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管理的模式做事,而不是服务的角度。这种思路延伸至管理上,就体现为“条块分割”,即铁路与城市之间缺乏统合,各个换乘交通方式之间没能达成足够好的协作。
“如果有一只巨手,从上到下把天坛拍扁,得到的就是北京南站。”
这是2008年6月,北京南站设计师、英国建筑师泰瑞·法瑞(Terry Farrell)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的描述。
彼时,号称“亚洲第一站”的北京南站还有半个月就要完工了。被要求“在设计中,以富于现代感的方式,融合更多的传统建筑造型”,这位全球顶尖设计师几易其稿。不过,他应该从未预料到,十年后的夏天,一篇名为《干脆,请上海虹桥站接管了北京南站吧!》的文章刷屏,北京南站被吐槽为“难站”。
此后,南站紧急整改。近日,多部门在南站召开现场会,出台了一系列整改措施。
在上海虹桥等高铁站,检票口会根据车厢的节数分为AB口,车票上也会标注,北京南站的检票口则没有区分AB。(南方周末实习生 黄佶滢/图)
2018年8月2日,泰瑞·法瑞的同事,北京南站外国设计方、英国TFP事务所员工Benjamin MacLeod在香港搜索了一下内地对南站的吐槽,他回复南方周末记者, “问题似乎更集中于出租车供应和地铁运营时间,而非设计?”
第一关:焦虑的抵达或出发
高铁提速之后,乘坐19:00上海虹桥开出的复兴号G22,4小时18分后即可抵达北京南站。只停靠南京南一站,这是京沪线上最快的一趟。
你再不用像以前那样担心飞机晚点,23:18抵达北京南站,两条地铁线路的末班车中,最晚的一趟在10分钟后开走了。在闷热的出租车候车区里,提速省下的时间立马被吞噬,另一种担心开始了:什么时候才能打到车?
2018年7月31日凌晨 北京南站出租车排队盛况 彼时电扇还没有插座 乘客抱怨不开风扇。(南方周末实习生周思宇/图)
如果是乘坐最晚一班的G160,23:48到达的你会更抓狂。你打开打车软件,只听到黑车司机在耳边嚷嚷:“出租车要能过来,我免费把您送过去。下面排队俩小时,你下去排队吧。”
2018年7月30日,晚上9点南站外幸福大街,少有人打车(南方周末实习生 周思宇/图)
闷热的原因很难说清,有说法是旅客密集,汽车发热,地下车库又散热不畅;另一说法是站内的空调外挂机安装在附近区域。
可能没有人注意到,“北京南部的设计也是轻盈、通风和令人振奋的…它给中国铁路旅行带来了一些美丽和刺激。”TFP主管科莫鲁科在这篇文章中曾这样说过。
世界资源研究所(WRI)中国交通项目主任刘岱宗碰上地铁停运,一般选择搭乘南站的夜间巴士,到离目的地最近的站再打车。但是很多旅客不知道夜间巴士更找不到指示标识。他表示,北京南站只有对日间公交站场的指引,但夜间巴士在另一片场地上。
出租车难打,“养活”了在南站停车场逗留的黑车,有些出租车还变身黑车,只叫价不打表。
网约车本可作为出租车的补充,但北京市对网约车管理相当严格,要求本地车牌、司机有本地户籍,且时不时组织严查。北京三大火车站正是这类严查的“重灾区”。一名滴滴司机曾跟刘岱宗聊起,“我们都不敢去南站。”
2008年8月1日,北京南站正式投入使用。当年南站中国方总设计师王睦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最开始,地铁4号线在南站西侧的开阳路下方穿过,后在原铁道部、北京市政府和地铁公司的协商下改道从南站下穿过,令南站拥有4号线、14号线两条地铁线路。“这让南站的枢纽意义大大提升。”
但枢纽意义的提升不一定代表旅客体验的提升。天津人关颖(化名)经常坐京津城际列车,出了地铁闸机,找进站口要耽误一阵儿功夫,紧接着又得面对安检的拥挤。过了安检,只有两个扶梯进入南站,人群又开始排队。
南站为京津、京沪线旅客设有快速进站区,安检后不必进入候车大厅,就可直接进入站台。但关颖回忆,快速进站区的工作时间是早上8点到下午5点。
在刘岱宗看来,各个进站口的安检机器、人员配置并不合理。一个现象是,乘坐小汽车、出租车到达北京南的旅客一般都能很快进站,因为安检通道更多,而乘地铁、公交抵达的旅客的进站速度就慢得多。“坐地铁和公交到达南站的乘客数量更多,面向地铁和公共交通乘客的安检口应得到更多设备、人力资源的倾斜。”
北京南站智能厕位引导系统不仅有累计入厕人数,还有PM2.5的浓度(南方周末实习生 黄佶滢/图)
宇恒可持续交通研究中心交通规划总监王昊认为,“南站可以安检进站再买票取票,已经比郑州、西安还好多了。拥挤的主因还是南站的客流量大。”另一方面,则是首都北京承担的特殊安保压力。
第二关:商铺间候车
北京南站衔着“开启中国新时期特大交通枢纽时代”的金钥匙出生。在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的邮件中,Benjamin附上了一篇2008年8月的英文文章,尽数南站设计的美妙之处:外观像机场一样光滑,屋顶设计模仿天坛,中间布置了一个1.5万平方米的天窗,保证充足的采光。天窗有30%的面积由光伏电池组成,用太阳能供应车站的部分电力需求。
不过,如今从北京南出发的旅客恐怕很难从忙乱中抽出空来,驻足欣赏这座车站设计上的优雅。
十年前的一幅照片里,北京南站候车厅还是一副清清爽爽的样子,旅客还能在检票口两侧空间伸个懒腰,如今这些的地方冒出来大量商铺。
2008年8月10日,北京南站候车大厅,彼时还没有商铺。(视觉中国/图)
南方周末记者在现场发现,位于检票口之间的商铺不仅挤占候车空间,还会干扰旅客快速找到检票口,并严重阻挡最靠边的售票区,旅客如果走在中间且不点头哈腰张望,基本上发现不了售票区的存在。
被商铺遮挡的售票区(南方周末实习生 黄佶滢/图)
高铁站商业区并不鲜见,多数小站会将商铺安排在进站口旁或角落里,深圳北、南京南等大站则将商铺安排在站外或候车大厅二楼。
“北京南站最初设计的商业功能是在候车厅周边的二层空间,这个安排并不差。现在那些挤占候车空间的玻璃格子大多是后期加建的”,王昊告诉记者。
2018年7月30日,北京南站候车大厅检票口间满是商铺。(南方周末实习生黄佶滢/图)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2011年前,南站的商业形态基本只有餐饮。当年京沪高铁的开通,带火了南站的商业。JEEP、伦敦雾等服装、箱包、化妆品店铺入驻,呼唤更多的空间。2011年后,不仅是检票口两侧,候车大厅中轴线也逐渐被一排商铺占据,将候车空间挤占至两边的过道。
据中国交通新闻网报道,2017年初占据候车厅中轴线的商铺被拆除,增加了300余把座椅和1200平米的候车空间。
但座椅仍严重缺乏,部分旅客席地而坐,更多的人只能站着,焦虑地等待检票开始。
早在2016年,新京报就曾曝光过北京南站除了自主招商了一些店铺外,还将商铺资源通过多家代理公司层层转租。这带来一定程度的无序商业开发——夸张的时候,还有某品牌汽车在候车大厅中央办起了车展。
另据肯德基官网资料,该品牌在南站里拥有7家餐厅。微博有段子如下:“跟人约在南站碰面,约到星巴克结果里面有3家星巴克,约到真功夫结果里面有5家真功夫,约到肯德基,里面有7家……”
北京南站近日提升服务质量的措施,会不会再次涉及整顿商铺?南方周末记者电联了南站转租商之一的北京豪杰顺通公司,一名吴经理表示,具体情况自己不知道,“反正这些商铺目前没什么问题。”
南站:紧急整改
以这样的方式成了网红,南站也在紧急整改,多部门在南站召开现场会。
北京市交委称,自2018年8月3日起,每周五、日以及重大活动、节日返程、突发应急运输保障期间,地铁4号线上行列车在原有延长运营时间30分钟基础上,再延长25分钟。——意味着从最晚一班G160下来的旅客,脚步放快些就能赶上地铁。
北京日报报道,针对暑期周末晚间乘客集中到达情况,2018年7月29日起,在原有常规夜班公交线路基础上,公交集团增开高铁专线多样化线路,发往方庄、劲松、国贸、团结湖、三元桥五个方向,乘客可通过定制公交平台进行预订。
7月31日凌晨,南方周末记者在出租车候车区发现,应对闷热,候车区墙上加装了一批风扇,但插座还没来得及安上。8月3日,风扇已经启用。8月11日,有乘客发现候车通道又加上了玻璃,安设了空调,排队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对于黑车情况,北京日报报道,丰台区政府、南站管委会牵头,组织交通执法、公安、交管、城管等部门加大违法打击力度,对南站周边道路实施长时间、多点位、全模式的联合执法,重点治理南站周边道路非法运营黑车,出租车议价、多收费,乱停车,扰乱站点秩序等交通违法行为。
同时,交通部门将加大对出租汽车行业监管力度,对问题严重的企业约谈整改,列入重点关注对象,并在重点时段让企业同时派驻管理人员参与夜间值守,加强人员和车辆管理。
对于火车站里的商业空间,刘岱宗认为,经营得当、布局合理的情况下,不仅能提高车站自身收益,也能方便旅客。国外一些车站甚至已经从纯粹的城市出发地变为城市目的地——伦敦国王十字车站“50%的人流不是火车乘客,纯粹就是来逛街的。南站的商业形态太单一,都是餐饮,其实可以更丰富一些。”
2012年7月31日,伦敦国王十字车站。视觉中国
他建议,可以将目前永久式商铺改为临时性摊位,在旅客高峰期可以拆除,扩大候车空间。“北京南站商铺的密集说明这里一定是有旅客需求的,要考量的就是旅客权利和商业间的平衡。”
王昊则介绍,上海虹桥枢纽的商业面积达到了25万平方米,并不比北京南站小,甚至里面还有一座酒店,却没有引起争议。“主要是因为这些商业面积是预先规划好的,并没有占用候车空间。”
她认为,比起以往的火车站,现代化枢纽的换乘空间要保证高品质,电梯空调等等需要持续的人力物力投入,事先要规划好商业设施的规模,计算好经营收益反哺运营维护的这笔账。“虹桥枢纽在这方面进行过比较精细化的规划设计,北京南站管理方面现在存在的问题,可能也是因为对管理的成本预估不足,没有可持续的专门资金支持。”
南站:一座孤岛
北京南站的问题究竟出在哪儿?网上的舆论有的指责前期设计,有的指责后期管理。事实上,设计和管理问题可能是同一思路的不同体现。
泰瑞·法瑞曾是“北京之大”的批判者:“我在北京参与的几个项目都有贪大的倾向,以大来显示这个城市的家底。”
但他为这座高铁站最后的设计方案,面积相当于20个足球场和1.5个鸟巢。“(火车站面积)是铁道部决定的。他们决定有多少个站台,多少条线路。”当国外早已用服务质量评判一座火车站时,“尺寸”依然是中国车站的重要标杆。
“我们是以一个管理的模式做这件事,而不是服务的角度。”王昊称,这种思路延伸至管理上,就体现为“条块分割”,即铁路与城市之间缺乏统合,各个换乘交通方式之间没能达成足够好的协作。南站从空间设计上,还至少把地铁、出租、公交这些设施放到一个屋檐下,“但是这些功能的实施管理者很可能还是各自为政的一片小天地”,中间的协调难免出岔子。
王昊看来,这一问题在南站的外形上已有隐喻:“从天空鸟瞰下来,南站自己是一个被匝道包围的圆,跟城市外围的肌理完全不发生关系。
2018年7月31日深夜1点,南站进站口关闭,许多人席地而眠。(南方周末实习生 周思宇/图)
“像座孤岛”,刘岱宗也表示,南站与城市之间的不相融,反映出中国铁路总公司在南站项目中的强势地位。
他以火车站的商业区间举例:伦敦国王十字车站本身就有一座很好的商场与之相连。换言之,国王十字车站与外部社区是相连的,而北京南站则自我隔绝。
王昊介绍,上海南站在项目运行之初,就设立了一个平台公司,平台公司在城市政府的领导下,统合了上海地铁、上海虹桥机场、火车站、等各参与方,协调统筹出一个一体化方案。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这一平台公司指的是上海申虹投资发展有限公司,其官网介绍“是代表市政府开发建设虹桥综合交通枢纽的唯一授权主体”。
“上海市政府在虹桥站建设中能起到主导作用”,王昊称。北京则由于首都的特殊性,有时候统合和推进各利益相关方的能力与能动性反而比较弱。“一体化统筹规划和建设的虹桥,在各方面的体验上就会比北京南站好一些。”
刘岱宗直言,大型交通枢纽是多部门集中“碰头”的地方,故而能像“镜子一样”,反映一个城市的治理水平。
王昊倒觉得,获得网上盛赞的上海虹桥站和深圳福田站,在国内尚属孤例。北京南站仍是北京最好的火车站,其暴露出的问题,在其他中国高铁站普遍存在,背后是一系列管理思路、体制机制亟待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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