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放
每次看京戏《三堂会审》,总是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喉头似乎堵住一块棉花团一般难受。我一方面同情苏三的悲惨的命运,同时对于旧时代官场上的黑暗,感到深恶痛绝,倘若苏三到了太原府,遇不到她钟爱的王三公子,她恐怕一辈子也难以走出暗无天日的牢狱,这是上苍有意庇佑这个可怜的弱女子,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后促成大团圆的喜剧结局,怎不令广大的听众喜极而泣啊!
梅兰芳之《三堂会审》
这出戏剧若是写不好的话,既呆板而又枯燥。三个官僚坐在太师椅上,审问一个毒死亲夫的女犯,谁有兴趣耐心凝听打官司的戏?但是,这出《三堂会审》的戏,却是矛盾重重,高潮迭起,当审讯的过程中,陪审官和王金龙的舌战既幽默而又富于挑战性;审讯终了,当苏三将步出都察院,她向王金龙暗示相思之情的一段唱词,真让人感慨万端,热泪盈眶。这段戏是作者的幻想与现实相结合的表现,它吻合了刘彦和的“酌奇而不失其真实”的艺术创作风格。
我虽然过去看过不少的京剧戏,但是出于兴趣不当、水准过低,所以对京戏仍是门外汉。许多年来,我曾看见不少艺术界的先进,为了改革国剧而付出心血,但是客观地说,距离理想的目标还是遥远得很。究其原因,我认为只追求形式上的进步,却没有在内容上下功夫,这种舍本逐末的方法,是难以使我国京剧大放异彩的。
我常在想,元朝的杂剧大都出自有文学修养及舞台经验的名家之手,如关汉卿、白朴等,肯付出心血创作杂剧,所以才使杂剧成为文艺上的奇葩,但是京剧剧本的作者,却大多名不见经传,因为在“演员至上”的环境中,优秀的文学作家是不肯为京剧效劳的。民国以来,演员真正和作家携手合作,当推名京剧演员梅兰芳和齐如山先生。
齐如山、梅兰芳、黄秋岳之合影
齐老在50年代初,曾为我们讲过“中国戏剧史”。他说有一次看了梅兰芳的《汾河湾》,觉得戏词、表演动作及文武场各方面,都有瑕疵。齐老当时年轻纯洁,他以率直心情给梅写了封长函指出他演此戏的缺点。齐老投邮之后,以为石沉大海,不料三日过后,那位已是享誉戏坛的梅兰芳,竟然亲自登门求教,从此两人成为莫逆之交,给我国京剧史上留下佳话,更给我国京剧留下显著的革新业绩。这使我联想起元代伟大的作家关汉卿,他和行侠、美丽的著名歌妓朱帘秀相交,关汉卿赠给她的套曲“南官·一枝花”道是:“手掌儿奇擎着耐心儿卷”,才子佳人的合作,才创作出了伟大的剧作《窦娥冤》《救风尘》。
歌德说过:“谁要理解诗人,就一定要进入他的领域。”齐老是一位作家、京剧评论家,如果他不全心投入京剧艺术创作中,如果他不理解京剧演员的知识水准和生活习惯,甚至他得不到梅兰芳衷心的感激与合作,他是无法对我国京剧创作做出贡献的。
过去半世纪以来,不少关心京剧发展的人,大多半在形式上下功夫,却极少从事京剧剧本创作。一般评论家,似乎也很少注意到剧本创作问题,因为此,京剧的剧目,一直沿袭过去的老戏,这样日复一日,而使京剧的观众越来越少,再加上京剧界的演员,不易接纳人的批评意见,最后京剧将走上奄奄一息的地步。
目前传统的京剧剧本,有不少欠通的地方需要大力修改。仅以我最爱听的《三堂会审》而言,它的内容欠妥之处,就有下列三点:
一、当苏三走进“都察院”时,唱西皮散板:“来至在都察院,举目往上观,两旁的刽子手吓得我胆战心又寒。”试问,审问一个毒死亲夫的命案,在法庭上并非是一件大的案情,况且都察院只是问讯机关,又非刑场,哪儿会有什么“刽子手”呢?
二、会审完毕,王金龙挥手向苏三说:“你出院去吧!”苏三怀着既依恋又喜悦的心情,唱西皮二六转快板:“出都察院回头看,这大人好似王金龙…”此句非常矛盾可笑。按照情理判断,当会审期间,苏三早应听出或看到她钟爱的王三公子的音容笑貌。他们曾在妓院度过无数的晨昏与夜晚,耳鬓厮磨,即使离开三年五载,她也难以忘记了他,何以等到走出了都察院,她才看出那大人“好似”王金龙呢?况且都察院那么宽大的殿堂,她出了都察院还能“回头看到”,这使人怀疑苏三是“千里眼”吗?
三、会审期间,曾以“王三公子”和“郑元和”相比,巡按大人说:“将今比古可以比得。”蓝袍则持反对意见:“郑元和乃前辈的老先生,想那王三公子他是甚等样人,比不得。”这段对句也不合理。郑元和是唐代人,王金龙是明朝人,前后相隔四个朝代,至少要在五百年以上,双方根本无法见面,那怎能称作“前辈”呢?若改作“前朝的老先生”,还勉强说得通。
黄玉华之《三堂会审》
从上面引用的剧本瑕疵看起来,从元代杂剧以后,我国的京剧、地方剧剧本,大多出自平凡的作家之手,具有深厚文学修养的作家,如关汉卿那样的大手笔,根本无人投入京剧、越剧、粤剧、歌仔戏等剧种从事创作。这是我国京剧无法蓬勃的最大原因。
从我的少年时代,便听到有关改革京剧的口号。到底京剧怎么改良呢?记得有一年七夕,济南市的大观戏院贴出了海报,演出全本《天河配》,最惹人瞩目的四个红字:真牛上台。那是我正值“少年不识愁滋味”年纪,为看“真牛上台”,硬是逼着母亲带我去看京剧。那时家中环境清苦,买戏票的钱,可以买两斤棒子面蒸一锅窝头,够吃两三天,但是母亲为了疼爱儿子,硬是咬咬牙,梳洗打扮下,带着我进入戏院。在锣鼓喧天的舞台上,那个头上扎小辫子的牛郎,牵着一头老黄牛走出来,台下的观众几乎疯狂起来,小孩儿哭,大人叫,乱成一片。也许那头牛受了惊吓,也许那只煤气灯照得它两眼昏花,也许饲养它的主人为了它“登台表演”,多喂了它一些饲料,但见它走了两三步,瞪大了牛眼,撅起了尾巴,随着台下发出惊涛似的笑声,老黄牛竟然当场屙出了一滩黄澄澄、热喷喷的牛屎……我笑得鼻涕流出来,母亲也笑出了眼泪。
不久,当我把这件趣事告诉了舅父。舅父却淡淡地笑道:“你们根本不懂欣赏京剧,什么真牛上台,这都是骗人的花招。要想改良京剧,只是在机关布景、真牛真羊上下工夫,京剧永远也不会进步!”
我那时听不懂舅父的话,也不相信舅父的话。年事渐长,我才悟出京剧若想改良,仅在形式上下工夫,还是不能促进京剧的蓬勃发展,必须从内容的充实与革新入手,才是根本之道。怎样充实、革新内容呢?那么该邀请优秀的作家,参加编写京剧工作我常在想,我国的京剧如今尚停在“移风易俗”的阶段,还不能使它发挥宣传教育的积极作用。这应当是文艺共同努力的目标。我想起1836年4月19日,果戈里的剧本《钦差大臣》在彼得堡“亚历山大戏院”上演时,开始笑声不断,越演越严肃、宁静、等到戏终人散时,很多俄国大臣、显要认为戏是捏造的,“过去和现在都没有这种事”,后来,这出戏的台词变成了讽刺诗,对讽刺的对象进行鞭挞……什么时候,我国的戏剧也能有这种影响人心士气的力量呢?
(《腹有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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