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个小孩撞见一个巨大又极危险的秘密时,事情会变成怎样?比如,一桩无人知晓的谋杀案。
这是网剧《隐秘的角落》用12集、10小时的体量讲述的故事,但它呈现的却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猫鼠游戏”。剧集选择在最初便将谁杀了人、为什么杀人、如何杀人,以及主要人物如何卷入其中交代清楚,案件本身不再是跨越全片的核心与等待揭晓的谜团,而仅仅成为勾连起一系列事件和人物的诱因。于是,“悬疑”所具有的张力,并非来自案件的悬念迭起与疑窦丛生,而是人物命运的悬而未决。
《隐秘的角落》开篇,就是一场阳光下的谋杀。风景区里,心生歹念的张东升在爬山途中将岳父岳母推下悬崖。配着阴沉急促的鼓点,画面里一只蜥蜴在石头上吐着信子,他则冲着山谷声嘶力竭大喊爸妈。一个阴鸷冷血的杀人犯。
明亮的教室里,尖子生朱朝阳即将完成一份工整的数学答卷。即便成绩优秀,他还是被同学排挤疏远。被人挑衅抢走篮球,不怀好意的风凉话,放了橡皮屑的水杯,他都默默忍受。一个沉闷压抑的少年。
镜头一转,从福利院跑出的严良和普普衣衫破旧,举目无亲,一个想见服刑的父亲,一个想借30万元为弟弟治病;一个是别人眼中的不良少年,一个是父母离世身患哮喘的女孩。不得已时,他们敲开了朱朝阳家的门。两个走投无路的孩子。
就这样,在第一集结尾,三条故事线交汇成一股,三个孩子在六峰山拍下唱着童谣的视频,却无意中记录下张东升杀人的一幕。伴着清澈纯净的童声,天真无邪的《小白船》第一次与耸人听闻的谋杀交叠在一起,巨大的反差将震惊收紧,也预示了天真与罪恶的纠葛和角力由此而始,少年与凶手共同被卷入这个夏日的漩涡。
在文艺作品里,当少年与犯罪相遇,总能激荡起不同寻常的水花。《白夜行》里,是“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的微渺希望与深刻绝望;《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是大时代下小人物宿命的被遥控和被压迫;《黑处有什么》里,是未知的恐惧与未知的青春的交织;《我十一》里,是历史性苦难、时代转变和个人成长的深刻纠结……
在视角的处理上,与后两部电影一样,《隐秘的角落》同样直接进入了现场,让孩子以似懂非懂的眼光目击命案。不同则在于,《隐秘的角落》中三个孩子撞见谋杀的“巧合”,并非意在将点打在时代与个体的纠葛上,而是在天真稚嫩的孩童与工于心计的大人间开启了一场看上去实力悬殊、天方夜谭般的拉锯战,从而用孩子的视角观察家庭社会、打量成人世界。反差感自始至终支配着故事的走向,在不断出现的意外与巧合里,书写的是一切偶然背后的必然、命运无常之下的伏笔和人性难以捉摸之中的有迹可循。
看起来,《隐秘的角落》里有各种各样的“偶然”:多年未见的儿时伙伴、相机记下的杀人案、30万元的手术费、暴露身份的警告信、脱口而出的“勒索”、突然的坠楼、搏斗中的反杀、意外得知的地下情、无意发现的不信任……就这样,表面上,这些一茬接一茬的意料之外如同涨起的潮水,荡着一波高过一波的浪花,在不知不觉中把岸边的小船推向不可测的大海深处。但细细究来却不难发现,其实水下早已暗流涌动,小船也早已是不系之舟。
人物的压抑、愤怒、绝望、邪恶不断累积酝酿,驱使着行动一步步脱离原有的预期和可控的范畴。当发现一连串事件已是牵一发动全身,命运的车轮早已辘辘向前,终将碾碎“一切重新开始”的梦境。
这不是一个如《怪奇物语》般“组团打怪”的故事,而是一个屠龙少年变成了恶龙、曾经凝视深渊的人最后变成了深渊的预言。甚至不必细究那些用心良苦的暗示和隐喻,只看两个主人公的名字,你就会明白,“朝阳东升”是一早就可见的结局,他们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散落在剧中,等待你联想发觉、恍然大悟。
风起于青萍之末。对张东升而言,将岳父岳母推下山崖和将妻子杀害的根源是他害怕失去,再进一步说是长期的卑微、克己、不得志。在别人眼中,他是好丈夫、好老师,但在家里,他却是被冷落、嫌弃的对象。妻子决心离开他的那一刻,这一切也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为了不失去”成为他杀人的理由。
同样的,朱朝阳,这个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父母眼中的好儿子,同样有着超乎同龄人的忍耐、冷静和缜密。而家庭,同样是他最压抑自我的场所。
比如,喝牛奶。当朱朝阳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得知了母亲与上司的情事,隔阂与裂痕在母子间产生。羞愤、害怕、自责、冲动裹挟着愈发旺盛的控制欲,集中于母亲端给朱朝阳的一杯牛奶上。他拒绝,但她偏让他喝,朱朝阳的对抗是无声的,被逼着咽下的不仅是牛奶,还有怨恨。当母亲再次送来牛奶,朱朝阳一声不吭地喝完。她起身,打开电风扇,带着胜利的表情,昂着头离开房间。周春红以为,儿子仍然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但在她不知道的角落,恶之花早已悄然开放。
两相对照,张东升在家庭里的隐忍求全和朱朝阳在离异父母间的早熟沉默,如出一辙。从这里,观众就得以在张东升和朱朝阳间发现一种知己般的共鸣,所谓“长大了我就成了你”和“看到你就想到了曾经的自己”,由此形成强烈的互文。
在氛围的营造上,明暗交错的光影、昏黄古旧的巷子、朱朝阳家墨绿色的墙壁、低矮错落的老城区、海边破落的渔船,湿热、黏腻、拥挤、杂乱的南方小城质感渲染着紧迫的氛围,让画面压抑沉重。逼仄的空间、粗粝的生活、破碎的家庭、深埋的秘密,在看不到的黑暗处和隐秘的角落中,处于边缘的少年群体被勾勒出来,在夏日海滨城市的明亮、炎热、躁动中将人性斗争的黑暗、阴冷、复杂铺陈开来。
贯穿全剧的,除了《小白船》,就是反复提及的笛卡尔的故事。张东升和朱朝阳都熟悉这个故事的两个版本。在第一个版本中,笛卡尔与年轻的公主相爱,但国王极力反对,并把笛卡尔关进了监狱,临死前,笛卡尔用心形曲线向公主表白心意。但在另一个版本中,公主不曾爱上笛卡尔,笛卡尔也不是死在狱中,而是死于背叛。
你愿意相信哪个版本?这是张东升与朱朝阳间的发问,也是创作者对观众的提示。一边是凄美的爱情,一边是残酷的背叛。
从一开始,张东升和朱朝阳之间就注定不是坏人与好人、大人与孩子、黑与白、善与恶的对决那么简单。阳光下的阴影和阴影后的阳光总是共存,越深入,越能看到人性的复杂。罪犯是否永远是罪犯;两个老人已经救不活,拿了钱普普的弟弟还有希望;怎样才算一个好人……剧中人面临的艰难选择,又何尝不是对局外人内心的叩问。
回到剧名,杀人案发生的地方是隐秘的角落,每个人内心的暗处更是隐秘的角落。无论是三个“坏小孩”还是其他角色,剧集的塑造都比原著更加饱满,降低了“恶”的程度,还使人物获得了更丰富立体的层次。其中耐人寻味研磨、深扒细究的,从始至终都是对勘不破的人心的震撼、寒意、悲悯和期待。在爱与自私、善与恶的边界上,一不小心就会做出无法回头的跨越,这才是真正让人脊背发凉的地方。
童话与真相,始终是一体两面。就像以蓝天、桂树、白兔为意象的《小白船》其实是一首安魂曲;就像好学生可能恰恰是坏小孩;就像全剧光明的尾巴下隐藏着等待观众自己发掘的残酷真相。
纯真又恐怖,明亮又黑暗,或许不止于故事。
文|曹雪盟
编辑|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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