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论出处:

2009年11月20日,莫言在北大作了“语言与历史”的演讲。他表示,北京师范大学张清华教授评价他的《红高粱家族》对“新历史主义小说”具有开拓性的意义,这个类型的小说还有《丰乳肥臀》《檀香刑》《酒国》。“我写这些历史小说的时候,是从民间的视角来出发,从情感方面来出发,然后用情感代替政治和经济,用民间来补充官方或者否定官方(历史)。”

来自民间的“野史稗官”虽不可与正史同日而语,但其中的风土人情确实对正史是有效的补充。

因此,“用民间来补充官方(历史)”,如果这些史料真的来自于民间,这句话没问题。

“用民间”“否定官方(历史)”?问题就严重了:难道官方历史是假的?“民间视角”的历史是真的?莫言的“新历史主义小说”是历史吗?

要搞清这些问题,要先搞清楚什么是“新历史主义”小说。

1999年莫言为被封禁的《丰乳肥臀》做解禁的准备,在“修订本后记”里回忆说,1996年,《丰乳肥臀》出版与得奖后,遭到来自老作家、老红军文革式的批判和人身攻击。当时的境况,可用“甚嚣尘上”来形容。但没过多久,一些大学教授撰文力挺莫言。当时还是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青年评论家”张清华教授就是其中之一。

莫言小说的历史叙事(莫言悖论之四新历史主义小说)(1)

其中,张清华在《钟山》上发表的《十年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回顾》一文,认为:

“莫言的《红高粱家族》既是'新历史主义'小说滥觞的直接引发点,又是'新历史主义小说'的一部分。”

《丰乳肥臀》是“新历史主义小说”的扛鼎之作。

也就是说,莫言是新历史小说这一文学流派的发起人、代表人和集大成者。

那么,什么是“新历史主义小说”呢?

2005年(同年调入北师大)2月,张清华再次撰文《莫言与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称八年来,对《丰乳肥臀》读了三遍,每次都有新的认识。对“新历史主义小说”的概念也做了以下界定:

莫言小说的历史叙事(莫言悖论之四新历史主义小说)(2)

具有“新历史主义倾向的小说的特点首先表现在对正统历史的改写上,概括为三个方面:

一是人类学视野对社会学历史观的彻底取代,将一切历史场景还原为人类的生存斗争,性爱、生殖、死亡、战争、妒忌、仇杀、神秘主义、甚至异化……这些生存的原型母题,瓦解了以往正统的道德意义上的二元对立的历史价值判断

这里包含了许多“专业术语”,说白了,“人类学视野”,就是关注人类的生物体本身,人类社会的历史无所谓阶级,无所谓道德,而是生命体的本能。

比如说,《红高粱家族》土匪余占鳌为什么会抗战,并不是因为国家兴亡,民族大义,而是他心爱的“恋儿”被日本兵奸杀而激起的男人的冲动。其中的小人物王文义因为三个儿子被鬼子杀死,痛彻心扉的老婆逼着他来到了余占鳌的队伍。

其次,历史的主体实现了“降解”,原来的“中心”与“边缘”实现了一个位置的互换:“江小脚”率领的抗日正规部队“胶高大队”被挤到了边缘配角的位置,而红高粱地里一半是土匪、一半是英雄的酒徒余占鳌却成了真正的主角。

江小脚不仅被边缘化,而且人性卑劣,要与余占鳌联合抗日遭拒,在余占鳌为戴凤莲出大殡的路上伏击了出殡的队伍。

莫言小说的历史叙事(莫言悖论之四新历史主义小说)(3)

江小脚的队伍还偷了余占鳌的狗皮,穿在了身上,形象猥琐:心情鬼怪妖魔,走路如狗行;江小脚小脚蹀躞……

莫言小说的历史叙事(莫言悖论之四新历史主义小说)(4)

难道这就是真实的历史?如果日本人给每个中国人一块糖,是不是本能地认为日本人是好人,这还有抗日战争吗?

三是民间历史空间的拓展,它用民间化的历史场景、“野史化”的家族叙事,实现了对现代中国历史的原有的权威叙事规则的一个“颠覆”。

莫言小说的历史叙事(莫言悖论之四新历史主义小说)(5)

张清华说,莫言“在历史被淹没的边缘地带、在红高粱大地中找到了被遮蔽的民间历史,这也是对历史本源的一个匡复的努力。”

问题在于是“找到了”还是“想象虚构的”?这有着本质的区别。

司马迁为写《史记》作准备,二十岁开始进行了十六年的壮游,所到之处都是历史风云席卷过的地方,司马迁像个探宝者“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

而莫言在构筑的“文学的故乡”高密东北乡里,展开的是想象、虚构的绝技,怎么是“找到了被遮蔽的民间历史”呢?

有了张清华的“理论基础”,莫言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就底气十足,信心满满。2009年11月20日,在北大的演讲中。他表示欣然接受北京师范大学张清华教授评价他的《红高粱家》对“新历史主义小说”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并畅谈创作“新历史主义小说”的初衷:

首先,认为革命历史小说思想性与艺术性的高度上的局限(与新历史主义小说有差距)

莫言小说的历史叙事(莫言悖论之四新历史主义小说)(6)

其次,莫言这代作家从80年代开始接受西方文学的影响,接受西方思想观念的影响。

莫言小说的历史叙事(莫言悖论之四新历史主义小说)(7)

他们不但抛弃了革命历史小说的创作手法,也“突破”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

2012年10月12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在高密举行记者见面会。他这样对记者说:

今天再看,确实有巨大的局限,过分强调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过分强调文学的阶级性而忽略了文学的人性。

我们这一代的作家,在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的时候,就认识到了这个局限,我们所有的创作都是在突破这个局限。

第三,认为前辈作家只能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革命军队的立场上来写作,是片面的,不真实的。

莫言小说的历史叙事(莫言悖论之四新历史主义小说)(8)

他主张:作家应该要站在一个超阶级立场上,处理他的题材,处理他的人物。

但是有没有“超阶级”的立场吗?正如鲁迅先生所说:

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

而从莫言的创作实践中,他并没有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他只是不站在应该站的立场而已。

四、小说家笔下的历史是情感的历史,经济、政治的斗争应服从情感方面的斗争。

莫言小说的历史叙事(莫言悖论之四新历史主义小说)(9)

莫言所谓的情感,就是张清华所说的“人类学视野”,毕光明则解读为“原欲”。琼洲大学中文系主任毕光明1998年在《中国文化研究》发表了《偏离与追逐:中国大陆的新时期纯文学》一文。

莫言小说的历史叙事(莫言悖论之四新历史主义小说)(10)

由此,我们厘清了“新历史主义小说”的本质:“一切历史都是欲望的历史”,漠视阶级斗争,认为推动历史发展变迁的是“人的欲望”,因而聚焦“人性”剖析。

这为《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中的各种变态的性描写找到了注解。

文明时代已远离野蛮时代几千年,而以莫言为代表的“新历史主义小说”作家却重新窥视与现代文明相抵触的,本能的冲动——原欲,岂不谬哉?

再回头品读文章开头摘录的莫言的这段话:

我写这些历史小说的时候,还是从民间的视角来出发,从情感方面来出发,然后用情感代替政治和经济,用民间来补充官方或者否定官方(历史)。

不得不说,其志不在小。然而莫言在1999年撰写的《〈丰乳肥臀〉修订本后记》中这样定义过小说中的历史事件:

“小说家并不负责再现历史也不可能再现历史,所谓的历史事件只不过是小说家把历史寓言化和预言化的材料。历史学家是根据历史事件来思想,小说家是用思想来选择和改造历史事件,如果没有这样的历史事件,他就会虚构出这样的历史事件。(但《丰乳肥臀》中遭受攻击最多的某些历史事件不幸又是真实的,这是我的不彻底之处)所以,把小说中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进行比较的批评,是类似于堂吉诃德对着风车作战的行为。”

这套“理论”在几年后的2003年3月,莫言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推介英文版的《丰乳肥臀》时也说过,说明这套“理论”确实是已定型。

问题是,一方面说“小说家是用思想来选择和改造历史事件,如果没有这样的历史事件,他就会虚构出这样的历史事件。”

一方面又说,要用这种“历史”来补充官方或者否定官方(历史)。

当人们质疑这种“历史”的真实性时,又在窃笑质疑的人是傻子。

这不是悖论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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