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剧场,活色生香。
清流一曲,源远流长。
青云直上,曲故情长。
十年一鉴,陕派飞扬。
「青楼」故事
青曲社
制造欢乐的相声江湖
木闻 原创
“青楼”,就是青曲社。
这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自己说的。
穿过西安碑林,明城墙文昌门里的柏树林,很容易就能找到它。
青曲社班主苗阜在爆红之后说过,成立青曲社,没想着大红大紫,也没想以后怎么着,就想有个地方说相声。
正像演员郭达的最初印象,单从长相上去揣测,很有可能就错过了苗阜。苗阜的身板看起来挺单薄,可一上舞台就换了个人。聚光灯下,说学逗唱,眉飞色舞。上到台上,就不想下来了。
苗阜喜欢舞台。伙伴们老说他“恨台”。他嘿嘿一乐,恨就恨吧,反正我就是为这舞台而生的。
如果不是他自己在书里写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感觉还有特别之处:舞台上,我制造快乐并快乐着,内心有欢喜,却又有丝丝哀凉,又惬意又落寞。
1
「问题少年」
苗阜祖籍河南,生在陕西铜川,长在铜川。铜川产煤,当年只有两条马路,一马路和二马路,道旁的树上全是厚厚的黑煤粉。苗阜从小以为树叶就该是黑色的。
小时候的他,不爱说话。转了几所学校插班,都是不认识的同学。没了玩伴,写完作业,只能听广播看看电视。那时,收音机叫黑匣子,黑白电视机只有俩频道。小学二年级的一天,他从黑匣子里听了一段相声,是个老节目《反正话》。苗阜觉得挺有趣,听了一遍居然就记住了。
这是苗阜与相声的第一面。他七岁。
苗阜六岁在深圳
这时,他认识了后来的搭档,喵汪组合的王声。王声和苗阜是同乡,又同年。所以后来苗阜总说,一九八二年,铜川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苗阜出生了,二是王声出生了。
不同的是,王声出名比他早。同为矿务局子弟学校的小学生,七岁的王声已经获得了陕西省首届少儿曲艺大赛的金奖。
苗阜继续跟着电视机学相声。他是借读生,人又腼腆,调皮的小伙伴们把他当女孩看,起了个外号“苗大妮儿”。
转眼上了初中,依旧腼腆的苗阜给女同桌送了一张磕磕巴巴写就的英文贺卡,结果被一帮少年在放学路上堵着揍。回想起来,那不过是情窦初开懵懵懂懂的时候。但在当时,“跟吃饭似的,中午一顿打,下午一顿打”,“得亏当时没有晚自习,要不然还有一顿‘夜宵’。”
校园暴力持续了一个月。有一回,正在挨打,那个女同桌哭着跑来劝架。那一刻,苗阜内心的自尊被激发,一个男孩要靠女生保护,太憋屈了。从小不爱说话,终于在那一刻爆发:我要报仇!早晚要报仇!
苗阜开始结交各路朋友,出入台球厅、录像厅、旱冰场,把父亲的香烟偷出来给新朋友抽,红塔山,阿诗玛,红山茶。很快,身边聚集了很多江湖朋友。他跟伙伴们一起看古惑仔,想象着自己叱咤风云,梦中变成一个江湖大佬。大家都愿意聚在他身边,嗯,认识苗阜,就有好烟抽。
没有人再敢欺负他。可伴随而来的是学业的懈怠。父母为此熬煎,百般劝诫,毫无效果。苗阜不以为然。叛逆的情绪在膨胀,他认为这才是成功了。三年初中,混沌而过。
好在母亲的一次谈话使他幡然醒悟。母亲说,人生的出路,都是自己走的,我们不给你过多规划,只希望你过得平安。
苗阜中学时期
苗阜开始发奋。他当了班长——初中混社会的好处,是锻炼了他的组织能力。可惜学习成绩一时上不去,一直徘徊在前三名,倒数的。
十六岁那年,苗阜考上宝鸡铁路运输学校。宝鸡和铜川一样,河南人也多。一时离家的苗阜,自在逍遥。封闭的校园生活半军事化管理,苗阜喜欢上了音乐,搞了个电声乐队,每天都唱Beyond的《海阔天空》,两眼含泪,多愁善感。
2
铁路工人
苗阜上铁路运输学校的专业,叫“接触网”。通俗地说,就是“高速电力铁路上的那根电线”。开学第一天,老师说,你们今后就要跟高压打交道了。
苗阜以前听过的高压,就是高压锅,父亲老拿它给他炖鸡。老师说,炖什么鸡,高压不是高压锅,是二十七点五千伏的电压。
苗阜吓坏了,这么高的电压,我一个肉身,怎么去修理呢。
二〇〇一年,苗阜毕业,被分配到位于陕西富平县的梅家坪电力工区。他成了个铁路工人。
梅家坪在群山之间,周围是石渣厂、焦炭化工厂。苗阜看着大山,天怎么这么蓝,这辈子得在这儿奋斗了。
他在梅家坪待了八年。
铁路工人苗阜
刚去的时候,工区的水、电在一块,很快分出去一部分人员,到了第三年,只剩下十来个人。一下班,在当地成家的同事都走了,工区晚上只有几个人。电视没有台,手机没信号,一阵儿一阵儿的,得举着跑到山头上去。
苗阜凌晨五点就起来了,清扫了院子,看书。他从小就爱看书,什么书都看,传统文化、古典小说、相声剧本,还有老曲艺家的传记。大量阅读丰富了内心,也使他向往着山外的世界。
毕业那年,苗阜参加过一场演出,是央视心连心艺术团慰问铁路局。当然了,那时,他是台下的观众。工会主席认识苗阜,说,听说你在学校喜欢文艺,趁着实习期,来工会帮帮忙。苗阜当然乐意。
当时西安铁路局正在筹办艺术节,苗阜趁机给主席提出想搞个乐队,买些乐器设备。工会主席看了看他开列的器材单子,给了一张空白支票,说,没填数字,是怕预算不够,根据实际需要,你自己填。
这真是莫大的信任。苗阜又惊又喜。他和一帮同事鼓捣出一个乐队,又在工会主席看排练时,适时请求道,我个人喜好说相声、演小品,能不能再排个节目。主席说,那很好嘛,不过得是原创。苗阜第一次动手写起了作品。
二〇〇一年七月四日,苗阜登上了舞台。那一天,一场晚会他演了三个节目,两个小品、一首歌。从此,“苗半台”成了他的新外号。这个日子,苗阜以为是自己的吉日,后来青曲社开张,他也定的是这天。
铁路职工苗阜参加陕西省职工主题演讲比赛
世事福祸相依。艺术节晚会,苗阜的乐队一举成名,评委一致选择乐队参加颁奖演出,再演一次。
没想到,演砸了。
当大幕拉开,掌声响起,音响出状况了。只有苗阜的键盘出声,别的都不响了。大幕只好再合上。三次拉开,三次又合上,问题依旧。外请的吉他手爆发了,把吉他扔向了观众席。
这一下,苗阜算是彻底告别了铁路局的舞台。
可他不甘心。自从那天踏上舞台,苗阜就认定自己不能离开这方天地了。乐队搞不成了,还可以说相声啊。
3
电线杆上的相声梦
苗阜的父亲是厨师,人挺严肃的,不希望他去说相声。母亲也反对他搞文艺,最大的期望,是他在铁路上当个工长。
按说铁路的工作和相声毫不搭界,可相声梦一直在苗阜心底蠢蠢欲动。只要听说铁路局有文艺活动,他就请假打车赶去搬道具,天天在领导眼前晃。有一次,铁路局工会参与在西安一个大剧院的演出,有北京来的相声演员。苗阜激动得自告奋勇当剧务,负责拉幕,还台上台下到处忙活。工会负责文艺的一个领导觉得这孩子“特伶俐,有眼色”,也挺辛苦,就从自己劳务费里抽了一张五十元给他。
这是苗阜人生中第一笔演出费,也算是他在相声舞台上得到的第一次认可,尽管只是拉拉大幕。不知不觉,小时候埋下的那颗种子暗暗发了芽。
二〇〇六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苗阜到陕西电视台参加一档节目《捧逗先锋》。一个白白净净戴眼镜的瘦小伙进来了。两人说着说着,说到一块了:都来自铜川,同一个小学。苗阜一拍大腿,你是王声!王声也指着他,你是苗阜!
就这么着,苗阜王声搭档说起了相声。
那时候,苗阜还是铁路局的电工,经常爬电线杆呢。有年冬天,他正在野外线杆上检修电路,王声来电话了,俩人聊着聊着,突然聊到不错的相声包袱。苗阜激动的,几下忙完了手里的活儿,急着要回西安和搭档“对活儿”。那天大雪纷飞,电线杆上都是冰溜子,苗阜手冻得裂口子。他下了班,脸都没洗净,坐着车就往西安奔。王声一见,好家伙,你咋成这样了!
当时苗阜在临潼住,每天上下班乘坐班车,一路听着大家说各种各样好玩的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把好玩的句子都记到本上,积累着后来创作的素材,也积累着梦想。
二〇〇七年,青曲社成立。电线杆上的梦想实现了。
这话说起来简单轻松,个中滋味,酸甜苦辣,苗阜和他的小伙伴们甘苦自知,怕是不能像青曲社门联上说的那样,“一笑了之”。
苗阜是个吃过苦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十六岁之前都没睡过床,一直睡沙发。踏踏实实躺在床上,是到宝鸡上学住了宿舍。
苗阜现在红了,是当红艺人,成了公众人物。可他心里清楚,苗阜你只是一个认真追梦认真生活的人。他朝着一个个梦想一步步走。实现一个,再往下一个梦想,紧走几步。
青曲社一度在粉巷,别人的茶楼里说相声。后来在柏树林,有了自己的茶楼。这里地理位置绝佳,南临文昌门,北望端履门,东边是下马陵董仲舒墓,对面名刹卧龙寺,背靠着博大的碑林。
青曲社在西安声名鹊起。开始,一周演两天。慢慢地,三天,五天,天天都演。又在尚勤路开了间剧场。
苗阜并不满足这些,他还想折腾点大的。比如在铁路工人文化宫演场相声,感谢铁路局组织的培养。他实现了。他又想在易俗社演一场,纪念陕派相声一代宗师张玉堂先生。这是场大规模的演出,又是在百年易俗社,他心里没底。
演出前晚,正在排练的一刻,苗阜感觉不好,一下昏倒了。连续多天的工作,终于累垮了他。躺在病床上,他心急如焚。这可咋整!一开始,还担心票房,现在票都卖得差不多了,不能演出?怎么交待!
打了一晚上药水。凌晨时分,苗阜迷糊着了。只听手机响了,是王声打来的。
苗阜以为他是来安慰他的,可他发现想多了。王声问了一句:晚上能演吗?
苗阜咬咬牙,能!
王声就把电话挂了。
当天晚上,观众很热情,演出很成功。苗阜在台上,使出浑身解数。到了后台,衣服都被汗浸透了。一半是紧张,一半是体虚。
但这个晚上,他有两大收获,一是演出了作品《歪批山海经》,也就是后来火遍全国的《满腹经纶》。另一个是,青曲社粉丝团体成立,叫响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青丝。
4
进京「赶考」
自从入了相声行,苗阜就梦想着在北京说一场相声。
相声起源于北京、发展于天津,对于相声演员来说,能到京津舞台上表演相声,是荣誉,也是考验。
有人说,这是痴人说梦。苗阜不信。老话不是说了么,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往往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梦想,有时候,就像推窗见景,瞬间眼前成真。
想好事,好事就来了。在易俗社举办演出后不久,北京电视台发来了邀请,参加北京喜剧幽默大赛。
苗阜很兴奋,也很紧张。
这次,苗阜王声被安排最后一个出场。相声行里把这叫“攒底”,也就是压轴的。
可这是比赛,跟平时看演出大不一样。观众和评委经历了前面一个个节目的轮番轰炸,已经笑得差不多了。此时出场,挑战多多。
传说中的喵汪组合登场了。
前面那个节目得到了满堂彩,评委给出的分数相当高。苗王在后台备场,一听分数,对视一笑,一时释然。既然这已是开赛以来的最高分,再着急紧张也没用了,不如放下包袱,好好演就是了。
没想到,他们居然超越了前者,差几分就满分了。
苗阜是个有心人。之前,他特意找了摄影师,全程记录他们从准备到演出的过程。如今他常常回看,每每唏嘘不已。那是一段紧张兴奋喜悦感慨交织的美好时光。
青曲社在北京有了人气。他们在北京民族宫演出,去了好些位相声界的前辈。苗阜感谢贵人相助,也感谢粉丝的宠溺。
接着,他们又去上海演出。相声界有句老话:宁向北走一千,不向南走一砖。相声的很多包袱、笑料,由于语言和文化的差异,在南方施展似乎有点困难。
结果是,上海人的笑声掌声也很热烈。苗阜有点糊涂了,不向南走一砖,这句老话,对还是不对?
他又想起行里一句老话:北京学艺,天津练活,济南踢门槛。好像是为了验证验证,青曲社去了济南。
没有悬念。笑声依旧。
苗阜想,大受欢迎,这说明什么?说明传统文化,终究有人愿意接受。相声,不仅使人得到欢乐,还能由此感受到优秀的传统文化。
再下来的事,不是新闻了。苗阜王声参加了二〇一四年北京卫视春晚、央视元宵春晚、央视羊年春晚。从二〇一三年参加喜剧幽默大赛到登上春晚的舞台,青曲社用了两年时间。
多年积累,一夜蹿红。苗阜曾无数次梦想过这一天。他兴奋,快乐,可又忽地害怕起来。成名带来了好处和发展空间,但是“危险”也随之而来。
有记者问他,红了,现在心情如何?
苗阜说,不红是死,红,是生不如死。
陕西有句老话:人张没好事,狗狂挨砖头。张,陕西土话,就是张狂的意思。苗阜告诉自己,夹着尾巴做人吧。
他在青曲社挂出了四个字——居安思危。
5
一群人可以走得更远
多年以前,苗阜还有一丝争强好胜的心。自打一夜成名,他不这么想了。他开始念叨一句话,在青曲社开会这么说,给朋友这么说,对书里也这么写:“一个人可以走得更快,一群人可以走得更远。”
苗阜这次想做的,是十二个字:发展陕西曲艺,中兴西北相声。踏踏实实,埋头干活,团结所有能团结的力量,为了相声曲艺。苗阜说,相声好了,我们大家就都好了。
爆红的青曲社在外地巡演,每次演出,苗阜都提出带一个当地演员。有人问,青曲社这么火,怎么不带你们青曲社的演员,多露露面,出来挣钱呢。
苗阜说,可以让社里所有人露面,也可以让所有人更好地发展。他反问,我们走的每一步,身后有没有相声界的支持?哪一次演出,不是所有同仁的帮助和加盟?苗阜亮明了态度——这是为相声负责。
有人不解。
苗阜说,也许我是对的,也许我是错的。但总得先去尝试。最起码,把心摆正了。
以前的好些年,苗阜也怕别人说。后来发现了,看得惯你的人,会捧你,会说你,会批评你;看不惯你的人,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何必把时间精力都浪费在这儿呢?
忽忽十年,十年一鉴。前路还长,正道沧桑。管他前路还有多少荆棘,管他前路还有多少迷茫。苗阜说,记着,还得有青曲百年。
老
先
生
老规矩熏出来的相声「活化石」
青曲社后台里,年轻人比老先生多。多少岁算老?拿九〇后来比,六七十就很老了。现在还天天晚上演出的,张长锁、张常泰、王长柱三位老先生,都是当年在相声园子里“熏”出来的。
青曲社张常泰、王长柱先生在表演相声
1
新社会的老规矩
看上去,最“老”的张长锁先生也就五十多的样子。其实他一九四七年生人,整七十了。一头黑发,满面红光。一口京腔,字正腔圆。
青曲社鹤翔、张长锁先生
张长锁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陕派相声一代宗师张玉堂先生。从小就泡在相声园子里长大的张长锁,十二岁就进了父亲任团长的西安市实验曲艺团当学员。那时当学员,不光学相声,还得一专多能,学乐器,三弦、二胡,啥都得会。还唱河南坠子。演出也不全是相声大会,所谓“花场”,单弦、魔术,穿插“花搭”着来。
那时,曲艺团说传统相声的节目很少,主要是“说新唱今”。有时搞相声专场,说英雄人物。张长锁登台说相声是十三岁那年。“第一场《牵牛记》,演英雄小八路。”演出不全在剧场里,常常去农村,慰问水利工地,去汉中,一走几个月。
张玉堂先生那时也说新相声。五十年代,张玉堂去朝鲜战场慰问,演的是《天兰路上走一趟》。
“马三爷看了本子,说,这没办法演啊,没包袱啊。他打电话给我父亲,说你怎么演。我父亲就说,怎么进人物,怎么怎么使。马先生说,啊啊,明白了。实际上是怎么进人物。毕竟是老先生,一两句就沟通清楚了。”
马三爷就是马三立先生。张玉堂先生原来说评书,与说相声的马三立是一辈。后来,张玉堂改说相声,就比马三立低了一辈。
相声行规,儿不可拜父为师。张长锁打小学相声,后来才正式拜了连笑昆先生门下。
他弟弟张常泰也说相声,也是连笑昆先生徒弟。只不过,张常泰要比哥哥拜师早,要论起来,常泰是哥哥长锁的师兄。
青曲社张常泰先生、王长柱先生
张常泰先生的相貌不知哪点特别像哑剧演员王景愚,对,就是《吃鸡》那位——要是知道这个,那就暴露年龄了。
张常泰艺名张雅成,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出生,“是新社会的人”。天津生,天津长。七岁到了西安。九岁学快板。十二岁去兰州曲艺团,跟连笑昆先生学相声,十四岁才回西安。
连笑昆先生(中)
“那时已是新社会,拜师学艺还是老规矩。早晨起来,扫地,倒尿盆,脸一洗,把昨天师父教的说一遍。一天就教十五句,得一字不落,一个字都不能念颠倒了。那时也没有词,师父嘴给你说,口传心授,你记住喽,第二天再给唱出来。
“我小时候经常挨打。师父拿着什么拿什么打,笤帚、板凳,头上都挨过疙瘩。记忆最深的?因为买锅盔挨了打。那是六二年,没吃的,人饿得不行。师父让我买锅盔,给两块钱,一块八一块,两毛钱搭了一小块,我给吃了。饿嘛。到家,他说多少钱?我说两块。他拿手掂了掂,不对吧,没给够吧。我说,真是两块。大冬天,他把大衣一穿,走,我跟你一块去。走了半截了,我说,师父,我给吃了,人家还搭了一小块。师父当时没吭声,回来了,来来,站这站这。
“我师父有个毛病,就是腿老哆嗦。他一发脾气,腿哆嗦更厉害了。我一见他哆嗦,我就哆嗦。他说了,来,站这。你吃我不反对,甚至你把它都吃了,我都不反对。我生气你在哪?我生气你在说瞎话!我们讲究最讨厌的就是说瞎话,人家本来给够了,你把那块吃了,你说实话不得了,还说给够了。噢,我领着你去,人家当面说给够了,你说我这个脸往哪搁?!我怎么教育你的?不行!这你得记住喽!鸡毛掸子头上来三下!梆,梆,梆!
“我板凳也挨过,痰盂也挨过。冬天,下着雪,也在外头推(快板),就是敲板,一敲几个小时。(师父)他在屋里,我在屋外头,和他儿子连小林,我们不敲了,他听见没动静,出来就打。我师父连笑昆是个很严肃的人,平常不开玩笑,台上该怎么使活就怎么使活,台下不,台下严肃。”
比张长锁、张常泰小几岁的,是王长柱先生,一九五五年出生。他是张玉堂先生的大徒弟李天成的徒弟。要论起相声行的辈分,“张玉堂先生是我师爷,常泰我得叫二叔”。
青曲社王长柱先生
“我当时在三十中上学,舞蹈队的,形象不好,没演过好人,尽演了刘文彩的收租院、杨白劳里的黄世仁。十七岁那年,马季先生的相声《友谊颂》一出来,我和同学郑卫东,就是现在说陕西乱弹的郑卫东,两人在学校里说了。当时连站位都不对,量活的站逗活,逗活的站量活。可在学校反应不错。我老师有一次和我师父李天成开会,遇上了,说,我那有俩娃说相声,你给带带。我师父说,成啊,带来看看。就带我到了平安市场,一个小院子,我给老先生学了一段绕口令,就拜师了。当时我家住新城广场,每天去拉大幕。
“七四年毕业,照顾家里患病的大哥,我没上山下乡。七五年曲艺团招生,当时学相声的没几个,都说肯定有我,连着两榜都有我名字,到第三榜,没了。父亲说,你也这么大了,我没法养你了,你得自己想办法找工作,养活自己。我就去了铜川歌舞团演话剧。”
2
暂别相声
文革十年,老艺人被打倒,说不成相声,都当“运动员”了。张长锁记得,父亲张玉堂被扣上一堆“帽子”,“给老头戴的‘三反分子’、‘黑帮’,天天开会批判”。当时西安文艺界的“四小家”,曲艺团、文工队、越剧团、评剧团,好多老艺人都被关到胡家庙。张长锁那时也在曲艺团,跟着一起“沾光”。“我们老爷子,他一个好,没挨打!一手指头都没人动。”
再后来,曲艺团解散,演员们被分配到各地,干什么的都有。百货公司,卖茶叶的,卖糖的。张长锁到了药材公司。
张常泰当年没进曲艺团。他跟连笑昆先生在兰州学相声,一九六四年回了西安。按说他父亲是曲艺团团长,可“挺严格的,没把我搬进去”。
“刚回西安,国棉三厂来曲艺团,几个人学相声、快板,我给他教打板。熟了,说,你来我们厂吧。那时曲艺团学徒只拿十八块。我们厂一去就拿四十块二!我就进了三厂。六四年四月刚进去,社教了,又一年,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了!一下十几年没说相声。
“在厂里干嘛?一开始,织布车间加油工,后来保全工,啥都干过。很少上班,宣传队老找去演出,先演了三年戏,歌剧《沙家浜》,我演刘副官,又排话剧,都是样板戏。”
侯宝林先生有段相声《改行》,唱莲花落的抓鬏儿赵卖切糕,唱京戏的周信芳先生卖包子。
张常泰也改过行,他开过食堂卖饺子胡辣汤,还开过“拐的”,就是蹦蹦车。
“其实我本来想卖羊血。一大早,雇了个小伙计,骑着三轮车,买回来一大盆羊血。纺织城那会儿路不好,坑坑洼洼,一路颠回来,蹾成豆腐渣啦!给我气的,倒了倒了,改卖胡辣汤吧。
“头一天来个吃胡辣汤的,手拿四个馍,一碗辣子全给我夹完。好家伙!他喝碗胡辣汤,吃我一碗辣子,我真赔了。
“后来改卖饺子。一大早到中午没人啊,那炉子,一填二十块蜂窝煤,你想想,二十块蜂窝煤多少钱?旁边老头说,你这做生意都开玩笑呢。我说这哪是炉子,简直火车头,好家伙,一填二十块蜂窝煤,没人来,呼,完了。封火封火!不卖了!把煤一填,火一封。刚封上,来俩农民,来饺子!哎呀,来生意了,多少?三两!不卖!走!还不够我蜂窝煤钱呢。”
王长柱进了铜川歌舞团一年后,文革结束。他演了不少话剧,《枫叶红了的时候》,还有《白卷先生》。他还是演“反面人物”,比如张铁生。
王长柱(后右)与姜昆(前左)、 李文华先生(前右)
王长柱与姜昆
到了一九七八年,歌舞团解散,改秦腔团。王长柱调到陕西省广播文工团,后来进了陕西电视台,干了四十年新闻。
3
久违的舞台
重返相声舞台,已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了。忆及此时,张长锁说,就一个字,跑。全国各地跑,乌鲁木齐、哈尔滨、云南……
“以前演出都是按计划,慰问演出,售票的都少。一改革,放开了。八三年搞承包,主要针对市场,火呀。头一站,宝鸡、天水,场场满。后来到西宁,一天四场,一场票价八毛。结果副局长说,不能演了。刚端肉碗不让吃了,眼红了。
“那一趟走下来,一个人分了三千块钱,都是十块钱的票,一大捧。给裤衩缝个兜,塞满了。出门一个月,回家进屋先脱裤子。我媳妇说,你,你干嘛。我把钱掏出来,她傻眼了,这谁的钱!咱的!真是咱的?没见过这么多钱。那一穴走下来,如果到了云贵川,那就都是万元户啦。
“五几年学徒时,一个月十八块钱,伙食费十二,给到手六块钱,就这六块钱,还都拿不到手,老爷子领了。没办法,家里孩子多啊。三年学徒,涨到二十四,第四年,三十二。到了要涨到四十五那年,只有百分之四十的人才能涨,闹的呀。这时候好了,让演出了。到成都演,一场补助原来三毛钱,负责的咬咬牙,从三毛涨到五块钱,一天四场,把一个月的工资都挣了。”
张常泰也瞅准了这好时候,一九八四年,和郑文喜准备在西宁成立曲艺团。结果没办成。那时,西安曲艺团已经改成说唱艺术团了。
“我从三厂借调到说唱团说相声。工资是曲艺团付,工龄在三厂保留。中间又折腾了几次,一会不让借了,说要么调走,要么不给借,文化局不开证明了。九十年代初期,纺织行业还行吧,就又回厂待着。九三年又同意借了,又到说唱团。那时我已经转了劳保了,休病假,每个月拿劳保工资。到了九八年,五十啦,刚好赶上那一批,朱镕基搞纺织行业砸锭增效,我就退休了。
“这时候,也演出,也带几个学生。李小龙、金少辉,那时都十几岁,啥不懂,先教快板,后教相声,手把手教啊。一天几个小时,嘚啵嘚,光说不行,还教技术的东西,得表演。三年了,送武警文工团。
“八五年我们到天津演出,见了马三立先生。演出前两段,满场观众没一个人笑,也不撵你,也不说好,就脸定着看。马三立一看,这不行啊,这后面节目怎么演。第二个节目演完,马老上台啦,大家鼓掌,老先生挥手,大家坐,坐。这是西安曲艺团来到咱们天津演出,咱们不要另眼看待,这里头有我的徒侄徒孙,有我的相好,都是我们的同仁,咱要一视相待。该笑,你们要笑啊!你听相声你不笑,你在这儿看什么。啊,该笑要笑,该怎么听还怎么听。咱们主要是学习,我也是学习。我就上台给咱们嘱咐嘱咐。前两段相声你看你们都不笑,要笑了啊!我现在给大家说一段。
“马老就说了这个粘牙的《找糖块》。下来就是我,我使《广告漫谈》,就不一样了。笑,鼓掌。下来就好演了。老头威望很高!一个礼拜包场全卖出去,天天满场。老头上去不说那些话,后头节目就没办法演。我沾光在马老讲了之后,一说就笑。”
王长柱(前中)与马三立先生(中右三),张常泰(后左一)、张长锁(后右二)
4
遗憾与传承
三位老先生中,张常泰最早来的青曲社,是在二〇〇八年三月。班主苗阜说,您来吧。张常泰说,我已经扔了多少年了,“他说来吧来吧”。来了,先说快板书。这是张常泰的本行。后来和郑小山先生俩人说相声,“我给他量活”。相声行当里,捧哏的叫量活,逗哏的叫使活。
“〇七年成立青曲社,当时在北关,观众只有十几个人。〇八年在福宝阁,每周五六七,只演三场。到〇九年就火了,星期四晚上也加上,天天满场。到年底,一到七都演了。一一年到柏树林,就很好了。柏树林一百三十个座,尚勤路能坐三百人。票都难搞,提前几天卖完。”
到了二〇〇九年,张长锁也来了。他也退休了,给鹤翔量活。
王长柱的情况也差不多。一九八六年以后再没说相声了,在陕西电视台做新闻几十年,灯光、摄像,拍专题片。到了二〇一二年,又开始把相声拾起来。他有二三十年没见张常泰了,还像以前那样,不按相声辈分喊“二叔”,而是自小喊的“二哥”,先说快板,又说相声。
记忆在一点点复苏,小时候学的那些功夫很快就捡起来了。说起这些,张常泰滔滔不绝。
“我今年都六十八了,明年六十九,等于七十了。说演就演,没有说再去练练。卡壳,忘词,没有,干一辈子了,都在脑子里。团里喊,二叔,今天来个快板书吧?行!就上去唱了。
“我的节目大部分都是贯儿,就是贯口。我善于使贯儿。一口气六分钟的贯儿,《广告漫谈》,八四年到青岛、哈尔滨演出,和郑小山就使这个。
“我学相声,第一块活《挖宝》,全是药名。你听好了:糜蛋白酶、胰蛋白酶、胰酶、胃酶、弹性酶、透明质酸酶、胆酶、核酶、肝素钠、胆膏、肝素、后叶针、胆固醇、脑磷脂、血原质、组织胺、维他蛋白乙、细胞色素丙、肝B12、胖得生眼药水、胆浸膏、脾浸膏、透析胆盐、心舒平、咳喘宁、消炎灵、百喘灵、尿崩灵、通血灵、合成牛黄、蛋白胨、猪皮明胶、血压平……胆红素、胆绿素、胆黄素、催产素、催乳素……你想,咱大老爷们,咋能知道这!
“像这些药,咱平常老百姓不知道啊,当时我拿着词都不知咋背,就得到药剂师那儿去问,专门去核对。你念一遍,人说,诶,这个药不对,应该是这个样。你要在台上说错了,台下大夫医生药剂师,啥人都有,说错了,人家要笑话。”
像这些经典的段子,现在网上都能看到视频听到音频。可王长柱说,可惜没留住的好东西更多。早年录音多,没录像,后来设备机器一改,老录音带子就没了。
年轻人似乎不也爱听这些“絮叨”。
苗阜记得,王声的师父,也是他的师叔郑文喜先生,每次演出,都是第一个到。从演出第一场开始一直盯到结束,这叫盯场。盯演出效果、观众反应、演员还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老爷子极其严厉,演员下了台都绕着他走。苗阜最初也一样,总觉得老爷子絮叨,不爱听他老人家讲。
郑文喜先生
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个三观很正的老头,在他的世界里,除了对就是错,没有含含糊糊的中间。老爷子去世时六十多岁。
苗阜现在想想,才觉得后悔了。二十多岁不太理解的事,现在回味起来,猛一下就明白了。
好在传统一点点恢复。张常泰被称为相声“活化石”,提起“老规矩”,话就更多了。
“青曲社每年腊月二十三封箱,晚上演出之前祭祖。祭祖是按老规矩,仪式、议程,都和老规矩一样。过去我父亲领着我们做过。普通人祭灶,灶王爷一年了,要休息一天,我们文艺界也一样,干一年了,所有行头,醒木、扇子、大褂,都不动了,封箱,到来年初八才能动,叫开箱。
“祭祖是祭东方朔,上香,鞠躬,不兴磕头了,保佑兴隆,祈祝来年火穴大转,就是来年生意好吧。这天还有个年终总结,说说一年的不足,好的地方,再说来年我们的任务,从小剧场走向大剧场,从陕西走向全国,甚至出国。”
张常泰感到欣慰的,不仅是青曲社这个平台,让他们这些位老先生们在晚年也能重温旧时光,尤其是看到年轻人的成长。
“我年轻那会儿,在解放剧场,听梁新刚唱愚公移山,说有一个老头叫愚公,家住在那华北正当中……我在台下听,第二天就会唱了。六四年,那会儿的记忆力。今天跟他们年轻人比,体力脑力都跟不上了。这就叫一代更比一代强。”
青曲社青年相声演员木头、贺强在表演
新
生
代
从小卖蒸馍 啥事都经过
大学毕了业 专门学相声
老先生们在后台回忆着当年。年轻人进进出出,似听非听,闹成一片。张常泰先生说起印象最深的一次挨打,不过是为了一小块锅盔。木头的笑声最大。正忙着直播的大秦撂了句——搁现在,不打师父,是给师父面子。九〇后贺强低着头,笑,一直没言语。忙着玩手机呢。
贺强是黑龙江人,个高一米八七,一副打篮球的好身板。二〇〇八年读完初中,他说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学相声。父母不是很支持,问,学相声,去哪学啊。
青曲社木头、贺强
贺强上网早查好了,就报考了天津的中国北方曲艺学校,诵说专业。一考,考上了。他说了段马季的《宇宙牌香烟》,又说了段“报菜名”。
贺强的同学纪鸣亮是陕西人。毕业不久,纪鸣亮说,来青曲社试试吧。
那时青曲社已经吸纳了好多年轻人。很多都是大学毕业,专门来学相声,和原先的专业跨着界呢。
青曲社郑宏伟、大秦
青曲社纪鸣亮、马凯强
青曲社吕纳超、张再驰
青曲社胡钱强
青曲社马乐、陈建国
青曲社寇琦、任海峰
青曲社齐小沛、韩海亮
青曲社张艺博、马乐
青曲社王伟
二〇一三年,贺强进了青曲社。后来,和木头配合说相声。木头比贺强大几岁,低一厘米,壮了很多。木头逗哏,他自己的话:看着赖了吧唧。贺强捧哏,文质彬彬。两人往台上一站,有戏有冲突。
木头本名李伟。木头这名字从初中喊到现在了。这名好记。也有喊走嘴的,叫他石头,石头是电视台主持人,也胖乎乎的,确实有点像。木头就指指捯饬的发型,说,我不是石头,石头他没头发。
木头原来也不是说相声的,家里也不搞曲艺。他家老太太年轻那会儿是专业篮球运动员,后来分到西安西郊的大厂。那时文体不分家,在工会工作,经常组织活动。上世纪九十年代下了海,在广州珠海一带,是最早的专业模特教练。
是不是这些个原因,木头七岁就在厂里登台,演了个小品,一下成名,也算是应了“出名要趁早”。
木头说自己“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他兴趣广泛,小时候喜欢捏面人,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有证书呢。初中时,不上课,跑到树林里练武术,遇到个吹萨克斯的老教授。老先生见他机灵,指点他去音乐学院,结果专业课过了。木头开始敲鼓,学打击乐,玩地下摇滚,还组建过乐队。敲了几年,感觉学不到东西,一套架子鼓配起来得十好几万,玩不起了,就不上了。
他去了一所技校,干了两年体育老师,课外搞了个武术队,可给技校出名了。那几年,在西安西郊土门地区,他带着几十个孩子跑操,穿着练功服,参加公司的汇报表演,风头十足。
干了两年,又感觉没意思了,当过城管,还摆过地摊卖拖鞋,后来就到骡马市的夜店演出,庆典、明星见面会,都去主持。从二〇〇九年到二〇一一年,算是见了世面,受了锻炼。
刚出道时,木头唱张信哲,后来变声了,又喜欢摇滚,“穿个大皮裤,汪峰啥样我啥样”,又唱李宗盛。
二〇一七年二月某晚。木头走出后台。平时他喜欢喝茶,也喜欢逛西仓档子
说相声,有点偶然。木头自小也喜欢相声,纯粹是玩。有一年,一个朋友说,咱俩一块搭个伴,学相声吧。他想,只要不离开舞台,干啥都行。
木头学相声其实没根基,唯一有点舞台经验,不怯场。二〇一一年,他进了青曲社,一个月就攒底了。
木头脑子活,把时尚的因素都加到包袱里,热热闹闹的,挺受年轻人喜欢。
青曲社木头、贺强
一开始,有的老先生并不乐意。“老先生们提出来过,比如到一些正式场合啊,外出演出啊,就不带我们玩。”
木头的师父是青曲社班主苗阜。苗阜教他,有的内容是好的,但有的不能那么用。比如你只知道把包袱开着,还得把包袱圆回来,什么时候往里“缝”。
这一个“缝”字,木头最初就听不懂。从小经过那么多事,在木头看来都不是难事。如今唯一费劲的,就是老先生们在后台说的行话。明明都是汉语,愣是不明白。他只能连蒙带猜。
老先生说了,你这个活啊,脖子太长。木头摸摸后脖颈子,脖子怎么了?
老先生又说,你这语言啊,还不够黏。木头一头雾水,什么是黏?
老先生又说了,想学活,得在园子里熏着。什么熏着?木头头一扭,我又不是腊肉,怎么个熏法?
老先生说,听吧,听多了自然就会了。
木头知道自己的长处,也深知弱点。基本功不扎实,这是短板。好像有些东西拿出来能唬人,你问基本功有多深,都没有。
他也知道,有下功夫的,比如师哥吕纳超,天天对着镜子练,相声说得真好。
相声演员的肚,就是杂货铺。木头相信自己的经历,总是有用的。
青曲社木头
为
什
么
是
青
曲
社
座无虚席,只等开场
相声表演艺术家姜昆头一回听说西安有个青曲社时,苗阜还在铁路上当工人,业余时间说相声。姜昆很敏感,在网上看了苗阜的表演,又搜集了几乎所有的报道。第一印象,有些鱼龙混杂,但又感到“特点非常鲜明”。
作为中国曲艺家协会主席,姜昆的直觉挺准的。“长期的小剧场表演和业余艺术团的活动,给苗阜奠定了一个非常轻松洒脱的表演基础。”
姜昆初见苗阜,是二〇一三年北京的相声喜剧幽默大赛。当年年底,苗阜王声参加了北京、天津多家电视台的春晚。很快,又登上了二〇一五年央视春晚。这对年轻人和他们的青曲社,一下红遍全国。
姜昆在苗阜所著的《苗语连珠》序言中问道:为什么他们能够迅速地从小众艺术走到大众接受?
青曲社苗阜、王声
他的判断:这是他们相声作品生命力的支撑——既能看到传统的影子,又能感受到时代风尚。在同期的相声演员中,苗阜和青曲社,技高一筹,颇有新意,一点一滴,从量变到质变。
1
西安这片土地
游艺市场孕育了陕派相声
西安最早说相声的是张玉堂先生。一九三七年,张玉堂先生从天津来到西安。
张玉堂先生
抗战爆发前后,在西安当时的尚仁路,也就是今天解放路,有两处大众娱乐场所,一是国民市场,一是游艺市场。这两个地名现在都消失了。唯独留下另一个娱乐之地民乐园。三个市场当年连成一片,非常热闹。
市中心也有个市场,在钟楼东北,也就是今天钟楼和易俗社之间的那块地方,叫做平安市场。当年,平安市场三面临街,东边案板街,北边武庙街,也就是今天的西一路,有两个出入门楼,场内一座土木结构的戏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到夏天,易俗社在此露天演出。
平安市场与国民市场、游艺市场、民乐园一样,店铺、摊点聚堆,曲艺茶社很多,又有饮食小吃,吸引来客。据说每个市场当年每天出入聚集都有数千上万人。
当时,陇海铁路通车。南来北往,东西贯通,来自各地的文化交汇于此,使得西安这座千年古都一时繁华。当时的西安城,秦腔、京剧、晋剧、评剧,都在城市的西南演出。而相声、大鼓、评书、坠子等曲艺,也就是小戏班的演出,则在城市的东北一带,延伸到铁道以北的二马路。如果把前者称为高雅艺术,后者就是通俗艺术,接地气。这几个市场也就被称为西安的“天桥”,是西安曲艺杂耍的发祥地。
那时候,中原激战,各地跑来西安谋生的艺人很多,可谓七十二行,江湖乱道。最先在此地演出曲艺的,正是相声艺人张玉堂。张先生之兄张科兴,也在这里说书,他以说《三侠五义》名世,人称“说短打”。唱河南坠子的团体也很多,坠子艺人连同家眷有两百多人。张玉堂之子张长锁七十岁了,至今还能说出一串名字,刘家班的刘默含、刘喜林、刘宝林、刘风林、刘鸿林。
众多的艺人为西安带来了两个新的剧种。一九四九年之后,成立了西安市评剧团和西安市实验曲艺团。实验曲艺团首任团长正是张玉堂先生。建团时,老先生从游艺市场找人,把各个团的尖子抽起来,有四十多人。评剧团后来解散,曲艺团保留了,改名为说唱艺术图,至今仍在艺术舞台上活跃。
这些市场持续了三十余年,直至文革时期被切断。西安的“天桥”从此湮没无闻。近年来,城市拆迁改造力度加大,游艺市场等地高楼拔地而起,旧模样只留存在老照片里,而一个个名称,也终究成为老地图上的一处处遗痕。
但它毕竟存在了那么多年,有那么多在其中讨生活的老艺人,也有在那里留下了美好记忆的老观众。这些,和这块播撒曲艺种子、孕育曲艺人才的土地一样,没有改变。
2
老先生的魅力
戏如人生
张玉堂先生没有留下回忆录。不知道老先生当年初来乍到,老西安的观众们头一回听到相声,是个什么反应?我们只知道,张先生后来扎根西安,成为陕派相声的一代宗师。
张玉堂之子张常泰说,这个问题很简单,相声是普通话,人人能听懂,语言又幽默,自然就接受了——和现在青曲社能火起来,本质一个样,都接地气,是相声的传统艺术魅力。
“我们从小在相声园子里熏着,京韵大鼓、梅花大鼓、乐亭大鼓、快板书、单弦、天津时调,各种曲艺,多了。现在的年轻人在学相声上,没有我们那时独特的条件。”
就拿说学逗唱的“说”字来说,发音得准,吐字清晰。王长柱记得当年张玉堂先生给他们学徒打基础,“一个字一个字‘掰’”。
老头那时真是严。我记得那个包袱:
——不论搞什么工作的,都得要学习。
——那您在学什么呢?
——我呀,正在学校呢。
——噢,你还念书呢。
——不,我在学、校。
——什么学校?
——就是学人家,嘿嘿,怎么‘笑’呢。
——哦,这么个“学笑”啊!
就这一段,最少练一个星期。
王长柱与侯宝林先生(中)、师父李天成先生(左)
王长柱说,现在有些相声演员,没那个基本功,真是不严。王长柱在陕西电视台工作了四十年,普通话“没有怪毛病,就是那时候老先生掰的”。比如现在有的播音员说“手指头”,zhǐ,都念成了第一声,手zhī头。“老先生可跟现在不一样,口传心授,一个字一个字给你‘掰’过来。”
那时候练基本功,从“十三道辙”开始,“东、西、南、北、中、扭、捏、俏、佳、人、出、房、来”;还有“七小辙”,“吱儿、尖儿、笔儿、管儿、点儿、根儿、眼儿”。说相声发音要准确,这十三道辙、七小辙必须念准确。大舌头不行。一块拜师的一位同伴,说话老带口音,说不准,老先生也纠正,后来他自己个儿不好意思了,不来了。
还有绕口令,甭管多么饶舌,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每一个字,都得让观众能听清楚。
念错了怎么办?“也不惩罚,你这段就过—不—去!”张长锁、张常泰一齐说。
“现在教学生很费劲。”这是张常泰的感受。没有了从小学徒的过程,一旦染了一些习惯,就不好改了。更别说技术层面的东西。比如快板书,不是背过词就行了。得理解,得表演,快板紧打慢唱,要说得抑扬顿挫。“不理解,没有内在的东西,说出来那是虚的。嘴上有,脸上、心里没有,不行。”
张常泰当即来了一段《鲁达除霸》。“闲言碎语不要提,表一表英雄好汉他的住居,这位英雄家住在关西潞安府,鼓楼大街住在路西,英雄姓鲁单字名达,外人给送号鲁刚奇,这位英雄自幼本是爱武的汉,可是硬的不怕软他还不欺。”
可惜,仅仅从上述这段文字,看不出什么。张常泰说,对喽,为啥说相声是语言艺术、表演艺术,就这么回事,“你得演。”一段快板,搞清楚“气口”。一个成熟的段子,演十场二十场,根据观众的回馈,才能定下来。
几位老先生在青曲社后台候场,聊聊往事,也说说现在。人生如戏,生活就是舞台。
这一天,张常泰在后台说到当年演出提及“肾宝”,“身体好像被掏空”,观众一起说,年轻演员笑成一片。张常泰也不笑,接着说,说是说,我们不说它广告的原词,“汇仁肾宝”,我们不说。我们只说,“天天用肾宝,他好我也好。”对吧,肾宝有多少种,我们没说是哪种。
正忙着拿手机直播的大秦说,哟,懂行啊。
张常泰说,我们一般不使“荤”的,他又补一句,当然我们都知道。大秦还是垫了一句,暗荤。
王长柱说,像我们年纪大的,绝对不使。大秦不服了,我们年轻的也不使啊。
二〇一七年二月某晚。柏树林青曲社。演出开始前,大秦(左)开始拿手机直播
又说起门口那家小餐馆。王长柱说,他家烩饼真不错。张常泰说,什么不错,我刚去吃了,一碗绿豆芽,就没饼!下次你去我那儿,我给你做个烩饼。啥叫烩饼?首先要有红烧肉,洋柿子,黄花木耳豆腐干,青菜粉条绿豆芽,一样搁一点,你尝尝。
笑倒一片。几个年轻演员一个说,这是对口报菜名,另一个说,不,对口报烩饼。
张常泰有糖尿病,不能吃元宵、点心,可又馋这一口。木头出主意,二爷,元宵里不给您包糖,包个面疙瘩,里头一纸条,上写“甜”,另一个,“香”,再一个,“黑芝麻”。
青曲社的年轻人说起张常泰几位,言必称老先生。这是相声界的规矩,未先学艺,先学做人。
多年前,青曲社刚成立不久,郑文喜先生请假,说不能上台了,牙疼。苗阜他们还分析,是不是老爷子感觉在台上没有我们几个年轻人受欢迎,心里不大舒服还是怎么的。
独独没有想到老爷子病了。胰腺癌。
给老先生料理了后事,苗阜决定,每场演出都拿出钱来留给老先生老太太。只要青曲社还在,这些老人,就永远不能忘记。
苗阜说,现在自己作的,可能就是自己的将来。老先生们开创了这片沃土,得心存感激,感谢老先生们给我们教的这一身能耐。还有,也得为自己着想吧,你怎么对待老先生,孩子们以后也怎么对你。
苗阜与师父郑小山先生
摄于二〇一六年九月
3
新生代接纳的传统与创新
从京剧到B-BOX
从摇滚到喝茶
还有评书《金刚葫芦娃》
苗阜说的“孩子们”,是更年轻的相声人。当然,还有听相声的年轻人。
二〇一六年,姜昆在北京展览馆当了一回观众。青曲社全国巡演第六场。剧场座位两千七百个,座无虚席。观众几乎清一色年轻人。欢笑,掌声,尖叫,互动。姜昆看着看着,“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他当即萌生念头:这个世界将来是年轻人的,舞台是属于苗阜王声这样的新秀的。而“新一代观众的特点,他们所追求的剧场效果,跟传统艺术在剧场当中的反应,已有了截然不同的热点,也有不同的表现方式。”
张常泰先生说,青曲社走到今天这一步,和年轻人在台上使新活分不开。青曲社好多年轻演员,大学毕业专门学相声,下功夫练新活。
尤其是年轻演员在相声里加入年轻人都喜欢的“新东西”。
木头和贺强在表演中常常使用B-Box,现场气氛热烈。以前玩摇滚的木头说,这只是新鲜的表现手法,不管怎么加进去,但构架还是相声的传统结构。木头以为,相声其实是最时尚的。他的理由很充分:当年相声段子里的京剧唱段,为什么那么多?因为那时京剧是最火最时尚的。
时尚的因素就看怎么“化”进传统里,与传统交融。
来看看下面这几行题目——
第七回
断如意惊慌恐怕原是梦
迷幻影水月镜花总成空
第九回
生死关降神兵凭寡敌众
阴阳剑施魔法以柔克刚
这说的是什么?恐怕有人会猜成是武侠小说吧。
错!
这是评书《金刚葫芦娃》!
本子是贺强他们几个年轻演员创作的。不信,请看这一回——
第八回
失耳目葫芦娃身陷囹圄
赴难关穿山甲被擒丧生
贺强二〇一五年冬天开始尝试说书,题材都是他这个年龄感兴趣或者小时候看过的:《海贼王》、《火影忍者》、《霍比特人》、《超体》……贺强说,评书不可能老说传统的,得有创新。题可以新,叙述手法还得是老经验。叙述不能过于偏执,尽可能把观点表达了,还得给人以空间。
刚开始说的时候,老先生也觉得新鲜,也会来听,还带着他孙子来听。
青曲社贺强
当年上学学相声时,贺强总想创作。老先生说,先得把传统琢磨透,你现在写出来的,那就不叫相声。如今,常常琢磨传统的贺强根据传统段子《生肖漫谈》创作了一个“聊星座”,都是红楼梦人物的星座,比如林黛玉,他认为是双鱼座,王熙凤,应该是狮子座。
贺强说,没有传统就没有现代,现代是传统的衍生。不是只有老先生说传统好,年轻人也一样感觉到了。
木头以前“混江湖”,自从说了相声,喝茶,读书,开始接触传统文化,逢人必说传统之妙。
二〇一三年,有一次,木头和相声表演艺术家孟凡贵先生在陕西神木表演,他第一次在舞台上发现了自己的差距。过去,他是按电视娱乐节目那种调调主持,而“孟先生是说相声的传统风格,这一下就发现传统的东西还真好”。回来他就脱了韩版西服,撇了港台腔。
木头进青曲社六年,自谓是蜕变的过程,像一条蛇脱了一层皮,港台味少了,艺术性强了。
别看外表再怎么花俏,被子的面子再怎么换,里边不都得是棉花吗?木头问。
贺强也说,陕西,你不出去,觉得土,转一圈回来,觉得还是文化底蕴深厚。
4
「娘娘」班主的愿景
扛起大旗
「发展陕西曲艺,中兴西北相声」
十多年前的一天傍晚,西安城墙东门、小东门一带,来了几个年轻人。环城公园里,豫剧班正上演,人来人往,一派世俗景象。那几个年轻人就站在路边说起相声来了。其中就有苗阜。这叫“撂地演出”。只是没有留下照片。
二〇〇八年,汶川大地震。已经成立一年的青曲社,在西安开元商城门前的广场上,来了一场撂地义演。苗阜那时就下了决心,西安的乡党喜欢相声,我们就要在这块土地上说好相声。
二〇一三年初夏一天的雨夜,青曲社正在西安铁路局工人文化宫演出,停电了,舞台黑了,话筒没声了。苗阜和王声走进观众席。双手拢在嘴边说笑话,向观众解释道歉。一千多人没人起哄,而是打开手机灯光照亮。在这片特殊光亮的照射下,苗阜和王声继续表演。
散场时,苗阜带着几十位演员在大雨中一字排开,鞠躬送行。有观众过来给苗阜他们打伞,说,没事,我们都理解,下回我们还来。
顿时,苗阜觉得脸上的雨水怎么热热的。
现在青曲社火了。苗阜想,要是当年放弃了,今天又会在做什么?
经常有粉丝堵在后台门口要求合影。苗阜有求必应,来者不拒。有次照相,前后持续了五十多分钟。苗阜感觉比在台上还累,但他也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越是这样,苗阜心头的压力就越大。忽忽十年,十年一鉴。他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好几句古训:路漫漫,其修远……十年生死两茫茫……
他在考虑青曲社的明天。
苗阜自谓,他是介于老先生和年轻人之间的人物。作为一名新文艺工作者,他想要扛起“发展陕西曲艺,中兴西北相声”的大旗。他提出十六个字:请下神坛,融入生活,文化传承,科技分享。
他是把青曲社作为一个品牌来呵护。二〇一二年,青曲社行政与演出分开,演员不再兼任杂活,有专业的行政人员给演员减负。
更早的时候,二〇〇九年,他提出不写“水牌子”,也就是不做节目预告。按说曲艺节目,是角儿的艺术,写上角儿的名字,会吸引人来。苗阜提出不写。今晚谁演,不知道,都是青曲社在演。刚开始,确实有影响,掉座啊,但很快大家都尝到好处了,来,就是看青曲社,年轻演员也给捧起来了。“有的年轻演员的活,真牛。”
自二〇〇七年成立,青曲社尊师重道,一脉相承。“给大家铺道,让大家安心说相声。”这才有了青曲文化和陕派文化两大板块。苗阜说,青曲文化定位为新媒体传播平台。青曲社与百视通开通曲苑流觞,又与喜马拉雅开展战略合作,试水做了苗阜王声相声集,又搞了青曲茶馆和相声江湖,要“掀起相声的风浪”——“niāniá~风浪太大咧!”在喜马拉雅所有版块中,上线仅仅两个月,点击量达两千三百万,包年用户十五万,排名第一。
陕派文化,是做文化土壤的培育。陕西文化如此深厚,如何发扬光大?苗阜想把分散在各地的文化点滴,收拢一起,集中发力,正如涓涓细流,汇成大海。
还缺什么?
苗阜说,演出、推广、修炼内功,还差一块,最终得做教育,也就是文化传承。他希望陕派文化成为召唤大家的旗帜。“先明白了我是谁,再带动更多人来推广传承。”苗阜还是那句话——一个人可以走更快,一群人可以走更远。
他踌躇满志。似乎不再是个说相声的。就像他写书《苗语连珠》,不是说自传,而是讲好陕西故事。
他想起了青曲社筹划成立的时候,有种声音劝他,赶紧歇歇吧。陕西话说,精尻子撵狼,胆大不知羞。我都没弄起来,就你们这帮“小孩”,能把相声弄好?
苗阜不辩解,只用了一句陕西话来回应:能喝恶水的人,才能成事。恶水,陕西土话,就是泔水。
一个人安静的时候,苗阜回想这些年的经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他一笑:毁你、谤你、欺你、轻你,待他三五年,看他如何。
有个朋友说,每次看苗阜说话,都感觉他在吹牛,但可怕的是,他每次吹牛,最后都实现了。
苗阜就笑。哪有这么神。他不过是每次给自己定个小目标,当然不是一个亿那样的。他的远景很简单,就是四个字,青曲百年。中间要做很多事。那就一点点实现。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苗阜以为,这句古训该倒过来——独善其身则穷,兼济天下则达。
个中滋味,这个三十五岁的年轻人,自有品咂。
参考书目
《中国相声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第1版
《西安老故事》,西安出版社,2016年6月第1版
《苗语连珠 苗阜讲故事》,三秦出版社,2016年5月第1版
照片来源
文中照片分别由
青曲社苗阜、王长柱、大秦、木头、贺强、灰灰提供
部分照片木闻摄
部分老照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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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文图均为记录者木闻写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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