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
黄宾虹(1865—1955)是近现代以来文人画传统的接续者,这位气象浑厚、知识渊博的学问型画家,深通中国艺术的内在精神,在理论上阐释和发掘文人画的内在世界,并在创作上予以实践。他的出现,将千年来文人画传统推向一个新境界。
黄宾虹的论画纲领在“浑厚华滋”一语。虽然此语并非黄宾虹独创,但黄宾虹将其发展成一个独立的绘画概念,并作为绘画的最高审美理想。从50多岁论画拈出此语,一直到晚年仍奉行不殆(如《九十杂述》中仍将其作为论画不二宗旨),其几十年艺术道路在不断丰富此一概念。这一概念有深厚的传统哲学思想做支撑,汲取了中国传统画学的理论滋养,甚至还融进一些西方艺术观念的内涵。与董其昌“南北宗”说、石涛“一画”说、王原祁“龙脉”说等一样,黄宾虹的“浑厚华滋”说是对中国画学的重要贡献。
“浑厚华滋”说的提出
黄宾虹将“浑厚华滋”作为他的绘画纲领,多得于董其昌的启发,董其昌对元人张雨以“峰峦浑厚,草木华滋”评黄公望一语非常重视,并曾以“川原浑厚,草木华滋”来论董源、黄公望等南宗墨妙之法。清初以来,在董其昌影响下,不少论画者以此语评文人画境。其中王原祁是一位推阐者。他评黄公望,言其平淡天真,傅彩灿烂,高华流丽,“达其浑厚之意、华滋之气也”,自有一种“天机活泼隐现出没于其间”。他追溯黄家浑厚华滋之根源:“高房山传米家笔法,而浑厚华滋又开大痴生面,兼宋人三昧者。”梁章钜有诗评吴历画云:“浑厚华滋气独全,密林陡壑有真传。不教墨井输乌目,论画司农未见偏。”而为黄宾虹所重视的画家戴熙也以“拟大痴浑厚华滋气象”为自己的追求。
黄宾虹在此基础上,将“浑厚华滋”发展成一独立的画学概念。
其一,他以此语为宋画精神之概括。黄宾虹论画以宋画为最高范式,荆浩、范宽之深厚,董源、巨然之苍润,以及二米之自然天成,是他宗法宋画的三个支撑点。而在他看来,诸家均以浑厚华滋为要旨。说到董巨,黄宾虹说:“笔苍墨润,浑厚华滋,是董巨之正传,为学者之矩矱。”他有题画诗云:“唐画刻画如缂丝,宋画黝黑如椎碑。力挽万牛要健笔,所以浑厚能华滋。”这是概括荆浩、范宽等的深重厚拙之境的。他以一语尽此之论:“画宗北宋,浑厚华滋。”浑厚华滋是他从宋画正脉中引出的一泓清泉。
其二,他以此语为士大夫画之根本特点。其论画有士夫、大家、名家三家画之分,以士夫画为最高,他说:“士夫之画,华滋浑厚,秀润天成,是为正宗。”他认为,元代画家之所以能发展“士夫画”的传统,就在于不忘宋人“浑厚华滋”的精神。他说:“元季倪黄俱从董巨筑基,故能浑厚华滋。”
其三,他以此语为笔墨表现之最高法则。在当时中西绘画交融的大背景下,这位当时极富智慧的绘画理论家,认为笔墨是中国画的特点,舍笔墨则无以言中国画。他认为,唯有奉行浑厚华滋之道,才能深原笔墨趣味。他说:“笔墨重在变字,只有变才能达到浑厚华滋。”
其四,他以此语为艺术最高境界。其85岁所作《太湖风景图轴》(赠林散之)之跋云:“太湖三万六千顷,蒨峭广博,浑厚华滋,以范宽笔意写。”此中浑厚华滋则是从境界言之。他的浑厚华滋,是一种大境界、大气局,具有包括宇宙、横绝太空的气势。他说:“画当以浑厚华滋为宗,一落轻薄促弱,便不足观。”(85岁所作《山溪泛舟》图轴题跋)他将浑厚华滋的境界创造,当做医治明季以来画中柔靡枯硬之病的良药。
其五,他甚至将“浑厚华滋”作为民族性因素来体会。他说:“山川浑厚,有民族性。”1953年,他有题画诗云:“和合乾坤春不老,平分昼夜日初长。写将浑厚华滋意,民物欣欣见阜康。”浑厚华滋,在这里被当作中华民族的恢弘阔大之气。他说:“董北苑从王维、李思训、吴道玄诸家筑基,以浑厚华滋为功,发扬中国民族精神,为文化最高学术,世无比伦。”他认为,画宗浑厚华滋,是弘扬民族精神之需要。
“浑厚华滋”在元明艺术家那里,是一般性的论画术语,山川浑厚,草木华滋,是对山水画意象特征的一般描述。而在黄宾虹这里,将其熔冶为一个绘画核心概念,一种昭示其审美理想、生命追求和最高艺术境界的概念,甚至是展示他人生理想抱负、以艺术来拯救人心、恢复华夏文明精神的关键概念。
黄宾虹的“浑厚华滋”也可分为“浑厚”“华滋”两个语词联合来理解,但不是对山水画意象形态的描绘,而具有特别的理论层深。他常将浑厚、华滋二者分别作为墨和笔的要求,墨要浑厚,笔要华滋,如同石涛所说的墨有蒙养之功,笔出生活之趣。在这个意义上,浑厚华滋,就是他时所说的“苍润”。他说:“画重苍润,苍是笔力,润是墨采。”“元人极意于苍润,幽深淡远,超出唐宋。”但在更多的情况下,黄宾虹从体用关系中来理解此语。“浑厚”言其体,“华滋”言其用。唯浑厚,方能华滋。从体上言,他认为宋元画得其浑厚,具有突出的力感。他说:“浑厚华滋,画生气韵,然非真力弥满不易至。”浑厚是一种充满圆融的精神气象。但黄宾虹并不认为表现刚猛就是有力,他对明中期以来浙派、吴门的枯硬之风,始终持批评态度。他所提倡的力,非“子路事夫子时气象”,逞强斗狠,外露伸张,而是“笔底金刚杵”、平中“锥画沙”、是内隐之力。故而以“浑”而隐括之。浑厚,是一种浑涵内蕴、潜气内转的力的形式。浑厚不是表面的笔力雄放、墨采纵逸,而须精神的含弘广大、虚静浑脱。
从用上言,“华滋”是虚浑的精神颐养和浑涵的笔墨所呈现的境界。“华滋”——如花一样的滋蔓,如王原祁所言之“天机活泼”、石涛所言之“开生面”,具有生机活泼的韵味。“华滋”就是他所说的“秀”,是潜气内转中的“秀出”,是“刚健”中所含之“婀娜”,是浑厚之体中所释放出的大用,与明末清初以来画学中所推崇“苍古之中寓以秀好”的境界庶几相近。他说:“论画者曰苍雄深秀,画宜浑厚华滋,至理相通。”他的华滋之境,不是忸怩作态的甜腻,而是苍雄深厚中的秀润,润从苍处得,秀自拙中取。
钢琴家傅聪自幼随父研味黄宾虹艺术,数十年徜徉于此一艺术世界中,他说:“黄宾虹超过古人,就是他的‘内美’和‘乐意’。”这一概括对我颇有启发。黄宾虹从体用上谈浑厚华滋,浑厚为体,华滋为用,体用一如,亦即“内美”与“乐意”的统一。唯有潜藏深蕴的“内美”,才有这生机活络的“乐意”。所谓“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绰约灵动的“乐意”是由“内美”之花传递而出的。作为一个重要的画学概念,黄宾虹的“浑厚华滋”说,触及三方面内涵,一是心灵涵养之功夫,二是笔墨操运之准则,三是艺术境界之特征。在文人画发展史上,绘画从来就不是一种满足人们视觉享受的空间艺术,而是心灵修养的进阶,一片山水就是一片心灵的境界。黄宾虹以“浑厚华滋”为文人画之旗帜,追溯文人画发展之正脉,并从中抽绎出民族精神之内涵,以雄厚苍润拯救流于荒怪萎弱的绘画传统,以浑全阔大去振刷清末以来萎靡的民族精神。
在有的论者看来,黄宾虹的画学思想是保守的。这是对黄的误解。黄宾虹并不认为画为图解政治之物。他在谈画史时说,最早的画以宗教画居多,乃神话图画。后来画为宗庙朝廷服务,如院体画。他认为画乃一己心性之作,这是士夫画的重要特点。以笔墨出己心的士夫画,具有光明澄澈的逸士情怀、深沉厚重的生命关怀、骨气清爽的精神气质,它不是唯重外表、取悦于人的“君学”,而是一种“民学”——一种有气格、有内美、求“骨子里的精神”的艺术。其“浑厚华滋”画学纲领的提出,正是服务于这样的追求。
以下从三个方面,结合黄宾虹的作品,进一步谈我对这一画学概念所寓涵的内在精神的理解。
浑全的法则
黄宾虹的“浑厚华滋”说,首先在一个“全”字,浑全的全,大全的全,浑璞而圆成无碍的“全”。这与中国哲学有密切关系。
《老子》说“大制不割”——最高的制是无分别的,它反对人通过强行知识说解撕裂世界的整全。道家强调“朴”与“璞”,前者反对有为,强调不作,认为淡然无极而众美归之,提倡“虚无恬淡寂寞无为”的创造方式;后者强调归于“真璞”而未雕的世界。禅宗也强调圆成无碍的无分别见,“不立文字”即是此宗之精髓。道禅都追求一种“大全”境界。而儒家思想中的“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强调人与天地的会通合一,也与此旨趣相通。“浑”的哲学正于此凝结而成。
浑全无碍的哲学大致在唐代影响艺术创造,成为一种普遍的审美法则。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首品为“雄浑”,其言:“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此品防《周易》乾卦,讲体精用弘的道理。“雄”之大用,来自于人心灵的虚浑状态,颐养充盈的真体,超越具体的实在,解除人与世界的冲突,从而达到万物皆备于我、浑然与万物同体的境界。黄宾虹有时以“沉雄浑厚”一语来代替“浑厚华滋”,它与传统美学中“雄浑”概念的意思正相契。
黄宾虹“浑厚华滋”之论,奠定于这样的哲学和美学背景之上。正像梁章钜所云:“浑厚华滋气独全”,黄宾虹的“浑厚华滋”,其旨趣多在“浑全”中得。他重视“全”,其实是对境界的推重。这是黄宾虹论画基本立足点。他视绘画为精神之游戏,而非刻画形迹。他认为,此在唐代王维雪中芭蕉、李思训烟霞飘渺中即有存焉。宋人之所以超出唐代之作,就在于超越形式“刻划”上。他说:“画能使人远,非会心人,乌能辨此?”所谓使人远,就是有超出笔墨意象的境界。他甚至担心人们将“浑厚华滋”停留在笔墨技巧之上,他说:“画之妙处,不在华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细,而在清逸。盖华滋精细可以力为,雅健清逸则关乎神韵骨格,不可勉强也。”堆砌笔墨,不是浑厚;拈弄香草,亦非华滋。浑厚华滋,不是花样翻新的模样,而是浑沦气象的创造。
故此,黄宾虹反对技巧的算计,强调艺术的“不可分析”特点。他说:“如董巨全体浑沦,元气磅礴,令人不可端倪。”所谓“全体浑沦”,就是强调其浑然整全的特点。董巨乃至宋画的高妙之处,虽赖笔墨而成,但又不能停留在斤斤计较中;虽然依一定的规制结构而成,又不可条分缕析。它具有一种“全体浑沦”之妙,妙在气象的氤氲,妙在赖于笔墨又超越笔墨的努力。他论米家浑成法云:“观米字画者,止知其融成一片,而不知条分缕析中,在在皆有灵机。”书画观气象,气象浑沦方为佳构。董其昌曾说,字如算子,则不为书。黄宾虹也曾言及此:“唐人奴书,字画平匀,直如算子。院体作气,士习轻之。”所谓艺道中“算子”之习,实是重技巧、轻气象的倾向。
读他的画,确实能感到这一“大全”思想。自古以画成家者,必有其特点。就文人画而言,云林之萧疏,渐江之清冷,石谿之乱密,石涛之狂躁,八大之幽阒,一一有其人不可及之处。而黄宾虹也有其独特处,他的厚密、暗滞、艰涩、幽寂和深秀,虽在他人之作中偶有所见,但黄宾虹却将之冶为一炉,成一家气象。他说:“画有纵横万里,上下千年,全师造化,自成一家。”其画可当此评。
苍莽雄放之势,是黄宾虹绘画之特点。他的画,相比明人之僵硬,多了些许柔性,画得更润;又力避云间、娄东之柔靡,出之以雄放。虽绕文气,却伴有力感。墨浓、笔重,草草之笔,也不流于浮薄,墨色淋漓,沉著痛快。他的书风和文风,均斩截有力,不枝不蔓,画亦如此。他说:“画有气,方有韵,气由力生。”他的画多清刚之气,晚年之作更有雕塑感,积点成块,山石密黑突出,密点累积,层层加深,显示出重拙的体量。其黝黑的意味和块面的特征,似有罗丹青铜雕刻的凝重和幽深。
他的画有钗股屈铁之意。篆的遒圆流畅,隶的奇崛方整,在他的画中均有显现。篆隶之味,波折分明,抑扬顿挫,恣肆中有浑莽之象。又喜中锋用笔,笔势浑圆,骨梗在立,凛然有古风。他论画推重明末邹衣白、恽香山之法。香山曾云:“古人用笔如弹琴,断弦入木差可耳。”得金石趣味的黄宾虹,用笔如刀之铦利,又有刻印之味,老辣恣肆,如印刻之冲切自如,古拙苍莽,老而弥笃。他的画有欲语还吞的妙韵,总在顿挫上用力,欲前先退,欲上先下,逆势而入,得鲁公之法,又葆有苏黄的恣肆。他的画以点砸出,如农夫舂米,点点坐实。又如春蚕吐丝,丝丝吐出。他晚年对笔墨内在节奏的把握,如有神助。他说:“缓处不妨愈缓,快处不妨愈快。”此精警之论,非一般弄笔者所可言者。他的画,妙在酣畅处,独行醉墨,是沉醉的酣畅,是放旷的酣畅。
他的画重笔墨,轻位置,并非位置不重要。黄宾虹作画,非常重视这“大局”的斟酌,他于无位置中得位置,拘拘于位置,为自己定个框架,设一个定局,画如算子,难免成为法度之奴隶。他的位置在“阴阳向背,纵横起伏,开合锁结,回抱勾托,过接映带”中,在“跌宕欹侧,舒卷自如”处。所以他说:“奇者不在位置,而在气韵。不在有形,而在无形。”他说位置之道,不以安排景物为职志,不以创造可视空间为目的,而如围棋之气局,在做一种大气局,多活眼,做得活。他的位置是一种宇宙流,上下流动,或而厚密,或而空疏,或而一边重一边轻,有倾斜之势,或而上重下轻,有黑云压迫之感,但总在他的点化中,注入活络,变沉重为宁定,转粗放于细柔。他的画虽不刻意经营,其位置之趣可得,远视之则崇山峻岭,平畴远陌,溪桥柳意,层层推进,历历可辨。
他的画多取庭院深深之势,墨与水交,分出层次,色与墨融,变出烂漫,不以表面物象布置显示出空间之纵深,而以笔墨氤氲,显出深厚。他作画重“气色”,色正气浑墨正苍,便是他的至爱。色不碍墨,墨不碍色,色墨浑融一体,别无判隔,所谓丹青隐墨墨隐水。他的画忌南宗末流常犯的“松懈”之病,多画得紧,黑密深厚,似乎气都难以透出,然而他却于此中得性灵回旋之自在境界,寓灵动活络于紧劲连绵中。
他的画还有墨色晕染一种,不是满纸短促的枯笔线条,水气重,墨淋漓,给人湿湿的感觉,色墨浑融一片,多用破墨法,层层晕染,边际微妙。又有他特别拿手的渍墨法,以融墨之笔蘸水,快速戳于纸上,水墨旁沁,并非一味漫漶,那样会出现他所说的云间、娄东柔靡之病,而有行笔之迹,既给人烟雨空濛的感觉,又有清爽自立的骨骼在。
黄宾虹画的浑全之方多矣,其要有三:
第一,他的“浑厚华滋”的浑全之法,是一种人与世界“共成一天”的创造之法。
浑全,或称为“浑璞”,是对天地之性的复归。它是一种牢笼天地、包涵万象的精神,反映的是人与万物相融相契的事实。与世界“共成一天”之方,用他的话说,是“和合乾坤”之法、“非人非天”之法。前引《和合乾坤春不老》题诗中“和合乾坤”一语,强调阴阳二气的冲淡、天地两仪的和融。得浑全之方,须将生命融于世界,不是站在世界的对面看世界,不是欣赏物之美,而是去除主体和客体的判隔,挣脱物和我互为奴隶的窘境,人与世界融为一体。《和合乾坤春不老》写一个欣和条畅的境界,墨与色合,人与景合,山与水合,一团和气氤氲其间。
黄宾虹说:“须一一透关,得大自在,一种苍秀,非人非天。”他的浑厚华滋(苍秀)之妙在“非人非天”之境。所谓“非人飞天”,既不在人,亦不在天,无天人之别,是为“具备万物”,也即孟子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如果物是对象,山水是人观照之外在形式,如何能“备于我”——为我所握有?只有融入世界,才能真正地拥有。如其所云:“当其解衣盘礴时,奇峰怪石,异境幽情,一时幻现,而荣枯消息之机,阴阳显晦之象,即挟之而出。”人从遮蔽状态跃出,与物相融。
第二,他的“浑厚华滋”的浑全之法,是笔与墨会的氤氲之道。
石涛在《画语录》之《氤氲》章中所论之“笔与墨会,是谓氤氲”,此“氤氲”之法,就是浑成之法。如龚半千说:“然画家亦有以模糊而谓之浑沦者,非浑沦也。惟笔墨俱妙,而无笔法墨气之分,此真浑沦矣。”笔与墨会,有笔有墨。有笔而无墨,有墨而无笔,均失浑全之旨。黄宾虹说:“分明在笔,融洽在墨。笔酣墨饱,浑厚华滋。”他认为,笔在轮廓,在痕迹,在骨之立。而墨在浑成,在流荡,在风之成。二者相融,方是浑厚华滋。
黄宾虹的最大贡献之一,是对中国画基本语言笔墨的研究和总结,并以具体的创作而证验之。在笔墨受到重视的明代中期以来,还没有哪位艺术家像他那样,对笔墨研究投入如此精力,有如此丰富的著述,并取得如此的成就。黄宾虹说:“画中三昧,舍笔墨无以参悟。”笔墨是中国画的基本语言,是显现中国画根本特征的基本因素。他说:“我国绘画,贵乎笔墨,如书法然。”他以此区别中西绘画:“唯一从机器摄影而入,偏居理法,得于物质文明居多。一从诗文书法而来,专重笔墨,得于精神文明尤备。此科学、哲学之攸分,士习、作家之各判。”(《论中国艺术之将来》)脱离笔墨,既非中国画。不讲笔墨,则无法谈中国画。黄宾虹说:“六十岁之前画山水是先有丘壑再有笔墨,六十岁之后先有笔墨再有丘壑。”在他绘画的成熟期,将笔墨提升到山水画的核心位置。他的这种判断,是符合文人画的内在规律的。
就传统文人画而言,笔墨可分为三层,一是作为物质存在的笔墨,二是作为中国画形式语言的笔墨,三是作为一幅画整体生命中的笔墨。可以分别称之为物质之笔墨、技法之笔墨、生命之笔墨。黄宾虹的浑厚华滋说,正是融三种笔墨为一体,他对笔墨这一微妙特性的理解,实为卓见。如他推重的宿墨,是经宿而成的干浓之墨,此是物质之笔墨。画家以蘸水之笔融宿墨而为画,水或多或少,触纸或疾或徐,用腕或轻或重,此之为技法之笔墨。而以极少之水融宿墨而为画,著笔迟迟,惜墨如金,入纸力轻,出孤鸿灭没之痕迹,图成丘壑,从而显现出独特的气象(或云境界),此之谓生命之笔墨。
在文人画中,以笔墨画成丘壑(意象),通过丘壑表现出气象(境界)。没有脱离丘壑的气象,也没有脱离笔墨的丘壑。当画家作画,运之于笔墨,形之以丘壑,表之以气象,此中之笔墨,既非物质之笔墨,又非技法之笔墨,而是构成一幅画整体生命的不可分割的部分。黄宾虹以浑厚华滋理解笔墨之性,正是抓住了这种生命整体感。他的笔墨论,仅仅扣住这个“浑沦”意、“整全”意,其要意也正在于此。
第三,黄宾虹的“浑全”之法,是收拾“破碎”的位置之方。
他常在“破碎”与“浑全”的相对性上来谈他的“浑厚华滋”。清李修易说得好:“发端浑沦,逐渐破碎。收拾破碎,复归浑沦。”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黄宾虹有一则山水题跋说:“云间画派蹈于凄迷细碎,笔力逊耳。”黄宾虹的晚年山水不避破碎,利用细碎与浑全的张力,来创造内在之势,在破碎中得大全。他说:“古人运大幅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虽其中细碎处,多要以势为主,一树一石,必分正背,无一笔苟下,全幅之中有活络处、残剩处、嫩率处、不紧不要处,皆具深致。”这个“势”正是浑全之落脚处。
生生的机趣
似乎黄宾虹一生追求的活络,都从微妙中觅得。其于艺道,极尽盘桓,梦寐求之。夜月中参悟,晨课中拾得,远游中体味,古迹中摩挲。他留下的文字和图像是其参悟后的很小一部分,可以略见其一生探索之痕迹。他的斟酌,总在点与线、笔与墨、色与水、枯与润、明与暗、强力与细柔、生辣与温存之间。不是他重视艺术辩证法,叩其两端而得其正,而是他以一心去体验,得到深邃的生命启迪,他以自己的轻巧之笔,快乐而轻松地记下当时的感受,此顷他手中似乎没有了笔,没有墨,没有一切物的存在,画只是与其谈心的对象,他的心都付与晨雾轻烟中。黄宾虹的画至为可贵之处在于,以从传统中淬炼之笔,画自己直接的活泼的生命体验。
正如傅雷评他的画所说:“笔致凝练如金石,活泼如龙蛇。”他的画看起来很“重”,落脚点却在“秀”。他说:“作画须楮墨之外别有生趣,趣非狐媚取悦,须于苍古之中寓以秀好,极点染处见其清空。”他的“秀”不是表像中的绚烂夺目,而是于无秀中出秀,无春中见花。一如云林所谓“源上桃花无处无”。其“浑厚华滋”之道,允为出秀之法。他说:“偏于苍者易枯,偏于润者易弱;积秀成浑,不弱不枯。”干裂秋风与润泽春雨截然不同,在画家妙笔点化中,盎然春意从萧瑟枯朽中溢出。他说:“有明沈石田、董玄宰俱自子久出,秀韵天成,每于深远中见潇洒。”其浑厚华滋之创造,即于深远中见潇洒。
从形式上看,其画厚密、沉重、迟滞、粗莽,他却要追求空灵、韶秀、清澈、高华流丽和燕舞飞花。他说“要生,要拙,要涩,要茅,要晦暗,要嫩稚”,他却于此超越俗尚,自臻高格。他的画虽无山红涧绿,却也见天香阵阵、芳菲十里。其画风姿绰约处,如金石中的烂铜,如老树中的新花,又如千年古潭中暗绿的苔痕萝影,又如温润细腻的翡翠绿玉。其画之至境,或可以晋人“幽夜之逸光”一语来方比。其枯而见秀之方甚多,以下通过几个方面来略述其意。
1、节节呼吸
“实中求虚,虚中求气,节节有呼吸。”黄宾虹论画重虚实,在疏密变化中极尽斟酌,抟实即虚,蹈光蹑影,使画中笔墨尽有“呼吸”,使线与点都活起来,山与水都动起来。他作画,如围棋中的“做气”,要做活一片天地。他所奉行的不在于取色而在取气的艺术哲学思想,就是要“做活”画面,使山与水通,天与地通,人与画通,色与墨通,尽为周流不殆之世界。
他的画追求“血脉贯通”。血脉贯通,精神焕发,一个生命体被创造起来,否则寒山瘦水尽为枯木死灰。他说:“欲知自然之妙,须断续连绵,处处有情,节节回顾,若隐若现,不即不离,隔者可使之连,远者可使之近。其法有层次,有布置,然不可误入于工匠之流,墨守规矩准绳,而不能变化。”
其画墨色飘逸,远离墨潴之象。如其晚年所作设色山水图轴,这是一幅渍墨之作,墨色淋漓,中有笔痕,虽有旁沁,终得收拢。构图不是习见的向一边偏去的惯例,而是以中峰为主,山峦向两边散开,色墨相融,由下向上抖去,焕若神明,若空林散花一般。山下林间点以赪色,极具烂漫之象。诚为晚年合作。
他的传世佳品常有这“节节呼吸”之妙境。他晚年所作《江上渔舟》图轴,此一墨色浑融之作,以秃笔劃成,笔中水分极少,线条短促,构图简劲,下笔有凝滞之感,这是春天的即兴之作,写西湖春来的欣喜,以墨为主,略施浅绛和青绿,富有逸气,在粗莽的笔墨之下,一切物象似乎都虚化了,似物又非物,而老树新芽,春波初荡,溪桥下的春水荡漾,也依稀可辨。云如冻,山似蕉,老木新柳在舞,一叶渔舟隐没,似乎映出水的澄明。如此之作,允为文人山水的杰构。黄宾虹说:“不为枝节之学。”于此画可辨矣。节节呼吸,通体活络。
2、光而不耀
他的画追求“一片天光”,然而光明却于“无明”意象中得来。这一思想深受董其昌、龚贤等影响,又如石涛所言,“墨海中立定精神”“混沦里放出光明”。虽无光,而无量光明却从黝黑中、晦暗中绰绰而出。那种高华流丽、一片灵光、奕然动人的境界,乃是黄宾虹山水的浪漫之处。
光而不耀,是黄宾虹数十年侍弄笔墨所悟出的大旨。光明的追求,不是对光亮感的描绘。老子说:“明道若昧”——光明的道看起来是晦暗的,寓明于无明之中。庄子所说的“光而不耀”——光明不是从炫耀中得到,也同此意。黄宾虹深谙此理。他的画深藏这传统哲学的精神密码。如他的“亮墨”之论即如此。他说:“墨为黑色,故谓之黑墨。用之得当,变之为亮,可称之为亮墨。”他引苏轼论墨之语,要使“光清而不浮,精湛如小儿目睛”。如在宿墨上反复积染,干后墨凝结,若有光亮存焉,墨花散放,凝练而沉着,非炫人目,而沁人心。黄宾虹的“亮墨”一说,颇见创意,这一墨法的探讨成功,为他的造境提供了可能。
黄宾虹山水前后期有笔墨差异,但并非有“白宾虹”“黑宾虹”之别,早年他的画清新雅淡,晚年其画一片黝黑,并非由白转黑,好黑云压城之势,而是要从黑白中跳脱,在最重浊的黝黑世界中,打破黑与白的对立见解,超越黑白的知识分别,在“大白若黑”——在无光明中追求光明。当代学者丁羲元曾说:“他的画有一种浓重的氛围,有一种哲理的神秘,在黑与白的朦胧之中透出人生的历练和回眸。”诚为笃论。
如他提出的“五笔七墨”中的重笔法,便是黑入太阴之法,其中所潜藏的正是大白若黑的道理。黑与白是相互对待的,黄宾虹之透黑之法,画夜行山,画黑密景,画月移壁,都在这脱略。脱今者以古,去近者以远,出白(清晰、具体、明白)者入黑,光而不耀,清而不浮。不在黑白疏密之对比,而在超越具象之努力。
3、烂铜味
黑中可以有光,墨中也可出采。“高墨犹绿,下墨犹赪”,此为梁元帝论画语,南北朝时,画者就注意到墨可代色的道理。黄宾虹对此古法极为重视,在注解《山水松石格》时拈出此理。他重视墨色互融,更重视墨中取色。如他从焦墨、宿墨中探出“绿”来,诚为其微妙之创造。为墨一道,焦墨为难,非学力深者难降其笔,而黄宾虹善焦墨,其至于妙者,真可艳若绿云。他说:“要使用焦墨如重青浓绿,无不入化。遥遥数百年,惟明季垢道人程穆倩山水深明斯理。”经夜的宿墨,水少而凝固,也是造境之不可多得者。黄宾虹说:“宿墨之妙,如用青绿。”他每以此墨绿来创造他独特的境界。
墨中取色,实为造境。他在90岁所作《江村图》题跋中说:“山川浑厚,草木华滋,董巨二米,为一家法,宋元名贤,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笔力是气,墨采是韵。”空林散花,原是由黑墨中转出。他说:“大痴全用赭石,王蒙多用花青,不在取色,而在取气。取气也者,乃气韵。”墨色是形,墨气是神,以形写神,方能精光四射。他晚年常有浅绛山水之作,此类佳作多有朴拙沉醉的意味,色墨一体,墨中裹孕着浅绛,沉着凝重,又有纵肆之味,笔意荒率又有细谨之处,饶有文气。又有以墨为主略施青绿的山水,他的浅绛或青绿,都形貌古朴,神采焕发。他的画缘此创造一种“烂铜味”。熟稔金石之道的黄宾虹,将这种印章中的审美趣味带入山水中。
4、欲吐还吞
黄宾虹的笔酣墨饱中蕴回旋之势,烟树朦胧中有出尘之志。不似石涛的躁动,也不像垢道人的苍莽、石谿的乱柴堆积,他这里有幽深的烟雾,有沉醉的迷离,有放纵中的优雅。他的画少有大开合,却有真激荡。画不以弃迥为要,多是平常之景,在他的妙笔处理下,却有幽阒寂寞,似尘中所有,非尘中所见。
他的画有一种顿挫感。他承继中国传统书画思想,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势”的创造,是他奉行的准则。黄宾虹的画常画得很大气,如晚年所作设色山水轴,(图八)硬朗拙实中有灵动,给人印象深刻。图写山居生活,村落掩映在丛树之中,一人从桥上过,上有飞泉、远山,凡常之景,画得声色俱佳。近视乱乱,远观层次分明、杳然深远。大气衔山,空林廓落,成吞吐往还之势。
他的画多有腾踔之势,读其画,或而有飞旋之想。如浙江省博物馆所藏之山水图轴,(图九)泉由高山两峰间滑出,斗折宛转,画下部靠中有一圆型水库,是山家常有之观,似乎带动整个画面作飞旋,山在飞,树在飞,桥在飞,泉也在飞,在飞旋中有宁定的村落,有悠然前行的隐者。总是这半壑松风,一滩流水,画来则有万般机趣。
5、松秀感
他的画受清中期以来金石风影响,然旨趣却不像金农、赵之谦等作品,很少有连续性的长线条,也少有一视可知的块面。零星的、松散的、不着形象的造型,随意婉转的节奏,短促的轮廓线,枯淡的粗点皴,拖泥带水,边际不清。凡此,使其画饶有“松秀”之韵。
碧苔芳晖,轻云靉靆,如梦如幻,边际漫漶,不着实处,似是非是,黄宾虹常在这样的模糊中追求松秀。这是浑然中的秀出。他80多岁后画越发模糊,这与其白内障眼疾有关,又非全是,最相关处乃因他的境界创造,他要于此取一种意合之法,随意婉转,老辣纵横。如他极晚之年的设色山水图轴,皴染兼带,墨色浑然,树若有若无,山若隐若现,虽受米家山之影响,又有不同风致。轻舟来归,沉重中有轻松,粗莽中有机趣,一种松秀,犹可掬玩。
要言之,黄宾虹之活泼机趣,源自于中国传统的生生哲学,生生不已,追求鸢飞鱼跃的“活泼泼地”真精神,此之为黄宾虹“华滋”论的要诠。
纯化的语言
黄宾虹是传统文人画的接续者,超越形式是文人画的宗旨,也是其论画要则。他说:“取象于笔墨之外,脱衔勒而抒性灵,为文人建画苑之帜。”超于象外、独抒性灵,黄宾虹于绘画之道的一切努力,都建基于此。
黄宾虹说:“凡画山,不必似真山,凡画水,不必似真水,欲其察而可识,视而见之而已。”他于此提出了“别峰相见”的观点,颇解人颐,他说此受到禅宗“教外别传”的启发。作此峰则非此峰,意思是不在峰中,不在笔墨中,不在意象中。文人山水之独特处有二。一不将山水当做“风景”。如果只是从山水外在形态上去参取,山水成为外在之景物,我成了一个爱山水之美、画山水之象的主人,山水成为我控御的对象,成为一道“风景”。这是与文人山水大异其趣的。文人山水,画山水,是画一片心灵的境界,画人与世界优游的感觉,此中之山水是与人相与优游之“存在”,而非为我览观之对象。故而说山非山、水非水。二不将山水当作心灵的比喻、象征物。虽然文人山水画强调抒发性灵、表达内在情感,但表现在画中的山水绝非“内在情感”的“外在呈现物”,如果是这样,山水本身只是一种媒介,从而失去独立的意义。这种符号论的解读与文人山水的事实相去甚远。
在文人画中,艺术家的心灵照亮山水,山水既不是一种对象,又不是一种徒然外在的呈现物,而是与人“共成一天”、组成生命境界的“相与”之生命,是与我“相见”的“别峰”——非以物质对象、象征符号呈现的生命之丘壑。
画此丘壑,不在此丘壑,又不离丘壑。文人画中的丘壑是由独特的形式造成的,这就是山水画的语言“纯化”问题。我在《南画十六观》中曾说:“文人画有一种超越形式的思考,变形似的追求为生命呈现的功夫。文人画的根本努力,主要在于形式的‘纯化’。因此,文人画的研究中心,在‘表达什么’与‘如何表达’二者之间,以后者更为重要。”所谓纯化,是一种提炼,是具体形象的虚拟化,物质形态的超越化,山水存在的境界化。纯化是对传统语言的纯化,对外在物象的纯化。画家在古法与外物之间流连,删汰杂质,提取最适合表现自我的笔墨、位置语言,形成自己的创造语汇。
黄宾虹“浑厚华滋”的审美理想,是通过纯化的山水语言来实现的,这促使他在与古为徒、师法造化、自出机杼中锻造更适合境界创造的形式,使他的笔墨语言更纯洁,更沉静,更内敛。境界的净化、笔墨的程式化和形式的简化,是黄宾虹重视的三个语言纯化的手段。
1、境界的净化
黄宾虹视绘画为心灵救赎之工具,“艺术救世,不可不奋勉之也”(《说艺术》)。他将艺术当作救赎人心之工具。他提倡内美,所谓“品节、学问、胸襟、境遇,包涵其广”,认为绘画具有洁净灵魂、提振人心之功能,反对徒然悦人耳目的外美。他认为画不能留于“物质文化”(意为外在形式),而须以“精神文明”为标的。他认为,“文化之高尚,尤重作风”。故其绘画之理想样态,首在有光明正大之象,有“一团和气”,不为浮薄孟浪之态。他对传统画史的勾陈,始终不脱此旨。他反对一些柔靡、浮薄、枯硬之风,也与此有关。他说:“乃至江湖浪漫之作,易长嚣陵;院体细整之为,徒增奢侈。”此即针对绘画的功能而言。
他的浑厚华滋的理想世界,是静穆的艺术境界。黄宾虹对传统美学的“静水深流”犹有心会。他说:“宋元名迹,笔酣墨饱,与会淋漓,似不经意,颇有静穆之致。”他作画,以“有一种静穆之气扑人眉宇”为高格。心不洁净,用墨无法。他说:“画用宿墨,其胸中必先有寂静高洁之观,而后以幽淡天真出之。”画者以清心洁韵照亮笔墨,复以笔墨意象出我胸襟气象。笔墨者,我之笔墨;画中气象,乃我心中气象。我以笔墨创造丘壑,笔墨、丘壑、气象在我的生命贯穿下,融为一体,这是一种深邃的性灵切入的功夫。
2、笔墨的程式化
程式化,是决定文人画发展的命脉。其突出特点就是它的虚拟性。程式化使画面呈现的物象特点虚化:它将绘画形式中的实用性特点(物)虚淡化,作为具体存在(形)的特点也虚淡化。与一般画家不同,黄宾虹现存画迹,多无题跋,也非赠人之作,也非专事创作所为,而是他的习画记录,他研究古画、揣摩笔墨、记录研究绘画的图像记录。所以他的画迹带有强烈的研究性痕迹,其中记载着他如书家临帖的记录,包含他探讨艺道的轨迹。这里包含着一种形式语言的“过滤”。他的“过滤”标准,在“以北宋风骨,蔚元人气韵”一语。此本是他评渐江画之语,为其一生奉行。就像龚半千所说的:“以董巨为规模,以倪黄为游戏。”他以元人之气韵去融会宋人之风骨,得其始基,化其风度。他说:“黄子久师法北苑,汰其繁皴,瘦其形体,峦顶山根,重加累石,横其平坡,自成一体。”又说:“学古人不能变,尽是篱堵间物。”这个“变”,就是他的“过滤”。
有一种钩古画稿,是他的“背临”,此类作品今存有数百幅。他平生经眼古画甚多,在故宫鉴画,所记读画达四千多件。他常将这些“记忆中的作品”,在每日晨课中勾勒写出,单线勾勒,不加染著,记画中位置,主要物态,空间布陈,画家题诗,甚至他人的题跋,一一录之,一如绘画著录著作,只不过是以图像来著录罢了。此类“背临”,其实是一种抽丝剥茧的功夫,并非是原样复演,他也无法做到此。其中多杂有自己的体会,或强调其画境,或重其笔墨,或在意其布陈,笔下浮出的几缕硬痕、几许物态轮廓,是他揣摩的心得。
在钩古画稿中,有一幅仿巨然之作,略其形象,唯有高树寒山之影像,全以渴笔焦墨为之,不用渲染,浮空蹑影,其雪后生香之态可见。他颇重巨然平淡幽深、野逸高朗之境。他临李成,活化其清旷潇洒之境,有几幅钩古画稿中的李成,唯有枯木寒林,前人评李成气韵飘渺欲仙、骨力矫矫如游龙、神彩霏霏如翥凤,均通过其几缕笔痕去捕捉。他揣摩范宽,重其雄奇老硬,而高朗宽厚亦在其中。
这其中还包括不少“以别人的眼看古画”一种,这又多了一层“过滤”。如他平生好渐江、邹衣白、恽香山之作,他常透过这几位近世大家的眼去看前代宗师之作,如钩古画稿中有数幅橅写香山之作,而香山又是揣摩前代大师之作,如橅董巨,橅二米,黄宾虹于此着意,层层过滤后的影迹,成为日后累积其艺术大厦的基本语言。
这其中包含着开阔的意绪回旋空间。如一幅藏浙江省博物馆的画稿,题云:“此大小米家法也,垢区、鹰阿往往以焦笔为之,亦淹润有致。”在画的下部渴笔焦墨勾画出几缕痕迹,上部天空略擦些墨影。初视与二米的画法没有任何相似处,水气很重的漫漶,在这里变成了焦枯,烟云飘渺的质态在这里脱化为硬硬的墨影,这其实是程邃、戴本孝两位黄宾虹乡贤心中的米家法,黄宾虹深然之。所取长天云物、脱略山川之风姿,究其本,还是米家法的核心。程、戴二家的风范,得于米家法的真传,却带入了黄宾虹的“生命方程”中。当然,这其中最主要的还是他直接临摹前世宗师之作。浙江省博物馆藏有大量黄宾虹家人所赠临摹画稿,这里可以看出他步武宋元的痕迹。
他还有大量的写生画稿,当然不是实景的速写,视其笔下所出,与所对之景,几无任何相似之处,细视之又有几分相似,它画的是他心灵的影像,外在物象是刺激艺术家的兴会之资,而他所要画的不是外在之景,而是心中之“兴”——他真实的生命感受。他临戴本孝画,录其诗云:“何处无深山,但恐俗难免。更上数层峰,此兴复不浅。”这个“兴”也是他的目标。他常常以香山法、渐师法、北苑法、大痴法、云林法等等,去画朝夕晤对之山水,将古法、实景与自己的意兴三者打成一片。他曾谈到此一体会:“近悟于古迹与游山写稿,融会一片,自立面目。渐觉成就可期。然全以笔墨用功为要。”(1947年与朱砚英书)
黄宾虹一生创立了不少山水语言,这些语言虽然与传统有密切关系,但纳入到他的语言系统中,便赋予新颖的内容。如他对笔痕的强调,给人留下极深印象。他说:“下笔便有凹凸之形,此论骨法最得悬解。”这本是董其昌论艺之语,一笔之下,如在四天无遮的宇宙中划下痕迹,于是便有了沟壑,便流出自己心灵的端绪。他晚年的画就从重骨骼入手,以矫南宗后学之流弊。他通过观察外在物象,所悟出的“雨淋墙头”,成为他画中的一个程式,其实就是强调润而不失其梗概。他有诗云:“我从何处得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如他引黄山谷“如虫蚀木,偶尔成文”,做起点阵行当,点点积起。如虫蚀木的点法,也成了他的笔墨语言。其《溪山柳亭》图轴,画的是湖边柳意,此极平常之景,在他则画得很有趣味。画多用点法,有虫蚀叶之象。点与线,线由点出,从点入手,即从根源入手。画之深厚,非点则无以积之。这是深通画理之观点。
他的夜行山,更是他的当家语言。他说:“夜行山尽处,开朗最高层。”在夜行之山中寻求熹微的光明,夜行见山顶,光亮沿其边,月黑星稀亦如此。他说宋人最善此道:“北宋画多浓墨如夜行山,以沉着浑厚为宗,不事纤巧,自成大家。”此语言是大白若黑中的转换,在浑然天成中的萃取,在厚密深重中对松秀的把玩。
3、形式的简化
他的画,一如孔子评《易经》时所说,在“洁静精微”中。大道至简,黄宾虹在晚岁对此理体会愈加深刻。他对简淡一法期许极高,他说:“画非精工无以明其理,非简淡无以全其真。”在他看来,画史的发展,就是一个趋于简化的过程。唐人尚繁冗,尚有刻画,宋人去其刻画,而出以心灵之法,但笔墨意象尚繁。“元人简逸,三笔两笔,无笔不繁。”明人更加简括。当然,简不是对笔墨繁多的厌倦,而是水墨画发展的趋势所使然。其实,水墨画取代丹青,蔚为中国画正宗,就是为脱略形似而设的。
简,是一种形式状态,而“减”则是达于“简”的工夫。数十年里,他纵心笔墨、泛观物象、自造丘壑的工夫,就是在“做减法”。去辙迹,遗形貌,脱略山水之迹,推原笔法之妙,化物象组织为笔墨意趣,变丘壑呈现为灵心节奏。他对宋画近视不类物象、远观景物粲然之法,尤有会心。黄宾虹的画虽脱略其象,但并非走向抽象,他说今世之欺世盗名者,必托之以无常形者也,在抽象上下功夫,终同小儿之戏,不悟画之高妙之境。
他在揣摩古法中“做减法”。他推崇云林的减法神工。他说:“要知云林从关仝、荆浩入手,层岩叠嶂,无所不能。于是吐弃其糟粕,吸其精华,一以天真幽淡为宗。脱去时下习气,故其山石用笔,皆多方折,尚见荆关遗意,树法疏密离合,笔极简而意极工,惜墨如金,不为唐宋人刻划,亦不作渲染,自成一家。”荆关遗意,不可能不高,云林学其法,纵然再高还是他人法,一出于云林之手,还是要删其层岩叠嶂,汰其层层幽深,以一笔之痕,当荆关之重峦,出一湾瘦水,便是前代大师之万壑松风。也无刻划,也无渲染,他是损之又损,以至于抽出简淡的意象世界,抽出他的云林家法。
工于意而简于笔,遗其貌而取其神。这是黄宾虹论“简”的持守。他“做减法”,不是减笔墨,减构图,减少意象的呈现,而是意思超脱,迥出物表。“简”,或近禅家的心灵的不执著、不沾滞。他说北宋“简之又简,皆从极繁得之”。不是画面构成的繁简,而在取意之简。他说:“龚半千言,宋人千笔万笔,无笔不简,元人三笔两笔,无笔不繁。古人重笔,不论繁简,繁简在意不在貌也。”以意统之,不在刻划,不在吴装时习。
他在做减法中,修炼自己心灵的“损”道,也即拙道、无为之道、云淡风轻之道。他的笔墨深厚,他的理论累积深厚,晚年他的意想世界更深厚。勃郁的生命状态,在沉潜的灵渊中涌动。他论云林云:“其画正在平淡中出其无穷,直使智者息心,力者丧气,非巧思力索可造也。”心如大海,不增不减,风来无咆哮,浪去见清流。数十年里,黄宾虹醉心于山水之道中,似乎他每日都在画中行,但与同时代的很多画家比,他的“画家”的感觉、“创作”的意识最淡,或云其画如西人之“无标题音乐”,他的数千作品,如书家临帖之作,只是逸笔草草,无一字之题,甚至无一山可象,允当习画之功课、参悟之凭藉,一如八大山人所说的“涉事”——他弄笔墨,是来做这件事,这件如一日间坐行起卧的事而已。由此亦可见其心意的云淡风轻。或有谓是黄宾虹之遗憾处,我倒以为正是黄宾虹之精警处。半千说得好:“画到无画,是谓能画。”太把自己当画家,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画家。
后 语
质言之,黄宾虹不是没有可议处,他是一位有很高学养的艺术理论家,但其理论与实际的创作间,时有不相吻合处。理过其辞、以学问为画,多少也伤害了他的意象创造。他追踪古法的过程,是为了立自我之法,但为古法所执,在他的画中不是没有显现。即就其理论而言,也有重复处、因袭处、不够圆融处。但黄宾虹是中国近百年罕有其匹的画家,他的独标清流的抱负,有深通中国哲学思想的智慧,有对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穷幽入微的理解,尤其在笔墨一道的研究所得上,上穷数百年,未有其人,他的研究结论,是对中国绘画传统的绝大贡献。他一生如此执着地探求他所认可的艺术道路,执着到有些僵化,所留下的书画之迹,记载着一位真诚的艺术家的灵魂和艺术水准,与那种浪得其名的所谓大师划然有别。黄宾虹创造了一个令人神往的艺术世界,又开启了通往中国传统绘画智慧世界的路径。
这里是智慧的“渊薮”。
选自朱良志主编《内美静中参》,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5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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