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30期,原文标题《暴雨中的武功山徒步》
不是只有挑战极限的“苦行僧式”长线徒步才有意义,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并需要徒步这项运动,该不该上路,该走多远的距离,只有自己知道。
记者/薛芃 摄影/于楚众
江西武功山是国内经典的入门级徒步线路
暴雨浇灭了计划
“因江西暴雨山洪,原定的武功山徒步计划取消。”7月12日中午,我坐在去长沙的高铁上,准备开始一趟短途的徒步旅行,却突然接到领队的这条微信,一时有点蒙。这相当于被采访对象放了鸽子,但事实是我们都被老天放了鸽子。
对于徒步者来说,能不能出发,一路能否顺利,天气是一条准绳。徒步圈里有一个说法:天气就像我们眼中的风景一样频频变化,美但有毒,必须时刻警惕着,只有安全地躲在家里看着窗外电闪雷鸣时,才会有幻想雨后彩虹的惬意,真正被恶劣天气困在路上的人,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让损失降到最低,以求安全。在大自然面前,那些浪漫主义式的情怀都是生存现实的附属品,在成就感到来之前,无力感始终占据着上风,不断蔓延。
武功山位于江西省中西部,挨着湖南省,属罗霄山脉北段,成熟的徒步路线是从萍乡市泸溪县出发,从后山反向穿越,在两到三天内完成。长沙是距离这里最近的大城市,我们提前在长沙租了辆车,准备开车进山。高铁驶进湖南境内,窗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外面下着雨,还不算太大,但远处的山野已经模糊一片。我刷着手机上的新闻,湖南、江西强降雨的消息不时跳出来,让我此时对暴雨受灾地的关切超过了对徒步的期待。
“可人都快到长沙了,再不济,我们就把徒步报道改成山洪报道吧,总得去一趟现场。”我和摄影记者一边无奈叹息,一边又被这场突发状况激起了记者本能的探索欲,无论如何,要去一线做点什么。
一到长沙,闷热得很,潮湿的空气迅速把整个人包裹了起来,黏答答的。雨不停地下着,当地人说最近几天的雨是这几年来最大的。从7月7日至9日,中央气象台连发三天蓝色暴雨预警,橘子洲水位上涨,被迫关闭,12日将迎来新一轮暴雨。我急忙联系武功山脚下客栈和山上客栈的老板,他们都不建议登山,但说话间还留有余地:“山上的路也不是不可以走,但确实不太安全,下雨路滑,雾大容易迷路,必须要由经验丰富的向导带着。”有了这话,我们放心多了。
周末徒步是如今年轻人喜爱的一种休闲生活方式
傍晚车开到江西境内,雨渐小,乌云依旧压得很低,阴沉沉的,藏着随时都将爆发更大的雨。在萍乡吃了晚饭后,已是晚上8点多,导航显示从市区开车到山脚下的客栈还需要一个多小时。手机新闻又蹦出来说,湘赣交界的一些农村都受了水灾,损失不算太惨重,但已经对当地人的生活造成了困扰。我们沿途经过的村庄虽然没有太多受灾迹象,但多是黑着灯,一副被雨浇蔫了的样子。
在这片漆黑沉寂的山路上,这辆小车似乎是唯一一个急促呼吸的生命,铆足了劲儿想找到今夜的栖身之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破,一路上碰见了好几处之前塌方的小土坡。同行的摄影记者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司机,仍不时需要下车查看前面的路况,差点因为车的底盘过低而卡在山路上。雨刮器已经调到了最大挡,但在持续的暴雨面前,还是显得有些吃力。我们一路开一路担心着导航的准确性,可此时不跟着导航还能往哪儿去呢?
我们在离徒步点最近的一个村子停下了,看到还开着个小卖部,像是碰到了救星。老板是位老头儿,矮瘦,用难懂的普通话说不能上山,不安全,又指着前面的告示牌——“汛期期间,严禁游客进入景区”,劝我们,住一晚就回去吧。就这样,我们在能上山与不能上山的建议下,徘徊不定。
终于到了龙山村——徒步的起点,原订的龙发客栈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我心里一沉。幸好还是敲开了门。“你们还真的来了?”老板有些吃惊,他说之前订的几个夜宿的徒步团队都取消了行程,现在客栈里只有他一个人。武功山是周末徒步的热门线路,每到周五晚,客栈就住满了人,大厅墙上密密麻麻挂着各个户外团体的旗子,浙江、广东的驴友居多,每个队伍兴致勃勃地在队旗上签下名字,从这里出发。
老板让我们先住下,能不能上山明早再看。但我们心里已经放弃了大半,并开始连夜打听其他线路,做好明天一早下山的准备,或许是五台山,或许是安徽与浙江之间的几条古道。总之,对于一个没有徒步经验的“小白”来说,该如何进入这项运动,如何爱上徒步,找到适合零基础徒步者的线路,是此行的目的。现在又加了一个新的诉求,对于徒步来说,该如何面对恶劣天气的困扰,进还是退?
向导刘明(右一)也是蓝天救援队武功山地区的副队长
找到自己的频率
出发前几天,我在杭州见到了资深驴友,牧野32号俱乐部的麦子,在他的建议下,我把原定的徽杭古道线路改成了武功山。麦子告诉我,从地貌的丰富性、植被变化、沿路风景、徒步难度各个方面来说,武功山都是优于徽杭古道的,也更被圈中人认可。总体来说,东部地区的徒步路线都是短途,尤其是浙江境内,虽然线路很多,但几乎都只需要一天的时间,无论是古道还是登山,互相都不挨着,呈点状散落在大小山区之间。
“这样的好处是,随处都可以徒步,短途徒步就像健身房的跑步机一样,是很日常的生活方式。但它的区域局限性比较大,除了浙江本地人和华东地区的人,很少有外地人会以徒步为目的而来。在热爱徒步的驴友心中,新疆、西藏才是真正的天堂。”武功山是华东地区首推的徒步线路,也是国内最经典的入门徒步地之一,大概相当于小学升初中的级别。在徒步圈里,还有一个“南武功,北太行”的说法,意思是江西武功山与河南太行山的徒步难度差不多,都属于经典入门级的登山路线。
第二天醒来,外面依旧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但随着天亮,昨夜的恐怖气氛都被驱散了。这时我见到了我们的向导刘明,刘明说山上雨不算大,如果赶上突降的暴雨没法前进,附近会有补给站休息,山上也有客栈,大可放心。好像一切烟消云散来得有些突然,昨天的所有顾虑被向导的几句话迅速打消了。
我们收拾好装备,穿上雨衣,开始向山里进发。由于暴雨,原本的很多石滩都被湍急的水流淹没了,刘向导在前面找着树干搭成的小独木桥过去,山间到处是流水和瀑布的声音,身边浓郁的翠绿色树木层层叠叠,穿过一大片竹林,是南方低山丘陵中徒步路上独有的景致,说明这里地势还不太高,大概海拔600多米。
走到人工栈道时,真正意义上的徒步就已经结束了
据刘向导介绍,武功山的徒步线路至少有12条,他为我们安排的是最经典的一条,也是难度最大的,从龙山村出发,自北向南反穿,经过发云界、绝望坡、吊马庄几个地标,最终到达最高点白鹤峰,也就是金顶,海拔1918.3米,全程大概23公里,脚程不错的话,一天半就够了。
由于是入门级,我们是轻装徒步,不需要一路安营扎寨,省去了帐篷的重量,背个30至40升的背包,带上一套干净衣服、干粮、水和一些简单的生活必需品就足够了。《金银岛》作者罗伯特·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写他的徒步旅行时说道,徒步的头一天往往是最心酸劳累的,背上的大包会让人感到无比的绝望和无助,总会产生这样的冲动,把包丢弃自荒郊野外,但后来会发现,背包是你最好的战友,“它像吸铁石一样,拥有着永恒的引力,承载着旅行中的全部精神”。我的理解是,反正背包是甩也甩不掉的,不如与之好好相处。不过我与我的背包相处得很好,它没那么大也没那么沉。
对于这趟短途徒步,我们并没把它想得太难,自认为是体力不错的人,又无需露营,好像没那么大挑战性,自然也不会让人感到格外兴奋。不过前两个小时泥路和石头路交替不断上行爬山,好像在示威一样,告诉我们武功山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在登山的过程中,要尝试着找到适合自己的步幅和节奏,尽量利用登山杖去减少双脚的负担。爬山时,你会感到自己像动物一样,用四肢在前进。”38岁的刘明不但负责带路,也是一位资深驴友。他从小生活在武功山脚下的村里,熟悉山上的一草一木和每一种天气状态下的不同路况。
惊讶的是,刘向导上山穿的是拖鞋。他说每次下雨上山,再好的登山鞋都会被水浸得透湿,倒不如这次一早换了拖鞋。我们还在苦于雨中的泥地过于湿滑,即使穿着专业的登山鞋,抓地力还是不太够,总容易摔跤,刘明却在前面踏着拖鞋如履平地,他脚掌上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为登山而生,无论是什么角度什么地貌,都可以平稳地站立又快速地移动。后来我们惊叹于向导拖鞋徒步的威风,给他起了个绰号“拖鞋侠”。
越往山上,雨越小些,雨衣密不透气地套在身上,里面的速干衣已经被汗湿透了。我学着刘向导“之”字形的登山方式,努力找到适合自己的频率,让登山杖和双脚每一次落地都扎实地抓紧泥土。之前看到过徒步者建议在攀登陡峭山峰时采用“休息式的步子”:每次迈脚后休息一秒,走走停停,也能借机欣赏一下周围景色,把一切力量囤积到接下来的攀爬中,所谓“注意力分散法”。但我试了试,没用,连续走一小段再休息5到10秒对我来说是最有效的,我想象着马匹奔跑时四肢是如何切换的,拄着登山杖和双腿交替前进,利用手杖向上牵引着身体,虽然腿部是省力了,但手臂逐渐酸累起来。
我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想看看风景慰藉一下身体,可惜四周什么都看不见。我们被厚厚的雾气环绕着,能见度不过三五十米,只有脚下那一段石头路是清晰的,此刻大概就是行走在仙境中,陌生又有些神秘,不知道翻过这座山又将看到什么。
武功山两日徒步经典路线图
穿越绝望坡
在徒步旅行中,同伴很重要,总能遇到徒步的同好者大概是一路上最有趣的事了。虽然下雨人很少,但我们还是遇到了一个来自上海的小分队。一行5人,他们在网上组了团,起初也差点被天气预报吓退,但对于都市的白领来说,周末两天的徒步旅行是一次得来不易的狂欢,不会轻易放弃。
“95后”廖巍是队中最年轻的成员,但却经验丰富。对于廖巍来说,徒步不是随机性的旅行,而是一种切实的生活方式。大概每一两个月他就会出行一次,因为平时要上班,他只能利用周末进行短途旅行。这次的武功山之行,他和同伴周五晚连夜坐火车从上海出发,第二天清晨到萍乡,徒步两天后,周日晚再连夜坐火车,周一早上6点多到达上海,回家洗个澡便上班去了。
“真的只有20来岁时能有这样的体力和精力啊。”我和同行的摄影记者同时感慨道。这样的周末徒步方式在年轻人中并不少见,多是在大城市工作的人,但坚持下来还能维持一定的频率却不容易。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7个人自动组成了一个大团,在向导刘明的带领下,穿越武功山难度最大的绝望坡。在到达绝望坡之前,已经走了五六个小时,似乎每到一处难以攀登的山坡,都误以为到了绝望坡,一坡更比一坡绝望。但真正到了绝望坡才知道,这一段确实是武功山最绝望的地方了。绝望坡是一段长而陡的山脊路,海拔从1360米至1710米,垂直落差达350米,最陡的位置坡度接近70度,也是从金顶穿越到羊狮幕或明月山的必经路段。绝望坡多是大块的石头路,很难找到稳定的落脚点,加上角度很大,总担心会随时踩空,必须手脚并用,还得找到与登山杖相互平衡的方式。
随着海拔升高,雨越来越小,但雨柱变得绵密,有些分不清落在身上的究竟是雨还是雾气了。在雨水的浇打和泥水的飞溅下,我们没有一双鞋幸免于难,全都湿透了,湿到脚心里,雨衣也起不到什么防护作用了,全身没有一处是干的。
我们沿着别人的足迹,不断地上山下山,起起伏伏,翻越一座又一座山谷,我本以为在登山的过程中大脑会放空一切,像修行一样,通过身体超越平日负荷的运动,让精神得到放松,去更深入而透彻地思考一些平常不会碰触的问题,就像是德国海德堡的“哲学家小径”,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小路,却能成为思索的圣地。
但事实证明,我又想多了。当我被卡在山石中间,不知道登山杖的下一棍该杵在哪儿,双腿又已经酸痛到了一定程度,不想再挪动任意一步,身边呼啸的山风吹得雨衣噼啪作响,全身上下分不清雨水和汗水,狼狈不堪……此时此刻我无法思考任何一个形而上的人生问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也不想徒步了,没有下次了。但还得走出这片山野,退不得,只有前进。
当我们7人的团队组成时,就意味着我们形成了一个相互协助的临时关系,在这段时间内,无论身边是谁,他都是我的同伴。后来我在美国《户外》杂志专栏作者乔恩·克拉考尔(Jon Krakauer)的书里看到:“登山的魅力在于它使人际关系变得更加单纯,个人交情被淡化,而沟通协作得以增强,就如同战争,其他因素则取代了人际关系本身。”登山徒步是一件充满人情味但更像是军事化作战的活动,我在短短48小时内体会到了一点皮毛,如果走更远的路,这一点或许可以体会得更深些。
承认人的渺小
过了绝望坡,是一片平坦的山脊草甸。我问几位上海来的驴友为什么会选武功山,他们告诉我是因为网络上的小视频,在几个短视频App上,武功山以云间草甸和夜赏星空而闻名,成为这两年的“网红”目的地,也是很多年轻人选择这里的原因。
一个白天下来,雨雾始终散不去,我们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不知道真正的武功山是什么样,只是一个劲儿地闷头爬,自己跟自己较劲。晚上快到驻地时,突然云雾散去了一些,我们收到了大自然对我们的犒赏,远处渐渐露出几个山尖,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当身边的山慢慢显现出来时,我才意识到我正身在怎样的群山之中。我从来不认为登山或徒步是对大自然的征服,只能说是对自我的征服,在探索自然的同时,更重要的是在探索自己,去碰触自己的极限所在。“它标志着一种年少轻狂式的拒绝,拒绝怨天尤人,拒绝意志薄弱,拒绝复杂的人际关系,拒绝所有的弱点,拒绝缓慢而乏味的生活。”这或许是走进大自然的意义。
然而,我们总是容易高估自己。就在发稿前一小时,新华社的最新报道称7月21日下午江西省宜春市靖安县高湖镇西头村突降暴雨,并引发山洪,导致283名前来进行户外运动的驴友被困山中,已有4人死亡,其余获救。
在刘明担任向导的十几年中,他经历过不少这类不幸的事件,刘明的另一个身份是蓝天救援队武功山地区的副队长。蓝天救援队是一个民间公益救援组织,全国在册人员有3万余人,实际参与过救援的人更多。在武功山地区,这个组织大约有40人,2012年以来,共出动救援127起,景区紧急求助118起。刘明每年要参与山地救援行动20次以上,最忙的时候是5、6、7三个月,“5月份是雨水天气,路面湿容易打滑,山顶上多雾容易迷路”。求救的多是年轻人,以高中生和大学生为主,“他们意识不到自然的力量,年轻气盛,自以为登山没那么难,自己可以征服这座山”。
在听刘明说这些时,我脑中又本能地想起第一天夜晚的暴雨山路,想来有些后怕。从武功山回来后,我看了那本登山者的圣经——《进入空气稀薄地带》,讲1996年,乔恩·克拉考尔作为《户外》杂志特派记者跟随一支商业登山队攀登珠峰,克拉考尔和其他几名队友成功登顶并安全下山,但数小时后噩耗传来,其余的19名登山者在下山途中遭遇暴风雪,被困在海拔8000多米的地方,最终12人葬身风雪中。克拉考尔说:“我想尽量展现一种原始而冷酷的诚实,因为这种诚实面临着随时间的流逝和痛苦的淡忘而被过滤掉的危险。”
书中很多细节让人唏嘘:在高海拔地区极度缺氧的情况下,你无法吃东西,因为身体没有足够的氧气来代谢食物。大脑缺氧,精神疲惫,人变得恍惚,反应迟缓,甚至会产生幻觉;队员曾经做过视力矫正手术,产生了后遗症,海拔越高他视力下降越快,最后几乎失明。我们无法想象当这些极端困难摆在自己面前时该如何应对,但幸好极端不是常态,我们敬佩勇者,但也有选择承认在自然面前自己渺小的权利。
虽然在绝望坡上,我想过无数次再也不去徒步了,但想想如果以后遇到向往的地方,还是会上路的。但我需要明白的是,不是只有挑战极限的“苦行僧式”长线徒步才有意义,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并需要徒步这项运动,该不该上路,该走多远的距离,只有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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