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俞振飞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日。追忆往事,俞振飞、李蔷华两位大师的情感是后辈楷模。
1988年,李蔷华、俞振飞合影
俞振飞:现在,好多朋友见到我,都说我越活越年轻了。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李蔷华:当初是出于对俞老的同情,久而久之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发展到现在成了爱情。
为了照顾俞老,是同情
1980年元月4日,78岁的京昆艺术大家俞振飞,和51岁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李蔷华,走到了一起,成为当年一桩颇为引人瞩目的新闻。
俞振飞年迈体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英俊小生;李蔷华可依然是正当盛年、舞台上依然光彩照人的大青衣。
既然图不了人,那应该是图“利”:俞振飞手里握有前妻言慧珠名下的大额钱款和房产,李蔷华应该是奔着“利”而去的。
让不少人大跌眼镜的是,李蔷华根本不是图“利”,只是为“情”。
经历了十年浩劫,备受摧残的俞振飞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妻言慧珠早已离去,先生独自一人,茕茕孑立。白天,形影相吊独一人,孤独;晚上,独对床头一盏灯,寂寞。衣食住行无人照应,知心话语跟谁交流,吃喝拉撒紊乱无序,精神生活枯燥无味……虽有门下学生不时登门照料,终究不免挂一漏万,无法周全。
1978年10月,武汉京剧团的程(砚秋)派名旦李蔷华和关正明正式离婚。俞振飞从学生薛正康嘴里听说了这个消息。
也许是俞振飞先生萌生了这个念头,只是用迂回的方法发起了“试探”。
俞振飞给李蔷华写了一封信,大意是知道你离婚这件事,请你保重身体。同时,他在信中说,想给李蔷华介绍一个能和她配戏的小生。
俞振飞、李蔷华夫妇演出《写状》剧照
俞振飞的“试探”并非唐突,因为早在1947年,俞振飞和李蔷华就认识了。那是在上海思南路梅兰芳先生的家里,当时梅兰芳因弟子李世芳坐飞机失事遇难,组织了一场慈善义演,演出所得,将捐赠给李世芳的家属。八位知名坤旦联手演出《四五花洞》,李蔷华也是其中一位。而俞振飞从1930年开始,一直与程砚秋先生搭档,对程派艺术了然于胸。李蔷华是一位程派大青衣,自然知道长期与程砚秋大师搭档的俞振飞的艺术造诣。
俞振飞、李蔷华早在1947年就认识。当然,也就是认识而已。
1960年3月,中国戏曲研究院在北京举办历时三个月的戏曲表演艺术研究班,由京昆艺术大师梅兰芳、俞振飞主讲并示范演出昆曲经典名剧《游园惊梦》。全国各省市十几个戏曲剧种的老、中、青演员代表数十人,参加了这个高规格的观摩学习研究班。李蔷华有幸作为湖北省的优秀演员代表,参加了这个讲习班。李蔷华回忆说,那年,“66岁的梅兰芳先生和59岁的俞振飞先生都穿着一身中山装,以舒缓的节奏,载歌载舞,从容优雅地演绎了400年前汤显祖笔下名门闺秀的青春模样和才子佳人的纯真的恋情,他们身上焕发出超凡脱俗的艺术魅力,将杜丽娘、柳梦梅在姹紫嫣红春光明媚的牡丹亭花园中,邂逅相遇时,眉目传情的惊鸿一瞥,电闪雷鸣般击中我们的心灵。”
俞振飞早就在李蔷华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当然,只是令人心仪的艺术印象。
因此,当李蔷华拿到俞振飞的这封信,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便上交给武汉京剧团的领导。可是,领导未做表态。
李蔷华说:“我想俞老这么一位艺术家,他关心这事,我们不能这么没下文,所以我就自己给俞老写了封信,”表示了谢意。
1979年夏天,李蔷华在香港的外甥到武汉来度暑假。那年李蔷华演出比较忙,由于她的出色表现,既被推选上了武汉市的“三八红旗手”,又被评上文化局系统的“优秀共产党员”。所以,一直到所有的演出任务结束,她才有空带上外甥到上海看望妹妹李薇华,著名荀(慧生)派名旦,过后再把她的外甥送去广州。到了上海以后,“我想起俞老给我写信、推荐小生的事,他对我们剧团这么关心,我们不能没有回音。”(李蔷华语)所以,在妹妹的陪同下李蔷华去了俞振飞家拜访。
俞振飞、李蔷华夫妇
那天俞振飞抱病在身,人显得有点弱,由学生薛正康负责接待。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李蔷华和妹妹就告辞出来。薛正康和她们一路回去,在车上,薛正康问起了李蔷华的情况。
过不多久,薛正康给李蔷华写了一封信,说想给她和俞振飞保个媒。李蔷华回信说:“这封信,是你的意见,还是你老师(指俞振飞)的意见?如果是你的意思,那就不必。如果是俞老有这个想法,他年纪大了,需要有人照顾,我可以考虑。”
这当然是俞振飞的意思,所以,李蔷华也愿意见上一面,当面锣、对面鼓,讲个清楚。
俞振飞亲自回了一封信,说欢迎李蔷华到上海。可是俞振飞在上海绝对是大名人,认识他的人多;可李蔷华也不能让俞振飞来武汉见面,不管怎么说,李蔷华在武汉也是大名角。“让人见了,如果谈成了,没什么;如果没谈成,岂不是让人笑话;对俞老的名声会有影响”,李蔷华考虑得真是周到。
当时正值“广交会”期间,于是,他们相约花城(广州)见面。李蔷华由妹妹李薇华陪着,从武汉坐火车到广州。俞振飞由学生薛正康陪伴,先一天从上海飞广州;第二天特地到广州火车站接车。这使李蔷华很受感动,“因为我们对俞老是特别敬重的,60年在北京上课,主要就是梅(兰芳)先生和俞老,讲《游园惊梦》《贩马记》。俞老这个岁数,还亲自到车站来接我,挺感动。”
俞振飞(中)李蔷华(左)夫妇与作者(右)留影
在下榻的宾馆里,俞振飞剥了一颗糖给李蔷华,说,“这事要成功了,委屈你了。”不知是激动,还是忐忑,俞振飞一时不知说什么,又剥了一颗糖,递给了李蔷华,又是一句,“这事要成功了,委屈你了!”
但是,李蔷华没有考虑委屈不委屈,而是直奔主题,关于言慧珠的遗产的处理。俞振飞对李蔷华说,早在落实政策的时候,当时单位领导来,我(指俞振飞)就跟领导说了,言慧珠的东西,我一分钱不要。李蔷华一听,十分赞同,“我当场对俞老说,我支持你!”
令人感佩的是,不仅是言慧珠的遗产,李蔷华一分不要;就是俞振飞落实政策补发的一万九千元钱,她跟俞振飞商量后,五千元,作为党费交给了党组织。还有一万四千元,他们买了一些空调设备,捐给了戏校。原来,李蔷华在戏校小剧场(俗称蒙古包,早年在文化广场边上,现已拆)演出的时候,整个后台、化妆间都没有空调,甚至连风扇也难以找到,所以,他们把一万四千元给戏校买了空调设备。
俞振飞、李蔷华夫妇在美国讲学时合影
李蔷华和俞振飞,一切从“零”开始。
就像关栋天所说,“我理解我妈妈与俞老的结合,当时俞老已经78岁了,我妈妈图什么呢?事实上就是我妈说的,能够照顾俞老。”
我真的为李蔷华老师的“壮举”感动,感动的是她的那种一般人没有的襟怀和坦荡;感动的是俞振飞、李蔷华他们俩对幸福、自由的爱恋、哪怕是黄昏恋的追求。
一家四口四个姓,有温情
黄昏恋是美好的,或许说它比年轻人的初恋还要美丽;因为老年人敢于追求爱代表了新时代的进步;而老人们的爱,能得到子女的诠释和认可,就更难得。
关栋天:“我觉得我母亲很可敬,思想境界很高,不俗,不为常人所理解的那种。她待俞老不仅是爱人,又像是对待长辈一样。”
俞振飞与李蔷华结婚照
李蔷华调到上海以后,被安排在戏校教学。李蔷华是一个认真、踏实的好园丁;她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大艺术家、戏校校长俞振飞的妻子而与人不同。她一周排课14节,每天不只2节;还要照顾俞振飞的饮食起居,冷了要给他添衣,热了要给他换季。每天还要往家、学校两头赶,渐渐地,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毕竟,她已是花甲之年。
后来,李蔷华的儿子儿媳——关栋天(时名关怀)和周玖一起调到上海。关栋天进了上海京剧院。李蔷华的儿子儿媳,能跟俞振飞合得来吗?
能!李蔷华、关栋天、周玖和俞振飞组成的“四口人、四个姓”的特殊家庭,为人们树立了一个标杆。
和睦、融洽的一家子(左起周玖、俞振飞、李蔷华、关栋天)
周玖的感觉应该最有说服力,她说,“李蔷华作为一位出名的艺术家,原本以为做她的儿媳妇会很累,但事实上没有,她对我就像对她儿子一样。而妈妈对俞老的感情、照顾,又是无微不至。”身教重于言教,“特别像李蔷华这样的婆婆,她不仅是一位名演员,有名有地位,也是很普通的妇女,她的感情很朴实,从来不会说假的。我觉得她跟一般的父母一样,也有一颗很善良的慈母的心。”李蔷华就是用自己的行动,给儿子、儿媳妇作出了表率。
关键是俞振飞这个本来没有任何关系的长辈,能相处吗?
“当初来之前,我妈还是担心我们跟俞老的关系能不能处理好,这不无道理。”关栋天的讲话,让我们看到了这个家庭的融洽、温情。“毕竟我们不是他亲生的,年龄差异也很大,再说我们年轻人也确实有些爱好。但是,我们不来的话,俞老靠谁?以前都是靠学生们照顾,但是这个照顾不可能很周全,不会像我们天天在一起一样,无时无刻都能关注着他的生活起居。”
是的,俞振飞年纪大了,可是他对生活特别是对“吃”的要求还是很讲究的。用李蔷华的话来讲就是,俞振飞吃的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两条腿的”,也就是鸽子、鸡和鱼。喝鸡汤要配金华火腿炖,吃肉粽喜欢蘸白糖,乃至吃蛋炒饭居然要有冠生园生产的果酱来伴食。
俞振飞(右二)为关栋天(右)讲述如何练书法,(左起)周玖、李蔷华
关栋天和周玖记挂着俞振飞的嗜好,平时下班以后,或者夫妻俩外出,经常去南昌路、五原路,新鲜的鱼、虾,鸡是经常要买的;他平常爱吃点心,富春园的萝卜丝烧饼,虾肉馄饨,南京路沈大成的点心,陕西路美心的汤团……都成了他们夫妻俩采买的食用品。
作为京昆艺术大师,对关栋天演戏,俞振飞自然比较上心。看完戏会跟关栋天提一些要求,讲一些台上注意事项。哪怕腰上挂一个宝剑,俞振飞会跟关栋天说,应该挂在屁股的哪一边。如果往前了,你一抬腿,一走步,宝剑就会挨着你;而你挂得合适了,随你怎么抬步、走路,又好看,还没事。“比如我演乾隆,那是清装戏,没有水袖。手上有扇子的时候,还好;没有扇子的时候,就有空的感觉,好像手没有地方搁。”关栋天说,“最好能有个什么东西放在手里,既好看,人物不僵,又符合人物特性。”俞振飞指出了他的这个问题,告诉他一个解决的办法,俞振飞经历过晚清时期,记得那时有些人穿着马褂,手上爱拿一串佛珠转着玩。他让关栋天在戏中试试,能不能弥补一下手上“空”的感觉。再说,乾隆也是信佛的,并不脱离人物。关栋天照着改了,效果果然大不一样,既符合乾隆风流倜傥的性格,又使关栋天多了个表现手段,手上有戏了。
关栋天感受很深,“白天俞老的客人比较多,我们也要上班。到了晚上,客人们基本上都走了,就我们四个人有说有笑。俞老谈他的经历、生活的经历、艺术的经历,首先他的气质,给我们很大的感染,他是那么文静,儒雅,书卷气,无形之中给我们一影响。有些事情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在无形之中感染了我们。”
关栋天(左)周玖(右)夫妇与作者留影
俗话说,牙齿和舌头难免会有嚼痛的时候;可是他们“四个姓”的一家人,多年来却没有红过一次脸。有时候,关栋天会打趣地问俞振飞,“伯伯,侬讲蹲了屋里适意,还是勒了外头适意?”俞振飞毫不犹豫地讲,“屋里适意!”
美人蕉前站美人,真爱情
李蔷华对我讲起过她和俞振飞拍“结婚照”的那件事。
那张照片,英气风发的李蔷华和鹤发童颜的俞振飞,站在南方特有的美人蕉前,俞振飞稍稍靠后,看上去好像李蔷华倚靠在俞振飞的胸前。李蔷华说,这张照片拍摄于79年去广州和俞振飞约会的那一次。当时,两个人基本谈成了,特别是言慧珠的遗产问题解决了,李蔷华和俞振飞愿意走到一起。在宾馆的花园里,俞振飞的学生顾铁华(俞派票友,时在香港经商)、费肇芬夫妇也赶到广州为老师“保驾”。看老师谈得很好,就在一棵美人蕉前,请李蔷华拍一张照留念。俞振飞突发诗兴,张口一句“美人蕉前站美人!”说得李蔷华还有点羞涩。没想到,那时俞振飞已经悄悄地来到美人蕉的侧后,等费肇芬拿起相机的一刹那,俞振飞现身在李蔷华的侧后,两个人一起被照进了美人蕉前。
结婚前夕,俞振飞指着这张照片说,我们就用这张照片做结婚照吧,“美人蕉前站美人”嘛。
在给说我这件往事的时候,李蔷华的脸上还洋溢着难以抑制的笑容。
李蔷华和俞振飞
俞振飞对我说,因为他没有孩子,对关栋天、周玖他们很亲切,有一种当父亲的感觉。他说,“关怀来了以后,也住在我家;他看到母亲这么对我,他对我也很关心的。后来他的爱人周玖也调来了,我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住在一起,是很不容易的。我更感到心里头愉快。我老了,很希望能有年轻人来关心关心我,现在关怀他们来了,所以,我也越活越年轻了。”
关栋天也有同感:“我们来了后,可以说感情越来越深,我们处理得都很融洽。首先一个,俞老这个人脾气很好,修养很好,对我们都是疼爱的。有次我排戏回来晚了,家里什么都没有,俞老就跟我妈说,明天最好去买些方便面搁在家里头。我妈说,怎么,您想吃吗?他说不是,你看孩子经常回来较晚,家里准备些方便面,可以防万一。”
周玖也是感触很深:“俞老对我们话语不多的。但是他从内心里面,从各个方面记挂着我们,有时候就问你几句话,你就会感觉到很开心。因为我们都自己有父母的,所以我认为不管是在自己家里做儿女,或者在别人家里做媳妇。都应该尊敬老人,因为他毕竟就是跟我们父母一样。虽然他没有养育我们,但是我们跟他在一块儿生活的话,我们应该尊重他们,特别是应该照顾他们,尽我们的能力。”
李蔷华更是一语讲透,“当初是出于对俞老的同情,久而久之产生了感情。有时候我很感动,我要去学校上课,因为天热,我回来的时候,俞老已经帮我把茶泡好了,送到我的手上。他这个岁数了,还惦记着我,帮我泡茶、递水,我特别感动。逐渐地就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发展到现在成了爱情,有人也许会说,你们这大年纪了,怎么还会有爱情?也许有人会笑话。真的,我上班的时候会想着,他起床了哪儿椅子、桌子会碰着、磕着,不放心。我有时候下班回来晚一点,他也不放心,因为我有美尼尔氏症,他怕我路上晕了,不放心。所以这样就是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这就是我说的爱情,我们是发自内心的。”
俞振飞谈昆曲
由于李蔷华,加上关栋天、周玖夫妇的悉心照料,俞振飞身体越来越好、精神状态越来越好。耄耋之年,在李蔷华的陪伴下,西进成渝,登台表演,轰动成都、重庆两地。南下香港,应邀在中文大学演讲,介绍昆曲艺术,被授予“荣誉博士”学位,成为继梅兰芳先生之后,第二位获此荣耀的京昆艺术家。北上京城,率领“昆大”“昆二”班子弟兵,享誉京城。
晚年俞振飞与李蔷华在家中
俞振飞动情地说,“按说呢,我们京剧老艺人,85岁还能上台从老没有过。年纪大了,嗓子总会有影响;哎,我的嗓子反而比年轻的时候好了,你说怪不怪。所以说,是这个家庭,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所以能出现这样的奇迹。”
俞振飞赠书,并为作者签名留念
不老的爱,将两颗不老的心,拴在了一起。满脸的沟壑,依旧闪现出青春的痕迹;夕阳的辉煌,照亮着曾经的蹉跎岁月。有了大半辈子的生活阅历,使他们更加珍惜“执子之手,相携到老”的黄昏爱情!(秦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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