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 俊

某年,离市区12km之遥的朔城区张蔡庄乡寇庄村,村中的戏台鼓点锣钹渐然响起,朔州大秧歌剧团演出的剧目为《纪县长》。

台下的乡亲们看得格外亲切入神。台上唱道 :

鸡没叫从神头迈开步儿,

天放亮见了三关庙,

加大步进了文德门儿,

大寺庙台台上歇了一会儿,

牌楼底下喝了碗粉浆吃了个黄儿,

就听见阁儿洞有人敲铜盆儿……

在自家门前听着这些乡音十足、情景熟悉的唱词,乡亲们怎不惬意?!

这出民国戏很少在乡村演出。记得只是在市里和区里做过新编剧目汇报演出,今年时逢送戏下乡,乡村也极少有人写《纪县长》这出戏。

那么,地处西山脚下的寇庄村为什么要点这出戏呢?缘由还得从87年前的民国21年说起……

民国时的寇庄村有个大户人家,庄主李树洲自费东洋,就读日本士官学校,跟阎锡山是同学不同届,这在当时整个山西都是凤毛麟角的事!民国时期的留洋生大都仕途通达,李树洲也不例外。大户子弟李树洲自幼聪慧,熟读四书五经,清末考取举人,光绪三十一年(1905 年)自费到日本留学,与他同去留学的同乡苏体仁后来还当上了日伪山西省省长,而李树洲亦仕途腾达,先后当过河北国民政府专管盐税的官员及绥蒙宁远县代县长。

旧社会晋蒙一带的人流传这么一句俗话 :“汉人有钱瞎修盖,蒙人有钱游五台。”

做了官的李树洲也没忘记在老家大兴土木,留过洋的他并没有把银子花在那些花里胡哨的时髦新宅,而是依乡随俗、独辟蹊径,前后花了近 10 年时间,盖起了一座石碹窑洞结构庄园城堡式建筑,人称“十二连城”!从此,晋北诞生了一处惟三晋独有、全国罕见的石窑城堡建筑群!寇庄也由此盛名外扬!

民国21年(1932 年)春,李树洲的“十二连城” 隆重举行竣工庆典,请来县长纪泽蒲题匾。当时的纪县长早已名扬三晋,他于民国二年伊始先后在蒲县、汾城(今襄汾)、代县出任县长,64 岁的纪县长又风尘仆仆地来到雁门关外的朔县继续他七品芝麻官的官宦生涯。纪县长为人耿直,亲民如子,生活简朴,百姓都称纪老汉,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名声在外的就是他的行书老道,自成一体。

作为富甲一方的李树洲自然不会错过这一机缘。然而,由于时局飘摇,国运堪忧,纪县长对眼前这位名流乡绅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不能给你题,题了怕不符合你的心思哩。”李树洲说:“不用担心,你怎题也能。”纪泽蒲大笔一挥题了“谁院”两字,两个敦朴流畅的大字竟然占去了牌匾的一半位置!李树洲就把这两个大字刻勒在了大院正门门额上。

谁与春秋(谁院春秋)(1)

‘谁院’

“谁院”二字占了门额的右半个,左半个有百余字的题记:“民国二十一年春,海寰先生(注:李树洲字海寰)筑室于其旧宅之南,嘱为题‘谁院’二字以额其门。余曰:‘此非子之院也耶?’先生曰:唯唯,否否,自我筑之为我之院,自我居之为我之院,靖节先生曰:吾亦爱吾庐,然则吾宁不爱我院焉?惟是沧海桑田、桑田沧海,吾焉知今日之我不为非有日之我,吾又安禁其为我居之院,不转而非我居之院,是以‘谁院’也。噫,吾庐谁院,其意殊,其为达观也,一而已矣,先生亦高世之欤?不其(山东即墨县古称)纪泽蒲。”这番子乎者也的大意为,我盖起来的院就是我院,我居住的院就是我的院,哪有不爱自己居所庐舍的道理?惟沧海桑田,时光荏苒,我哪知日后我不居住之时,会又是谁的院呢?我的家谁的院,意义非凡哪!没有豁达的处世胸怀,还是超越世俗、高超卓绝的你吗?

像对话,如自嘲,似自叹,犹感慨!纪县长像风像

雨又像雾的题跋,给这座宏大的奇特民居罩上了一层迷幻般的薄雾,乡党迷惑不解,乡亲似懂非懂,明明就是庄主李树洲的宅院,你堂堂一县之长却题了个“谁院”?!竣工庆典之日亦即庆贺施礼之时,且字里行间玩弄的尽是些玄虚道哲,岂不有失体统之嫌?!李树洲花十年之工,且不说工程浩大,构造奇特,独具一格,纪县长你不仅没一句赞美之词,独独甩出“谁院”两个大字不说,还将一些未来不测隐晦在跋后之中!然而,庄主李树洲却是心领神会!

谁与春秋(谁院春秋)(2)

沧海桑田古石院

是啊!官场城府极深的纪县长大人,之所以题了“谁院”二字,之所以留下了意味深长的伏笔,正是切中了时局之脉象,也正是李树洲在故土大兴土木之举,在引来纪县长心中无限感慨和惆怅的同时,也契合了李树洲忧国忧民家国情怀的心境。由此,两位高人身处庆典锣鼓礼炮的喜庆氛围之中,站在历史际会的风云高处,在这个极为特殊的时刻,灵魂深处同时撞击迸发出了“谁之院”的呐喊!

事实上,这与上世纪30年代初期的形势密切相关。纪县长和李树洲都是清末反清革命运动到民国初期军阀混战时期的人物,1931 年日寇占领东北,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国家已是风雨飘摇,亡国之声四起。

李树洲留学日本,正值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及他们创立的兴中会、同盟会,积极开展革命活动的高潮时期,李树洲深受革命思想和热潮的影响,积极投身革命活动。正是在这一大背景之下,李树洲旗帜鲜明地反对日本侵华战争,告诫其亲属绝不涉身日本及其伪政权。

李树洲有多富?据老者们讲,站在“谁院”窑顶,四处所指,几十公里范围内都是李家的田地,东至山阴县,西达神池县境,北掠平鲁县西山一带,地域之广,朔州无二。李树洲在朔县城内更是商铺云集、地产盛多,东、南、西门都有其当铺,乃至盐市街一条巷都是李家的。《朔县志》记载。民国六年(1917年),朔州大旱,李家筹资,开掘敦厚渠,经寇庄西南而下,可灌农田千余亩。

在“十二连城”的大门两侧刻有一幅四字联 :半村半堡,可耕可读。也许这幅门联正是打开这座奇特民居“谁院”的钥匙?

这座民居之所以奇特,至少有五奇。

一是建材奇

谁与春秋(谁院春秋)(3)

塞北窑洞

窑洞是塞北塞外最为典型的民居,穷人财力有限,以土打窑居多。东方的传统建筑为土木砖石结构,西方古罗马则为石砌建筑为主。塞北的窑洞被法国学者称之为“洞穴建筑文化圈”。而建造一个 10 年为期以石头为建材的大型石砌石碹窑洞建筑群,不仅需要就地取材,采石量惊人,而且全部是锤錾面,其工程量亦十分浩大,乃寻常百姓家可望不可及之能事。

奇特的结构无疑大大增加了石砌石碹建筑的建造难度。

二是构造奇

谁与春秋(谁院春秋)(4)

石窟造就的十二连城

整个大院占地6亩,由近60间相连的石窑构成,因院中间修了一栋十二间的超大型八海窑,且窑窑相套,间间相连,故名“十二连城”。所谓奇,奇就奇在天下还没有一座靠石砌石碹营造出如此超大空间的石窑!在这座奇特的石窑内,建有6方石柱,依此6 方石柱又拓出了四面均为三间的石窑连体、内部空间共享的浑然一体的奇特石砌石碹建筑!如此超大的空间可容纳百人就座攻读,岂不妙哉?!究竟李树洲做过塾堂没有,本人还未得以确认,但解放后,这里曾做过多年的学校!寇庄作为乡政府所在地的时候,有部分机关亦进驻“十二连城”。1998 年撤乡并镇,撤销寇庄乡才重归于沉寂。

三是布局奇

“谁院”整体建筑呈“回”字形,共有56孔窑洞(还有一说为 72 孔窑洞),院中心为十二连城,东西南北各为3间,互通互连,内部呈六个穹庐式空间布局。“谁院” 四周,以窑洞合围,秉承了中国天圆地方的传统理念,正窑两侧还建有考究精致的石碹门,并与两座小院相通。在“谁院”围裙式院落,转角处均为“八海窑”建筑形制,均按传统石窑一丈余宽、两丈余深、丈八余高的形制砌造。

“谁院”各个院落居室功能亦各不相同,会客厅、书房、居室,雇工杂役窑,储藏、六畜、农具间都一一具备,窑顶还可晒粮。西院还建有地下室和暗道,可谓功能齐全,居家齐备。

四是工艺奇

谁与春秋(谁院春秋)(5)

时光穿透窗柩

纵观“谁院”整个建筑群,窑面全部采用青石锤錾工艺,图案精美,錾痕精细,是为一绝!门窗现已毁损,但留存的破旧窗棂形式多样,令人叫绝!尤为窑檐浮雕图案,造型独特,华丽多彩。

五是意韵奇

一座雄踞塞北的石头城堡,一幅耐人寻味的“谁院” 题匾,几行表其豁达实则无奈的赠语,在风云巨变朝代更替中竟然一语成谶!“十二连城”仿佛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几番风霜雪雨过后,愈显其透悟人生磐石般的铮铮风骨!

谁与春秋(谁院春秋)(6)

耐人寻味的题匾

“谁院”近 90 年的沧海春秋,为后人演绎了一幕又一幕悲壮人生,兆示着那个特殊时代的国运兴衰,石砌的城堡,虽破犹存,然而,正如精明世故的纪县长大人所昭示的那样,庄主李树洲尚在人世之时就已归属难料了,我院终究成了“谁院”!

李庄主在无可奈何的时境中选择了皈依天主,李树洲像他刻在东门的一幅励志门联那样,“常耻躬之不逮”、 “欲寡过而未能”,怀着一腔“静远”之志,栖身于他认为最可去的地方,而非曾经他的属地“谁院”。1937年在朔县米昔马庄天主堂郁郁而终!其子孙多流往内蒙等地,承袭了可读可耕李门读书人的优良基因,各自都有发展。

那位一袭布衣被百姓称之纪老汉的一代廉吏纪大人,后转任河北涞源,终因匪患而得罪上师,被贬回山东即墨原籍,任教于乡村,直至1945年病逝,享年78岁。

驻足这座与西山相接不到百年的破败石头城堡,凝视镌刻着“可读可耕、半村半堡”石墙,品嚼“谁院”的画外音,一种苍凉悲悯之情卒然而生……

令人遗憾的是:如此一座北方独一无二的奇特民居却失去了应有的光环!

朔州大秧歌新编剧目《纪县长》扮演者卢尚卿:

农为根本食为天,轻重缓急有章法。

俯首甘为老黄牛,驾辕拉车往上爬。

百姓尊你父母官,浸血蘸汗绘繁华!

杆杆粗苗苗壮,垄是垄来行是行,

绿油油齐刷刷,杂草毛毛全锄光,

人心齐精神旺,盆盆罐罐装大江,

别看天旱地不旱,气死神头“三大王”!

87 年前,纪县长曾在这里驻足留墨,87 年后,《纪县长》大戏在这里拉开大幕!

然而,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人去堡空,主人更替,风水轮换,乾坤依然。

真乃“谁院”春秋,人生如梦!慨叹这座“可读可耕、半村半堡”的“谁院”春秋岁月,历经风云变幻的沧海桑田,倍感这座奇特石头城堡的弥足珍贵!

后人有诗云 :

十二连城是谁院,

何处能觅纪公匾。

枝头山雀喜相见,

犹话当年车马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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