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座落在一条狭长的锯齿形的胡同里,胡同口有一盘碾,也许是常年不膏油的缘故,在我家院子里就能听到有人轧碾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头肥猪在垂死挣扎,声声刺耳,有时候像狗吃了死老鼠,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有时候又像旱天里打雷,碾砣和碾盘叽哩咣啷的乱响,轧碾的一定是一个蛮劲十足的汉子奇怪的是,当黑云压顶,真的打雷的时候,我听着沉沉的雷声,就想天上也有一盘这样的石碾吧?雷公老爷从灵霄宝殿领了玉皇大帝的圣旨,一路推了过来我们放学了,大人们收工了,这时候是石碾响得最欢的时候,妈妈放下农具,就撵我们快去占碾她则把粮食从瓮里舀出来,在天井里用簸箕簸一遍,我和大哥小伟、二哥小兵扛着轧碾棍子来到街上,石碾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都在那儿挨号,我们就在石碾旁的石臼上坐了下来这个大石臼恐怕有上千年了,就像个大窝窝头,据说我们的祖先在那远古时期就用这个石臼捣粮食,后来又发明了石碾,石臼就废弃不用了,不过它到底还是有点用处的,人们把它平卧在地上,较为光滑的一面朝上,成了一个天然的座位夏天的夜晚,我奶奶和几个老太太就坐在这儿啦呱,好像永远也啦不完我呢,有时和伙伴们玩捉迷藏,会钻到大石臼侧面的石窝窝里面去,再借用老太太们耸拉下来的“三寸金莲”挡一挡我藏在石窝窝里面,脑瓜子会想,这个石臼真好,我们十二队的社员们如果哪一天一块吃饭,就用它来捣蒜,恐怕两筐蒜也填不满哩坐在光滑的石臼上,朝胡同里望去,会直接看到我家屋角上刻在青砖上的五个字:泰山石敢当因为我家比后邻居多出半间屋,很犯冲,就刻了这五个字镶在墙上,据说泰山石敢当是一个手提宝剑、能降妖捉怪的人物,有了他,任何鬼怪邪魔都不敢照面而我家的前邻居比我们也多出半间屋,前前邻居又比我家的前邻居多出半间屋,但他们都没有刻“泰山石敢当”,只有我们家独有,我就感到非常的自豪终于挨到我们轧碾了,妈妈拿着扫碾笤帚背着一袋玉米赶了过来,这时我的肚子也开始饿得咕咕叫了,妈妈就叫我回家做饭,二哥小兵说他也肚子饿了,妈妈生气地说:“他小你还小啊?”二哥就不吱声了,很不情愿地推着轧碾棍子,妈妈又对我说:“小民,晚上推磨的时候可不许偷懒啊,听到没有?”“知道了”,我答应了一声,就往家走大哥双手背在后面,非常用力地拉着轧碾棍子,很有深意地对我笑了笑,我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饿了,我真的饿了”其实我也真的不愿轧碾吃罢晚饭,天已经黑透了,鸡、鸭都回到窝里去了,鸟儿也早就归了巢,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好在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我们都很熟悉,又不是捡绣花针,也不是挑豆子,根本用不着点灯的站在天井里,眼睛一会儿就适应过来了,妈妈用水把石磨刷了一遍,把前天泡在瓦盆里的玉米糁儿一勺一勺的舀到磨眼里,我们就开始推磨了我推得非常卖力,二哥的棍子有几次都戳到了磨盘上,他没有用力推,就遭到了妈妈的批评我的力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一股子一股子的,过了不长时间,双腿就像灌满了铅,棍子也不住地往下掉,大哥就把我替换了下来妈妈用手指捏了捏玉米糊糊,说:“糊子太粗了”大哥说:“怎么回事?原先可不是这样的”妈妈说:“怪不得今晚这磨小民自己就推得虎虎的,是磨坏了”我觉得很奇怪:“磨还会坏?”妈妈说:“磨扇里面的槽沟快磨平了,所以磨出来的糊糊就比平时粗了”“这可怎么办?”我和大哥、二哥很着急妈妈说:“先糊弄着用吧,等来了錾磨的,让人家给修修”錾磨的终于来了那一天,我们正吃早饭,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吆喝声从街上传过来:“有——錾——磨——的——么——”尾声拖得很长“来了錾磨的了,”我说妈妈也静耳听了听,说:“快去把他领家里来”我放下饭碗,就跑了出去我们这儿是平原,大晴天的时候,我们能够看到北面的群山,离着我们老远呢山上是什么样?我不知道,山那边还有没有人家,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山上有石匠,来錾磨的石匠就是从北山上下来的,他们走乡串户,或住店或借宿,为平原上的人家錾錾磨,赚点微薄的收入也许是这一行当太难做了吧,一年里也遇不到几个来錾磨的石匠,今天这个石匠就像三月里的小雨,他来得可真是时候啊,可是,当我从家里跑到街上时,石匠却不见了踪影这个石匠走得也太快了,我正打算回家去,却又听到尾音很长的吆喝声,从另一条街上传了过来:“有——錾——磨——的——么——”“有——”我急忙接答:“这——里——有——”循着喊声,我终于追上了石匠,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他扛着一柄大铁锤,铁锤当了扁担,一头挑着一个木箱,一头挑着一个帆布兜,正大踏步往前赶,我发现他迈步的时候脚抬得挺高,莫非山里人走路都这样吗?真让人感到好笑“喂,錾磨的”我喊住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我家的磨需要錾,他听我说完就跟着我回来了我头里走,他后边跟,走到我家大门时,我飞快地往天井里奔去,高高的门槛险些将我绊倒,我边跑边向妈妈报告:錾磨的来啦,錾磨的来啦我家的石磨看上去与别人家的没什么两样,都有两个圆圆的磨扇,那磨扇是用北山上的石头凿成的,石质非常的坚硬但是我家的磨盘却相当的大,相当的厚,不像别人家,要么用乱石垒起来,用水泥抹成个磨盘,要么就没有磨盘,用粗枣木杠子撑起磨扇,下面放一个相当大的“江连盆”石匠放下木箱和帆布兜,像没见过石磨似的,绕着磨道转了一圈,摸着磨盘说:“了不得,了不得,我干了半辈子石匠,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磨盘……”妈妈不屑地说:“不就是一个磨盘吗?有什么稀奇的” “你不知道,嫂子人家”石匠说:“这个磨盘不是俺们北山上的石头,你看,这石头上一道白、一道青,一层一层的,这叫‘锅饼石’,只有千里之外的南山上才有,看来您们当年可不是一般的人家”说到这里,石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大门外头去了,我们感到很奇怪,就跟了过去,只见石匠正在摸索我家大门旁边的石头门礅,摸索上面早已模糊了的荷花图案,自言自语地说:“嗯,不一般,绝对不一般”然后就折转身回到石磨旁开始修磨了,在叮叮当当的錾磨声中,妈妈为他端过来了茶水,又拿过来了烟簸篮石匠边干活边说:“我一进这胡同,顿觉眼前一亮,怎么回事呢?嘿,泰山石敢当在您家屋头上站着哩一进大门,我就瞧着那两个门礅怪稀奇,刚才我看完了磨盘,又出去看了一下门礅,我就猜,原先的时候,您家没有万贯家财,也有良田千顷……”“走‘百家门’的就是会说话,这样高抬我们”妈妈笑了笑,说:“不错,我家祖上是做过生意的……”那是在清朝末期,我年轻的老老爷(曾祖父)走出了这个院子,这条胡同,这个村子,来到了泰安城,在岱庙前门、通天街一侧开起了一家“同福昌”酱园,前店后厂,生意兴隆,这期间费尽多少周折不得而知,反正那时候一提起“同福昌”,人们立马就想到那圆圆的“包瓜”、长长的“磨茄”,凡是亲口尝过的,无不垂涎欲滴后来这“同福昌”生产的“包瓜”、“磨茄”成了味压江南、京省驰名的泰安特产,连慈禧老佛爷也赞不绝口呢不幸的是,我老老爷英年早逝,三十八岁就驾鹤西去,那时候,我爷爷才八岁“同福昌”酱园像一艘行进在急流险滩的船,我老二老爷和老三老爷成了掌舵人说来也怪,我老老爷那么一代枭雄式的人物,到了我爷爷这一辈上,命运多舛,家道颓废,从他一生下来,双眼就没有完全睁开过,并不瞎,只是耷拉着眼皮,双脚也抬不起来,踢踢踏踏地走路,一辈子不曾踩死过蚂蚁,这样的一个人,自然闯荡不了江湖,做不得生意,只好在家务农我奶奶自从嫁过来之后,抱怨自己命苦,与爷爷争吵了一辈子,日子也就过得凄惶由于家境贫寒,我爸爸从小就在亲戚家放牛,直到十四岁的时候,城里我老三老爷叫他到“同福昌”当了学徙这期间,“同福昌”酱园也遭受了战争的洗礼,我老三奶奶就是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的战争一结束,钱大幅度贬值,国民党的纸钞干脆就作废了,“同福昌”酱园积攒下来像墙一样高的银票最后烧了大锅,老三老爷一边烧一边哭,我爸爸拿根烧火棍,一边拨拉一边劝他,可劝也劝不住,真奇怪,我老三奶奶惨遭横祸,他没掉一滴泪,现在倒像个妇女一样,哭得嗷嗷地解放后,国家开始“公私合营”,“同福昌”酱园算是走到了头,连人带物都归了“公”,从通天街搬到了下河桥,变成了泰安县酱菜厂本来,妈妈也是酱菜厂的一名职工,可是到了1959年,国营单位开始下放人,职工家属原先是农村的,动员返乡,妈妈的户口就由酱菜厂迁回了老家,成了一名社员……石匠听完,希嘘不止,他从烟簸篮里捏了一撮烟丝,卷了一支喇叭筒,深深地吸了一口,说:“世事难料,老话讲得好,‘富不过三代,贫也不过三代’,嫂子人家,说不定您家从今往后还会出个大人物哩……”妈妈就笑了我也是第一次听妈妈讲我家的历史,心里好像压了一个磨盘,沉重得透不过气来原先的时候我只知道爸爸在城里的一个酱菜厂上班,一个月才回来一趟爸爸临回来那几天,放了学,我和大哥、二哥就到西坡去割猪草,因为爸爸每次回来都是从西坡那条大路上回来我们一来是为了割猪草,二来是为了迎接他爸爸会给我们带回好吃的来,我最爱吃那种既不叫馍馍,也不叫馒头,而是叫“卷子”的面食了回到家,我就依偎在爸爸怀里,让他揽着,听他讲故事,闻他身上那股浓浓的烟味,摸他脸上青许许的胡茬子,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可是这一次,我却要问他了:国家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同福昌”酱园收走?国家为什么要把妈妈“下放”回来?爸爸居然回答不出,我就认为国家是一个最最不讲道理的人,谁也奈何不了他如果妈妈不被“下放”回来,那么我和大哥、二哥就是城里的孩子了,我们生活在城市里,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天天轧碾、推磨、割猪草……妈妈说:“当年‘下放’人的时候,有个姓黄的车间副主任的家属,东躲西藏的,‘运动’一过,就又回去上班了,我和你爸爸就太实在了,那时你爸爸是车间主任,要带头……唉,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还提它干什么呢?”我说不出话来,喉咙里仿佛堵上了什么东西,没想到世间还有这么不公道的事儿,那些天里,我真的是满腹心事,思虑重重,就连我挎着篮子和大哥、二哥到田里割猪草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夕阳坠下山去了,晚霞映红了半边天,我向着泰安城的方向眺望着、眺望着毕竟,城市离着我们太遥远了,我连她的影子也看不到,可是,我的祖辈曾经为她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她为什么残忍地抛弃了我们?但是,我的忧伤很快就淡忘了,因为我们又增添了一个新伙伴,并且他就来自那座城市新来的伙伴叫刘胜,是我二婶的娘家侄子我二婶的娘家在刘家町,离我们村不到十里地有一年矿上招工,我二婶的哥哥托人转关系进城当了工人,后来在城里结了婚,生下了刘胜我二婶的哥哥很会来事,每年仲秋节之前到二婶家走亲戚,都要执意和我奶奶坐坐,和我妈妈坐坐,旨在密切我二婶与婆婆、与妯娌之间的关系我二叔是我们十二队的会计,后来得了一种怪病,常年吃药也不见效,两口子经常抬杠、吵架,但我看得出,我二婶的哥哥对我二叔是十分恭敬的,每次来他都会带着刘胜来,车把上挂满了很稀罕的礼物,刘胜就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这一次,是刘胜自己来的,我二婶的哥哥没有来,因为,这还不到“八月十五走亲戚”的时候刘胜比我大四岁,比我二哥大三岁,比我大哥大一岁,我们应当叫他表哥他脸上没灰,衣裳也比我们穿得干净每年的夏天,我们都放一个月的暑假,而城里的小孩却放两个月,城里的小孩就是比我们农村的小孩幸福也许是假期太长的缘故吧,刘胜闲得无聊,就到他姑姑家来度假了他带来了许多积木和一个魔方,尤其是那个魔方,让我们着了迷,可这个吝啬鬼,居然不让我们玩,说我们太笨,自己在那儿这样拧了那样拧,一会儿就把魔方的一个面拧成一个颜色了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的东西人家有权力不让我们玩但我们总有些不甘心,我们琢磨来琢磨去,决定给刘胜起个外号叫他啥好呢?大哥说叫他板凳子,二哥说叫他大桌子,我说叫他捞潲钩,我们互相试听了一下,觉得都不合适,因为这些平常的物件无法使对方发怒,甚至连最起码的反感也没有唉,怪不得刘胜嫌我们笨,我们给他起个破外号竟然都起不好为给刘胜起个合适的外号,真让我们哥仨绞尽脑汁,头都有些疼了在我们这条锯齿形的胡同里,有数十个与我们同龄的孩子,暑假使我们有更充足的时间聚在一起胡闹这一天,我们正在院子里玩,就听到街上传来一阵“卜楞楞、卜楞楞”的鼓声,我们知道那个瘸腿的货郎又推着小车来串乡了,就一窝蜂似地拥了出去货郎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黄胡须老头儿,我们跑过去,不仅仅是看他小车上罩着铁筛子的针头线脑、爆仗、弹弓、泥巴哨,更吸引我们的是他那根没有脚的腿,用车轱辘的废外胎裹了,用铁丝捆绑着他走路的时候,小车就成了他的拐杖,不注意,还真看不出他是个残疾人来,此刻,他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笑咪咪地吆喝着:绳头子换洋火……卜楞楞、卜楞楞……“咦?绳头子换洋火?”对,就叫刘胜“绳头子换洋火”,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大哥对着刘胜说:“绳头子换洋火,嘿嘿”刘胜有些莫名其妙我也对着刘胜说:“绳头子换洋火,哈哈”刘胜似乎有些醒悟二哥对着刘胜跳着脚叫道:“绳头子换洋火,绳头子换洋火……”刘胜大怒,追击二哥,二哥撒腿就跑,刘胜紧追不舍,看那劲头,他恨不得把二哥吃了,我们就像早晨刚撒出窝的一群鸡,都跟着追了过去跑呀跑,我的鞋都跑掉了,我看到二哥跑着跑着,突然在村部门口那棵高大的国槐树下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刘胜越来越近,二哥做了个鬼脸,又说了一声“绳头子换洋火”,就飞快地向树上爬去这也许是村里最最高大的一棵树了,正因为它长得高,村部在树杈上向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安装了一只喇叭,随时向全村人民传达着粉碎“四人帮”以来的大好形势刘胜追到树下,抓到了二哥的一只脚,二哥一挣,把鞋脱在刘胜手里,刘胜把鞋一扔,也向树上爬去现在我们只有仰着头围观的份了,二哥像一只猴子爬上了第一个树杈,这个地方恰好落脚,刘胜就像一只豹子,气哼哼地爬过了树半腰,形势万分危急,我感到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快拉屎堕他”大哥仰着头喊了一声“小兵、小兵快拉屎,快拉屎呀快拉屎……”伙伴们也都为二哥助威二哥真的就褪下裤子拉起屎来,他肚子里的屎来得也真是容易,说拉就拉了我们仰着头张望,想我二哥的屁眼就像手电筒的电门一般,能开能关的,二哥说开,屎就从屁眼里蹿了出来由于第一个屎蹶蹶掉了下来,第二个屎蹶蹶又紧跟着下来了,就连成了一条线,像机关枪一样刘胜对这突如其来的火力哪敢抵挡?像壁虎那样紧紧地抱住了树身,一动不敢动,屎蹶蹶擦着他的头皮,从高空中坠落下来,“啪”地一声摔在干燥的土地上,立刻变得像草帽一样大了,并有屎沫子溅到我们脸上,我们赶紧四散开去……这时民兵连长从村部里走了出来,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倒背着双手,低着头走他的路,大概是去下通知或去找什么人,步子迈得很大,由于身材比较魁伟,每一脚落到地上,地皮好像都要颤一下,就在他另一只脚刚要落下,又一个屎蹶蹶掉了下来,不巧的是,离民兵连长的头偏了那么一点点,“啪”地一声摔在地上,也变成了一个大草帽,他的脚差一点踩上,条件反射似的抬头向树上看了一下,说了声:嘿摔成牛屎饼子了,就踮着脚走过去了这一幕是多么精彩呀,我们是多么开心呀,在我们的轰笑声中,刘胜慢慢地从树上退了下来,他当然是一个失败者从此,我二哥声名远扬,得了个“爬树猴子”的美称因为他属猴,称他爬树猴子倒很贴切,他也乐意人们这么叫他,在他心里这个美称相当于“爬树冠军”、“爬树能手”,是一种无上的荣誉,可是这一年秋天,因为二哥爬树,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一天中午,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赶回家吃午饭,妈妈不在家,大门锁着,我就从墙缝里找钥匙妈妈出工的时候,总是把钥匙藏在一个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的墙缝里,上面再盖上一块小瓦片,可是这次却没有找到,我想也许妈妈过一会儿就回来吧,我就坐在石头门礅上等着这时二哥放学回来了,他一拐进胡同我就看见他了他穿着一件短袖的上面有蓝道道的衬衫,手里还提着一件厚褂子,一边走,一边甩他的褂子现在是秋末的天气了,秋风凉了,早晨明显地冷了,中午却燥热无比,二哥甩着他那件很旧的厚褂子来到眼前,见我在门礅上坐着,就倚着门框在另一个门礅上坐了下来妈妈到哪里去了呢?干坐了好久,我扭头去看门礅上的荷花图案,一边用手摸着,一边对二哥说:“你说,咱家原先是不是很有钱?”“可能天天吃‘卷子’吧”二哥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还有肉,一个星期准能吃一次肉”我有些兴奋起来:“咱家那个大磨盘,从南山里往回运,得惊动多少人马,得走多少天……”二哥立刻纠正我说:“不能用马,只能用牛,马跑得快,但没有劲,老牛拉车最赶趟儿,可那车得有多大呢?”“甭管马车还是牛车,反正咱家得管人家饭吃,现在‘出夫’,公社里还发烧饼哩”说到这里,我感觉我的肚子咕咕叫了二哥听到了,说:“我的肚子也叫了”我也听到了,可妈妈为什么还没回来?在我家斜对门,就是我奶奶的家,奶奶住“新家”,我们住“破家”奶奶的家原先是我们家的一个花园,亭台轩榭都没有了,只保留下来一棵一搂多粗的核桃树,后来这地方成了我们家的菜园“妈妈”下放回来以后,爸爸和我二叔筹备了好几年,为奶奶和爷爷盖起了三间新瓦房修黄前水库的时候,爷爷到那里“出夫”,淋了一场雨,伤寒入里,死在那一年的“腊八”自从爷爷死后,二叔就得了一种怪病,据说爷爷一辈子“憋屈”,阴魂不散,附在了他的小儿子身上二叔是个文化人,留着长长的指甲,虽然病病秧秧的,却胸有大志,成天盘算着要把院子里老祖宗传下来的这棵核桃树杀掉,解成板子,锯成方子,用来研究诸葛亮的木牛流马二叔说,谁研究透了木牛流马,谁就可以流芳百世,这和在生产队里干会计不是一个概念这棵核桃树大概有上百年了吧,又粗又高,直插云霄,在半空里从主杆上向四下里伸出巨大的臂膀,一层一层的,就像一座绿色的宝塔它的果实平时就藏在宽大的叶子下面,每年立冬以后,一场寒霜打焉了叶子,成熟的果实一个个落下来,摔在地上就裂开了,核桃就会从里面蹦出来那时,奶奶天天坐在树下捡核桃,捡满一小筐,就挪动着小脚,迈到矮凳上,爬到椅子上,再踩到椅子上的小板凳子上,像玩杂技一样,双手举着倒进饭棚顶上的笼屉里,谁也不许吃,等这些核桃晒干以后,奶奶要寄给她嫁到内蒙的女儿,她最疼她这个小女儿了对于这些即将成熟的核桃,我早就眼馋了,现在“爬树猴子”就在身边,正是一个好机会,但是奶奶家的柴扉虚掩着,奶奶会不会在家?二哥说:“要不,咱和奶奶要个煎饼吃吧?”“我不吃煎饼,我想吃核桃”“那……”二哥望了一眼核桃树,把厚褂子放在门礅上,说:“我去给你摘”谢天谢地,奶奶不在家,只有二叔一个人在饭棚里煎中药,小砂锅咕嘟咕嘟冒着腾腾的热气二叔并不理我们,只顾煎他的药二哥很快就爬到树上去了,我站在树下,脱了鞋,也慢慢地向树上爬去,二叔仍然没有理我们二叔这个人真好,我心中窃喜二哥爬过了大树杈,又向一个横空出世的枝干爬去,在他上面的另一个枝干上,三五个核桃隐匿在枝叶间,二哥就站起身来,伸手去摘头上的核桃,就在他伸手可及的时候,身子一偏,头朝下掉了下来我的天,二哥掉下去了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二哥的身体碰断了许多小树枝,发出了咔吧咔吧的声响,稍粗一些的树枝被二哥砸弯了腰,马上又弹了回来,把二哥抛得更高、更远…… 这一刻,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惊心动魄,我感到胸膛里像安了一面鼓,咚咚地敲了起来,那么急促,那么高亢,幸亏我抱着树干,那剧烈的心跳声随着树干,透过根系,一直传到了大地的深处二哥像一个蹩脚的跳水运动员,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就一头扎了下去……二叔煎完了药,就到大门外头倒药渣,端着砂锅走到核桃树下,忽听树上乱响,一抬头,眼瞅着二哥从树上掉下来,就往前跑了几步,想把二哥接住,但晚了那么几秒钟,只听“扑通”一声,二哥已经摔到地上去了,在地上,剧烈地挣扎、扭动、呻吟,二叔“嗨”了一声,抱起二哥就向外跑去我像傻了一样,从树半腰慢慢地滑了下来,穿上鞋,也跑了出去胡同口怎么那么多人啊,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到二哥平躺在一张破席上,二哥一定是死了我的头一下子变得好沉好大,我感到那个大窝窝头似的石臼飞了起来,那盘碾也飞了起来,并且发出了轰隆轰隆的雷鸣一样的声响,我还看到一个身穿盔甲的人,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站在半空中,眼睛瞪得像铜铃……我心里明白,他叫泰山石敢当,本来站在我家屋头上的那块砖上为我家镇宅,一看二哥有难,就来救他了……刚才,二叔抱着二哥跑到胡同口,恰巧遇见几个从田里干活回来的人,他们一看二哥的伤势,就让二叔停下来,一个从家里拿出了一领破席,一个跑着去卫生室叫赵兴国我奶奶这时候阴风阳气地从邻居家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钥匙,那上面拴了一块红布,我一眼就看出是我家大门上的钥匙奶奶见街上围着许多人,就匆匆地赶了过去当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后悔不迭地说:“他妈早上临走的时候把钥匙交给我,让我晌午给孩子做点饭吃,我光顾了‘串门子’啦呱,竟忘了这档子事,唉,我真该死”赤脚医生赵兴国来了,他蹲下身子,用听诊器听了听二哥的心脏,又用手摁了摁二哥的肚子,说:“幸亏没有吃饭,要不得礅断肠子了”大家松了一口气,赵兴国又说:“看这伤势,公社里也治不了,还是进城吧”这时大哥也放学回来了,他已经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他摸了摸躺在席子上的二哥,眼睛里浸满了泪花“咱妈呢?”大哥问我我摇摇头奶奶说:“你妈给我钥匙的时候,说是去“出夫”修胜利渠,晌午不回来,可没说到哪个工地……“你到佟家庄找找吧”,二叔说:“去年修胜利渠我们十二队就是在那里出的夫”胜利渠是一条连接莱芜至泰安的水利工程,沿着泰莱公路绵延一百多里,渠又深又宽,从去年冬天开始修,到现在还没有“胜利”,全县各公社、各大队凡是有劳动能力的社员都被集中到这个工程上来了,手提、肩挑、小车推,那情形,就像无数的蚂蚁在拖一条死蛇因为我曾作为一名小演员参加过公社组织的慰问演出,到过工地,所以我能够想像的出大哥找我妈妈的情景这五里多的路程,他一直都在跑,鲜艳的红领巾在胸前摆来摆去,汗水很快就湿透了衣衫,到了佟家庄工地,在迎风飘扬的彩旗下,这个五年级的小学生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妈妈”,因为我妈妈也和她们一样,都用蓝围巾包着头,都穿着灰布衣裳,都拿着一样的农具,都说着一样的话语,哪一个是我们的妈妈呢?大哥沿着胜利渠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边走边打听,比孟姜女寻找范喜良还焦急哩……大哥和妈妈赶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二哥抱上了地排车,盖上了他那件厚褂子,妈妈显得那么憔悴、愁苦和哀伤,她的蓝围巾里,还包着一个圆圆的“范镇烧饼”,这是她在工地上为我们节省下来的妈妈把烧饼放在二哥的嘴边,这“范镇烧饼”可不是一般的烧饼啊,两面是酥皮的,中间的面筋一圈一圈的,像帽垫子一样,吃到嘴里,很有劲道,可二哥满嘴里是血,哪里还能吃呢?他呻吟着用手接过去,妈妈和二叔拉起地排车,匆匆上路了直到第二天中午,妈妈和二叔才从城里赶了回来听妈妈说,她们赶到下河桥的时候,城里的路灯已经亮了,奈河周围朦朦胧胧如梦似幻,财源街上依然是车水马龙这一切,妈妈并不陌生,她在酱菜厂上班的时候,白天和同事们一起削疙瘩皮儿、削莴苣、切蓑衣萝卜,晚上也出去逛逛,有时还到大车档看个电影自“下放”以后,妈妈再也没有到城里来过二叔进城的次数也很少,他好像天生就讨厌城市,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八抬大轿抬他,他也不来今天这事就够大的了,他是跑着进入泰安县酱菜厂的当他看到那一排排的大缸,闻着刺鼻的咸味、辣味、酸味、甜味,心里说不定有种苦味吧?因为这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同福昌”酱园,可是,它早就不属于我们了,生不逢时的二叔只好像个“隐士”一样,当了我们十二队的会计如果不是“公私合营”,我这个满腹经纶的二叔一定会重振“同福昌”,现在,他闻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气味,连句感慨也来不及发,急火火地找到了我爸爸,并和我爸爸解释说,当时小兵爬树他并没有阻拦,为什么不阻拦呢?因为他知道小兵爬树的技术很好,这孩子还从树上往下拉过屎哩爸爸说,你要想到他会从树上掉下来,肯定要阻拦的,怪他自己不小心二叔说,对,大哥说得对爸爸又对躺在地排车上的二哥说,你这孩子,不小心点,害你二叔大老远跑这么一趟进了医院一检查,二哥两个手腕骨折了,门牙磕掉了一半,内里也没发现毛病,伤势虽然不重,毕竟动了骨头,需要调理一段时间,好在爸爸就在泰安城,一切就不需要我们操心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奶奶又开始坐在核桃树下捡核桃了,饭棚顶上那个大笼屉里盛得满满当当在阳光很好的中午,我常常看到两只喜鹊光顾这只笼屉它们总是先有一只落在笼屉的边沿上,翅膀一收,身子总要那么向前一倾,尾巴总要那么往上一翘,才能够站稳当另一只见没什么危险,就尾随着飘了过来,两个翅膀就像两把圆圆的团扇,轻轻的一扇就飘起来了我每次看见喜鹊落下来的时候,都觉得它们不是在飞,而是在飘两只喜鹊落到笼屉上,用嘴去叼那圆圆的核桃,当然不会成功,徒劳一气悻悻地飞走了过不了几天,也许是第二天,这两只喜鹊又来了,嘴里衔着一枚金黄的软枣,大概是想做一笔交易吧?奶奶当然不乐意了,我常常在我家院子里听到奶奶发出这样的声音:“哨——呕——”我以为奶奶在撵鸡,但那两只喜鹊却惊慌失措地飞走了,紧接着传来的是奶奶的叫骂声:“再来,再来就杀你”有一天黄昏,我踩着院墙外的柴禾垛攀上了墙头,爬到了这个挂着一面瓦的饭棚顶上,从笼屉中抓了一把核桃装进口袋核桃晒干了,发出疙疙瘩瘩互相碰撞的声响,在我刚想抓第二把的时候,还是被屋里的奶奶听到了,窗户棂子里传出奶奶机警的声音:“谁?”“神?”我嗡声嗡气地回答:“泰山上才有神哩”虽然很气馁,但我还是逃走了进入腊月门,二哥从城里回来了,是爸爸骑着自行车把他送回来的,身体已完全康复,我感觉他好像比以前胖了一点,腮帮子有肉了奶奶、二叔过来了,二婶抱着堂弟、领着堂妹也过来了,爸爸十分高兴,为大家张罗饭菜妈妈特意点上了瓦斯灯,滋滋的白炽的火焰把屋里照耀得如同白昼,把我们的影子夸张地投射到斑驳的墙上爸爸说:“小兵这孩子,在城里养伤也不老实,手腕上打着石膏、脖子上吊着绷带还打架哩”“和谁打架?”大哥问“黄健,黄殿坤的儿子,和你同岁的”爸爸说:“那孩子贱手贱爪的,除了逃学就是惹事,可他楞是没打过小兵”“这孩子还真行哩”二叔黄黄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二哥有些不好意思了,分辩道:“他以为我受了伤好欺负,叫我‘乡巴佬’……”“他妈要是‘下放’回来,还不是和咱一个样?”妈妈很有感触地说:“农村人一变成城里人,就看不起农村人了”爸爸做得饭菜很香,很好吃,我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一边想:是什么使双手缠着绷带的二哥,“揍哭”了比他强大的对手?仅仅是勇敢?或是愤怒?还是痛恨?吃过晚饭,我掀开门帘,把二哥叫到里间屋里,从床底下的纸盒子里掏出了一把核桃,用小锤子砸开,递到二哥手里“我不吃”,二哥缩回手,说:“你吃吧”“你吃吧”,我把核桃硬塞到二哥手里,“我天天吃”二哥就吃起来听着二哥咀嚼核桃的声音,我的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歉疚,那一天,如果我不要核桃吃,二哥就不会从核桃树上掉不来,假如把二哥摔……我真不敢说出那个字,一想到那个字,我的心就会剧烈地跳起来,庆幸的是,一切都过去了没想到几天以后,二叔把核桃树杀了,我知道他要实现他的夙愿了,但他杀核桃树的理由却是核桃树犯了罪,摔伤了他的贤侄我感觉二叔就像个皇上,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其实,人只要干自己愿意干的事儿,就能够称“朕”了二叔找了几个壮劳力,费了三天工夫,杀掉了这棵核桃树,奶奶哭了,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但她管不了二叔二叔已经辞掉了生产队会计职务,从集上买回来了拐尺、墨斗、刨子、凿子、斧子、锛子,还有两把锯,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木牛流马来,连药也不吃了,人们都说二叔的病好了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我看到二叔穿着坎肩斜坐在一条相当长的板登上,叮叮当当地干着木匠活,嘴里还高声吟诵着:“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这个地方,可曾是我们家的一处花园呀,现在,除了我家天井里的那盘石磨、大门边上的两个门礅,再没有什么遗迹能够彰显祖上的辉煌但是,在这户普普通通的农家院落里,却有三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正茁壮成长——在公元1978年的春天,在泰安县山口公社赵石汶大队第十二生产队,在这条狭长的锯齿形的胡同里……,下面我们就来说一说关于急促的心跳的声音 剧烈的心跳?我们一起去了解并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

急促的心跳的声音 剧烈的心跳

急促的心跳的声音 剧烈的心跳

我家座落在一条狭长的锯齿形的胡同里,胡同口有一盘碾,也许是常年不膏油的缘故,在我家院子里就能听到有人轧碾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头肥猪在垂死挣扎,声声刺耳,有时候像狗吃了死老鼠,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有时候又像旱天里打雷,碾砣和碾盘叽哩咣啷的乱响,轧碾的一定是一个蛮劲十足的汉子。奇怪的是,当黑云压顶,真的打雷的时候,我听着沉沉的雷声,就想天上也有一盘这样的石碾吧?雷公老爷从灵霄宝殿领了玉皇大帝的圣旨,一路推了过来。我们放学了,大人们收工了,这时候是石碾响得最欢的时候,妈妈放下农具,就撵我们快去占碾。她则把粮食从瓮里舀出来,在天井里用簸箕簸一遍,我和大哥小伟、二哥小兵扛着轧碾棍子来到街上,石碾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都在那儿挨号,我们就在石碾旁的石臼上坐了下来。这个大石臼恐怕有上千年了,就像个大窝窝头,据说我们的祖先在那远古时期就用这个石臼捣粮食,后来又发明了石碾,石臼就废弃不用了,不过它到底还是有点用处的,人们把它平卧在地上,较为光滑的一面朝上,成了一个天然的座位。夏天的夜晚,我奶奶和几个老太太就坐在这儿啦呱,好像永远也啦不完。我呢,有时和伙伴们玩捉迷藏,会钻到大石臼侧面的石窝窝里面去,再借用老太太们耸拉下来的“三寸金莲”挡一挡。我藏在石窝窝里面,脑瓜子会想,这个石臼真好,我们十二队的社员们如果哪一天一块吃饭,就用它来捣蒜,恐怕两筐蒜也填不满哩。坐在光滑的石臼上,朝胡同里望去,会直接看到我家屋角上刻在青砖上的五个字:泰山石敢当。因为我家比后邻居多出半间屋,很犯冲,就刻了这五个字镶在墙上,据说泰山石敢当是一个手提宝剑、能降妖捉怪的人物,有了他,任何鬼怪邪魔都不敢照面。而我家的前邻居比我们也多出半间屋,前前邻居又比我家的前邻居多出半间屋,但他们都没有刻“泰山石敢当”,只有我们家独有,我就感到非常的自豪。终于挨到我们轧碾了,妈妈拿着扫碾笤帚背着一袋玉米赶了过来,这时我的肚子也开始饿得咕咕叫了,妈妈就叫我回家做饭,二哥小兵说他也肚子饿了,妈妈生气地说:“他小你还小啊?”二哥就不吱声了,很不情愿地推着轧碾棍子,妈妈又对我说:“小民,晚上推磨的时候可不许偷懒啊,听到没有?”“知道了”,我答应了一声,就往家走。大哥双手背在后面,非常用力地拉着轧碾棍子,很有深意地对我笑了笑,我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饿了,我真的饿了。”其实我也真的不愿轧碾。吃罢晚饭,天已经黑透了,鸡、鸭都回到窝里去了,鸟儿也早就归了巢,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好在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我们都很熟悉,又不是捡绣花针,也不是挑豆子,根本用不着点灯的。站在天井里,眼睛一会儿就适应过来了,妈妈用水把石磨刷了一遍,把前天泡在瓦盆里的玉米糁儿一勺一勺的舀到磨眼里,我们就开始推磨了。我推得非常卖力,二哥的棍子有几次都戳到了磨盘上,他没有用力推,就遭到了妈妈的批评。我的力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一股子一股子的,过了不长时间,双腿就像灌满了铅,棍子也不住地往下掉,大哥就把我替换了下来。妈妈用手指捏了捏玉米糊糊,说:“糊子太粗了。”大哥说:“怎么回事?原先可不是这样的。”妈妈说:“怪不得今晚这磨小民自己就推得虎虎的,是磨坏了。”我觉得很奇怪:“磨还会坏?”妈妈说:“磨扇里面的槽沟快磨平了,所以磨出来的糊糊就比平时粗了。”“这可怎么办?”我和大哥、二哥很着急。妈妈说:“先糊弄着用吧,等来了錾磨的,让人家给修修”。錾磨的终于来了。那一天,我们正吃早饭,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吆喝声从街上传过来:“有——錾——磨——的——么——”尾声拖得很长。“来了錾磨的了,”我说。妈妈也静耳听了听,说:“快去把他领家里来。”我放下饭碗,就跑了出去。我们这儿是平原,大晴天的时候,我们能够看到北面的群山,离着我们老远呢。山上是什么样?我不知道,山那边还有没有人家,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山上有石匠,来錾磨的石匠就是从北山上下来的,他们走乡串户,或住店或借宿,为平原上的人家錾錾磨,赚点微薄的收入。也许是这一行当太难做了吧,一年里也遇不到几个来錾磨的石匠,今天这个石匠就像三月里的小雨,他来得可真是时候啊,可是,当我从家里跑到街上时,石匠却不见了踪影。这个石匠走得也太快了,我正打算回家去,却又听到尾音很长的吆喝声,从另一条街上传了过来:“有——錾——磨——的——么——”。“有——”我急忙接答:“这——里——有——”循着喊声,我终于追上了石匠,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他扛着一柄大铁锤,铁锤当了扁担,一头挑着一个木箱,一头挑着一个帆布兜,正大踏步往前赶,我发现他迈步的时候脚抬得挺高,莫非山里人走路都这样吗?真让人感到好笑。“喂,錾磨的!”我喊住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我家的磨需要錾,他听我说完就跟着我回来了。我头里走,他后边跟,走到我家大门时,我飞快地往天井里奔去,高高的门槛险些将我绊倒,我边跑边向妈妈报告:錾磨的来啦,錾磨的来啦。我家的石磨看上去与别人家的没什么两样,都有两个圆圆的磨扇,那磨扇是用北山上的石头凿成的,石质非常的坚硬。但是我家的磨盘却相当的大,相当的厚,不像别人家,要么用乱石垒起来,用水泥抹成个磨盘,要么就没有磨盘,用粗枣木杠子撑起磨扇,下面放一个相当大的“江连盆”。石匠放下木箱和帆布兜,像没见过石磨似的,绕着磨道转了一圈,摸着磨盘说:“了不得,了不得,我干了半辈子石匠,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磨盘……”妈妈不屑地说:“不就是一个磨盘吗?有什么稀奇的。” “你不知道,嫂子人家。”石匠说:“这个磨盘不是俺们北山上的石头,你看,这石头上一道白、一道青,一层一层的,这叫‘锅饼石’,只有千里之外的南山上才有,看来您们当年可不是一般的人家。”说到这里,石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大门外头去了,我们感到很奇怪,就跟了过去,只见石匠正在摸索我家大门旁边的石头门礅,摸索上面早已模糊了的荷花图案,自言自语地说:“嗯,不一般,绝对不一般。”然后就折转身回到石磨旁开始修磨了,在叮叮当当的錾磨声中,妈妈为他端过来了茶水,又拿过来了烟簸篮。石匠边干活边说:“我一进这胡同,顿觉眼前一亮,怎么回事呢?嘿,泰山石敢当在您家屋头上站着哩!一进大门,我就瞧着那两个门礅怪稀奇,刚才我看完了磨盘,又出去看了一下门礅,我就猜,原先的时候,您家没有万贯家财,也有良田千顷……”“走‘百家门’的就是会说话,这样高抬我们。”妈妈笑了笑,说:“不错,我家祖上是做过生意的……”那是在清朝末期,我年轻的老老爷(曾祖父)走出了这个院子,这条胡同,这个村子,来到了泰安城,在岱庙前门、通天街一侧开起了一家“同福昌”酱园,前店后厂,生意兴隆,这期间费尽多少周折不得而知,反正那时候一提起“同福昌”,人们立马就想到那圆圆的“包瓜”、长长的“磨茄”,凡是亲口尝过的,无不垂涎欲滴。后来这“同福昌”生产的“包瓜”、“磨茄”成了味压江南、京省驰名的泰安特产,连慈禧老佛爷也赞不绝口呢。不幸的是,我老老爷英年早逝,三十八岁就驾鹤西去,那时候,我爷爷才八岁。“同福昌”酱园像一艘行进在急流险滩的船,我老二老爷和老三老爷成了掌舵人。说来也怪,我老老爷那么一代枭雄式的人物,到了我爷爷这一辈上,命运多舛,家道颓废,从他一生下来,双眼就没有完全睁开过,并不瞎,只是耷拉着眼皮,双脚也抬不起来,踢踢踏踏地走路,一辈子不曾踩死过蚂蚁,这样的一个人,自然闯荡不了江湖,做不得生意,只好在家务农。我奶奶自从嫁过来之后,抱怨自己命苦,与爷爷争吵了一辈子,日子也就过得凄惶。由于家境贫寒,我爸爸从小就在亲戚家放牛,直到十四岁的时候,城里我老三老爷叫他到“同福昌”当了学徙。这期间,“同福昌”酱园也遭受了战争的洗礼,我老三奶奶就是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的。战争一结束,钱大幅度贬值,国民党的纸钞干脆就作废了,“同福昌”酱园积攒下来像墙一样高的银票最后烧了大锅,老三老爷一边烧一边哭,我爸爸拿根烧火棍,一边拨拉一边劝他,可劝也劝不住,真奇怪,我老三奶奶惨遭横祸,他没掉一滴泪,现在倒像个妇女一样,哭得嗷嗷地。解放后,国家开始“公私合营”,“同福昌”酱园算是走到了头,连人带物都归了“公”,从通天街搬到了下河桥,变成了泰安县酱菜厂。本来,妈妈也是酱菜厂的一名职工,可是到了1959年,国营单位开始下放人,职工家属原先是农村的,动员返乡,妈妈的户口就由酱菜厂迁回了老家,成了一名社员……石匠听完,希嘘不止,他从烟簸篮里捏了一撮烟丝,卷了一支喇叭筒,深深地吸了一口,说:“世事难料,老话讲得好,‘富不过三代,贫也不过三代’,嫂子人家,说不定您家从今往后还会出个大人物哩……”妈妈就笑了。我也是第一次听妈妈讲我家的历史,心里好像压了一个磨盘,沉重得透不过气来。原先的时候我只知道爸爸在城里的一个酱菜厂上班,一个月才回来一趟。爸爸临回来那几天,放了学,我和大哥、二哥就到西坡去割猪草,因为爸爸每次回来都是从西坡那条大路上回来。我们一来是为了割猪草,二来是为了迎接他。爸爸会给我们带回好吃的来,我最爱吃那种既不叫馍馍,也不叫馒头,而是叫“卷子”的面食了。回到家,我就依偎在爸爸怀里,让他揽着,听他讲故事,闻他身上那股浓浓的烟味,摸他脸上青许许的胡茬子,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可是这一次,我却要问他了:国家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同福昌”酱园收走?国家为什么要把妈妈“下放”回来?爸爸居然回答不出,我就认为国家是一个最最不讲道理的人,谁也奈何不了他。如果妈妈不被“下放”回来,那么我和大哥、二哥就是城里的孩子了,我们生活在城市里,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天天轧碾、推磨、割猪草……妈妈说:“当年‘下放’人的时候,有个姓黄的车间副主任的家属,东躲西藏的,‘运动’一过,就又回去上班了,我和你爸爸就太实在了,那时你爸爸是车间主任,要带头……唉,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还提它干什么呢?”我说不出话来,喉咙里仿佛堵上了什么东西,没想到世间还有这么不公道的事儿,那些天里,我真的是满腹心事,思虑重重,就连我挎着篮子和大哥、二哥到田里割猪草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夕阳坠下山去了,晚霞映红了半边天,我向着泰安城的方向眺望着、眺望着。毕竟,城市离着我们太遥远了,我连她的影子也看不到,可是,我的祖辈曾经为她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她为什么残忍地抛弃了我们?但是,我的忧伤很快就淡忘了,因为我们又增添了一个新伙伴,并且他就来自那座城市。新来的伙伴叫刘胜,是我二婶的娘家侄子。我二婶的娘家在刘家町,离我们村不到十里地。有一年矿上招工,我二婶的哥哥托人转关系进城当了工人,后来在城里结了婚,生下了刘胜。我二婶的哥哥很会来事,每年仲秋节之前到二婶家走亲戚,都要执意和我奶奶坐坐,和我妈妈坐坐,旨在密切我二婶与婆婆、与妯娌之间的关系。我二叔是我们十二队的会计,后来得了一种怪病,常年吃药也不见效,两口子经常抬杠、吵架,但我看得出,我二婶的哥哥对我二叔是十分恭敬的,每次来他都会带着刘胜来,车把上挂满了很稀罕的礼物,刘胜就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这一次,是刘胜自己来的,我二婶的哥哥没有来,因为,这还不到“八月十五走亲戚”的时候。刘胜比我大四岁,比我二哥大三岁,比我大哥大一岁,我们应当叫他表哥。他脸上没灰,衣裳也比我们穿得干净。每年的夏天,我们都放一个月的暑假,而城里的小孩却放两个月,城里的小孩就是比我们农村的小孩幸福。也许是假期太长的缘故吧,刘胜闲得无聊,就到他姑姑家来度假了。他带来了许多积木和一个魔方,尤其是那个魔方,让我们着了迷,可这个吝啬鬼,居然不让我们玩,说我们太笨,自己在那儿这样拧了那样拧,一会儿就把魔方的一个面拧成一个颜色了。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的东西人家有权力不让我们玩。但我们总有些不甘心,我们琢磨来琢磨去,决定给刘胜起个外号。叫他啥好呢?大哥说叫他板凳子,二哥说叫他大桌子,我说叫他捞潲钩,我们互相试听了一下,觉得都不合适,因为这些平常的物件无法使对方发怒,甚至连最起码的反感也没有。唉,怪不得刘胜嫌我们笨,我们给他起个破外号竟然都起不好。为给刘胜起个合适的外号,真让我们哥仨绞尽脑汁,头都有些疼了。在我们这条锯齿形的胡同里,有数十个与我们同龄的孩子,暑假使我们有更充足的时间聚在一起胡闹。这一天,我们正在院子里玩,就听到街上传来一阵“卜楞楞、卜楞楞”的鼓声,我们知道那个瘸腿的货郎又推着小车来串乡了,就一窝蜂似地拥了出去。货郎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黄胡须老头儿,我们跑过去,不仅仅是看他小车上罩着铁筛子的针头线脑、爆仗、弹弓、泥巴哨,更吸引我们的是他那根没有脚的腿,用车轱辘的废外胎裹了,用铁丝捆绑着。他走路的时候,小车就成了他的拐杖,不注意,还真看不出他是个残疾人来,此刻,他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笑咪咪地吆喝着:绳头子换洋火……卜楞楞、卜楞楞……“咦?绳头子换洋火?”对,就叫刘胜“绳头子换洋火”,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大哥对着刘胜说:“绳头子换洋火,嘿嘿。”刘胜有些莫名其妙。我也对着刘胜说:“绳头子换洋火,哈哈。”刘胜似乎有些醒悟。二哥对着刘胜跳着脚叫道:“绳头子换洋火,绳头子换洋火……”刘胜大怒,追击二哥,二哥撒腿就跑,刘胜紧追不舍,看那劲头,他恨不得把二哥吃了,我们就像早晨刚撒出窝的一群鸡,都跟着追了过去。跑呀跑,我的鞋都跑掉了,我看到二哥跑着跑着,突然在村部门口那棵高大的国槐树下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刘胜越来越近,二哥做了个鬼脸,又说了一声“绳头子换洋火”,就飞快地向树上爬去。这也许是村里最最高大的一棵树了,正因为它长得高,村部在树杈上向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安装了一只喇叭,随时向全村人民传达着粉碎“四人帮”以来的大好形势。刘胜追到树下,抓到了二哥的一只脚,二哥一挣,把鞋脱在刘胜手里,刘胜把鞋一扔,也向树上爬去。现在我们只有仰着头围观的份了,二哥像一只猴子爬上了第一个树杈,这个地方恰好落脚,刘胜就像一只豹子,气哼哼地爬过了树半腰,形势万分危急,我感到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快拉屎堕他!”大哥仰着头喊了一声。“小兵、小兵快拉屎,快拉屎呀快拉屎……”伙伴们也都为二哥助威。二哥真的就褪下裤子拉起屎来,他肚子里的屎来得也真是容易,说拉就拉了。我们仰着头张望,想我二哥的屁眼就像手电筒的电门一般,能开能关的,二哥说开,屎就从屁眼里蹿了出来。由于第一个屎蹶蹶掉了下来,第二个屎蹶蹶又紧跟着下来了,就连成了一条线,像机关枪一样。刘胜对这突如其来的火力哪敢抵挡?像壁虎那样紧紧地抱住了树身,一动不敢动,屎蹶蹶擦着他的头皮,从高空中坠落下来,“啪”地一声摔在干燥的土地上,立刻变得像草帽一样大了,并有屎沫子溅到我们脸上,我们赶紧四散开去……这时民兵连长从村部里走了出来,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倒背着双手,低着头走他的路,大概是去下通知或去找什么人,步子迈得很大,由于身材比较魁伟,每一脚落到地上,地皮好像都要颤一下,就在他另一只脚刚要落下,又一个屎蹶蹶掉了下来,不巧的是,离民兵连长的头偏了那么一点点,“啪”地一声摔在地上,也变成了一个大草帽,他的脚差一点踩上,条件反射似的抬头向树上看了一下,说了声:嘿!摔成牛屎饼子了,就踮着脚走过去了。这一幕是多么精彩呀,我们是多么开心呀,在我们的轰笑声中,刘胜慢慢地从树上退了下来,他当然是一个失败者。从此,我二哥声名远扬,得了个“爬树猴子”的美称。因为他属猴,称他爬树猴子倒很贴切,他也乐意人们这么叫他,在他心里这个美称相当于“爬树冠军”、“爬树能手”,是一种无上的荣誉,可是这一年秋天,因为二哥爬树,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一天中午,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赶回家吃午饭,妈妈不在家,大门锁着,我就从墙缝里找钥匙。妈妈出工的时候,总是把钥匙藏在一个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的墙缝里,上面再盖上一块小瓦片,可是这次却没有找到,我想也许妈妈过一会儿就回来吧,我就坐在石头门礅上等着。这时二哥放学回来了,他一拐进胡同我就看见他了。他穿着一件短袖的上面有蓝道道的衬衫,手里还提着一件厚褂子,一边走,一边甩他的褂子。现在是秋末的天气了,秋风凉了,早晨明显地冷了,中午却燥热无比,二哥甩着他那件很旧的厚褂子来到眼前,见我在门礅上坐着,就倚着门框在另一个门礅上坐了下来。妈妈到哪里去了呢?干坐了好久,我扭头去看门礅上的荷花图案,一边用手摸着,一边对二哥说:“你说,咱家原先是不是很有钱?”“可能天天吃‘卷子’吧。”二哥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还有肉,一个星期准能吃一次肉。”我有些兴奋起来:“咱家那个大磨盘,从南山里往回运,得惊动多少人马,得走多少天……”二哥立刻纠正我说:“不能用马,只能用牛,马跑得快,但没有劲,老牛拉车最赶趟儿,可那车得有多大呢?”“甭管马车还是牛车,反正咱家得管人家饭吃,现在‘出夫’,公社里还发烧饼哩。”说到这里,我感觉我的肚子咕咕叫了。二哥听到了,说:“我的肚子也叫了。”我也听到了,可妈妈为什么还没回来?在我家斜对门,就是我奶奶的家,奶奶住“新家”,我们住“破家”。奶奶的家原先是我们家的一个花园,亭台轩榭都没有了,只保留下来一棵一搂多粗的核桃树,后来这地方成了我们家的菜园。“妈妈”下放回来以后,爸爸和我二叔筹备了好几年,为奶奶和爷爷盖起了三间新瓦房。修黄前水库的时候,爷爷到那里“出夫”,淋了一场雨,伤寒入里,死在那一年的“腊八”。自从爷爷死后,二叔就得了一种怪病,据说爷爷一辈子“憋屈”,阴魂不散,附在了他的小儿子身上。二叔是个文化人,留着长长的指甲,虽然病病秧秧的,却胸有大志,成天盘算着要把院子里老祖宗传下来的这棵核桃树杀掉,解成板子,锯成方子,用来研究诸葛亮的木牛流马。二叔说,谁研究透了木牛流马,谁就可以流芳百世,这和在生产队里干会计不是一个概念。这棵核桃树大概有上百年了吧,又粗又高,直插云霄,在半空里从主杆上向四下里伸出巨大的臂膀,一层一层的,就像一座绿色的宝塔。它的果实平时就藏在宽大的叶子下面,每年立冬以后,一场寒霜打焉了叶子,成熟的果实一个个落下来,摔在地上就裂开了,核桃就会从里面蹦出来。那时,奶奶天天坐在树下捡核桃,捡满一小筐,就挪动着小脚,迈到矮凳上,爬到椅子上,再踩到椅子上的小板凳子上,像玩杂技一样,双手举着倒进饭棚顶上的笼屉里,谁也不许吃,等这些核桃晒干以后,奶奶要寄给她嫁到内蒙的女儿,她最疼她这个小女儿了。对于这些即将成熟的核桃,我早就眼馋了,现在“爬树猴子”就在身边,正是一个好机会,但是奶奶家的柴扉虚掩着,奶奶会不会在家?二哥说:“要不,咱和奶奶要个煎饼吃吧?”“我不吃煎饼,我想吃核桃。”“那……”二哥望了一眼核桃树,把厚褂子放在门礅上,说:“我去给你摘。”谢天谢地,奶奶不在家,只有二叔一个人在饭棚里煎中药,小砂锅咕嘟咕嘟冒着腾腾的热气。二叔并不理我们,只顾煎他的药。二哥很快就爬到树上去了,我站在树下,脱了鞋,也慢慢地向树上爬去,二叔仍然没有理我们。二叔这个人真好,我心中窃喜。二哥爬过了大树杈,又向一个横空出世的枝干爬去,在他上面的另一个枝干上,三五个核桃隐匿在枝叶间,二哥就站起身来,伸手去摘头上的核桃,就在他伸手可及的时候,身子一偏,头朝下掉了下来。我的天,二哥掉下去了。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二哥的身体碰断了许多小树枝,发出了咔吧咔吧的声响,稍粗一些的树枝被二哥砸弯了腰,马上又弹了回来,把二哥抛得更高、更远…… 这一刻,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惊心动魄,我感到胸膛里像安了一面鼓,咚咚地敲了起来,那么急促,那么高亢,幸亏我抱着树干,那剧烈的心跳声随着树干,透过根系,一直传到了大地的深处。二哥像一个蹩脚的跳水运动员,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就一头扎了下去……二叔煎完了药,就到大门外头倒药渣,端着砂锅走到核桃树下,忽听树上乱响,一抬头,眼瞅着二哥从树上掉下来,就往前跑了几步,想把二哥接住,但晚了那么几秒钟,只听“扑通”一声,二哥已经摔到地上去了,在地上,剧烈地挣扎、扭动、呻吟,二叔“嗨”了一声,抱起二哥就向外跑去。我像傻了一样,从树半腰慢慢地滑了下来,穿上鞋,也跑了出去。胡同口怎么那么多人啊,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到二哥平躺在一张破席上,二哥一定是死了。我的头一下子变得好沉好大,我感到那个大窝窝头似的石臼飞了起来,那盘碾也飞了起来,并且发出了轰隆轰隆的雷鸣一样的声响,我还看到一个身穿盔甲的人,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站在半空中,眼睛瞪得像铜铃……我心里明白,他叫泰山石敢当,本来站在我家屋头上的那块砖上为我家镇宅,一看二哥有难,就来救他了……刚才,二叔抱着二哥跑到胡同口,恰巧遇见几个从田里干活回来的人,他们一看二哥的伤势,就让二叔停下来,一个从家里拿出了一领破席,一个跑着去卫生室叫赵兴国。我奶奶这时候阴风阳气地从邻居家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钥匙,那上面拴了一块红布,我一眼就看出是我家大门上的钥匙。奶奶见街上围着许多人,就匆匆地赶了过去。当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后悔不迭地说:“他妈早上临走的时候把钥匙交给我,让我晌午给孩子做点饭吃,我光顾了‘串门子’啦呱,竟忘了这档子事,唉,我真该死。”赤脚医生赵兴国来了,他蹲下身子,用听诊器听了听二哥的心脏,又用手摁了摁二哥的肚子,说:“幸亏没有吃饭,要不得礅断肠子了。”大家松了一口气,赵兴国又说:“看这伤势,公社里也治不了,还是进城吧。”这时大哥也放学回来了,他已经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他摸了摸躺在席子上的二哥,眼睛里浸满了泪花。“咱妈呢?”大哥问我。我摇摇头。奶奶说:“你妈给我钥匙的时候,说是去“出夫”修胜利渠,晌午不回来,可没说到哪个工地……“你到佟家庄找找吧”,二叔说:“去年修胜利渠我们十二队就是在那里出的夫。”胜利渠是一条连接莱芜至泰安的水利工程,沿着泰莱公路绵延一百多里,渠又深又宽,从去年冬天开始修,到现在还没有“胜利”,全县各公社、各大队凡是有劳动能力的社员都被集中到这个工程上来了,手提、肩挑、小车推,那情形,就像无数的蚂蚁在拖一条死蛇。因为我曾作为一名小演员参加过公社组织的慰问演出,到过工地,所以我能够想像的出大哥找我妈妈的情景。这五里多的路程,他一直都在跑,鲜艳的红领巾在胸前摆来摆去,汗水很快就湿透了衣衫,到了佟家庄工地,在迎风飘扬的彩旗下,这个五年级的小学生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妈妈”,因为我妈妈也和她们一样,都用蓝围巾包着头,都穿着灰布衣裳,都拿着一样的农具,都说着一样的话语,哪一个是我们的妈妈呢?大哥沿着胜利渠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边走边打听,比孟姜女寻找范喜良还焦急哩……大哥和妈妈赶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二哥抱上了地排车,盖上了他那件厚褂子,妈妈显得那么憔悴、愁苦和哀伤,她的蓝围巾里,还包着一个圆圆的“范镇烧饼”,这是她在工地上为我们节省下来的。妈妈把烧饼放在二哥的嘴边,这“范镇烧饼”可不是一般的烧饼啊,两面是酥皮的,中间的面筋一圈一圈的,像帽垫子一样,吃到嘴里,很有劲道,可二哥满嘴里是血,哪里还能吃呢?他呻吟着用手接过去,妈妈和二叔拉起地排车,匆匆上路了。直到第二天中午,妈妈和二叔才从城里赶了回来。听妈妈说,她们赶到下河桥的时候,城里的路灯已经亮了,奈河周围朦朦胧胧如梦似幻,财源街上依然是车水马龙。这一切,妈妈并不陌生,她在酱菜厂上班的时候,白天和同事们一起削疙瘩皮儿、削莴苣、切蓑衣萝卜,晚上也出去逛逛,有时还到大车档看个电影。自“下放”以后,妈妈再也没有到城里来过。二叔进城的次数也很少,他好像天生就讨厌城市,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八抬大轿抬他,他也不来。今天这事就够大的了,他是跑着进入泰安县酱菜厂的。当他看到那一排排的大缸,闻着刺鼻的咸味、辣味、酸味、甜味,心里说不定有种苦味吧?因为这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同福昌”酱园,可是,它早就不属于我们了,生不逢时的二叔只好像个“隐士”一样,当了我们十二队的会计。如果不是“公私合营”,我这个满腹经纶的二叔一定会重振“同福昌”,现在,他闻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气味,连句感慨也来不及发,急火火地找到了我爸爸,并和我爸爸解释说,当时小兵爬树他并没有阻拦,为什么不阻拦呢?因为他知道小兵爬树的技术很好,这孩子还从树上往下拉过屎哩!爸爸说,你要想到他会从树上掉下来,肯定要阻拦的,怪他自己不小心。二叔说,对,大哥说得对。爸爸又对躺在地排车上的二哥说,你这孩子,不小心点,害你二叔大老远跑这么一趟。进了医院一检查,二哥两个手腕骨折了,门牙磕掉了一半,内里也没发现毛病,伤势虽然不重,毕竟动了骨头,需要调理一段时间,好在爸爸就在泰安城,一切就不需要我们操心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奶奶又开始坐在核桃树下捡核桃了,饭棚顶上那个大笼屉里盛得满满当当。在阳光很好的中午,我常常看到两只喜鹊光顾这只笼屉。它们总是先有一只落在笼屉的边沿上,翅膀一收,身子总要那么向前一倾,尾巴总要那么往上一翘,才能够站稳当。另一只见没什么危险,就尾随着飘了过来,两个翅膀就像两把圆圆的团扇,轻轻的一扇就飘起来了。我每次看见喜鹊落下来的时候,都觉得它们不是在飞,而是在飘。两只喜鹊落到笼屉上,用嘴去叼那圆圆的核桃,当然不会成功,徒劳一气悻悻地飞走了。过不了几天,也许是第二天,这两只喜鹊又来了,嘴里衔着一枚金黄的软枣,大概是想做一笔交易吧?奶奶当然不乐意了,我常常在我家院子里听到奶奶发出这样的声音:“哨——呕——”我以为奶奶在撵鸡,但那两只喜鹊却惊慌失措地飞走了,紧接着传来的是奶奶的叫骂声:“再来,再来就杀你!”有一天黄昏,我踩着院墙外的柴禾垛攀上了墙头,爬到了这个挂着一面瓦的饭棚顶上,从笼屉中抓了一把核桃装进口袋。核桃晒干了,发出疙疙瘩瘩互相碰撞的声响,在我刚想抓第二把的时候,还是被屋里的奶奶听到了,窗户棂子里传出奶奶机警的声音:“谁?”“神?”我嗡声嗡气地回答:“泰山上才有神哩!”虽然很气馁,但我还是逃走了。进入腊月门,二哥从城里回来了,是爸爸骑着自行车把他送回来的,身体已完全康复,我感觉他好像比以前胖了一点,腮帮子有肉了。奶奶、二叔过来了,二婶抱着堂弟、领着堂妹也过来了,爸爸十分高兴,为大家张罗饭菜。妈妈特意点上了瓦斯灯,滋滋的白炽的火焰把屋里照耀得如同白昼,把我们的影子夸张地投射到斑驳的墙上。爸爸说:“小兵这孩子,在城里养伤也不老实,手腕上打着石膏、脖子上吊着绷带还打架哩。”“和谁打架?”大哥问。“黄健,黄殿坤的儿子,和你同岁的。”爸爸说:“那孩子贱手贱爪的,除了逃学就是惹事,可他楞是没打过小兵。”“这孩子还真行哩!”二叔黄黄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二哥有些不好意思了,分辩道:“他以为我受了伤好欺负,叫我‘乡巴佬’……”“他妈要是‘下放’回来,还不是和咱一个样?”妈妈很有感触地说:“农村人一变成城里人,就看不起农村人了。”爸爸做得饭菜很香,很好吃,我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一边想:是什么使双手缠着绷带的二哥,“揍哭”了比他强大的对手?仅仅是勇敢?或是愤怒?还是痛恨?吃过晚饭,我掀开门帘,把二哥叫到里间屋里,从床底下的纸盒子里掏出了一把核桃,用小锤子砸开,递到二哥手里。“我不吃”,二哥缩回手,说:“你吃吧”“你吃吧”,我把核桃硬塞到二哥手里,“我天天吃”。二哥就吃起来。听着二哥咀嚼核桃的声音,我的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歉疚,那一天,如果我不要核桃吃,二哥就不会从核桃树上掉不来,假如把二哥摔……我真不敢说出那个字,一想到那个字,我的心就会剧烈地跳起来,庆幸的是,一切都过去了。没想到几天以后,二叔把核桃树杀了,我知道他要实现他的夙愿了,但他杀核桃树的理由却是核桃树犯了罪,摔伤了他的贤侄。我感觉二叔就像个皇上,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其实,人只要干自己愿意干的事儿,就能够称“朕”了。二叔找了几个壮劳力,费了三天工夫,杀掉了这棵核桃树,奶奶哭了,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但她管不了二叔。二叔已经辞掉了生产队会计职务,从集上买回来了拐尺、墨斗、刨子、凿子、斧子、锛子,还有两把锯,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木牛流马来,连药也不吃了,人们都说二叔的病好了。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我看到二叔穿着坎肩斜坐在一条相当长的板登上,叮叮当当地干着木匠活,嘴里还高声吟诵着:“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这个地方,可曾是我们家的一处花园呀,现在,除了我家天井里的那盘石磨、大门边上的两个门礅,再没有什么遗迹能够彰显祖上的辉煌。但是,在这户普普通通的农家院落里,却有三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正茁壮成长——在公元1978年的春天,在泰安县山口公社赵石汶大队第十二生产队,在这条狭长的锯齿形的胡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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