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文化,除了精神层面的“山之气概、海之胸怀”,还有依赖于山海相聚的地理环境的经济基础。常常表现在世世代代老百姓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体味中。在《山海经》记述的遥远古代,浪漫故事里的神奇,反映着自然力的权威。在人民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漫长岁月里,山海既有“渔盐之利”,也有天高地远的边缘之艰。190年前,近代改革先驱陶澍,登临云台掀起一场以票盐力挽敝局的改革,就曾向天海祝祷神佑:“日出东方,圣出东方。万物以昌,维百谷王。”“百谷王”语出《老子》:“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这个“善下”,既是指发自昆仑、奔流东海的江河百川,也是指始终要把普通百姓的温饱置于重要的位置。
“民以食为天”,《海州五大宫调》专著里就有一首【凤阳歌】重头,以民间特别的曲唱构思,记录了百年前“淮北盐都”板浦的一曲“食单”。“食单”一词,读者一看就会联想到精通美食的文学家袁枚。他的《随园食单》堪称美食文化的经典。
【凤阳歌】是海州俗曲最有代表性的小调曲牌,它与“十年倒有九年荒”的【凤阳花鼓】只是近似,都是俗曲曲牌【梳妆台】的变体。扬州清曲与海州五大宫调是同一家族,流传曲本大同小异。但令人惊奇的是,扬州的【梳妆台】唱段,在海州一律改用【凤阳歌】,所谓“重头”是一种曲调结构形式,就是反复使用一个曲牌连续分段演唱同一文本。最典型是流行各地的《孟姜女》,除了《孟姜女》,海州存活的叙事完整的“重头”曲目有四首,【凤阳歌】占两首,《馋嘴大娘》长达25段150多句,只有它完完全全是海州本地的创作。
这首【凤阳歌】重头是板浦前辈曲家郑筱梅先生所传,也有说就是他所创作。郑筱梅在曲友中算得一个“文人”,多才多艺,弹得一手好琵琶。中云的盲艺人朱克义慕名拜他为师。这个曲子就是朱克义传唱开来的。成为海州五大宫调的代表性传统曲目。
海州民谚:穿在海州,吃在板浦。清末民初,海州城里讲究体面的官吏士绅多,而板浦是盐商会聚之地,淮扬餐饮随盐业兴盛迅速蔓延,店铺鳞次栉比,不少盐商还延请厨师竞争风头。一般市民也受熏染。但是,绝大多数的劳苦民众,日况一日,难以温饱,挣扎于贫困底层。只延续着一把不灭的灶火。
这个曲子,角度出人意料,并采用了曲唱特有的诙谐、讽刺的形式,塑造了 “馋嘴大娘”这一角色。由于父母包办,她被嫁给了一个既无用又无赖的“万人嫌”,尝尽了旧社会妇女苦难深渊的辛酸。馋嘴大娘的“馋”不是一般的 “嘴馋”,而活脱脱地表现着旧社会底层妇女如火种不灭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此曲用十二月歌的传统方式,将海州板浦一带四季时令小吃,膳食习俗,表现得淋漓尽致。
看看这份曲唱的“板浦食单”里,铺叙了怎样丰盛的美食。
先尝主食:当时习惯以面食为主。烤牌饼、锅盔,因为本地盛产大豆油,油炸美食特别多:油包子、油饺子、油馒头、油夹子、油粢子、油麻花、油暄饼、干炸团子、油炸糯米粽,连油条都不在话下了。菜品里也有炸排骨。面点小吃,有猫儿饺、三鲜饺,鸡汤面要小宽条的,换成鸡蛋瘪子要溏心的,火腿粽要“回笼”吃热的。白米饭也喜欢。最美的是来一笼蟹黄汤包,配一碗鸡粥。
再品菜肴:一上来冷碟的花样就不少,板浦香肠少不了。调味离不开虾,腌生虾米、 虾米拌荠菜、青豌豆大虾米、香虾油拌大椒、冷炝小虾烫香椿,还有蝦籽豆腐,现在不容易吃到了。色彩最鲜艳的,是金玉两圆的宝应咸鸭蛋。还有烫海蜇、冷炝白皮肉,吃肝肠的口味很怪,非看好老窠猪的。窠猪肉一般认为是发物,口感差,不能吃,但是肝肠卤出来特别香。
蔬菜,大概因为大娘平时吃多到面如菜色了,入唱的很少。难忘的是海州特产过寒菜,还有韭菜芽、黄花菜烧豆腐泡。也有江南人最爱吃的雪里蕻炒冬笋。 面筋,却别出心裁地烧出糖醋味道。
板浦美食讲究用料。当地人鲫鱼叫刀鱼,虽然是家常菜,不稀奇,但一定是非要活杀的,要“乍鳃抖鳞”,下到锅里还能跳几跳。山珍海味不算多,但“靠海吃海”,还是以海味为骄傲。三月清明,最当令的是铜蟹、对虾。那是不可错过的海鲜的特中之“特”。铜蟹、对虾,最原汁原味的还是清蒸,还邀海参、蹄筋、干贝、加吉鱼请来做配菜,加一碟烫香椿点缀。炖老母鸡汤,除了用火腿增味还要加淡菜。
板浦美食讲究烹饪的火候与技巧。传说夏商“厨圣”伊尹,晚年就隐居在灌云,伊庐、大伊、小伊诸山都因此圣而名。他的厨艺虽没有具体的名菜留下来,但在海州一带确实“治庖”好手辈出。尤其擅治海鲜。这个“擅”的,往往手法独特。例如烧干贝,偏偏要找水萝卜皮来一起烧,煨肘子肉要用木炭火。料理长鱼,除了学习淮安的代表作软兜,还有火烧长鱼马鞍桥。“马鞍桥”是刀工,“火烧”则是火候的掌控,热锅快炒,必须在一尺高的旺火上完成。还有一道宁波菜:“黄鱼干㸆猪肉”,恐怕还是当年孙恩带过来的。这个“㸆”字误记作“烤”字,就谬之千“涎”了。
炒菜很见掌勺的功夫。小炒肉 、炒子鸡、炒鸡翎子、炒虾仁、炒蛏子各有巧妙。所谓“鸡翎子”,是鸡尾巴的一小块嫩肉,因为翎子长与其上,是全身最鲜嫩的一块活肉。取材不易,火候也极讲究。炒蛏子与炒虾仁,要得色香味俱佳也难掌握。
姚祥麟先生在《板浦春秋》记录了二十六种烹调法:煎炒烹炸,烧爆煨闷,汆煮烫烩炖;烤烘泡溜,渍熏糟蒸,炝汁酱醉炙。小曲里,多见用“煨”法,当推“蟹黄煨黄鱼肚”为其中佳品。海州人烧鱼喜欢慢炖,入味浓浓,用一个方言词叫“熬”,熬加吉鱼的美味如今很难得了。加吉鱼学名鲷,有红鲷与黑鲷。体高侧扁,长五十厘米以上。肉质细嫩而味道鲜美,被奉为“海鱼之冠”。由于海洋自然环境的破坏,近岸越来越少。现在有时在小杂鱼中,倒能捡到它的幼苗。加吉鱼常片成鱼片炒,但海州的独特吃法是耐着性子慢慢熬。若吃海参,常与肉圆一起烧。
到板浦,不能不尝尝当地磨制的豆腐。最有特色的是“汪豆腐”。这道菜外地很少听说,只有汪曾祺在对家乡高邮的乡愁中津津乐道。“汪”的技巧不易掌握。南豆腐经过刀工处理后,先要用猪大油炒,然后勾芡文火炖,滑而不腻,嫩而味浓,非常微妙。板浦口味重油重糖,如鸡蛋,爱吃涨鸡蛋。吃米糕,也要用猪油泡,还要多加洋糖。而扒猪蹄也必须用冰糖。“泡”也是一种吃法。面卷泡蹄肚汤,不是鸡煲肚,而用猪蹄煲肚。像西安羊肉泡馍一样泡面卷吃。大猪头,必须整只熏制,才能出来粘嘴而不烂的效果。还有老鸭子,也是整只。都是祭祀遗留的牺牲习俗。如今吸引四方来客的豆丹,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有几家饭店开始尝试。狗肉与凉粉也是解放以后才渐渐有人做出品牌来。
板浦、灌云的筵席,喜欢汤汤水水。蹄肚汤,老母鸡汤,吃腻了就来碗榨菜汤。而最美不过沙光鱼汤。沙光鱼是黄海海域的特产,多产于咸淡水交界,连云港沿海分布尤广。沙光鱼也是本地的称呼。其属类为虾虎,以虾为食,所以肉质细嫩,味道特别鲜美。沙光鱼汤是最天然的奶汤,色浓如乳,只鲜不腥。沙光鱼还有地龙、天浪等美名,曾以龙头汤夺得江苏烹饪金奖。民间有“十月沙光赛羊汤”之说。如果说选什么菜馔能冠以“厨圣”之名,此味应为首选,堪称“天下第一羹。”
至于羊汤,特色是“羊肉暖锅”,那不是北京涮羊肉,而是浓浓的铜火锅炖羊肉。也有用凹底的大砂锅,羊肉吃完了,还在汩汩地冒热气泡,那才叫吃个过瘾。还唱到吃牛肉脑子,称“脑子”也许会引起误会,现在叫 “上脑肉”,取自牛的肩颈部靠后,脊骨两侧位置,其肉质脂肪交杂均匀,有好看的大理石花纹。做熟后口感绵软,肉质鲜嫩多汁,最适宜用来煎牛排。板浦的吃法更叫绝,是煎到或烫到半熟以后,加冰糖、蘸香油、拌大椒吃,确实“牛”到家了。
食单里有一种甜品,煨百合。这肯定是最让大娘见物伤怀的。
板浦休闲茶食也多名吃。糕谐音为高,盼望着生活步步高。芝麻糕、茯苓糕、玉带糕、夹沙糕、绿豆糕。玉带糕腰缠玉带,为板浦独有,是恭贺少年前程的随手礼。小饼有麻饼、香酥饼以及糖黄酥、条酥、 桃酥、金刚蹄,还有洋糖馃子与雪饺。洋糖加个“洋”字,只是制作工艺不同。而如今一点也不稀罕的饼干,当时可是要从上海贩来的西洋玩意儿了。至今最有名气的是“陆安顺脆饼” ,硬铮铮的好像能把牙齿蹦掉,但吃过了没有人不想再要。也有糖球,水果,乌枣、槟榔之类。
茶食离不开茶的讲究,唱一个“茶”字,无多修饰,首选肯定是云台山云雾茶。云雾茶之所以出云台,主要是受宠于“深山海气深”(陶澍诗句)。云台山濒临黄海,气候温暖湿润,时常晓云未散,海雾又起,青翠欲滴的茶树,经常笼罩在云雾山中。制成的茶,条所索蜷曲,形似细眉,色泽绿润,纯净可爱。《宋史·食货志》记载:“海州榷茶之所”。宋景德二年(1005)朝廷还发布征税诏书,称“海州茶善而易售,故入钱之数厚于他州。”所言入钱,专指专卖的税收。
濒海重镇,美食来源多采自山海,但更让人牵挂的是海味。馋嘴大娘想念的山珍野味,只提到了云台山葛藤粉和葱爆野鸭子,野鸭子还生长在山下有水的地方。这葛藤粉的历史就长了。三千六百年前,伊尹就把它放进最早的药膳里。葛粉的原料是山上的葛根。葛根古代传奇故事不少,一千年就被列入“官药”,战国列入“神农本草”。东晋道家祖师葛洪,在大洪山结庐炼丹,发现葛根能治丹毒的功效,后人就叫它“葛根”,大洪山为“葛祖”。越传越神,以至常服葛根粉,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葛洪是句容人,他带着三个徒弟到平凉传道,在云台山上修炼。修炼处称葛家洞。海州云台山也生长葛藤、葛根。《镜花缘》称:“葛根最解酒毒,葛粉尤佳。” “惟海州云台山所产最佳。” 于是又有葛藤化身葛姑,救助老人,惩罚黑皮的美丽传说。云台山的山珍,美美地喝上一碗葛粉羹就够意思了。
本文借用了袁枚的“食单”之名,对照一下,许多名目都与袁公所录差不多的。袁枚(1716-1798)是钱塘进士,到过海州.乾隆四年,做过沭阳的知县。因鞫狱(审理案件)还到过赣榆,留下七律三首。海州的美食,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呢?是板浦的滴醋。
《随员食单》将板浦滴醋与镇江的香醋一起评比,断言:“镇江醋颜色虽佳,味不甚酸,失醋之本旨矣。以板浦醋为第一,浦口醋次之。”这天下第一的醋,就是至今著名的汪恕有滴醋。这是以高粱为主原料、发酵工艺独特的酿制醋,具有“酸、绵、醇、香、甜” 的独特口味。色清而味醇。愈显出它的优点不是浓浓的糖醋,而是令人馋涎欲滴的蘸料。最出彩的是佐食螃蟹,加入细细的生姜末。在《随园食单》中介绍螃蟹的吃法,袁枚竭力主张让蟹味“独立”,原汁原味,还说清煮比清蒸还好。其味就靠姜醋提出来。海州吃蟹有海湖两季,农历十月吃螃蟹,清明三月吃铜蟹,各有千秋,最重要的诀窍,是必须“用生姜好滴醋来蘸。”
蟹黄煨鱼肚,也必须滴几滴汪醋。小馆子里的蟹肉汤包只有蘸了滴醋,才能回味无穷。鸡蛋饺子,不仅要炕得没有糊斑,也要用“板浦街上好滴醋来蘸”。滴醋虽佳,却不如镇江香醋会占领市场,如今滴醋也学镇江加了颜色,这就失却本旨了。理解海州的美食,就应从这一滴的神奇化开去,才能领略美食的真谛。
《随园食单》破了一个成见,为“馋嘴大娘”的“馋”字平了反。孟子与告子辩论。告子说:“食色性也”,孟子并无异议,因为孔子在《礼记》里就讲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馋嘴大娘的嘴馋,不是好吃懒做,更谈不上贪图享乐。他唱出的一份“”食单,乃至放大到袁枚的《随园食单》,充其量不过是如今一般小康之家都能达得到的水平。
袁枚是诗人,他继承明代李梦阳“真诗在民间”的观点,主张诗歌要表达人的“真性情”。所谓真性情,就是人们对幸福美好生活的憧憬。民间诗歌之“真”,就是能把这种愿望赤裸裸地表达出来,毫无忸怩与隐晦。到清初已出现趋雅的倾向,但俗曲民歌还是从人们的心里流淌出来的真性情。馋嘴大娘渴望的,就是美满的婚姻与足以温饱的生活。乾嘉时期,是板浦以盐业崛起的时期。一方面出现了“小扬州”的初步城镇繁荣,一方面贫富的分化也愈演愈烈。馋嘴大娘便是一个受压迫、受侮辱的底层妇女的典型。形式上有滑稽与讥讽的外壳,骨子里充满着演唱者的同情与悲悯。在表演上,这一点是颇难把握的。
这支曲子,采用十二月歌。但“食单”没有按十二月填满。正月、八月、九月、腊月都没有唱“嘴馋”。正月里是新年,美食最丰盛。但曲子只交代了大娘由父母包办嫁给了“万人嫌”的身世,主题词不是“馋”,而是“泪”与“恨”。八月中秋也是美食季节,小曲没有唱吃而转而唱“穿”。“一条破裤子”,“一件破小褂”,“坏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小窟洞。”模样都变成了“披头散发的鬼”,何来节日滋味的享受?延续到九月,重阳到了。“骨瘦如柴,面皮仓皇”的大娘,谎称怀孕数月,也丝毫改变不了“天天咽苦渣”的处境。转眼又到腊月,生活“冷如冰”,“一年到头想吃的东西一样没吃到。”过大年,只落得“乒乒乓乓一顿拉皮抽筋”的毒打。这样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但就是凄苦致死,也死不瞑目。还是盼望着“有情有意”、“穿软吃细”的好日子。
【凤阳歌】重头,一曲反复很容易听觉疲劳,实际演唱是用活唱把死谱唱活。每重复一边都有些变化,中间常采用“加垛”与润腔的手法。郑筱梅等前辈曲友的创编,确实是别具匠心的。他的爱徒朱克义虽然双目失明,但对世态炎凉感受良深。他的演唱更多注入了他期待的光明。他用二胡自行伴奏,腔中插入口语化的语气与衬字,伴奏多用打音与滑音,把馋嘴大娘的悲惨遭遇与不灭的希望演绎的惟妙惟肖。
在曲目的创编方面,青口曲友更加大胆。有一个套曲叫《矮鬼》,主人公是一个淳朴美丽的姑娘,也受封建包办婚姻之害,嫁给了一个驼背的矮鬼。但当她回娘家见到矮鬼丈夫受尽戏弄与凌辱之后,却张扬人性,凛然挺身,背起丈夫脱离窘境。这又是民间文艺里未见过的形象。这弱女子的肩膀如山,胸怀如海。
了不得!连云港山海孕育的俗曲瑰宝——海州五大宫调。蕴含着多么丰厚的文化之味!
拟稿:严淡如(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发布:孟姝言
审核:徐洪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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