学校门前的那条青石小路，走出校门，老王关上铁门，他才艰难地站起身来，轻轻地将桌上倒扣的一份档案拿在手上，一瘸一拐地出了档案室，顺手拉了拉门边的灯绳。
顿时，一楼走廊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拿着牛皮纸档案袋的文重月拖着腿，缓缓地绕过红砖小楼，向楼后面的教员住宿区走去，在第二排低矮小院的尽头的第二间，有栋小院，那是他的结义兄弟许常山买来让他暂住的。
门没锁，院里没灯，皎洁的月光照在院里，显得冷清，却又笼罩着一片诡异的宁静。
文重月进了屋，随手将院门关上，动作很轻，轻得连木门都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他刚刚把那条瘸了的腿跨进屋内，却听见一个阴沉的声音。
“他来找你了……”
文重月没有丝毫的惊慌和诧异，似乎他早已知晓有人在自己的书房等他，只是拿着牛批档案的手紧紧地一握。
“如果他不来，你就认定他是共产党？”
文重月淡淡地回了一句，轻轻地伸出手来，拉了拉门边的灯绳。
屋里顿时一亮，略有些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整间书房。
古色古香的书房里有一张陈旧的书桌，背靠后墙，左靠木窗。
书桌后面坐着一个人，一身灰色长衫的人，一脸肃然地看着刚刚进门的文重月。
他，正在不久送文重山出门的程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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