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圃闲记(品读万以学美美芍陂)(1)

美 美 芍 陂

万以学

近日,我到新疆吐鲁番坎儿井。走进坎儿井,便可看到迎门照壁上的广告语:“中国古代三项伟大工程之一”,把它与长城、京杭大运河并论。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从哪儿来的,把这个古老的水利工程,炒成了热门旅游景点。

这使我想到了芍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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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陂是一个留存了两千多年的水利工程。它位于安徽省淮南的寿县。距离楚王陵——武王墩约三十公里。它并不像坎儿井,是个隐藏在地下的水利工程。它整个袒露在江淮大地上,是一片无色透明、且看上去有点若有还无绿意的无涯水波。风轻云淡的日子,在堤下行走,能感觉从辽远阔大的天宇降下来的风,带点儿水味和土味,却也是若有还无。但走上大堤,站在庆丰亭时,却发现它卷起的水波,竟然是哗哗的,声势并不弱。淡而透明的水波,像海潮似的,一层层从远处涌来,推到眼前,撞在岸坡上,然后哗地散开。芍陂的中央,有个小岛,但视线并无阻隔,反而扩大了人们对芍陂的面积想像,让人不自禁地把它与巢湖、滇池、太湖、太平湖作比较,甚至与“大雨落幽燕”的渤海湾、与东海、南海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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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陂现在的名字叫安丰塘。东晋时,因为侨置安丰县,因而芍陂也顺便改了名。芍陂是古称,却不能说是曾用名,因为今天也还有人在用,算是安丰塘的另一个名称。尽管安丰塘有“天下第一塘”的称呼。但把它与上面提到的这些大湖,甚至海来作比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件叫人哑然失笑、甚至啼笑皆非的事。然而,很多到过芍陂的人,都这么比较。

我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看过芍陂,也不自禁地作此比较。显然,芍陂面积广大,不是主要原因。思来想去,芍陂给人以宏阔广大的想象,包括所谓的“楚天空阔”,都分明有着土地的分量,与俯仰天地、贯通古今积淀而来的厚重江淮文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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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陂”的名字解释,都以《水经注》为本。“肥水东北迳白芍亭东,积而为湖,谓之芍陂,周百二十里,在寿春县南八十里”。这白芍亭,今已不可觅。近年来,很多地方依托古籍,恢复的一些古建,不看比去看的好。倒是“芍陂”两字读法很有趣。芍读“缺que”,陂读“备bei”。“芍”就是芍药的意思,不知为什么在这里读que,“陂”是池塘与山坡的意思,在湖北,读皮pi,如黄陂,在河南,读po,但不知为何在这里读bei,读音差别这么大。找了一些人询问,我听来听去还是一头雾水,不甚了了。不过,我还是喜欢“芍陂”这名称,这二字无论是写出来,还是听起来,都古意盎然,充满雅趣。

自古以今,中国人对水利都特别看重。一般认为,大一统中国的形成,即与治水有关。各地的地方志,大都专门辟出章节,来记录当地的水利修建情况。

“夫芍陂,淮南田赋之本也(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在淮南人民的心目中,芍陂是于社稷、于百姓有大功的水利工程,地位十分重要。说芍陂奠定了寿春的经济基础,这话并不为过。没有芍陂,很难想象楚王国最后迁都能选择寿春。也很难想象今天的寿县和淮南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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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陂是春秋时楚相孙叔敖主持修建的水利工程,迄今有2600年历史。这与一般认为的坎儿井起源时间差不多。今天从事水利和水利史研究工作的人,都把它与都江堰、漳河渠、郑国渠并称,为中国古代四大水利工程之一。这应是历史定论。芍陂历史上多次修复,屡废屡兴。1949年后经过整治,现蓄水约7300万立方米,灌溉面积4.2万公顷。如今是淠史杭灌区的重要组成部分,灌溉面积达六十余万亩,并有防洪、除涝、水产、航运等综合效益。1988年,被国务院确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5年,成功入选2015的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单。

清光绪《寿州志》用大篇幅,详细介绍了芍陂的来龙去脉。上世纪中国水利史研究会编的《芍陂水利史论文集》也收集了不少专论。但我感兴趣的是,在悠久、复杂的社会和工程史解读中,芍陂透露出的文化信息。在文化的角度解读芍陂,或可大为复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小为重铸再塑地方文化贡献一份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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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完全适合江淮丘陵地理特殊要求的科学水利设施。芍陂位于大别山的北麓余脉,东南西三面地势较高,北面地势低洼,向淮河倾斜,夏秋季山洪易成涝灾,雨少时易成旱灾。它因地因势,将三面来水汇于芍陂这一低洼之地。这需要一个广阔的视野。在春秋战国低水平的社会发展阶段,简陋的科技装备条件下,在一个广大的空间里,这一切是如何做到的?这是长期观察得出的科学结论,还是因应工程而专门的勘探结果,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这里一定有非常科学的方法和技术。过去涉及地理与地志这一块,人们多以中国人富有聪明才智一语带过,至于到底怎么个聪明才智法,却语焉不详。或简单以风水堪舆概括之,然后便有另一批人以“封建迷信”之名把它们扫到一边,甚至再踏上一只脚,不再探究。

二是历代有为君臣合作为民谋利的典范。留得一塘千古利,寿阳黎庶不忘君(清魏芳田)。这“君”指的是孙叔敖。孙叔敖大有来头,司马迁将孙叔敖是浓浓的、重重的记在《史记》上了。真正叫载入史册。但讲孙叔敖,不能不讲站在他背后的楚庄王。他是楚国一代雄主,楚国在楚庄王领导下,可是最强大的时期之一。可以说没有楚庄王,也很难说有孙叔敖,最起码他出业绩的机会少。楚庄王历史故事不少,其中“灭烛摘缨”的故事,耐人寻味。楚考烈王将楚都搬迁到寿春,不能不说这得益于楚庄王,庇荫于楚庄王。而近代叙事,常以封建独裁为名,一边抹杀君的作用,一边抹杀臣的作用,然后整体称之为“酱缸文化”,把整个中国历史都说成是漆黑一团了。楚庄王、孙叔敖、芍陂,以及历朝历代有为无为的君臣们,他们共同构成了淮南文化的重要内容,君臣协力,共创辉煌,君臣构陷,同堕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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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先作之,后述之”的传世工程,超越了朝代更替。“子日: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这曾被认为是人世间人伦的最高理想,是一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在江山如走马灯一样换主的时间长河里,芍陂却跨越了时代、种族、技术等等限制,实现了赓续。自汉朝以后,历朝历代,不论起因是什么,或军备,或固边,或安民,或取赋,但基本上每个朝代,统治者对芍陂都进行过或大或小的工程修缮。如《魏志》:“建安十四年,曹操军谯,引水军自涡入淮,出肥水,军合肥,开芍陂屯田,盖自芍陂上施水则至合肥也”。清朝时,也因抚民取赋,数次对芍陂进行相当规模的修缮。当然,最伟大的工程出现在当代。所以我们才能看到芍陂今天的模样。“后述之”的工程,随着时代发展,也是越来越抵近基层、抵近民众,体现“以民为本”的理念了。

四是芍陂的几兴几废,也是社会关系的集成总合反映。因为水源地和上下游的关系,区域内构成了极其复杂的社会关系。地理变迁,气候变化,河流变易,水量大小,人口众寡,战争和平,世态民心,官场百态,绵长而完整的时间链条上,所缝合的治水理政教训和经验,构成一部丰富多彩的社会发展史,文化进化史。并不能简单地用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套话概括。

《易经》说,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说是天地人“三极”之道,其实最看重的无疑是人。谈芍陂,历朝历代,林林总总的人物,我觉得除了孙叔敖,应给予特别关注的人是颜伯珣。我觉得他颠覆了人们对中国“儒生”的想像。

《寿州志》上有其传略:颜伯珣,字季相,山东曲阜人,贡生,康熙二十九年任寿州同知。洁身自好,听断如神。修街道,建二里坝。三十七年,奉檄督修芍陂,询其利弊,区划尽善,寒暑不避,阅四载乃竣,乡民感悦,立祠以祀,著有《安丰塘志》。

从这里可以看出,颜伯珣是贡生出生,书生一枚,只是本人官做的并不大。同知(丞),相当于专职某项业务的地方副官,如水利河防边防等。其次是他姓颜,老家是孔子故里曲阜人。中国有四大家族,孔子一支,孟子一支,颜回一支,曾参一支。千百年来,这四大家族世代谱系严整,丝毫不紊。可以说他是正儿八经的中国传统的、典型的、最具代表性的、名门正宗的儒家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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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上的儒生(我觉得也可以叫文人、书生),或通过八股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或挤在社会阶层缝隙中,当个塾师师爷,或落魄民间,混个看相看风水什么的职业。但不管是在官方,还是在民间,这个群体都掌握着社会主流话语权。他们闲时,都喜欢搔首作态,吟诗作赋,附会风雅。所以各地的地方志,都有有名或无名的文人过往留下的应景之作。章太炎说:“诗关于情更深,因为诗专以写情为主的。若过一处风景,即写一诗,诗如何能佳?宋代苏黄的诗,就犯此病。苏境遇不佳,诗中写抑郁不平的还多,而随便应酬的诗也很多,就损失他的价值了(《国学概论》)”。他说的还算客气,其实那些文人诗赋,大都是酸掉牙的东西,说是垃圾也不为过。

在近代西方文化进入中国后,许多人喜欢拿儒生与西方文化培养的工程师、会计师、建筑师、医师、律师等比较,觉得在经世致用上,以儒生为代表的中国文人根本不值一提,甚至“文人”两字都变成了贬义词,指斥为一个不学无术、一无是处的群体,变成社会诟病对象。所有“臭老九”的称呼由来有自。更有文人自残: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个颜伯珣,作为有家学渊源的儒生,当然会写诗,《寿州志》就收录了他十数首写芍陂的诗词。“丈夫不封万户侯,便应一耒老田畴”。情怀是老情怀,文字也是诘屈聱牙,但题材却多是芍陂的实景小景,对芍陂的大堤、庙、堰、皂口、植枊等多有题咏。他甚至有心作“汉南吟”。这题材上的选择,就使他与一般文人有所区别。

我感兴趣的是《伯珣自作碑记》。这是颜伯珣专门记述其重修芍陂事迹的。套路仍是老套路。与其他写赋作碑的人想法差不多,有为自己评功摆好、树碑立传意思,但碑文却透露出许多不一样的信息。“明年春,征徒千人,誓于孙叔敖庙,经始焉。陂分二路,路有长,注水三十六门,门有,其吐纳四闸未及焉。路长职籍徒廪饩,门长司鼓旗,锹者、篑者、版者、杵者,一视旗为向为域,听鼓声与邪许声相和答,取进止,朝赴而暮归,就绳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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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看过的文人士大夫撰写的古文中,非常罕见的关于工程组织管理的文字。我对中国古代如何组织大型水利工程不懂,比如隋炀帝修大运河,如此巨大工程,从策划到竣工,不过数年时间。他执政时间极短,这运河还载着他几下江南。这其中体现的高超规划设计水平和工程组织能力,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搁在今天,一定会有数不清的规划师、设计师、工程师参与,搭建起无数机构,如指挥部、工程部、后勤部、法律顾问、秘书班子等等,花费数不清的经费银子,再花费若干年时间。我觉得怎么摆弄,现在要花的时间、经费、人力等等,都会比过去要多,甚至要多得多。数万人甚至数十万人上工,如果没有科学管理手段,别说开工干活了,连吃喝拉撒睡都会成大问题。

但现在我们学习所谓现代经济管理,基本都是外国的东西。很少有中国自己的案例,更不要说古代的案例了。就是有,也是大而化之,尽是高大上的概括,很少站在专业角度,进行详细分析。以至于我们很多人以为中国古代根本就没有科学管理。

《伯询自作碑记》给我们勾勒了中国古人如何组织实施大型水利工程的图案。颜伯珣无疑丰富了我们对中国文人的想象,让我们看到了中国文人的另外一面。从实践结果看,中国组织大型复杂工程,毕竟大多是像颜伯珣这样的文人们策划和组织实施的,并且确实能够真正做到多快好省。站在文化自信角度,据此也可推定,并不是所有文人“格物致知”,都把“物”抛到一边,不管物理,只管事理,全部去“格”社会关系、道德伦理了。可以确定,我们具有自己的科学文化传统。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比如说芍陂修建过程中出现的塘长、路长、门长,今天人们还能在河长、林长身上看到它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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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历史“书写”问题。让今人觉得中国古代没有科学技术的印象,中国文人本身难辞其咎,这个庞大群体,确实太少人研究具体技术了,甚至记录功夫都不做,或不屑去做。以至于我们一些了不起的工艺技术管理技能,只能在底层民间流传,而得不到文人、特别是高阶文人士大夫们的关注,得不到他们的研究、总结和理论提炼,以至弱化了中国人的科技进步,阻挡了社会的发展,让社会失去了应对世事变化、不断提高治理效率的能力。

应当把颜伯珣这样的人挖掘出来,给世人作榜样。毕竟中国“儒”生,代表的是中国精神文化传统。盯着儒生的末流,穷追猛打,进而把整个儒生群体都看成是孔乙已、范进、吴用之流,全盘否定,摧毁的其实就是深层次的文化自信。推及开去,千万个孙叔敖、颜伯珣这样的人构成的官场史,也是值得研究的。过去讲“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我觉得仍是文化要做的事。不能一讲继承弘扬优秀传统文化,都是在那里整天诗词歌赋。

脚踏实地干活的人,老百姓总是记着的。淮南人为孙叔敖建了庙,为颜伯珣建了生祠。但从市场经济角度看,遗憾的是他们还没有变成一个地域文化符号。孙叔敖还没有走出淮南,颜伯珣甚至还没有走出故纸堆。芍陂的市场知名度,与坎儿井相比如何,我手边没有具体指标来对比,但从游客的构成看,显然坎儿井的外地游客比重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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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寿县努力发展旅游业,初步实现了芍陂从场景到风景的转变。芍陂现在已经成为国家4A级旅游风景区。更重要的,是为我们拓展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芍陂的旅游开发,尽可以放开手脚。它在水利上做的每一件事,客观上都会起到展示国家农耕历史、保存区域文化记忆、支撑地方文化存在和发展的作用。反之亦然,所有的旅游开发,也都是广义上的保护,而且还是大保护。进一步提高,把风景的文化,做成文化的符号,并捅破文化与经济中间隔着的那张纸,着实可期。

芍陂有中国5000年未中断文明的密钥。当然,这种意义需要被人挖掘出来,需要设计和赋予,需要凝结成特定的、易于被现代人理解的宣示符号。人生代代无穷已,踏实苦干,绵绵用功,勤劳奋斗,勇于创新,或是淮南城市更新、乡村振兴中的新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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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杜 瑶

初审 孙继奎

终审 沈国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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