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导演彭三源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覃柳笛 特约撰稿乔子倩|北京报道
电影《失孤》上映第六天,导演彭三源对《瞭望东方周刊》兴奋地报出一个数字:票房达到1.55亿元人民币。
在与《灰姑娘》、《飙风营救3》、《超能陆战队》、《木星上行》等一众好莱坞大片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让这位初试身手的导演十分欣喜,“我们一直跟这些好莱坞大片火拼,而且赢了!”
虽曾创作过《半路夫妻》、《你是我兄弟》等口碑不错的电视剧,但对于彭三源来说,执导电影还是第一次。
不得不说,这部处女作步步险棋:拍严肃的现实主义题材,公路片类型,剧本还写得“很文艺”。
中国电影近几年市场走热,工业体系渐成,却常被批评缺乏“铁肩担道义”的责任和关注社会现实的情怀。有限的现实题材电影,往往给市场留下“不好看”的印象。
《失孤》俨然成为现实题材与商业市场对接的一个观察范本。彭三源则承认,“这部片子主要的号召力都在于刘德华是一个巨星。”
我的同情充满敬意
《瞭望东方周刊》:作为一位导演,你是如何关注到打拐的?
彭三源:有人将2010年称作“微博打拐元年”,很多人热心转发。那年7月我看到电影原型郭刚堂的新闻,“父亲寻子13年,骑摩托车途经全国29省份”,这是我存起来的关于拐卖人口的第一则消息。
当时我在做电视剧,也会关注很多社会热点,找寻适合创作的素材。这也是为什么我在电影中拍了很多路人甲乙丙丁,刻画了一些社交网络的力量,在网络的另一端帮助受难人群的原因,它赋予了影片温暖的底色。
现在影片中人物、情节和说台词的方式都是真实的。关注这一话题以后,我按图索骥,进一步搜集更多的信息,知道了一个志愿者网站“宝贝回家”。电影素材就来源于这个网站的志愿者提供的大量案例、我和孩子的相处以及大量走访。这是一个现实的题材,所以不太能在家里生编出来,不去采访的话,不会知道找小孩的家长会问什么问题。
举例说,片中老雷问曾帅,“你的小伙伴叫什么名字”,“你小时候爱吃什么”。好多被拐小孩其实不太记得爸爸妈妈的名字,但记得小伙伴或者哥哥姐姐的名字。问爱吃什么,如果说面食,可以判断是出生在长江以北,爱吃米饭则在长江以南。所有影片中的问题都不是白问的。
《瞭望东方周刊》:采访中你对这个群体的感受是什么?
彭三源:你会感觉到他们的悲苦、坚持和自尊。我去郭刚堂家听他讲自己的故事。从他的生活中,我感受到了的寒冷和绝望。比如说,正常人的家里会布置各种家具和饰物,他家里却什么也没有,包括餐桌、窗帘、写字台。我问他为什么没有置办这些东西,他都没有意识到他没有置办。
但我没有在影片中过多地描述悲伤和哭泣。因为他在路上找孩子那么久,但是他干净、不落魄,活得很有尊严。当我接触过那个群体之后,我在表达同情的时候,充满尊重。有时候同情像施舍,我希望我的同情是充满敬意的。
刘德华说“你太拧了”
《瞭望东方周刊》:为什么选择刘德华来出演主角?看起来让刘德华演一个中国底层的农民太不可思议了,他从来没演过这类角色。
彭三源:我在有想法和大纲的时候,就开始搜罗演员。那时天赐《桃姐》,我看了之后无比兴奋,发现了一个还没有开采的金矿,我看到了这个演员身上另外一种巨大的可能。
《桃姐》里虽然他是少爷,但我看到他身上有人间烟火的一面,发现了他变成农民的可能。另外,我相信他的到来会给影片带来巨大的效应,他的转身可能会引起震动。华谊曾质疑我能不能把刘德华变身成功,我说那就赌了。
对于刘德华来说,他以前都是偶像的形象,一个突然把他拉入人间的角色对他来说是有吸引力的,因此说服他很简单。
我找到他的经纪人,把影片最开始的策划方案,加上一个很短的大纲发过去。收到那个方案之后,他就说感兴趣。而且那时他刚有小孩不久,不接任何片子,有完整的档期。
第一天拍戏时,他化好妆来。我看到他的手指抽抽巴巴、很粗糙。他用酒精烧过皮肤,酒精容易蒸发,皮肤会抽干。他的拇指指甲盖还用钝器挫过,是弯曲的。这是他的职业精神。可以说这次表演也是他作为演员的一次自我实现。
《瞭望东方周刊》:刘德华会提出自己的看法吗?你们之间的想法有冲突吗?
彭三源:这个片子是文艺性的,要求他的表演是收住的。有时候从票房的角度,刘德华会建议拍一些别的东西,我们讨论,我说会对影片的调子有影响。过了半个月之后,他就不说了,他说“你太拧了”。
大的方向上我们俩的分歧不大。因为一开始就说让他演农民,肯定就是按照农民拍,而且他也做过很多功课。我给他很多录像,包括家长寻子的录像,他自己也是一个用功的人。
从创作上来说,我俩没法争执。他是那么大的明星,要是到了现场跟我争执,导演的威信就没了,这戏就没法拍。港台演员特别可敬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对行规特别清晰。他对导演的尊重是心里的,他们就是那个规矩。
每天拍摄很紧张,我怕拍不完,刘德华会变魔术,逗我一下,一下子就放松下来。
拍摄时才发现,在户外拍巨星有多难,因为有大量的粉丝拥堵。但我们是公路片,必须在户外拍。我特别想把刘德华放在人山人海里,但是拍不成。其实这是可以通过后期合成来完成的,很多大片也这么做,但我觉得那样达不到影片的质感。后来我们全片都是实拍的,我是很轴的人,我要实实在在看到的东西。
《失孤》还是偏文艺电影
《瞭望东方周刊》:从你的角度看,《失孤》到底是一部文艺片还是商业片?
彭三源:影片创作的时候,基本调子确实是偏文艺的,不是偏商业的。我们的镜头相对旁观和冷静,渲染的东西几乎没有。包括曾帅和父母认亲那一幕,反复渲染的只是曾帅故乡的丧失,竹林和铁索桥的消失。这里反复渲染的是哲理,揭示出我们都走在不断丧失的旅途中。但没有渲染老雷。
当曾帅和父母哭的时候,本可以给老雷中景、近景,再来一个特写,表现他的眼泪和悲伤。这是镜头基本的三级跳,所谓的煽情也就是这么回事儿,镜头不断堆积。但是我们回避了。我们不是完全没有笑点和泪点,但还是想以相对冷静的风格为主色调。
《瞭望东方周刊》:从《失孤》看,现实题材电影有什么比较好的商业策略?
彭三源:首先取决于这个现实题材主题的覆盖面有多广,以及这个话题的公共认知度有多大。看起来我的片子偏人文气息,所有的商业考量都在演员上,但这部片子和市场有一个微妙的连接点:当一个有着浓重生活气息的作品走进大众的视野,很容易引起共鸣。
我们处在一个飞速发展的进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焦虑,所以每个人都需要一点儿温情的、抚慰人心的东西。近几年的青春片引发的是怀旧风,这是大众的共鸣。好像这两年没有很多关于亲情的片子,《失孤》和《亲爱的》虽然都是“打拐”,但是角度不同,《失孤》偏重亲情。因此《失孤》也算是补了市场的一个空白。我看到很多人说看了之后都给家人打电话。
当然,这部片子主要的号召力都在于刘德华是一个巨星,而且他在演一个从前都不会接触到的角色,这对于公众来说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噱头。至少我还不能想象,如果没用华哥,这部片子会是什么样。作为新导演,我还没有自信到不用大明星去拍。
把残酷故事拍出诗意
《瞭望东方周刊》:你认为通过这样的作品能够对改变现实有推动作用吗?
彭三源:我觉得能,但这是没法用数据考量的,应该说是润物细无声。如果这样的片子多一些的话,社会会变,包括审美也会变,受众群体也会变。
2014年的所有影评研究数据都显示,观影年龄大幅下降,大约在20岁。这让所有电影人焦虑,会让他们只为这些年轻观众拍电影。我觉得不是不可以,但那一定只是一类,不可能放弃大的观众群,然后投其所好锁定这一点点年轻人。
换句话说,不能是他想吃什么,你就喂什么。我有适合你的东西,但是多给你一点儿, 让你的口味更宽一些,别那么挑食。到现在为止,据我所知,《失孤》这个片子的人群覆盖之广,打破了2014年所有的数据。如果仅仅覆盖20多岁人群的话,我们不会有这样的成绩。
《瞭望东方周刊》:对于同一题材,之前陈可辛拍了《亲爱的》,《失孤》给人不一样的感受。比如采用了公路片的模式,画面中有大片大片的绿,似乎冲淡了寻子的焦灼。另外故事中刘德华和井柏然的互动常有小幽默,是否削弱了故事本身的悲剧性?
彭三源:郭刚堂骑摩托寻子注定这个故事是公路片,这也是天然的架构。在公路片中,无论是做什么,路边的风景都是影片的一部分。我在和摄影李屏宾老师谈的时候,提到陈英雄的电影《夏天的滋味》和《青木瓜之味》。这两部电影里饱满的绿色给我的印象特别深。由于我们拍的时候是在春天,我希望拍到最好的绿色,同时能传达希望的感觉。
我并不认为它稀释或冲淡了寻子的焦灼,反而是给了影片一点缓冲。我觉得任何悲剧,都不排斥诗意的表达,否则就不会有文学史上的长篇叙事诗。我在影片中不单单表达打拐这一主题本身,而表达诗意哲学,这是真正让我兴奋之处。
这个故事的兴奋点跟《亲爱的》不一样。我很喜欢日本的《入殓师》,表达了日本这个民族在生死上的诗意,他们能把死亡都拍出诗意,我们的失去和寻找为什么不能拍出诗意呢?《入殓师》予亡者尊重、诗意的态度是可敬的,我也想拍我们的民族,当悲剧发生的时候,对这个事情的态度也是有尊严的。
我觉得,再悲剧的人,如果能坚强地活下去,能够笑对苦难,这个境界比哭来得更高级。仅仅表达悲剧的话,不如直接去拍纪录片好了。我想表达对人生的悲悯,我们每个人都在人生中寻找某事某物,都有终极疑问,但在你走到生命的尽头之前都没有答案。最有意义的是老雷在路上的追寻。这场追寻虽然影片中没有呈现结果,但是他在完成自己的个体生命。
这个苦行本身就是一场自我救赎,就是他度过每一个难捱日子的方式。这个影片比原型更高的是,他在路上伸手帮助了他人,从自我救赎转变到对他人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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