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莫言这一年成了诺贝尔奖得主,他的人和书迅速成为国人的焦点。自此以后,莫言成为炙手可热的大名人,无数的采访,无数的活动,无数的新闻……处于舆论中心的作家本人,其实是缄默的。而作为莫言的读者,我期待的是他不要因为这个奖就停止创作,毕竟有很多作家获奖后就再也没有写出好的作品来。8年过去了,一直没有看到他的小说作品出来,要知道他当年能够在几十天内就写完一部长篇,如此惊人的创作力难道消失了么?此时,《晚熟的人》出版了。
《晚熟的人》里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角色——“莫言”。 是的,作者本人作为一个角色游走于文本中。这本书假定读者都知道莫言是一个诺贝尔奖得主,他像是一个石子一般,投入到湖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涟漪。莫言自己也说:“因为2012年诺奖这个事件,我作家的身份添加了一重更加复杂的色彩。在当今一个商业社会里,在当今这样一个网络信息社会里,这样一种身份的人回到故乡他所遇到的人、遇到的事,又比过去要丰富得多了。”
小说的本质当然是虚构的,虚构的人,虚构的事。可是小说家虚构的过程,是需要攫取现实世界的材料的。现实中的各种事件,自身生命中的体验,听来的,看到的,经历过的,都一一在小说家的脑中产生化学反应,形成文字。很多时候,我们看不出来小说的现实痕迹,因为小说家已经消化过了,他重新打翻重组,顺应小说的书写逻辑变成全新的样貌。而有些则是直接摹写现实世界,把真实的人和事情置放在虚构的文本之中,亦真亦幻,颇有意思。
具体到这本书,莫言本人一方面是当事人,与小说中的人物互动;一方面又是个观察者,兴致勃勃地旁观着一些因为自己而产生变化的人与事。这样的写法,让整本书虚实相生、真假莫辨。这对于读者来说,可能会产生些许困惑,可同时也添加了不少阅读的乐趣。莫言不仅旁观别人,也会反观自己,他在文中自嘲、自黑的时候不少,行文之间多了好些幽默风趣。
那诺奖得主莫言在小说中荡起了哪些涟漪呢?比如同名小说《晚熟的人》,莫言的邻居蒋二,在莫言获奖后抓住了商机,在莫言旧居旁边盖起了5间大房,卖跟莫言有关的周边,由“傍名人”生发出了各种生意,其钻营的能力叫人叹为观止;又比如《红唇绿嘴》,那个外号叫“高参”的乡村妇女覃桂英,一个在网络世界混得风生水起的“意见领袖”,知道怎么制造各种事端从中牟利,甚至想利用莫言的身份来制造新一波的营销事件;再比如《诗人金希普》《表弟宁赛叶》《贼指花》,四处招摇撞骗的金希普,认为自己怀才不遇、忿忿不平的表弟宁赛叶,纠缠在名利场和情网中的各色文人,都因为莫言的在场有了各色表演……
文坛百象、乡村政治、环境污染、网络红人……各种光怪陆离的现实场景在这本小说出现。莫言努力去写一个正在现实发生中的中国故事,这些人就在我们中间呼吸着、生存着,所以读来分外亲切,也不觉得隔阂。这是本书难能可贵之处。莫言曾在诺奖颁奖典礼上发表演讲《讲故事的人》,其中有一段这样说:“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人来写。……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而这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
在这本书里,他也确实是如此去实践的。《晚熟的人》里的蒋二、《红唇绿嘴》里的覃桂英、《地主的眼神》里的孙敬贤……这些人都是非常多面性的,我们时常会觉得很难对这些人物下一个简单的定义,有时感觉他们让人厌恶,有时又觉得他们很是可怜,有时又会产生深深的敬佩之情……读的时候,种种情绪翻涌,而这也是莫言小说的魅力所在,因为它们正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
本书中,还有另外一脉以孩子为视角来写的小说,比如《左镰》《火把与口哨》。莫言每当以孩子为主角去写的小说,往往都很动人。孩子没有成人的拘束感,他们不经世事的眼睛里所看到的种种,往往在成人看来是分外残酷的。孩子的纯真与世事的沉痛,构成了叙事的张力。本书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一篇《火把与口哨》,“我”还是一个孩子,帮着三叔去城里迎娶三婶,一个非常快乐的场景作为开始,到后来三叔矿难去世,连尸体都找不到,三婶含辛茹苦地抚养孩子,结果儿子被狼吃了,女儿因为家人误会喝药自杀……如此凄惨的人生,压在三婶身上。小说的高潮部分,是“我”陪着三婶去山里的狼窝杀掉狼群,复仇完毕后,三婶决然地死去。
萦绕在小说里那美妙的口哨声,三叔吹过,三婶在三叔的坟前也吹过,“三婶吹出的哨声,起初无节无奏,听来仿佛是北风吹进空瓶发出的呼啸,又如冷风掠过电线时的叫嚣,也似深秋的虫子悲凉的哀鸣,但接下来便无比的婉转与抒情,让人产生花前月下之联想……”读完后,口哨仿佛也在我的耳边萦绕。读好的作品,经常像是有一股充沛的气充盈其中,读者像是鹅毛一般,被那股气吹拂着往前走。读完后,鹅毛缓慢落地,不禁惆怅良久。《火把与口哨》,就是这种感觉。小说写得饱满、充实,人物栩栩如生,场景也动人,结构上也安排得非常好。我认为是莫言近年来的佳作。
最后,要提到这本小说的语言风格。熟悉莫言作品的读者,很习惯他汪洋恣肆的写法,词语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读来让人心醉神迷。但到了这本小说集中,莫言不再如此,反倒是收着写,简单的叙事语句,素白的描写段落,线条式的人物勾勒,呈现出不同以往的精炼风格。这个变化饶有意思,不知道在未来的创作中,还会有什么样的新探索。作为莫言的忠实读者,我拭目以待。(邓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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