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外金玉妍砰砰的磕头声,打破了这片宁静与安详。
贞淑被赶回玉氏,形同告知她已经失去赖以依靠的母族,她身边孤立无援已然显露失宠的败绩。
这个一向妩媚娇艳的女人,此刻,只是倔强的抿着嘴,重重低下一贯高昂的头颅。
她的声音并不如她的容颜那般诱惑,充满了愤怒与怨恨:“是你害的我,我分的清玛瑙和红玉髓,就算贞淑分不清,那算得了什么!”
我双眸微扬,鄙夷得望着她,轻轻一嗤:“在这个宫里,真相从来就不重要,许多事,根本无人在意它是真是假,而是在于是否有人相信。其实你和我一样,都是在赌,只赌皇上信还是不信。”
金玉妍身体栗栗颤抖着:“皇上不会这么待我,一定是你挑唆的,你想看我伤心难过,被皇上厌弃,我偏不如你所愿!你以为你是什么良善之人?你的谋略心机可比我更胜一筹。”
在我被诬陷那几日,我便猜测,琅嬅也好,高晞月也好,若真是她们要害我,人死尘烟散,也该尘埃落定了。可若她们也是为人挑唆,那么她们一个个都死绝了,那个躲在背后的人,也该自己上场了,说到底,皇后之位近在眼前。只怕是金玉妍终于忍不住了吧。
只可惜,这只是我的猜想。无半分凭证。
自金玉妍被禁足后,终于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我并不喜嫔妃们日日来我宫中晨昏定省。所以,便都免了这些。
魏嬿婉因着我被禁足时为我求情,往来翊坤宫也勤了些。
我虽不喜她,但为着她替我求情,也便不在将她拒之门外了。
意欢与我倒颇为投缘,这么多年,除了来我宫里,甚少见她去别的宫里走动。
那日午后,我正与意欢说笑。三宝前来禀告,说永璜病重。怕是弥留之际了。
我不觉身形一晃。永璜自从被弘历申饬后,便郁郁成疾。不想竟病到了这步田地。
我到了永璜府里,一片凄云惨雾,永璜在榻上昏睡着。
有太医给永璜灌下药之后,说永璜只怕是回光返照了。
永璜是在我怀里走的,他的眼神逐渐涣散,最后吃力的闭上了眼睛,回归至永久的归宁。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永璜不过七八岁,下了学乏了,便也是这样靠在我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我一直以为是海兰害的永璜在孝贤皇后的丧礼上失仪。没想到,永璜临终前告诉我,金玉妍曾告诉他,是孝贤皇后害死了他的亲额娘。
多年来我一直都如同在迷雾中穿行,终于有隐约窥得的明亮。果真是金玉妍!她到底做了多少恶事。有多少人在她的算计中丧命?她到底还做了些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陷入沉思。
永璜的丧仪,都由我在处理,弘历一直不曾露面。我心中不免对他有些怨怼,他竟然连永璜最后的颜面也不给。
如今,看到弘历独自一人坐在养心殿伤神,我的内心又有些酸楚,为何他总是在人死之后才会这般伤情。
弘历的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倦与悲伤:“如懿,朕不是故意不给永璜脸面,而是不敢看,不敢去面对,怕他看朕的眼光只剩下恨,怕又一次看见自己的孩子走在朕的前面。”
有一丝酸楚涌上心头,弘历固然狠心,却原来也是这样难。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手心潮湿而微凉:“如懿,朕在这万人之上,俯视万千,可这万人之上便是无人之巅,让朕觉得自己孤零零的,朕想你快点来,来到朕的身边,咱们站在一块儿。”
我意外到极处,也震惊到了极处,我没想到,弘历会在这个关节上提出立后之事。
我还是青樱的时候,便伴随弘历左右,我多么希望,能与弘历可以是少年时的相伴,白头后的不离。
这么多年的形影相随,不论弘历是真心待我,还是冷待我,甚至对我起疑心,被打入冷宫。我都还是保持那一缕一直不肯被尘埃抿去的真意。
“如懿,你是朕少时所爱,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朕与你的感情,若说不是男女之情,那实在冤屈。若说只是男女之情,又实在委屈。因为朕对你,早已超出了如此。朕一定要立你为后,谁也不能再约束着朕,哪怕有谁不愿意,朕也必要纵情任意一回!”弘历伸开手掌,与我的十指紧紧交握。
我的内心有绵绵的暖意,仿佛少年的时光再度回到了我与他的掌心。盛放出连枝并蒂的缠绵。
我日夜期许的不是皇后的名分,而是与弘历不会轻易碎裂的情分,夫妻之情,知己之谊。
弘历答允我,要同我白头不相离。
此刻,我什么都不求了。即便是皇后的宝座也不及弘历对我的真心。
立后的典礼一切都由内务府主持,都无需我操心,仿佛回到了初嫁的时候,由着旁人安排,我只需穿上嫁衣便可。
惢心喜不自胜,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在宫里忙前忙后,她出宫嫁了江与彬,总算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了。
新来的宫女。容佩,脸上总是冷冷的没有表情。
那日在长街上看她受辱,便把她带回宫了,她做事利落果敢,又十分精明,泼辣胆大。性子厉害。有她在,我也能省心些。
终于到了立后大典的那一日了,我要先去拜见太后。她虽不喜欢我,却也只是默然受礼。
“终究是你走到了这个位置。”太后目色平淡宁和。
“其实,皇后就是一个供奉着的神位,都是过眼云烟,只要不出错,不为人所害,终究能得到一生荣华平安。你姑母就是太在意君心了,才会一败涂地。”太后微微一笑,眼底是深不可测的寒意。
当年姑母贵为中宫,却依然是太后的手下败将,太后却说她从未斗赢过姑母,唯一能赢了姑母的,是先帝。
太后的声音是苍老中的冷静:“历朝历代,从来能动摇后位的,只有皇帝一个,成亦皇帝,败亦皇帝。你不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她的臣子,奴才。从此你便是万千人之上的皇后了,但是大清的乌拉那拉氏皇后,少有善终啊!”
太后的话似是诅咒,亦是事实。我的两个姑母,还有太祖努尔哈赤的大福晋阿巴亥。下场都极为凄凉。如今到了我,我来日又会如何呢?
走出慈宁宫,我转头回望,日色如金下,慈宁宫的匾额恍如灿灿的金粉辉扬。或许有一日,会与太后一样,成为这慈宁宫的主人,终老一生,将会是我作为一个皇后最好的归宿吧。
皇后的制服比皇贵妃制服又厚重了不少,穿在身上,如同重重金丝枷锁,困住了一身,然而,这身衣衫是后宫多少女子的向往。一经穿上,便是凌云直上,万人之巅。
终于走到与自己的男人并肩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姑母,我与姑母同样都是继后,姑母在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是否与我一样,激动中带着丝丝平静与终于达成心愿的喜悦,感慨万千。
我仿佛走了很远,终于走到了弘历身边,他望着我,含着笑意,向我伸出手来,引我到他的身边。
我站在弘历身侧,只觉得自己俯视在万人之上,看着欢呼如山,敬贺之声排山倒海。
我终于同弘历站在一块了。
大婚之夜的洞房设在养心殿。
我缓步走完重重台阶,抬头看到凌云彻。他笑意欣慰,对我屈膝行礼:“皇后娘娘万安。微臣在此恭迎娘娘千岁,恭喜娘娘如愿以偿。”
这两日一声声入耳皆是“皇后娘娘”,听得我都恍惚了,此刻从他口中唤出。才有了几分真实的意味。
我屡屡遇难,都是他出手相救,默默陪伴与宽慰。彼此懂得,何须再多言呢。
没想到,弘历会以民间的嫁娶之道,再还我一次新婚之夜。
弘历温然含笑,似有无限情深,他说他能给我的只有一份真心意,是唯一能由着他自己,不被人左右的东西。
我的心头震动,陪伴了他那么久,也比不上这一刻内心的百感交集,倾尽真心。
这一刻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真心相许。
弘历还将我和他的头发各剪下一缕用红绳仔细结好。与我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
弘历沉沉慨然:“如懿,你终于是朕的妻子了,生同床,死同穴,此生长久,不相欺,不相负,我们可以永永远远的在一起了。”
我有说不出的感动,一颗心像被浪潮裹袭着。退却又卷近。唯有巨大的喜悦与温情将我密密匝匝包裹。让我去释怀,去原谅,去遗忘。
这一夜,我都在做着繁迷的梦,梦里,有弘历的执手相看两不厌。有琅嬅的泪眼哀怨。亦有凌云彻与海兰得相伴在侧。但是梦见最多的,居然是姑母唇边不退的微笑。
姑母穿着与我一样的皇后朝服。神色悲喜交加。更是欣慰。那声音似远忽近。是姑母的叮嘱:“如懿,乌拉那拉氏再不能有弃妇了!”
我从梦中醒来,隐隐觉得夜凉如水。弘历在熟睡中,眉心带着舒展的笑意,大约是做了好梦。
寝殿的窗扇不知何时开了一隙,我正要起身关窗,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案机上的龙凤花烛,不知何时,那支凤烛上的火焰竟已然湮灭,只余了一卷烧焦了的烛芯,心中的恐惧骤然冰裂灌入。
满人习俗,龙凤花烛要在大婚之夜亮至天明。若有一支先灭,便是夫妻中有一人早亡。或是半路分折,恩爱两绝。
我安慰自己或许只是无稽之谈的传闻。赶紧关好窗扇,重新点燃了凤烛。又仔细检查一遍无碍。做完这一切,我才发觉自己的双手有些发抖。
我回到弘历身边,紧紧地依在他的身侧,或许只有他的温热,才能提醒我一切的美好才刚刚开始。
次日便是嫔妃第一次合宫拜见,嫔妃之中唯有金玉妍一身胭脂红牡丹氅衣,满头珠翠,明艳华贵。打扮得如此娇艳,想来是来者不善。
我便让容佩拿来一早安排好的耳饰送给绿筠与金玉妍。
从惢心的腿被打坏那刻起,我便暗暗发誓,绝不会放过金玉妍。
看到金玉妍雪白的耳垂上,被过重的耳坠撕扯着她破裂的耳洞,流下两道鲜红的痕迹。滴答滴答,融进了厚密的地毯,内心不觉有些痛快。
面对金玉妍的怒意与不甘,想起姑母的一句话,要借别人的手,去做想做的事。
但,此时此刻,痛快最要紧,我从妃妾的位置一步步艰难走上来,要懂得如何宽严并济。
金玉妍,虽恨极了我,却也没了往日的嚣张凌厉。
立后大典第五日后,额娘入宫探望,如今,阿玛被追封为一等承恩公。额娘被封为承恩公夫人。一家团聚,喜不自胜。
我只嘱咐额娘,为弟弟妹妹寻亲事,不必找高门显贵。不想他们再经历大起大落的日子。不如清清静静安稳一生的好。
意欢有孕,弘历一时有些错愕。我有意提醒过意欢不必喝坐胎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她一片真情错付。
如今上苍眷顾,终于让她怀有子嗣,不曾让她断了念想。
可我呢,即便是我恨毒了金玉妍,可我打心眼里羡慕她,她的肚子一次一次的鼓起来,像个石榴似的饱满。
还有纯贵妃,她虽恩宠淡了,可是她什么都不必怕,儿女双全。
我渴望能够有子嗣,我好恨啊,恨自己当年那么愚蠢,被人算计了那么多年也不自知。恨极了孝贤皇后的心思歹毒。
这翊坤宫看着姹紫嫣红,热闹非凡,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夜深人静时,我是如何孤独。
没有子嗣,即便是位高权重的皇后又如何,我的未来,与一个答应,常在,没有任何区别。
封后之后,弘历待我是好的,恩宠有加,也颇为礼遇,但那宠爱与礼遇比起新婚燕尔的时光,到底是不同了,像画笔染就的珊红,再怎么艳,都不是鲜活的。
魏燕婉被封妃之后,凌云彻便被诬陷发配到了木兰围场。我不知道是否是魏燕婉下的手,她一向贪图富贵,又工于心计,但对凌云彻,还是留了余地。
弘历的狠毒与阴险,让我内心发凉,玫嫔与庆嫔皆是太后的棋子。弘历的借刀杀人,轻而易举的弃掉了太后的两颗棋子。
我看到玫嫔沉浸在死亡中显得平和的脸容,有一瞬的恍然与迷茫,若来日,我的下场,会不会比玫嫔好一点点?还是一样。终身陷于利用与被利用的漩涡之中。沉沦到底?
从玫嫔口中,我更清晰的认定是金玉妍,她借着玫嫔的手,阿箬的手,高晞月的手,甚至是孝贤皇后的手,一样一样的做着这些事情,直到无人可假手了,她自己也便跳出来。惢心的腿,还有她诬陷我与国师私通,都是她忍不住出手了。
只要知道了是谁,有了防范,便不可怕了。只有防范住了,才能反击。
我与弘历大婚后,一直都相敬如宾。却因为鹿血酒,有了第一次的离隙。
魏嬿婉为了讨好弘历,居然每天敬献弘历鹿血酒。
鹿血酒药性太烈,虚不受补,魏嬿婉为了争宠献媚讨好,压根不去考虑弘历的身体是否能消受的了。
我满心为他着想,劝慰他不要贪喝鹿血酒,却被他以不如孝贤皇后而训斥。
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是臣子,亦不能一劝吗?
他便用这般锥心刺骨的话来中伤我。
若不是我遇喜,只怕,还不知到什么田地。
弘历因我有身孕,大喜,难得的陪着小心,又说了软话。
我亦不计较那么多了,如今,腹中有了孩子,所有的心思便都在孩子身上了。
有孕后,宫里新进了嫔妃,蒙古嫔妃,恪嫔,颖嫔。
我怀有嫡子,难免树大招风,且金玉妍此时也身怀六甲,并多次都想从我的饮食中来探知我腹中龙胎的性别,所以,即便我想吃酸口,也得悄悄吃,不与人知道,这孩子来的多么不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必要护他周全。
我终于生下了嫡子,弘历欣喜若狂,赐名永基。
永基的出生,倒是极好的缓和了我与弘历之间的若即若离。
永基的降生,自然让众皇子黯然失色,自然便有蠢蠢欲动者,不再安分。
木兰围场,弘历被野马攻击,幸得永珹和凌云彻相救,回宫之后,凌云彻救驾有功,成为了御前二等侍卫,还被弘历亲自赐婚。金玉妍母子则深得弘历的信任,不仅对金玉妍频频临幸。还封永珹为贝勒。
弘历对金玉妍母子格外看重,又对永珹颇为赞赏和器重,永琪难免有些黯然失色。
我与海兰劝慰永琪,只潜心学业便好。不必理会旁的。弘历向来疑心重,永琪若无他的召唤,便不必多往他跟前去,再者,若有心人挑唆,难免弘历会起疑心。天家父子,不比寻常人家。
我再度遇喜,这次便与上次不同了,连心境都不同了,既有了永基,便不再像之前那般渴盼能生下男胎了。
我沉浸在又要有孩儿的喜悦中,意欢的十阿哥却不幸过世。
心中一阵阵抽痛,那个还尚未来得及取名的孩子。幼小的,柔软的,又是如此苍白的。竟这么去了。我不敢想象意欢会有多么伤心。
十阿哥死后,弘历特许他随葬端慧太子的园寝。
意欢仍是伤心不已,卧床难起。手中死死地抓着十阿哥的衣物贴在面颊上。此刻的她脆弱的仿佛一片即将被暖阳融化的春雪。
我不知怎么劝她,也不忍再看下去,只将带来的燕窝喂她喝下,便默默离去了。
意欢,这个剔透如玉的女子,最终还是将自己化于一片烈火之中。焚心似火。不留自己与旁人半分余地。
这世上,有哪个少女不曾怀着最绮丽的一颗春心?初初入宫时的意欢。绮年玉貌的意欢。独承恩露的意欢。她对未来的深宫一定有着无限美好憧憬。她一定以为那个九五至尊的人,会携过她的手,与她一生情长。以为是满城芳菲,却已经春色和烟老,落花委地凉。
内心的哀伤仿佛脱缰的野马齐齐撞向胸口,那种疼痛仿佛是从心头缓缓而下,直直坠入腹中。
我不知未来我的下场是否会与今日的意欢一样,这般决裂。不给自己与旁人留半分余地。
意欢离去的这一日,我生下了五公主。
弘历对这个孩子格外珍视,一早便定了封号,和宜公主。取名景兕。
兕这个字,便注定了景兕的一生并不太平。她从出生便有心悸。即便我与弘历是这天地间最尊贵的夫妻,此刻也只是最无助的父母。
今天小更新了一小会。请大家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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