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中国青年》杂志是国内最早宣传张海迪事迹的媒体。1983年3月,由卢山、王燕生写的通讯——《路,在轮椅姑娘的脚下延伸》与团中央发出的“向张海迪学习”的决定同时刊发在第3期《中国青年》杂志上。1983年5月,张海迪又登上了《中国青年》杂志封面,从这期开始,《中国青年》杂志专门开辟了“向张海迪学习”的专栏,柳斌杰、吴运铎等人陆续在这个栏目发表《海迪精神和当代青年的时代形象》《强者的心愿》等文章,进一步宣传张海迪的事迹。邓小平、叶剑英、邓颖超、李先念、陈云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给张海迪的题词刊发在之后的第6期杂志上。从1983年第8期开始,《中国青年》杂志围绕“张海迪幸福吗”的读者来信发起了“当代青年应该具有什么样的人生价值观”的问题讨论,共进行了5期,张海迪本人也撰写了《我所追求的幸福》一文,参与了这次讨论。1992年,《中国青年》编辑部又特别邀请她撰写了《再上新台阶》一文,讲述了盛名之下,张海迪在宣传热浪褪去之后十年来的人生历程。
本刊现刊发中国青年出版总社原总编辑兼《中国青年》杂志原总编辑胡守文的回忆文章,分享张海迪当年与《中国青年》杂志和中国青年出版社结下的不解之缘。
张海迪登上《中国青年》杂志封面
1983年,我刚进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室不久,就遇上了一件大事。
一日,《中国青年》杂志的王燕生来编辑部串门,闲聊中说起山东聊城有一个叫张海迪的残疾女青年,没上过学,但自学成才,在翻译一本英国长篇小说《海边诊所》,《人民日报》曾做过报道。这个典型不错,女青年、残疾人、没上过学、翻译文学作品——这几个关键词深深吸引了编辑部同仁。当时的编辑部主任林君雄想了想说:“能不能让她写写自己的传记呢?你去。”老林指指我,“试试看!”
我欣然领受了这个任务。当时已近年节,我说:“那就转过年再去吧。”
转年正月初四,我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去山东聊城的路。未过破五,乡下人讲究不能出门。由济南转道聊城的路上异常清静。黄河故道,落满残雪,空气中浮游着淡淡的炮仗硝烟的清香。这里是战国时齐燕征战之地,鲁仲连射书的美谈即产生于此。明清以后,亦是被形容为“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的全国沿河十大商埠之一。
海迪并不住在聊城,而是住在离聊城很近的莘县县城,但我仍须先到聊城地委找区团委接头,陪我去的是团省委宣传部干部刘向红。年初四,地区值班的正好是团地委书记,这是一位精精瘦瘦的中年人,见面刚一做过介绍,他就大发感慨:“啊呀——中央文化单位来的干部,作风就是不一样!俺这里年要过到正月十五以后才上班呢,你破五还没过就下来啦,连找住的地方都成问题呢。”我说:“随便找个地方,能倒头就睡就行了。”“到哪儿找去?”他两手一摊,“只能住到地区招待所了。”我乐了:“那岂不更好?”他说:“不是好不好的问题,问题是只有那儿还有一个留守值班的,其他能住人的馆所统统关门了。”
书记好不容易把我们安顿下来。偌大的地区招待所,在1983年2月27号的料峭寒风中,只有我、值班人和陪同在内三人,在夜半冷若冰窖的房间被窝里瑟瑟发抖着。我开玩笑:“别看这儿地方小,有三个团长呢。”
初见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摸到了莘县县城海迪的住所。这是一处家属院,我们进门来,海迪首先欢呼雀跃起来——原来团省委的刘向红是她好朋友,因为事先听他说要带中青社的人来,热情好客的她早就等着了。
我首先惊讶于海迪的居所——这是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一张小床,外加一张简陋的小书桌,也就能站下四五个人。我环顾四周,床头、墙上零零碎碎贴着一些字条,细看,是英文单词。床上摊着书本,桌上摞着一堆写过的信纸⋯⋯总之,不算大、不算讲究,但看得出她绝对不是一个闲人。
海迪是个见面儿熟,很快,她就嘻嘻哈哈跟我像老朋友一样了。之后我问起她的经历,她立刻不笑了,一本正经和我讲她有趣的童年、她难忘的伙伴、她看的书、她译的书、她给朋友们正在回复的信件。她讲到小时候妈妈带她去洗澡,有的小孩惊骇地指着她脊背上的手术瘢痕说像“毛毛虫、毛毛虫”时,我明显看到她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我体会到这种痛苦的沉重和刻骨铭心。
就这样,我和海迪长谈了三天。三天中,我就像一个守时上班的机关公务员,早来晚走。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像是变了,变成了一位朝圣者。而我眼中的海迪也在变,由“丑小鸭”慢慢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天鹅,一只“曲项向天歌”的天鹅。
《闪光的生活道路》
和海迪相处三天后,我该走了。平生第一次和这样一个不一样的女孩儿深谈,感同身受。我的思想掀起了波澜。
海迪的父亲坚持要送我到济南——山东人的实在劲儿,实在让我无法拒绝。
我们在隆冬的鲁西平原上踏雪前行着。海迪的父亲是一位早年的韩国归侨,是一个声若洪钟、畅快淋漓、颇有才华的文化人,极其健谈。一路上,我们都在探讨他这位不同寻常的女儿。看得出,作为父亲的他,面对海迪的残疾,他内心曾有过怎样的熬煎。
我将自己这几天逐渐理清的思绪向他和盘托出——我说:“我对海迪有三条认识,第一,海迪不光是自学成才的典型,也是有着正确革命人生观的典型。”我这样说,当然也是有所指的,此前有个大报,就是将海迪作为自学成才典型宣传的。
我接着说:“第二,海迪不光是残疾青年学习的榜样,也是全国广大青年学习的榜样;第三,海迪不光是学习雷锋的榜样,而且对雷锋精神有了发展,具有了新时代的特点。”听罢我这一番见解,海迪的父亲赶忙摇着大手说:“海迪就是一个普通的青年,只不过她从小就爱学习,从不怕困难,再就是她很热情,非常愿意帮助别人。”我只好说:“我们各自保留吧,但回去后我要给团中央有关部门汇报。”
我挤上济南回京的火车,刚在靠窗的位子上坐定,就看到窗外匆匆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中国青年报的名记者郭梅妮,这是一位出色的人物报道写手,一位热情的老大姐。我打开车窗和她打过招呼,问她:“郭大姐,你来山东干吗?”“采访张海迪!”她大声回答我。大家不期然为一个目的相遇。是巧合?是偶然?我说不清楚,但隐约感觉到其中的异乎寻常⋯⋯
回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原原本本向老林做了汇报。老林当然高兴,我同时提出建议:向团中央宣传部领导也做一次汇报,争取和宣传部一道,编一本反映张海迪事迹的读物。
我找到时任宣传部部长的魏久明,把我山东之行后的所有想法和盘托出。老魏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麻利,找来时任宣传处长的柳斌杰,当即拍板,让宣传处的许楠配合我一起编这本书,并定下来一星期内交稿。
《闪光的生活道路》封面
于是,我和许南开始了加班加点的苦战。我们找来《大众日报》和《人民日报》,找来《山东青年》杂志,凡可能发表过海迪事迹报道的媒体,我们都细细地过了一遍。在这期间,梅妮大姐的海迪报道也赶出来了,我又将自己搜到的部分海迪日记放进来,一本约七万字的张海迪事迹终于整理出来了。我为它想了一个题目,叫《闪光的生活道路》,火速征订,竟然有数百万册!
热潮
几乎是在同时,一场掀动亿万人的“学习张海迪”的热潮铺天盖地而来。
团中央宣传部迅速出手,请海迪到北京,安排了一场在人民大会堂的现场报告。已多年没见过
1983 年 3 月,《中国青年》杂志刊发 张海迪报道文章《路,在轮椅姑娘的脚下延伸》
如此动人的场景了——一个残疾青年的人生履历,居然能让万人空巷、泪水横飞!
这场讲演会后,一时记者云集,海迪难以招架,不得不由东直门总参招待所搬到八大处原北京军区内被“管”起来。
1983年2月,宣传海迪的热潮正在掀起。一个月内,《闪光的生活道路》就印发了509万册!这是中国青年出版社历史上不曾有过的奇迹。
这时,团中央准备加大对海迪的宣传。我又被确定为“团中央赴山东学习宣传张海迪工作组”成员。这个工作组由团中央青工部长江洪担任组长,中青报老报人丁钢任副组长。成员除我外,还有高伐林、林樾、郗杰英、孙云晓、王裕量,工作组名为学习宣传,实则是去调查核实张海迪事迹,为此后的宣传计划做准备。
再次返回莘县,我是这支队伍唯一的“熟人”了。团省委宣传部陪同是刘向红,一干人悄悄地下来,虽然低调,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肯定有名堂。我们到了海迪家后,便立即投入了工作。我没有关注其他几位同事在干什么,却被海迪书桌上一大堆散乱的信纸所吸引。我随手翻了翻,竟是一些信件的底稿!是海迪历年写给朋友信件的底稿!我蛮有兴趣地一张张翻看起来。渐渐地,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起来——这是一个多么丰富的世界,一个充满朝气和活力的世界!
书信
我在事后写的一篇文章中,这样描写当时的兴奋和狂喜:
“在海迪家里保存的一摞资料里,我曾看到过这样一封信:‘⋯⋯尊敬的唐大夫,您知道玲玲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吗?她所受的折磨太不公平了,您能再给她治疗一次吗?只要能给玲玲治好病,要血我们输血,要皮我们捐皮⋯⋯’信尾落款是:玲玲的朋友们。
海迪有多少朋友?她说:‘去年一年,就曾给朋友写了360多封信;那都是她下乡认识的知识青年,她家从村里搬到城里,家里几乎每天都来知青,海迪的妈妈总是热情地留大家吃饭。那时,莘县400多名知青几乎都到海迪家去过。海迪的妈妈说,她很高兴海迪有那么多朋友,她从朋友们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而她对生活的热情也感染着大家。海迪和朋友的情谊有多深,他们在信里都说了什么?在朋友中,有的被海迪称为‘小姐’,‘阿黑先生’,有的被称为‘my dear friend’,海迪和她的朋友们,不愧是一个‘分子群’。当那些知青上了大学或工作后,信件就成了他们友谊的纽带。人们不禁要问:张海迪,一个行动极其不便的残疾女孩儿,以什么神奇的力量吸引了那么多青年在自己周围?”
我记得,那天整整一个上午,我就站在海迪的书桌前,不错眼珠地快速翻拣着这些信件。我用尽可能短的时间——也许是十秒八秒,也许是三五十秒,快速地判断出哪些信比较有价值,就单独放置在一侧。渐渐地,累积起百余封信件底稿。
到该吃午饭的时间了,我回到宾馆房间,一下躺在床上,感到天旋地转,恶心到要呕吐。我闭上眼,保持静卧姿势,一动也不敢动。我努力控制着自己,同事喊我去吃饭,我只能轻轻地摆摆手。大伙儿以为我想休息一会儿,都没当回事。孙云晓饭后给我顺便带回了一份饭菜,端到我面前喊:“胡兄,别睡了,吃饭!”我仍摆摆手,小孙这才知道我是病了。其实,我知道这是由于一上午低头看东西,颈椎出现问题,并无大碍。
闭目躺在床上,我想到一个问题:海迪信件中有如此多的鲜活的思想,放过是多么可惜呀!我又想到了出书。
对!再出一本海迪的书信日记选!我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所激动,病痛似乎在瞬间烟消云散。晚饭后,我拨通了北京老林家里的电话,将我的上述想法做了汇报,老林一口赞成。我领了这道“圣旨”,立马展开工作。我请同去的高伐林、郗杰英、林樾三人帮我整理誊抄这些信件,在莘县期间就基本完成了这本书的编辑。回京后,我又细细推敲和润色了一些关键处的文字。书出版后,自是又一波轰动,月余时间,发行80多万册。
宣传海迪,中青社算是出了大力。一个文化单位,竟然走在诸多新闻机构前面,出版社领导感觉甚是光彩。当时的副社长刘文治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鼓励说:“小胡,好样的!”
作为编辑,我并不知道当时团中央有着一个宣传先进人物的战略部署。而且,作为此事的决策者,林君雄同志也不可能知道。我们并不比别人高明多少,只是从一个特殊人物的传记约稿入手,被传主的事迹所感动,不期然走进宣传海迪的热潮。这是时代使命,更多是机缘巧合。这是我需要特别加以说明的。
责任编辑:韩冬伊
胡守文,山西大学哲学专业毕业。1982年分配到中国青年出版社任编辑。1993年任中国青年出版社社长、党组书记并兼《青年文摘》主编。2004年任中国青年出版总社副总编辑、党组成员,2016年兼任《中国青年》杂志总编辑;2010年,任中国青年出版总社总编辑兼《中国青年》杂志总编辑。2012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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