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旬老汉与老婆相依为命隐居山林(七十岁老汉一生未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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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气晴好,阳光透过半黄的椿树叶,斑斑驳驳地泼洒在少女的白纱裙上。她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正是最为岁月宽待的年纪。

此刻少女正坐在枝干上,一上一下地晃动着双腿,透过断崖下的几缕云气漠然地望着山脚的小村落。那小村同这椿树一般,在此地扎根,蔓延,至今已有千载岁月。

初秋午后的阳光尚有暖意,晒在身上叫人犯懒,她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细细的枝干只打了个轻颤,似微风拂过。

她闭上眼正准备小憩,便听见有粗重的呼吸和沉重的脚步声自山下而来。

又是一个带着愿望而来的人类,一个山神的信徒。

村庄里的人口口相传,背后他们赖以生存的大山里住着至高无上的山神和他的妻子,传说是椿树之灵,在断崖上为它们镇守一方平安。不知传说从何而起,但人们对此深信不疑,大到旱涝之灾,小到男欢女爱,都爱爬到这崖顶来拜上一拜。

少女对此不胜其扰,她吃过亏,知道若是随意显示神力便会轻易唤醒人类的贪婪之心,毕竟有谁不喜欢不劳而获呢?

于是她叹了口气,只撩起眼皮懒懒地斜了一眼。

这次上山来的是个老妇人,背着个半人高的竹筐,爬上来后她便把竹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少女探身去瞧,看见里头睡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孩子唇色苍白,脸色铁青,两颊瘦得凹陷下去,看起来重病缠身,奄奄一息。

老人还没顾上喘匀气儿,便急忙跑去点燃树下的香炉,插上三支香,放上背来的水果贡品,然后虔诚地双手合十,将额头抵向黄土:

“山神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孙儿……求您救救这孩子……”

少女听了两句,她无非是说自己这孩子多么可怜,无父无母眼看又要短命,求她救一救。这话她听过不少,上山来求她的也有许多可怜人,然而她并没有更改命格的本领。即便有,她想,自己也不会是那种慈悲心肠的大善神。

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她还是象征性地扳着手指头算了算,这一算竟发现那孩子气数未尽,还有活头。看来他这病确实生得奇怪,可能是被什么路过的邪祟不小心盯上了。

然而生死有命,运气也是命的一部分。

她抱起手臂不打算插手,只吹落了几片树叶聊表安慰。

几分钟后,竹筐里的小男孩儿睁开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瘦小,那双眼睛在他的小脸上显得又大又圆,眼白部分很少,眼珠漆黑,像一只可怜巴巴的落水小狗。

他抬起头,看见树上的少女,便直愣愣地不再移开眸子了。

少女注意到他的视线,先是一惊,随后从枝头上一跃而下,伸出手在男孩儿面前晃了晃,皱眉问:

“你该不会看得见我吧?”

男孩儿缓慢地点了点头。

少女一挑眉,忽而叹了口气,掌心向上,树上的红色果实像有意识似地“啪”地一声落到她手中。她用小巧的唇瓣贴了贴那颗果子,把它放进男孩儿的掌心。

“运气不错小崽。拿去熬成药汤,喝了就能救你的命。”

老人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仍全神贯注地跪地念叨着那没人听得懂的经文。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从竹筐里慢悠悠地爬出来,走过去扯了扯老人的袖子,把红果子递给她看,说:

“奶奶,那个姐姐给了我这个。”

“什么姐姐?”老人奇怪地问。

男孩儿指向前方。风吹落几片细长的椿树叶,老人的眼前空无一人。她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眼泪流过她满是沟壑的面颊,她按下男孩儿的头,要他一起跪下磕头,并感谢山神之妻的恩赐。

临走时男孩儿从竹筐里探出脑袋,转身对少女挥了挥小手。

2

三个月后风里夹杂了寒气,刮在人脸上薄刀片似得疼。

男孩儿穿着厚厚的棉服,裹得像个球,四肢并用地“滚”上了山,坐在最后一阶石阶上直喘气。

少女露出不悦的神情,双臂交叠,愤愤地看着不速之客。

闯入者本身却好像并没有被讨厌的自觉,喘匀了气儿后他一骨碌爬起来,绕着大椿树活蹦乱跳,没完没了地发问:

“姐姐姐姐,您是神仙吗?姐姐姐姐,是您治好了我的病吗?姐姐,您穿这么少,不冷吗?我叫陶可,姐姐叫什么呀?”

男孩儿看起来与三个月前简直判若两人,脸颊上长起了肉,白嫩嫩肉鼓鼓,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也亮了几分,身后像有根看不见的狗尾巴在愉快地摇摆。

少女被问得恼了,手一挥,一树的枝干晃动,枯叶掉了陶可一脑袋。

“琴儿。”

她不太情愿地报出名字,男孩儿便立刻改口道:

“琴儿姐姐,那你是奶奶说的山神大人的妻子吗?”

他一边拍掉头上的叶子,一边穷追不舍。

琴儿一怔,也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不知为什么生了气,忽然出现在陶可面前狠狠地揉捏了几把他的脸蛋儿。

“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陶可疼得张牙舞爪,委屈巴巴地认错:

“姐姐别生气!我不问了,不问了!”

3

之后隔三差五地,这个叫陶可的男孩儿都屁颠屁颠儿地爬上山来,背着奶奶给他准备的各种作为贡品的糕点甜食。

琴儿对糕点来者不拒,拿在手上吃得津津有味,但这点糕点可不能轻易将她收买。哪怕她再无所事事,也宁愿和停在树上蹭糕点屑吃的小麻雀说话,而不肯搭理陶可。

但陶可这孩子好像有惊人的耐心,他次次碰壁倒也不灰心,没人说话就自己捡根小树枝在泥地上涂涂画画,或者在树底下逗猫狗玩儿。

那些小动物都是琴儿的老熟人,老椿树灵力旺盛,她偶尔无聊了扔两颗树果子喂它们,久而久之它们就变得通晓人性,也拥有更长的寿命。

琴儿给黑猫取名新月,白狗取名盈满。

新月不喜欢吵闹,一个月后便忍无可忍地爬上树枝,对琴儿抱怨说:

“你再不管管,我可就要亲自挠他啦!这小子竟然倒着摸本大爷美丽的黑毛!你看看!都毛躁了!”

琴儿刚想说话,树下的盈满倒先提出反对意见,汪汪着表示:

“我倒觉得这小孩儿挺可爱,左右这山林里也没什么人,多点儿人气儿,也热闹嘛!”

新月朝树下翻白眼,说:

“我看你只是想被挠肚皮吧?还是贪人家的几口肉包?”

一个汪汪汪,一个喵喵喵,一场唇枪舌战眼看越演越烈。

这对老冤家十几年来才好不容易被她劝和,琴儿绝望地扶额,无奈只好去和陶可搭话:

“我说,你老待在我这儿干什么?”

陶可搓了搓冻红的小胖手,像没听懂似地,笑嘻嘻地冲着她眨眼睛。

琴儿不由得担心这孩子怕不是傻的。能看见她灵魂的生物,皆不能有凡尘俗心,且必须对山神无所欲求。之前只有襁褓中的婴儿,或是牙牙学语的孩童注意到过她的存在。因此和她作伴的,向来只有这些山里的飞禽走兽,一般的人类是看不见她的。

而陶可能看见她,琴儿之前觉得是他拥有一颗罕见的纯净的心灵,现在看来也可能只是因为蠢钝,小脑瓜里装不下太多的东西。

这么想着琴儿反倒对这小笨蛋起了同情心,于是耐下性子,怕他没理解,放慢语速解释道:

“那天救你是我随心之举,不必在意。回去吧!”

陶可摇摇头,甜甜地一笑。许是正在换牙期,缺了的半颗门牙让他一张口说话就漏风:

“姐姐你曾(真)好看,我就要呆在这儿。”

琴儿被这话呛到,重重咳了几声。

看来劝是劝不走了,吓唬他的方式也不是没有,只是她每每扬起手看见那个无辜的奶呼呼的小狗崽又下不去手了,况且这家伙傻乎乎,嘴巴倒意外地甜,天天一口一个姐姐,一句一个好看的叫着。

一百多年没和人类说过话,第一次说话就是这样让人无法招架的话,琴儿到底也曾经是个女孩儿,她被夸得心里柔软,摸了摸新月的下巴毛,帮它把黑毛捋顺了,又按下它蠢蠢欲动的爪,说:

“算啦算啦,人类的心灵能干净多久呢?我保证,就一年!等他再长一年肯定就看不见我啦。”

毕竟是人,都会有所求的。

4

然而年复一年,陶可非但没有消失,还成功让琴儿习惯了他的存在。

于是不知岁月几载的山神渐渐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好像心里被装上了一个隐形的沙漏,只能听见细沙流逝,却看不见离终结之日还有多久,只叫人心里发痒。

琴儿拽着椿树叶数日子,不由地开始担心哪一天陶可上山来就找不见她了,哪一天,他就会跪在椿树下叩首,像山脚下所有的村民那样,向她祈求一些东西,唤她一声“山神大人”。

第三年冬至,陶可的奶奶离世,他来树下哭了三天,蜷在树底下冻得浑身青紫发抖都不肯走。少女急得焦头烂额,招呼了所有路过的鸟儿去给他满山地找果子吃,又折了好几根椿树枝给他生火取暖。最后她还让走兽飞禽在陶可身边围了一大圈,盈满时不时舔舔他的脸,连新月都不情不愿地被迫搭上了自己的尾巴毛。

琴儿安慰他说:“你奶奶命格已经走到头了,我救不了。但你如果还没做好离别的准备,我或许可以试试让你再见她一面。你要是想好了,就去树下点一炷香。”

琴儿没有说出后半句话,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向她许愿,便意味着他们的终焉。

陶可咬咬牙,没有吭声。

三天后的清晨,他终于从膝盖里抬起头来,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姐姐,奶奶不要我了。你不要也把我赶走好不好?”

琴儿一愣,眼眶酸楚。她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叹气说:

“谁让我当初多事救了你。你愿意呆着便呆着吧,只是到时候找不见我了,可不许哭鼻子啊。”

5

这一留,便又是七年。

少女眼睁睁看着那个圆滚滚的,成天在她脚边打滚的小狗崽子越长越大,某天落到他面前,忽然发现他竟和自己差不多高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成天爬山的缘故,陶可长得手长脚长,瘦瘦高高的。他脸上的婴儿肥也褪变成了棱角,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还有几分冷峻帅气,然而一笑却将本性展露无遗,那颗虎牙尖尖地冒出来,看起来还和小时候一样不太聪明的样子。

陶可刚入学那年,来见琴儿时身上总挂着彩,起初问他,他低着头不吭声,琴儿威胁她说要是不说就再也不理他了,陶可这才瘪着嘴,委屈巴巴地说是让同学欺负了。

他们说他是孤儿,欺负了也没事。

琴儿听了立刻卷起袖子,像是要亲手去教训人。她一生气,整棵椿树都跟着哗哗作响。

“谁说你家没人!你还叫我一声姐姐呢!你想办法把他们带过来!”

第二天,陶可引着那几个顽劣的男孩上山来,他们拿着石子儿追在他后头扔。

陶可跑到树下,突然回身大喊一声,顷刻间他的身后云聚风起,平地炸响一声惊雷。闪电带着火星子一路烧到那几个顽童脚底下,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以为是遭了天谴,一边喊着山神大人饶命,一边连滚带爬地跑了。

陶可眉头舒展开,一张假装唬人的脸漏出软乎乎的笑意。他回头,早已云散风停,一身白裙的少女坐在枝头得意洋洋地冲他做了个鬼脸。

6

陶可十九岁那年,从模样上看已经和琴儿一般大,还比她高去半个头了。

“姐姐!”

他三步并两步地蹦上最后一阶台阶,琴儿怀里的新月对着他不耐烦地晃了晃尾巴,起身窜走。树下的盈满倒是摇着尾巴迎上去舔了舔他的手。

这么多年过去,新月的一身油亮的黑毛也在不知不觉中发了白。

“别嚷嚷,听得见呢。”琴儿摆摆手,对陶可的突然造访早已习以为常,“今天又有什么趣事要讲?”

“先生教我们画画呢。”陶可给盈满扔了个肉包,然后故作神秘地拍了拍自己斜跨的小布包,暗示他带来了自己的大作。

琴儿一挑眉,假装没瞧见:

“噢?画得什么?”

“先生说落笔要用情才能有神,所以叫我们画家人或喜欢的人……”

陶可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结巴起来,他摸了摸下巴上新长的绒毛样的小胡茬,继续解释说:

“奶奶去世了,我也不怎么讨人喜欢……所以……所以就……”

琴儿心下顿时了然,她陪他春秋岁月十几载,小朋友把她当成亲人也不奇怪。

于是她的脸上露出尽可能和蔼的表情,和她一张年轻的脸不很相称。

“所以就画了姐姐?”

陶可红着脸点点头,从包里掏出纸卷儿展开给她看。

画上的少女脑后挽着精致的发髻,面若桃花,小巧的唇上抹着艳丽的红,衬得一张瓷白的脸更加美艳,只是额角有一块儿月牙形的小疤。

琴儿凝视了许久画中的自己,怔怔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最后手指停留在那块儿伤疤上,仿佛时隔多年它还会隐隐作痛。

陶可看她许久没有说话,以为她是不喜欢,匆忙把画卷收拾起来,说:

“姐姐不喜欢,下次我就不把它画上去了。不过我觉得它很特别啊,像个小月亮,像姐姐一样温柔。”

琴儿回过神,笑了,从他手里把画卷抽回来,一抬手不知道收到了哪里。

“没有,我很喜欢啊。”

陶可这才松了口气,转而小心翼翼地试探:

“那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琴儿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我可是神仙哦?”

“你跟别的神仙不一样嘛。书上的那些神仙都像没感情的老头老太,哪儿有姐姐这么漂亮可爱的。所以有没有啊?”

少年看她的眼神忽然变得认真而炙热,像是不问出答案便不会罢休。

琴儿一怔,一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幻影被那双眼眸唤醒,随之而来的是庞大的,向四肢百骸席卷而来的悲伤。

她匆忙垂下眼眸,转而便看见那个山脚下百年如一日的小村落。她缓缓地吐出一个字:

“有。”

7

琴儿于十九岁成为神明。

她本来是村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孩,家里不富裕,好在有一双爱她的父母。

成年后她出落得越发标志,粗布麻裙也难掩那张玉瓷般白皙的脸上的明艳动人。于是许多人家都来向她父母提亲,其中包括村长的儿子。

村长家送来的聘礼丰厚得吓人,引得邻里都来围观,说这家人家真是好运。父母问她怎么想,她垂着头问:“我有选择吗?”

父亲把手按在她的肩上,让她抬起头来,说:“当然了,这是你的人生。”

于是那天村长家没能如愿以偿,但隔壁家的少年却欢喜得多吃了两碗米饭。

少年名叫庄岩,是琴儿的青梅竹马。琴儿喜欢唤他阿岩,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但少言如他,却在琴儿十八岁生日那天跑遍村后的整座山,跑烂了鞋子,刮花了手指,只为摘下一朵最娇艳的玫瑰来送给她。

他回来后琴儿一边帮他处理伤口,一边嗔怪他:

“那些花儿不都是一样?”

庄岩摇摇头,将肉麻话说得认真异常:

“不一样的,最美的花才配得上你啊”。

他把花递给琴儿时脸涨得通红,半天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琴儿性子急,捶了他一拳道:

“你到底还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那个……就是……琴儿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琴儿笑了一下,但似乎对此并不满意,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少年紧张地抓了抓头发,为此绞尽脑汁。

“真是个石头!”琴儿骂他一句,叹了口气又说:“你不问问我要不要和你在一起吗?”

庄岩一愣,随即眼睛一亮,兴奋地去握住琴儿提着花的手说:“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啦!”

8

后来两家父母吃了饭,定下这桩婚事,约定好第二年成亲。

然而第二年村里大旱,田地颗粒无收,村民饱尝饥饿之苦。村长求生无门,只好寄希望于无所不能的神。他带头翻遍先祖留下的所有书卷,终于在残页里找到了那个被人们遗忘已久的传说——

传闻山上的千年椿树里住着喜怒无常的山神,他拥有镇守一方平安的神力,也能召唤从天而至的灾祸。想要平息他的神威,唯有定时送去贞洁的少女作他的妻子,否则他便会降下天灾。

如此,一切苦难顿时都有了缘由,原来会遭受这些都是因为对山神的不忠!对天灾束手无措的人们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那时村庄里人口不多,因为灾荒跑出去的也有不少。最后找到的适龄的女孩也不过三个,两个都已不是完璧之身,唯有琴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那天村长送来的礼品比提亲那天还多了一倍,他握着她父母的手说:

“大家能不能渡过这次危难,就看你家女儿啦。我儿配不上她,山神大人总是可以的吧?”

父亲看了一眼拿着武器守在门外的村民们,接过了礼品,点头应允了。

晚上下了一场急雨,半夜父母替琴儿急急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便把她从后门推了出去,庄岩等在门边。她甚至没来得及说告别的话,少年便立刻牵起她的手带她向山里狂奔而去。

翻到山的那一边,就会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可是他们没跑多远,山下便亮起一串火把,像一条火蛇一路游曳而上——追兵来了。

偏偏山路泥泞湿滑,琴儿被枯枝绊倒,摔折了腿,只能眼睁睁看着村民们将他们团团围住。

琴儿被按倒在地,不知是泪水还是汗珠流入了她的眼睛,刺目的火光和从庄岩额角淌下的猩红在她眼中连成混沌的一片。

棍棒打在肉体上传出一声声闷响,一下,又一下,可蜷缩在地上的少年一声也没有吭。琴儿哭喊着求村民们放他们走,可没有人在听她说话。

慢慢地琴儿绝望了,她忽然觉得好累,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走到山的那一边去了。她挣扎着站起来,趁人不注意从旁边人手里抢过刀抵在自己脖子上。

刹那间,一切喧嚣都停止了。她昂起下巴,嘴角噙着冷冷地笑:

“放开他,我跟你们走。不然惹怒了山神,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啊。”

她慢慢扫过那一双双紧张地盯着她的眼睛,最后目光落到庄岩身上。少年嘴唇开开合合,许是伤得太重,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好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像是恨不能把她藏进眸子里去。

她笑了,柔声对他说:

“阿岩……你要记得。我走后,别来看我,别再念我。娶妻生子,过你的生活。这是我最后的愿望,求你了。”

9

第二天琴儿被人挽起发髻,洗干净裹进白纱的嫁衣里。送亲的队伍抬着她的红色的轿子,从山脚一步步向山顶走去。满山死寂,只有她衣角的金铃为她唱着悲歌。

人们在椿树下挖了一个一人宽的深坑,让她躺进去。法师穿着的人手里握着符文,在一边诵读奇怪的咒语,人们一铲一铲地将土埋下。

有一柄铁锹不小心磕到她的额角,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下,眼前一片血红。接着随着每次呼吸进入肺部的空气越发稀薄,黑暗遮蔽眼前的苍穹,最终她失去了意识。

上一个被困在椿树里作为人柱的少女终于熬不住遥遥无期的孤寂,用魂飞魄散为代价换来天罚,得到了永远的自由。

于是旱灾降临,接着琴儿便成为了新的替代品。

自那之后,她的话语传达不到,她的双手触之不及,曾经横眉冷眼将她掩埋入尘土的人们匍匐在她的脚下,向她祈求幸福安康。

日落月升,花谢花开,时间于她终究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东西。她无法离开这个山崖,也再没有见过庄岩。

头几十年,她时常望着山脚下的村庄发呆,想象父母会不会正为了她的离去而哭泣,庄岩又有没有挽着她可爱的新的妻子。

再后来上山来的信徒出现了陌生的面貌,她才缓缓意识到,那些她曾经熟悉的一切或都已随风而逝,湮灭于时间。直到有一天,她连自己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

她站在一片苍白的虚空之中,日日怀抱孤寂而眠。

她不是没有怨恨过,百年后她也想过丢弃一切换一场洪水或是大旱,干脆将整座村子都毁了去。正当她如此打算的时候,有一对恋人手挽着手爬上山崖,在她的树枝上系了一根红绳,双手合十对她许愿说:

“愿山神大人让我们厮守终身。”

琴儿掉下眼泪,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大哭了一场,然后认了命。

她终究还是做不到以恶报恶。如果她的存在能够终结这不幸的循环,那她就做了这个山神吧。

10

知道琴儿有喜欢的人之后,陶可难得两周都没有来找她,再见时只见他眉头紧锁,活像不小心嚼着了一颗青涩的酸枣。

琴儿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慢慢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小心翼翼地问:“还看得见?”

陶可捉住她的手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当然了!”

琴儿松了口气,便留他一个人生闷气,自己转身去逗弄盈满。

陶可自觉被无视,一跺脚,蹲到她旁边气鼓鼓地抱怨:“两周没见,你都不想我?”

琴儿噗嗤笑出声,像拍盈满似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乖乖。两周而已,对我来说就像眨了一下眼睛。你莫非遇到了什么事?”

陶可晃了晃脑袋,瘪嘴嘟囔说“没有”。

明明是一口一声姐姐叫大的,现在他却厌恶起了这个称呼,犹豫了一会儿,偷偷地小声叫了句“琴儿”。

琴儿皱眉,转身就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别没大没小的!叫姐姐都是便宜你的了,按年龄,你怎么也得叫我一声祖奶奶。”

陶可一下子抓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那他呢?你能让他叫你什么?”

琴儿觉得莫名其妙,反应了几秒才想起他指的或许是上次的事。

陶可的脸离她很近,近得能看见自己在那双漆黑瞳孔里的倒影。她的身影能出现在谁的眼里,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久违而怀念的事。

不知怎么的,这忽然让她想起了庄岩,那少年的面容已经模糊,可她还记得那双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早已停止的心跳好像悄悄复苏。

可是她怎么可能对一只小狗崽子动心呢?也许只是把他当作庄岩了。

于是琴儿立刻从陶可手里抽出了手,佯装淡漠地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11

他们不欢而散,离开时陶可问她,“我在你这儿是不是什么也算不上?我不来你也不会伤心吧?”

不等她想明白答案,他就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这两周来陶可跑遍了整个村落,看每个人都像是第二个能看见琴儿的人,但左右也找不出一个可能被她喜欢上的。他转而又怀疑被山神喜欢上的,不会是旁的什么植物妖精的吧?可断崖上除了新月和盈满之外再没别的活物,总不能是缠在枝干上的那株爬山虎。

最终他相信她不过是在说胡话打发他,而这想法让他更为恼火。

陶可也不明白那少年情思是什么时候在他的心里植根发芽的,只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再不能把这同他一般高,模样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孩儿看作是高高在上的神,亦或是姐姐了。

他眼里她的唇越发红得诱人,他不止一次在梦里将她拥入怀中。

可她偏偏不肯对他认真,还骗他说有别的喜欢的人!

陶可憋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便打定主意不来找她,这样她总该想起他的好。

但不过冷战了两周,他就先熬不住了,变得做什么都会走神,每每回过神来,自己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山顶之上。

他差点儿思念成疾,可她竟然一点儿也没想过自己!

晚上陶可辗转反侧,把床板弄得咯吱作响,第一百次毅然决然地想再也不要去山崖了。但第二天清晨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又下意识地把脚伸进登山穿的靴子,反应过来后气呼呼地把鞋子蹬了换进另一双。

下午从学堂放课,路上看见有老人在卖冰糖葫芦,晶莹剔透的红糖浆包裹着鲜红的山楂,陶可想也没想就给琴儿买了一支,拿在手里才想起自己还在跟她冷战。他不舍得自己吃了,送上山去又多少有损少年的自尊。

于是他只好把糖葫芦拿回家去插进花瓶里,托着腮帮子,盯着五颗山楂发了几个时辰的呆,眼看糖浆一点点化开,才一咬牙,骂骂咧咧地换了鞋子,抄起糖葫芦往山上跑。

爬到山顶时天色近黄昏,琴儿正背对着他坐在树梢上,白裙染上了霞光的颜色,金铃与晚归的鸟儿和鸣。他仰望着她的背影,她轻薄得像一片落在枝头上小憩的云,而这片云被困在这里看了几千次日落。

那一刻陶可忽然释然了,在心底无限妥协,他揉搓着衣角组织了一下措辞,冲她举起自己手里的糖葫芦:

“姐姐……吃糖吗?它是甜的。”

琴儿回头,眼角刮着一抹淡淡的红。

半化的糖浆滴在陶可的手指上,看起来黏黏糊糊,她想一定是他的手太过温暖的缘故。

存在了百年的人怎么能看不穿少年明晃晃地摆在脸上的心思,可是她是一个神,一个已死的人,而他的心脏还在胸膛里鲜活地跳动。他是她苦难长河中偶然漂过的一朵花,而她是他短暂生命中的一次回眸。

这是一次注定无法得幸的邂逅,他不该把生命浪费在她身上。

那天琴儿看他走下山去的时候,她想这是最好的结局。可是她的心就像徒然被挖走了一大块,冷风灌进去,是一望无边际的空虚。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立刻去接:

“陶可,你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看不见我的。所以你不应该……”

少年出声打断她的话:

“即便那样,你也还在这里不是吗?你还看得见我,我就一直来陪着你。除非你现在告诉我,你不想要我了,那我现在就走。”

琴儿摆出了拒绝的表情,可她鼻头一酸,嘴唇张张合合几次也没说出话来,倒让表情看起来显得有几分滑稽的可爱。

陶可笑了,又冲她扬了扬糖葫芦:

“喏,快来吃糖。”

12

夏天的晚风吹过,拂落了一地的黄花。夜色中的椿树像一朵浮在山崖上的沉甸甸的黄云。

今天是木神祭,村庄里每年最盛大的节日。按照百年来先祖留下的规矩,这一天,村民们需要彻夜点亮火把,在村子中间筑起篝火,然后人们会围着火焰载歌载舞,共同欢庆。

祖辈流传下来的说法是,这些都是为了庆祝山神大人的诞辰。然而只有琴儿知道,木神祭的伊始,是一百年前主持了那场婚礼的村长目睹了她的死亡,之后他深受良心侵扰,日日害怕被她的亡魂报复。于是便不知从哪里想出了这么个由头,试图安息她的魂灵。

木神祭,也是她的忌日。

琴儿攥了一把花瓣,站在山崖边,一朵一朵地往山下丢着玩儿,零星的小花很快就在黑暗里消失不见。

陶可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说:

“多危险呢,靠我近一点儿。”

琴儿盯着山脚下的火光,起初她试过很多次从这里跳下去,但一睁眼仍旧完好地回到椿树边,才知道原来她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左右了。她想,虽然死不了,但现在要是不小心掉下去把陶可吓坏了可不好。

于是她没说什么,应了一声,乖乖地往后退了一步。

“木神祭你不去玩儿,待在我这儿摆弄木棒子?”

琴儿瞥了陶可一眼,从一刻钟前他兴冲冲地跑上来开始,他就一直在低头摆弄着手里两根木棒,嘴里还念叨着要给她看好东西。

“不是木棒子,这是……”

话音未落,一点火花终于肯落在“木棒”上,刹那间,黑暗里绽开了一朵滚烫的银花,冒着呲呲的声响。

陶可看着琴儿新奇的表情得意洋洋地笑了,把烟火递给她,琴儿小心翼翼地接过。

“是烟花。”陶可告诉她。

银光在琴儿的眼眸中明明灭灭,一支烟火燃到头,她可惜的轻叹了一声,眼底升起寂寥。陶可立刻从包里又掏出一根,麻利地点燃,再塞进她怀里。

他见不得她失望,可是烟花棒总有用完的时候。

陶可看着琴儿手里最后一支烟花棒逐渐熄灭,他下意识伸进袋子里掏了掏,发现已经空了。犹豫了片刻,他忽然不知从哪儿升腾起一股勇气,扳过琴儿的下巴,如他千百次在梦中想象的那样,在那艳丽小巧的唇上印下了自己的记号。

那是双冰冷的,轻薄得近乎透明似的唇。

陶可松开手,立刻红着脸低下头不敢看她的表情。他呼了口气,借着胸口残存的勇气,磕磕巴巴地把在肚子里酝酿了好久的话一骨碌倒了出来:

“姐姐……我爱你,是对爱人的那种爱。我想站在你身边一直一直陪着你,以后你除了新月和盈满之外,还会有我。我可以做你的狗崽,做你的小猫。我会每天来,每天陪你看朝阳升起,夕阳落下,绝对不会让再孤单一个人。所以姐姐……你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也爱上我?

话未说完,陶可看见一滴水珠落到自己脚边,从泥土里开出一朵粉色的小花。他抬起头,燃尽的烟火棒孤单地躺在地上,看起来只是一把枯枝。

陶可愣愣地站起来在四周寻找,然后站在原地茫然无措地问:

“姐姐?你在……哪里?”

13

他对山神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希冀,是希望她爱他。

看不见琴儿后,陶可还是会每天背着点心或是在集市淘来的好玩的物什上山来,工工整整地在椿树下摆开。可是第二天,吃食被小虫或是雀鸟啃食,物件也原封不动地摆在原位不像有人动过的模样。

与她的存在有联系的,只剩下那棵大椿树和偶尔在树下小憩的新月与盈满。

有时新月会在他的脚边蹭蹭脑袋,陶可把它抱起来,问它:“琴儿在这里吗?”

猫儿挣扎了两下,不声不响地跳开。

某一天陶可再也没有见过盈满和新月,也许它们在这山林的某处寿终正寝,安然睡去。

于是他只好一个人对着沉默的椿树说了好些年的话,回应他的唯有夕阳、晚风、崖下的浮云。

陶可五十岁的时候,他碰见上山来的山神的信徒,他看着那个跪拜磕头的人,狡黠地一笑,说:

“你知道吗?我见过山神大人噢。”

那人撩起眼皮白他一眼,只当他是个说胡话的疯子:“噢?你有什么证据吗?”

陶可一愣,肩膀一耸一耸,掩面哭泣起来。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是啊姐姐……你说我该用什么证明?我怎么才能知道你真的存在过,怎么才能知道这不是一场我年少时的幻梦而已?”

他以为不会忘记的,都在漫长无声的岁月里一点点消磨,他忘了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只记得,只记得自己一定要来。

他活成了老树的一圈年轮。

14

古稀之年的陶可思维已经不太清楚了,他变成了一个眼睛浑浊,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家。

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这次上山去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七十岁老汉一生未婚,总往深山跑,山里百年老树藏着他秘密

少年时一个时辰的山路,他走走停停愣是爬了大半天才来到山顶。

陶可背靠着树干缓缓坐下,把糖葫芦放在手边。

“姐姐,这次来我就不走了。我有好好地信守承诺吧?所以你可不可给我一点奖励?还是我这样想就已经是贪心了呢?可是我真的不能让自己不想你啊……再让我见你一次好不好?我真的好想你啊……”

爬山的疲乏袭上来,陶可依靠着椿树睡去了。

等他醒来时怀了抱着一个熟悉的纸卷,他身子一震,颤抖着手把它展开来,纸上是少年青涩稚嫩的笔触,画中的少女十八九岁年纪,白裙如雪,笑得一派天真。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陶可在椿树下停止了呼吸。

一个灵体从老人的肉体中轻飘飘地飞出来,是百年前那个寡言的少年的模样。

失去了肉身的束缚,被封印的两世的记忆一下涌上他的脑海。

原来是这样。

幼年时的怪病,那第一眼的沦陷,那些无来由的执着,一切的一切,皆是为了与她的再次重逢。

他是陶可,也是庄岩。

上一世的庄岩用了一辈子,终于找到了在轮回中保留记忆的方法。他把记忆封印在自己的一缕魂魄里,作为代价,这一世的陶可因为灵魂的残缺生来就体弱多病。

他赌与她的缘分,要么早夭,要么重逢。

他等了两世,只为了此刻来迎接他身着嫁衣的新娘。

“琴儿,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少年伸出手臂将面前无措地哭泣着的少女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琴儿攥着他的衣襟,抽噎着说:

“你骗我,说好的忘了我。”

“谁说的?那晚我可没有答应。”

分明是冬日,那棵巨大的椿树却在顷刻间开满了一树鲜嫩的黄花。

15

后来的传说依旧那般传颂着,在那山崖的顶上,老椿树下,住着山神大人,和他的妻子。(原标题:《椿之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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