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①:震旦鸦雀。 孙华金摄 图②: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里的麋鹿。 杨国美摄 图③:卷羽鹈鹕。 孙华金摄 图④:勺嘴鹬。 李东明摄 图⑤为盐城黄海湿地。 孙华金摄
大自然选择了盐城。
从地图上看,茫茫黄海之滨,一座近乎条状的城市展怀拥抱着海洋。长江、古黄河奔涌入海,泥沙在此交汇、停歇,流淌出连片的湿地和滩涂。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潮间带滩涂在此孕育而生,其生态独特性,放眼中国乃至全世界,都屈指可数。
582公里,每一天,盐城从那宽阔绵延的海岸线开始醒来。丹顶鹤翩翩起舞、麋鹿呦呦鸣叫、极危物种勺嘴鹬悠然栖息……它们的自在生活,诠释着这里的珍贵生机。
2019年7月5日,位于江苏盐城的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第一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中国的世界自然遗产从陆地走向海洋。
一步跨越,背后曾有多少苦苦思索、有几代人的艰辛付出,又将开启怎样的探索之路?记者前往这座湿地之城。
盐城拥有76.94万公顷生态湿地,有长达582公里的海岸线,盐城黄海湿地栖息着680种脊椎动物,包括400多种鸟类、200多种鱼类等
每年春秋时节,盐城有超过300万只候鸟迁飞经过,近百万只在此越冬
“丹顶鹤都来我们这儿过年!”
在盐城东台沿海经济区的楼里,记者见到刚拍鸟回来的本地人李东明。
“早知道你今天拍鸟,我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咦!你想去我也不让。”李东明把手摆过了头顶。
听他说,进入拍鸟区域,要驾着自制的小竹筏向海里行驶一个多小时。海上气候多变,有时风急浪大,有时遇到淤泥下陷。即使拍了10来年,也难说没有意外,他给自己上了3份保险。
没能跟他去见识一趟,颇为遗憾。好在他手机里宝贝不少。粉色白色毛羽相间的火烈鸟、身姿挺拔的白鹭、灵巧机警的小青脚鹬……手机相册一页页划过,同样是东台条子泥这片泥沙滩涂作为背景,但四季流淌赋予它变幻的色彩,鸟类迁徙赋予它生态的多样性。仅李东明凭一己之力拍摄和记录的,就有200多种鸟类。
这其中就有全球极危候鸟勺嘴鹬,全球估计现存数量不过几百只。每年,全球超过一半的勺嘴鹬会来到此地觅食、换羽,停留长达3个月。东方白鹳、小青脚鹬、黄嘴白鹭、鸿雁、黑嘴鸥……这些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的鸟类,都会在此生存停歇。
有一种观点认为,在某个地方,如果一种鸟的数量超过总数的1%,便可认为该地对这种鸟的迁徙生态十分重要。这片神奇的淤泥质滩涂,就这样承载着地球生物种群的存亡。
这么多年,拍着拍着,李东明从一名爱好者变成了保护者。“那时候就想,把濒危的鸟类都记录上。”每个月,李东明有20多天都在拍鸟。2008年,民间保护组织“勺嘴鹬在中国”成立,他成为其中一员。“志愿者可都是高学历、懂科学的。我年纪最大、最不懂外语,但本地鸟况最熟。”
每年来了多少鸟?是什么鸟?什么时候来?怎么换羽?啥时候走?……志愿者们常年观测记录,为研究这些珍稀迁徙鸟类积累了基础数据。后来,这些宝贵资料也为盐城黄海滩涂湿地申遗成功发挥了重要作用。
从东台条子泥区域出发,沿着海滨向北,丹顶鹤、麋鹿,还有那些可爱的人们,纷纷映入眼帘。
许多人知道盐城,或许是从丹顶鹤开始的。1987年,来自黑龙江的驯鹤姑娘徐秀娟在盐城珍禽保护区工作时溺水身亡,用生命写下《一个真实的故事》。她亲手驯养的丹顶鹤,就在盐城繁衍生息。
直至今天,盐城仍是世界野生丹顶鹤迁徙种群最重要的越冬地。去年11月30日,工作人员观测到了第一只迁徙抵达的丹顶鹤。当地人骄傲地说:“丹顶鹤都要来我们这儿过年,盐城才是故乡啊。”
岂止是丹顶鹤,这里是东亚—澳大利西亚鸟类迁徙通道上的重要驿站,每年几百万只候鸟迁飞经过,上百万只在此越冬。这一站,连接着20多个国家的鸟类种群迁徙路线。
处在这样的位置,盐城的状况牵动人心。盐城湿地珍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研究员吕士成是从徐秀娟手中接棒的人之一,他说,保护区这些年的工作是有成效的,鸟类种群从建区初期的261种增加到现在的416种,东方白鹳等许多过去在此越冬的鸟类留在盐城繁殖。
“他们对湿地保护的远见、抱负和承诺无人能及”
不过,保护野生动物绝不能只关注动物本身。拿野生丹顶鹤来说,其生存需要足够安全的环境,有充足的食物和水源、广阔的空间。“撇开栖息地谈保护,一切都是空谈。”吕士成说。
但人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件事。
“以前就只知道我们这块鸟多,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懂啥生态价值。”盐城东台弶港镇原海洋渔业办公室主任朱先友说。
盐城这片海岸湿地还有一个特点,随着泥沙不断淤积,滩涂每年还会向海里延伸,属于淤涨型海岸。但是,围垦也随之而来。“以前是往外涨一点就围一点,不断涨、不断围。”朱先友说,我们其实也纳闷,再这样搞下去,原来的海滩不都成为陆地了?
滩涂围垦,带来鸟类生存空间的萎缩,而偷猎、捕鸟,更是雪上加霜。为了保护野生动物栖息地,当地政府下令停止围垦条子泥区域的近百万亩沿海滩涂,禁止在鸟类迁徙路上建立风机。退养还湿、退渔还湿;视频监控24小时“站岗”、无人机海上“守护”……湿地上划出了一道道生态“红线”。
在江苏这样的沿海经济发达地区,为鸟让路、为生态让行,需要魄力。英国皇家鸟类保护协会首席政策官尼古拉·克罗克福德对此评价说:“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们对湿地保护的远见、抱负和承诺令人震惊,无人能及。”
人类的付出,鸟儿“看得见”。记者到访的那天,在盐城珍禽保护区一条普通的水沟两旁,树木参天,只见树梢上乌黑点点。忽然之间,万鸟齐飞,它们在空中展翅、盘旋,几乎遮天盖日。一旁的工作人员说:“这是鸬鹚,这两三年突然多了起来,他们这是要出门觅食呢!”
再往前走,依然是时而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时而肆意生长的野生林。紧接着,却有成片的树林齐刷刷倾斜着躯干,向着地面30度、45度、60度……有的甚至几乎匍匐在地。这景象,让人既感慨生命之顽强,又不由得思忖:这沿海地区,经历过多大的风浪!
是啊,大风大浪,风里混着沙尘和盐碱,这样的记忆,还清晰地留在许多年长者的脑海里。守护这片家园,也不仅仅是湿地这么简单。
“别看现在沿海地区经济发达,早前苦啊!”老林场人丁学农是1988年来到东台林场的,他记得那些年喝水是苦味的,出去一天,嘴唇是发白干裂的。更早之前,饱受风灾之苦的当地人就萌生了一个想法:造林。可是,海水常年浸灌,土地高度盐碱化,树能长活?
开渠挖沟、雨水冲刷,一边治盐碱,一边种苗木。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这项事业延续至今。过去那片杂芜的盐碱荒滩上,硬是生长出绵延繁茂的万亩森林,在中国黄海边上树起一道绿色屏障。
这里的树龄大部分都有30年。树木参天,长得够高,但树干却比“同龄”的纤细了不少——这是盐碱土地打在树木身上的烙印。但是,并不影响它层层叠叠的壮观。
“现在这里成了宝地啦。”丁学农说,要说真神奇,每年台风对我们影响都很小,就好像在这儿拐了个弯。
“我们想到了申遗这条路”
2019年,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第一期)被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所有有投票权的国家都签署了支持中国的意见。盐城,成为世界生态的焦点。
申遗背后的努力可以料想,但申还是不申,才是最初的难题。
“关于申遗,一开始是有争议的。”盐城市黄海湿地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吴其江说,有人认为,盐城的发展已经因为自然保护区慢下来了,申遗之后,不是又给发展套上了一道绳索吗?
申不申遗?新话题背后是老问题:发展和保护的关系如何把握?在二者的角力较量中,盐城已经走过了几十个年头。
早在上世纪80年代,盐城珍禽自然保护区和麋鹿自然保护区相继成立。“当时保护区划得很大,连有的县城都在里头。大家以为越大越好。”吴其江说。
随着经济发展,人与土地的矛盾渐渐突显。吴其江回忆,那时候老百姓围垦湿地、开辟鱼塘的也很多。在这样的背景下,盐城对沿海地区功能区进行调整,把不具备生态功能、人口稠密的地区从保护区划出去,适当放开一些港口,为发展争取更大空间。
另一次矛盾出现在2010年左右。吴其江说,盐城黄海湿地随着潮汐、海洋动力和上游泥沙动态变化,但按保护区条例,保护范围一旦划定就不能动。现实与条例冲突;人们对滨海湿地仍有认识上的不足;可持续的生态保护遇到瓶颈,这都是当地面临的难题。
“能不能借鉴国际通行的规则和理念?我们想到了申遗这条路。”吴其江说。
申遗一战告捷。下阶段保护工作如何开展?如何借鉴国际力量做好湿地研究、生态修复、实现可持续的开发利用?这些问题再次考验着盐城人的智慧。
“遗产保护做得好不好,其他国家,尤其是候鸟迁徙联系的20多个国家,都看着呢!”吴其江告诉记者,全球80%的世界自然遗产都分布在偏远地区,而盐城黄海湿地位于经济发达、人口稠密的地区。以申遗为起点,或许能给未来的生态保护探索出不同的路子。
过去,地方干部下狠心拒绝的工业项目、园区建设,到申遗这里,似乎有了历史的回响:“绿色发展更是可持续发展之路。”
“黄海湿地申遗成功是基层探索生态文明建设的实践成果,是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理念的有力见证。”盐城市委书记戴源说,申遗成功后,盐城以争创“国际湿地城市”为抓手,统筹推进湿地整体保护、系统修复和综合治理,让生态变资源、变资本,让更多人在生态保护中捧上“金饭碗”。
站在黄海湿地,向海的方向眺望,海水就这样一浪浪往复拍打着沙滩。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景致似乎不曾变化,但盐城人的手中正在创造新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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