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46期，原文标题《揭开践祚大尝祭的神秘面纱》，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11月22日，日本将举行天皇正式即位标志性祭祀——践祚大尝祭。而这传承日本最古老的神道仪式深处，浸染着中国古代文化的缤纷色彩。
文/刘晓峰
9月27日，日本南丹，人们收割“大尝祭”用的水稻（视觉中国供图）
践祚大尝祭是古代日本天皇即位三个重要仪式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古代老天皇一死，立即就举行的是践祚仪式。这是为尽早确定国君名分，防止权力移交出现意外变化。经过准备后举行的是展示君臣关系的即位仪式。即位仪式朝仪盛大，目的是宣示君臣之间从属关系。最后一个，也是最特殊的，就是赋予天皇神性的践祚大尝祭。
古代日本天皇对日本统治的正统性，来自于他是天照大神的后裔。古代日本神话中遵照天照大神的指令，天孙带着稻种降临人间入主的苇原中国，就是今天的日本。因为他们是神的子孙，古代日本皇族自认血脉高贵。早在西周时期，中国就确认了同姓不婚的原则，因为同姓婚配会造成后代畸形或家族人口不藩。但为了保证自己血脉高贵，古代日本皇族最理想的婚姻却是同父异母兄妹之间婚配。因为这样出生的孩子，其神圣血脉才最纯正。在这个神话体系中，天皇不是一般的人，是活着的神即现人神。有人认为，这种神化天皇起自天武天皇，有人认为可能更早。即便从天武天皇算起，这种天皇为现人神的观念在日本也有千数百年的历史。
然而再纯正的血脉，只要是肉体生命就注定有生有死。哪怕贵为现人神的天皇，一样不能例外。而一旦号称现人神的天皇去世，新一代天皇即位后，他如何继承现人神的神性就成了问题。大尝祭，就是一个让新天皇获得神性的祭祀活动。正因如此，古代日本律令书籍中说这一祭祀仪式不仅在“祭祀之中，此祭犹重”，并且“殊为人主，不及群庶”。大尝祭的原型，今天普遍认为是日本的新尝祭——一年耕种水稻收获后，以新稻奉献给神表谢，所以是每年都举办一次的仪式。但践祚大尝祭作为天皇治世最大的盛仪，一代天皇只能举行一次。没有经历这一仪式的天皇，甚至被看成是不完整的“半帝”。即便战后日本昭和天皇发布了否定天皇为“现人神”的《人间宣言》，大尝祭也仍旧是天皇即位后任内举行的最盛大仪式。
整个践祚大尝祭是连续举行五天的大型祭祀仪式，主要由寅日的镇魂祭、卯日到辰日的大尝仪式与辰日悠纪节会、巳日的主基节会、午日的丰明节会等组成。在日本古代仪礼专书如《仪式》（871年）、《延喜式》（927年）、《江家次第》（1111年）等书中，都保存了大尝祭仪式的详细记录。这个盛大仪式，总体上可以划分为准备期的镇魂祭、主体的大尝仪式与仪式后的一系列庆祝性节会等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镇魂祭。在大尝仪式的前一天（寅日）举行。所谓镇魂祭，是生者活气渐衰，魂离身行，故以咒术留魂并促之复盛。新天皇面对可能魂离身行的现状，预先采用咒术招魂、镇魂并强魂。镇魂祭的仪式在皇宫南门举办，整套仪式有许多非常繁复的细节，还涉及有神魂、高御神、生魂、足魂等镇魂八神等。但其中最主要的仪式环节，是神官一边念动咒文一边用力晃动手中的盒子。有记载说，盒子里是天皇穿过的衣服。更有参加过镇魂祭者秘记，衣服中还裹有一段天皇出生时的脐带。日本人古老的灵魂观认为人的灵魂在肚子中，这一观念和日本武士剖腹自杀的传统是一脉相承的。新天皇的魂魄通过镇魂祭变得强大而结实。
大尝祭仪式的第二部分是最为核心的部分。举行这一仪式的空间，是用黑木（带皮的圆木）专门建造的大尝宫。大尝宫由东殿悠纪殿和西殿主基殿两殿组成，东西两殿之北设有廻立殿。廻立殿通往悠纪殿和主基殿敷设有回廊。殿中分别设有神座、御衾、坂枕。新天皇的大尝祭秘仪即于卯日深夜到辰日早晨举行于这一空间。
一个公司职员辛苦一天，回到家里洗个澡，吃点饭，睡一觉，这是恢复体力最好的程序。令人意外的是大尝祭的核心内容，就由这洗、睡、吃三个部分构成。不同的是，大尝祭是在特殊时空中举行的特殊祭祀仪式，而程序是洗、睡、吃，并且都被赋予了丰富的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
首先，新天皇卯日戌刻（晚九点）进入廻立殿后要举行神浴仪式。根据典籍记载，神浴要着天羽衣。据说平成天皇举行大尝祭时，有好奇的人从远处用高倍望远镜偷窥到了这一秘仪的细节，因为在日本着天羽衣的多是女性，于是世间传言大尝祭中天皇打扮成了女人。于是有学者站出来说，天皇为我们日本不惜变成女身，我们还这样议论他，太不应该了。笔者认为“天羽衣神浴”仪式，可能来源于古代中国的太阳神信仰。中国古人认为太阳从天上飞行后会落于汤谷。在那里经历羲和给太阳的神浴获得新生。这一神话传说，应当就是“天羽衣神浴”仪式利用的文化资源。
《竹取物语》是日本古代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故事中出生于竹子中的辉夜姬，迟迟不肯穿上神使来迎时带来的天羽衣。因为她知道穿上天羽衣一切就都改变了，不仅形式上变身，也会带来心意的变化。人世间经历的一切都会被遗忘。与此相似，在践祚大尝祭中，天皇穿上女装天羽衣的瞬间，从仪式意义上，天皇已经进入了一个超脱凡俗的神圣境界。穿天羽衣入浴后的天皇已经不再是普通人，而是具有了神圣品质。经过天羽衣神浴从廻立殿走出来的天皇，在他从廻立殿走向悠纪殿的道路上都被铺上白布。在天皇走过时，白布上还会随着天皇的步伐铺下叶薦（菰草席）。一旦天皇双脚走过，这些用过的叶薦会被马上卷起，并在仪式结束后与大尝宫的其他物品一起烧掉。
睡的环节比较复杂，也是大尝祭中至今真相完全没有公开的秘仪部分。在大尝祭中这个环节被称为“神床覆衾”，被众多日本神道研究者视作践祚大尝祭中最核心的环节。这个环节许多地方都存在争议。比如大尝祭中是否存在神婚的部分，即天皇与身边才女是否有阴阳交合之事，许多学者就有不同的观点。
我们知道在悠纪殿和主基殿中都设有神座、御衾、坂枕，知道这些是为“神床覆衾”所设置。这些寝具的存在，让人们对“神床覆衾”产生诸多联想。其中折口信夫“天皇灵传递说”是迄今为止对“神床覆衾”仪式环节最有想象力的分析。他猜想“神床覆衾”仪式存在以衾被卷着新天皇的操作细节，并认为这是对日本天孙降临神话中琼琼杵尊被衾被卷着降临人世间的模拟。“天皇灵”是折口信夫学说的核心观念。他认为天皇的神圣在于他的内部被植入“天皇灵”。当新天皇接受到“天皇灵”，他才真的完全成为天皇。但是我觉得更比较可信的解释是白川静先生。白川静通过对中国古代《周书·顾命》的解读，认为中国古代王的即位采用的就是“授灵继体”的仪式。他特别重视《周书·顾命》中出现的“兹既受命，还出缀衣于庭”这一细节。他不同意过去将缀衣解释为小敛大敛之衣或帷幄、帷帐，而认为“出缀衣于庭”的次日周成王去世，所以他的王灵应当已经存于衣中。后面将此衣与黼扆共同陈设而出，正是因为衣上有王灵的信息，目的正在王灵的承继。这种认为人使用过或触摸过的东西上会留下他的信息的观念，与弗雷泽《金枝》中所阐释的“触染律”是一样的道理。日本古代大尝祭的“神床覆衾”与此是同等性质的。
最后是吃的环节。这个被称为“薦享”的环节其实是与神共食，是大尝祭仪式中重要的三个环节之一。《宫主秘事口传》记载：“大尝会者，神膳之供进之第一之大事也。秘事也。”在大尝祭仪式中，卯日在悠纪殿经过天羽衣神浴仪式后、辰日在主基殿经过天羽衣神浴仪式后，天皇都要与神共食。按照古代记录，这两度进食仪式，都要为天皇和冥冥之中的神灵准备好三副筷子。
这个环节被称为“第一之大事”并非偶然，因为整个大尝祭的仪式中，使用当年的新米，这一条一直是一条红线。《贞观仪式》中有关规定中，决定大尝祭举行时间最主要的，是天皇七月以前继位还是七月以后。七月以前安排在当年的十一月，七月以后则安排在第二年十一月。之所以如此规定，原因在于六月与七月之间所存在的界线，一月至六月前半年为阳，七月至十二月后半年为阴。七月以前继位，稻米获得阳气尚盛的太阳照射，所产足可为祭祀所用。七月以后继位，当年太阳的阳气已衰，所产之稻米，已不足为祭祀所用。确立了大尝祭举行的年份，接下来是决定使用何处的稻米。要用龟卜法定下悠纪国和主基国，占卜决定使用哪两块土地悠纪田和主基田。这两块田从水稻栽秧到收获，都得到特别的照顾。养育好的祭祀用新稻，到了收获季节，还有专门卜定拔穗使收稻归京，用以奉神并制作祭品。
薦享之所以成为大尝仪式核心的环节，仪式中必须使用阳气充足的稻米并举行与神共食的仪式，与古代日本的谷灵信仰密切相关。眞弓常忠《神道祭祀》中认为，天皇之祖神天照大神就是以稻魂为体来更新自己神威的。
以上天羽衣神浴、神床覆衾、薦享三个环节，构成了大尝祭核心仪式的主体。但大尝祭最令人难以理解的特殊地方，是由这三个环节结构而成的大尝仪式在卯日午后九时以后到辰日早晨三点之前，先后举行两次。这种重复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问题的关键是仪式举行的时间。虽然这三个环节先后举行两次，但在卯日九时和辰日三时之间，正是一天阴阳转换的子时。子时前悠纪国的仪式与子时后主基国的同一仪式，围绕子时对称地排列开来，展示的正是对于太阳升与落正常循环的追求。
怀特海在《数学导论》中指出过，整个大自然的生命，都取决于周期性事件的存在。循环，特别是对周期性循环的把握，在人类认识发展上是有重要意义的。因为我们大自然的整个生命都取决于循环的存在。地球按照自己的轴心自转带来日夜交替，地球环绕太阳公转形成四季的寒来暑往。大尝祭仪式中，本质上包含了新老太阳交替循环、神魂从老天皇循环于新天皇处、谷灵在大自然四季中这三种循环。而最为根本的就是新老太阳间的转换。整个大尝祭就是以表现太阳新旧转换为核心，是太阳死亡与复活的模拟仪式。就月份而言，十一月仲冬月本是冬至月，而冬至是一年之中太阳变化最为重要的节点。今天我们用南回归线和北回归线做出科学解释的冬至，在古代人看来却是充满神秘力量的重大事件，它意味着一个老太阳的死去和一个新太阳的诞生，意味着新旧转换的契机。在悠纪殿和主基殿以空间形式展开的，正是时间流动中太阳的升起降落、是由死而生的转化与复活。
大尝祭的第三部分是盛大的纪念节会，包括辰日节会、巳日节会和午日的丰明节会。宴会过程中穿插着皇太子、亲王、大臣等的跪拜仪式，国栖的笛子、语部的祝词、悠纪（或主基）国的国风、隼人的风俗歌舞等内容，都是以表现臣服为核心的。
有趣的是庆祝节会中国栖与隼人登场的环节。国栖与隼人是先后臣服于天皇的两个部族，也是大尝祭中很特殊的参与者。国栖出自吉野山中，“其土自京东南之”，从方位上说是东南方向，这与出自西南的隼人形成空间上的对置关系。在大尝祭中，国栖永远是最初登场，他们衣青吹笛，隼人歌舞永远是最后登场，他们衣白木棉而效犬吠。一千数百年传承日本最古老的神道仪式深处，这样浸染着中国古代文化的缤纷色彩，思想起来令人有无尽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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