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北方北
1
前川乌,今附子,往星南,为三生。——三生饮
提花巷仍旧是老样子。
可彭越还是费了几番周折才找到,多少年没有回京,年岁又大了,自是力不从心。
黑黢黢的深巷里,他一家一家挨着走进去,巷尾隐约有昏蒙的光,稍微走近一些,便可看到是门楣上挂着一提绢花灯笼,一个沈字绣得清秀隽雅,耐人寻味,风一吹晃晃悠悠,像是在历久等待,又像是在深深埋怨。
就着昏暗的灯影的光,彭越打眼瞧了瞧,朱红的门漆点点剥落,可一对铜扣却熠熠生亮,他喃喃低语:“就是这家,没错,一点都没有错。”
踌躇了片刻,缓缓抬手扣了门。
良久,门随着“吱呀”一声迟钝的声音缓缓打开,只见一个年老的下人眯着眼望着门前月色下银白铠甲的老者怔怔地问:“夜这样深,是何人?”
“打搅了,沈依依,她还住这吗?”
“你是?”
“我是彭越。”声音虽苍老,可吐字依然是铿锵有力的。
那下人一听彭越两个字,竟失声惊呼道:“小姐,小姐,将军回来了,是将军回来了。”
一边吼一边朝着院子里跑去,许是年岁大了,跑得有些慢,可那劲头是十足的,也不顾身后的人,转眼便奔至前厅,彭越虽说老了,可一辈子都在行军打仗,身子依然健朗,他自顾大步迈了进去,月色下,那精巧的院落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夜色里显得有些陈旧,怎么能不旧呢?
三十年了,朝中早已改天换地,庆幸的是他牵挂的人还在,这院子还在,他忐忑了一路的心自是涌上一腔欢喜。
思虑间,院子里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满头的银丝,面色虽不及从前白腻,可皱纹下那双杏眼依然是含着盈盈水波,急切下藏不住往日的深情,只见她晃着纤瘦的身子拄着拐疾步上前,大概是太匆忙,衣服披得有些凌乱,看见他,抖着双唇热泪盈眶地开口道:“你,你回来了,到底是等回来了。”
“依依……”彭越向前迈了一步,上前扶了她的胳膊,泪扑簌簌落下来。
“快进屋,外面凉。”她也抓了他的胳膊,大概是那铠甲有些凉意,她不自觉缩了一下手,转而又覆了上去。
“依依,这些年,你还好吗?”彭越知道不该问,可不问又想问。
“有什么好不好的?一日一日挨,一日一日盼,好歹老天不算太凉薄,总算是盼到了。”
“依依,怪我。”
“仗打完了?”她岔开话题。
“打不完,我老了,不想打了,也打不动了,实在是想回来,回来看看你。”
“不走了吧?”
“不走了。”
说话间,两人竟搀扶着挪进了屋,屋子里踱着昏蒙的光,清冷寒薄无暖意,她转回头朝着下人喊:“香菱,快去点了手炉,给将军暖暖手。”
“我不怕冷。”
“怎么不怕冷?虽说京城不比北地阴寒,可到底是冬月,岁月不饶人了,你如今不比从前,暖着好一些。”
“依依,这三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这深巷里悄无声息的,就没再找个人?”彭越说得有些艰难,他害怕她说曾经找过,又期盼她没有找过,两厢下矛盾的心纠结胆怯着。
沈依依没有回话,她拄着拐挪至窗下,靠墙立着一组绛紫的楠木柜,盘丝双扣,她弯下腰,开了柜子,彭越望着那柜子,柜子上的雕花一如当年,她背朝着他说:“这柜子一直陪着我。”
他的喉中涌上心酸,这柜子是他送给她的,上等的楠木,雕花工艺精湛,他还记得她当时喜欢的情景,一转眼,竟垂垂老矣。
柜子打开了,她艰难地站起来,扯着他的胳膊朝柜子里望,一柜子的绣花靴子,竟都是男式的。
“你绣的?”他惊讶。
“守着这院子,和香菱相依为命,虽说清苦点,可总是要活着,戏自是不能唱了,就帮着大户人家做些靴子衣服的针线活,赚些米面油盐,听闻着你在边关打了胜仗的捷报,便绣一双靴子,等着你班师回朝,你看,这些年,你立下了多少战功,赫赫的定远大将军。”
彭越老泪纵横喃喃道:“每一年都要送足够的银子回来,为何要为难自己?”
“你说什么?”沈依依有些困惑地问。
“吴良没有送银子来吗?还有信?”
“自那年一别,这许多年来,再无人来过这里。”
“她到底是做绝了,我竟一点不知。”彭越愤恨地哀怨道。
“莫要怪她,她不过是想断了我们的念想,留我活在这世上,有幸等你,便是她的良善,都是女人,哪个不是凄凉的,我知足了。”
彭越抱紧沈依依,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沈依依偎在那冰凉的铠甲里,忽地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形,恍若隔世。
前门街的热闹里,各色杂耍艺人,顶数爷爷的梆子敲得响,琴拉得脆。那一年,她十六岁,跟着爷爷在前门街卖唱为生,眉眼清丽,面容姣好,一开口嗓音漫过半条街,如三月黄莺,歌喉婉转绕梁,就连着急办案的捕快都要勒马听上三分戏才肯抖缰离开。
这一日,她唱:侬有三分意。下半句还未开口,便听得爷爷的琴弦“腾”的一声断了,乐曲戛然而止,紧接着一群人蜂拥而上,她吓得面若土色,转身一看,爷爷已经倒在地上,她知道,他们又来了。
“爷爷。”她扑过去扶起爷爷,爷爷把她护在身后,厉声道:“你们这群不讲理的,你们听好,我就是搭上这条老命也不会叫你们得逞的。”
“你这个老不死的,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偏要在这街头吃这要饭的罪,爷看你今儿是不想活了。爷已经好言好语几次了,爷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爷能看上你这孙女也是她的福分,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京城想给爷做妾的女人有多少?爷还看不上呢!?”
“谁愿意谁去,我沈家的人就是不去。”爷爷站起来,他的腰板挺直,话音像他的梆子一样响亮干脆。
“给我上。”那人一声令下。
他身后的几个大汉上来一顿拳打脚踢,没有片刻工夫,爷爷就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沈依依哭喊着,她看见爷爷大口大口地吐血,而身后竟传来恶人一阵又一阵放浪的笑声。
那一刻,她只想随爷爷而去,可她不能轻易死掉,她转回头,眼里冒着怒火,她扯起爷爷的梆子,便走向那些人,她定要与他们博个生死,她不能叫爷爷无端白白受那些罪。
她的梆子举起来,还没有落下去,他打马走过,银枪挑了那人的衣领,还未等那人叫上一声,血便像一注泉眼一般喷射而出,那人应声倒地。
这家下人一看主子死了,吓得纷纷后退,而后大呼小叫撒腿便跑。
前门街乱作一团,有人大呼:“杀人了。”有人拍手称快的,她吓得浑身发抖,梆子掉在地上,而他,竟面如平湖,下马走至她面前温和地问道:“没事吧?”
她本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哪里见得过这样惨烈的生死局面,眼中布满惊恐怔怔地低声道:“他死了?”
他却像个没事人一般,依然平静地道:“快去扶老人家上马,前面就是医馆。”
她永远记得他的从容,他的镇定,还有他那一腔英姿勃勃的意气风发。
他那天就是一身银铠甲。
爷爷身子本来就弱,加上那些人拳脚重,她扶起爷爷,他已上不得马,只剩下半口气,她哭得哀哀凄凄,爷爷留下半句话:“依依,爷爷走了,留下你……”
话没说完人便撒手而去,走时双眼久久不能闭上,她知道爷爷是放心不下她,担心她从此孤苦一人,再无人疼,无人可依靠。
任她哭得肝肠寸断,爷爷到底是与她阴阳永隔。
他陪着她葬了爷爷。
她便真的成了孤人,无家可归。
他说他早就听过她唱戏,她若愿意,他便要娶她,只是他是世家,已婚配御史大人的千金,她要委屈做妾。
沈依依苦笑,若爷爷地下知晓她终究逃不过做妾的命数,他一定会心疼得老泪纵横,可眼下,她没有更好的去处,他那时初出仕,为左前锋,好歹能护她周全,便点头答应。
他带着她回了彭府。
那是京都将军的府邸,高墙阔院,抬头便可窥见屋脊的神兽威武神气,她是小门小户养大的,脚未踏进门身子便多了卑微的胆怯。
她站在院中,他进得前厅,“虽说你杀死的是个仗势欺人的恶人,可那人到底是有些背景的,我们彭家是几代都在朝廷做事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现如今正好落把柄给那些人拿捏,若是惊动了皇上,我们是要惹麻烦的。”
“父亲,孩儿知道错了,可那种情况下若是父亲在场,也不会无视,更何况孩儿已经长大成人,是能够承担后果的,请父亲大人放心,孩儿自会处理好。”
“处理?你怎么处理?”
她站在院中,忽地听见“扑通”一声,他跪下道:“孩儿愿做北伐的先锋,只是父亲得答应孩儿一件事。”
“我不管你是什么事,去北伐做先锋就等于去送死,你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保证,还指望给别人作何保证?”
“父亲,她,她孤苦一人,在这京都是活不下去的,若孩儿有幸从北伐归来,自可保她一世平安。”
“若是回不来呢?”她听见老将军厉声地责问。
“听天命。”良久的沉默后他吐出这句话。
她的心仿若在地狱游走了一遭,浑身都是战栗,不是害怕彭家不接纳她,是害怕他去北伐做先锋,若不是因为她,他断然不会负罪领旨,那是怎样的一片恶赤之地,连京都赫赫有名的彭老将军九伐征战都无法收复,多少热血良将精兵锐甲都是有去无回。
他,不过年少为前锋,定是有去无回,于他,不过是换了一种惩罚的方式。
她欲要上前,他已站在她的眼前。
她望向他,他扯起她的手臂温和而有力地道:“跟我走。”
身后传来老将军低沉的声音:“不管你回得来还是回不来,这个女人都不能进彭家的大门。”
那声音像针一样穿透她的心脏,她眼中噙着泪花,他大步扯着她朝前走,出了彭府的大门,他扶她上马,一路走去,兜兜转转,提花巷的深巷里,他停下马。
“这是哪里?”她问。
“一处故人的老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暂且住在这里,等着我从北伐归来。”他边说边打开门,院子精致别样,虽小了点,但比从前她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讲究,她心下顿然明了。原来,他早就知道彭府不会接纳她,提前做了准备,可在这混沌荒凉的世事里,此番善意也算得上是一种别样的温情吧。
“能不能不去北伐?”她小心翼翼地问。
“放心,我有这个。”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她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她不知道那是金丝软甲。
“我母亲留给我的,这也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母亲她,她会护佑我的。”
“我等你回来。”她凝眸注视坚定道。
那年也是冬月,京都冷得出奇,他去北伐,她便在提花巷的小院落里等他。
新买来的丫鬟叫香菱,只有十一岁,手脚伶俐,少言寡语,凡是都能拎得清。
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一日胜似一日贴心。
北伐的战火弥漫了三个月,战况惨烈,传言北伐人最善骑马使箭,前方尸横遍野,她差了香菱去彭府打探消息,被管家赶了出来。
所有人都说他死在前线,唯独她不相信。
京都的暮春桃红柳绿,她与香菱一路北上,走了足足一个月,终究是走至了北伐的边界,与京都入眼的繁华相比,边界是荒凉下的乱世,生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她寻遍边界的山山水水,无他的踪影,她一横心,要去北伐寻人,香菱跪下来苦苦哀求道:“小姐,彭家公子走时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小姐,若是小姐有个闪失,香菱没法交代。”
“他若有个闪失,我活着何意?”她咆哮嘶吼,而后主仆抱头痛哭。
许是天意怜见,他还活着,她竟寻到了她。
边界的断崖林,猎户的茅草棚中,他像个五月天的粽子一样裹扎在粗麻布中,气息奄奄。
老猎户讲:“兵箭无眼啊,他爬到这林子的时候也只剩下了半口气,好在他有一副护身的金丝软甲,否则几条命都不够用的,不过,命虽捡回来了,可那冷箭穿透了小腿,又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误了些吉时。”
“他的腿?”她担心而急躁地问。
“那倒不至于,只要多养上一段时日,是不会有后患的。”老猎户吐了一口烟圈,悠长地说道。
她望着眼前的人,她知晓老猎户是在安慰她,受了如此严重的箭伤,凭着最后一丝希望从死人堆里沿着羊肠小道一路爬至断崖林,怎是多养几日就无恙的。
也是那一刻,她下定决心,与他共生死,同患难。
在她精心的服侍及老猎户多年的疗伤经验下,他一天天缓了过来,夏雨初荷的时节他便能下地走动了,那是她心中的节令,与边界冷凄凄的西风无关。
她生在江南小镇,小荷露角的时节是最润湿的,那是希望,她算着,等她心中的白藕成结,莲子饱满,他定能返都。
心有所愿,事便遂人愿。
夏天的最后一个节令来得晚些,他们准备返都的行装都已备好,老猎户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西风吹乱了衣袍。
他活着返京的消息令所有人惊诧。
后来的岁月,按着常规慢慢缓行,他和御史大人的女儿完婚,领旨征战,加封晋爵。
她,仍住在提花巷,无名无分,但她心若四海,不愿多求。
他每出征前必来提花巷,她亲手温酒点烛,殷红的烛光下,他饮一杯酒,她便唱一曲,声似黄莺,音若血泣,夜半离人泪,声声断人肠。
三更的月色下,绣花靴踏上足,她亲手绣的,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穿透爱怨与无悔。
她说:“将军的靴子只绣一个字,有王的风范。”
他说:“此话不可乱讲。”
她笑而轻言:“无妨,你是妾心中的王。”
他拥紧她,一直到天光透亮,他穿过提花巷,在巷子的尽头上马,她倚在提花巷的另一头,凝眸远望,等他凯旋。
而他每一次班师回朝,都是浩浩荡荡,城外三十里便可望见大旗飘扬,她在远处,香菱为伴。
朝前功宴后,他带着全胜的倦意与疲惫,褪掉累重的铠甲,一匹快马赶去提花巷,她照例温酒点烛,他深情歉疚地说:“依依,我不能再饮。”
她便起身再唱,他不让,他们卷在床帏下,他沉沉睡去,她在惨白的月色下,轻轻抚摸他,冷剑的眉,星月的目,饱满的额头,坚厚的唇,都刻在她柔纤的手指间,化作绕指的温情。
她原本以为他们会这样一直相处到老,她不争,便岁月安然,可他的发妻,也就是御史大人的千金,她也是女人,独守冷凄凄的空房,挂着将军夫人的名分,奈何再良善的心也要生出三分毒怨。
她没有露面,差人送来东西。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连杀人都要讲究一番。
她没有选择服下那红殷殷的汁液,她看起来是纤细柔弱的,可骨子却里有走江湖的倔韧与豪放,若非要死,也要死得有所值。
就在她抉择艰难时,朝廷降了旨,他要去尹武做驻防,且是长久的驻防。
她心下顿时明了,她忽地想起御史大人的千金是皇太后的外甥女,她的抗争不过是徒劳,她若不死,他必要被迫离开。
此去一别,经年不可见。
尹武是胡人的边境,风冷寒气重,听说八月便已是茫茫飞雪,狐裘不暖锦衾薄,她哭得有气无力,灯烛点到天亮,靴子便绣到天亮。
他来告别,她说:“我不想你走,我愿意死。”
他淡然一笑道:“这与你无关,守护边境是每一个将士的职责,更何况尹武是关隘,城防一定要一个让圣上放心的人来做,我恰巧是,依依,放心,也许我很快就回来了。”
她知道他在骗她,可她依然点头相信。
他领旨北去,连同家眷一起带走,而她,仍然住在提花巷,她算不得他的家眷。
她守着提花巷,一日一日等,春花秋月,铜镜里,青丝生了白发,一年一年,她仍在盼,紫燕归去又来,她的身体已渐不支力,她以为她等不到了。
谁知?霜寒的夜,他回来了,还是银铠甲,他到底是念着她的,她终于等到了他。
两个人拥着哭了一场,久别的情绪在霜寒的冷夜被拱得热烘烘,香菱备了几样简单的小菜,她照例是亲自温酒点烛,他们面对面坐下来,他说:“依依,我亏了你。”
她不说话,斟了酒递上前,他说:“依依,我不能喝酒。”
她迟钝了一下,便温柔道:“那就吃菜吧。”
他看向她,她起身,她想唱,嗓子开不了,她悲恸地哭出声,流年惊天,一切已不是从前的光景,他说:“依依,剩下的时日都用来陪你,一直到老。”
他替她揩去脸上的泪痕,低语呢喃,她恨他为何不能早点回来。
悠悠然,天光渐亮,他说:“依依,我好困,得睡会儿。”说着便沉沉睡去,她喊香菱:“香菱,把窗帘都遮起来,将军走夜路,太乏困,叫他睡得好一些。”
香菱虽老了,可手脚依然利落,窗帘遮好便退出去,屋子里暗顿顿,她守在他身边,一步也舍不得离开。
他一直睡到晚月升上来,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她一直守着,等他醒来吃饭。
他吃得少,几乎不怎么吃饭。
好的日子总是快得像流水一般,不知不觉四十日光阴便滑过去了。
一日午后,香菱买菜回来,她脸色煞白,双目惊恐,战战兢兢地道:“小姐,大事不好。”
“香菱,为何如此慌张?将军在睡觉,你小声一点。”
“小姐,就是将军,今儿个早上隔壁的柳婶说南菜场上了新鲜的藕,是打南地运过来的,我想着小姐最想这个了便特地跑去南菜场,回来的路上听到消息说,尹武的谍报送来,彭将军与匈奴大战七日,还说这一次战事惨烈,几乎全军覆没,尹武边关失守,将军也战死阵前,尸骨还在尹武,等候朝廷消息。”
“香菱,你在胡说什么?将军在里面睡着,你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她有些气急地道。
“小姐,是真的,我怎么能听错呢,我还特意跑去城门打探,武德将军已领旨,已经出城好几天了,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将军他,他确实……”
她惊愕!
这怎么可能?他明明睡在榻前,每夜都在陪她,这不可能?她惊慌失措喃喃低语。
她脑海中忽地闪过这些时日的一切,他怕光,他从来不抱手炉,他不怎么吃东西,她以为他怕光是因为第一日回来颠倒了日夜,她以为不抱手炉是因为心疼她,她以为他不怎么吃东西是因为他老了,可她,忘了一件事,他的身子是轻的,难道?丈夫外出30年一天深夜回家,碰到他身体后我又惊又怕。
她想到此,吓了一跳,惊出一身冷汗,她颤抖着身子,满头的银丝也跟着微微颤,她抖着双唇,忽而觉得眼前一片金灿灿的星光,接着便是暗黑的天,她闭上眼,晕厥使她重重摔了下去,香菱扑上前,一边哭喊一边摇她:“小姐,小姐,你醒醒,你醒醒。”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她看见他,天光已然黑透了,他握着她的手,眼底尽是焦急与担忧,见她醒了,急着道:“依依,是我不好。”
她开口问:“你已经死了,对不对?”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侧过脸不敢看她。
她又道:“你是鬼。”
他看向她,再一次艰难的点了点头。
她突然大发雷霆,嘶吼道:“为何是这样?人鬼殊途,你不知道吗?我等了你几十年,你都没回来看看我,如今死了,却回来了,有何意义!?”
他抱紧她,反复道:“依依,这些年我是念着你的,没有一日不在牵挂你,可你知道,我回不来,没有圣上的旨意,我是不能回京的,皇太后当年是给皇上下过密令的,非死我是不能回京的。”
“是因为我,对不对?”她平复了情绪,问。
“依依,不怪你,怪我们活着有缘无份。”
“将军,早知道我们只有阴阳两隔才能相见,我当年就饮下那盏鹤顶红,起码能与你厮守,也好比在这提花巷空等一世的好。”
“依依,化作鬼与阳世的亲人厮守是要减来世的阳寿的,一日减一年,我不能叫你那样,你这一世已经够苦,来世要过得好一些。”
“将军,你已经在这里四十日了,难道?”
“反正已经这样了,我不怕。”
她恳求:“那就不要急着回去,与我一起走。”
他点头。
冬阳晒得窗棱乏光,香菱洒扫了院子,才迈进厨房,便看见倒在地上的沈依依,香菱急着上前,扶起一瞧,她脸色铁青,全身抽搐,已气息奄奄,香菱哭着道:“小姐,你这是何苦?”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力道:“我害得他活着不能回京,我不能再叫他来世减寿,这盏汁液便是宿命。”
她到底是饮下了那盏鹤顶红。
轮回门前,望着妖红似血的彼岸花,他们相扶着走上了奈何桥。
接引使者叹气道:“彭将军,你不守冥界的规矩,说好上去三天,你竟整整四十天,来世可是要减四十年的阳寿。”
“那又怎样?”他泠泠然道,而后跪在三生石下,刻下沈依依与彭越,又刻来世再相见。
她迟疑着不想喝下孟婆汤,那孟婆冷然道:“不饮此汤,不忘前世,来生难寻。”
她望向他,彼此相视忘尽最后一眼,饮下孟婆汤,堕入轮回门。
2
扬州城,秋深。
施府的管家扭着肥硕的有些笨重的身体跌跌撞撞的几乎是冲进中厅,施家老爷背对着中厅的门笔直地站着,管家有些急促地道:“老爷,消息准了,焦塘镇的焦……”他话到嘴边有些迟疑,老爷的肩微微抖动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管家抬眼望了望自家老爷的背,便继续接着道:“焦年颢明儿个问斩。”
屋子里顿时再没有声音,沉寂得可怕,良久,才听得一个疲乏的声音哀叹道:“不该啊!”
“老爷,您已经尽力了,是那钦差大人油盐不进呐!”
“这事暂先别叫诺儿知道,焦家那边你多费点心吧。”
“老爷,怕是瞒不住了,小姐已然听到风了,明儿个这刑场怕是要乱呐?”
“这是谁捅的?”施甸情急之下吼道,往日儒雅的风格被心中的怒火烧得一丝不剩。
管家却没有因此而慌乱,他镇定地道:“老爷,您大概忘记了,王城在衙门里,做典狱司。”
施甸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乱糟糟的一团事里,他竟把这个人疏忽了,而后便大步朝着东院而去,东院是二太太住,施甸掀起帘子,二太太正给他们的小女儿喂刚刚温好的粥。
施甸不想当着孩子的面质问,便有些愠怒地道:“都这么大了,还要惯着喂饭。”
二太太斜乜了一眼施甸,一边叫下人把孩子带下去一边生气地道:“老爷这是无故发的哪门子火?”
若是从前,施甸对于二太太这种嗔怒的撒娇不但不会生气,还会很喜欢,可是,眼下是人命官司,他第一次有些反感,更何况这人命官司牵扯着他的大女儿施诺愿。
他等着孩子出门后,便有些按捺不住,用几乎是暴怒的语气朝着二太太道:“你让王城干了什么?”
二太太从未见施甸发过如此大的火,她收起了惯用的撒娇,小心翼翼地道:“老爷,我也是好心。”
“好心?你的好心马上就要毁掉诺儿了。”
“不至于吧,不过一个男人而已,扬州城好公子多得是,也不缺他焦家一个,更何况他犯的又是……”
“你给我闭嘴。”施甸吼完拂袖而去。
再说这焦年颢,虽说是他施家雇佣的,可这个人却不是一般的下人,这些年苏北的生意往来全靠着他打理,这还不算,半年前他还把大女儿许配给他,本来打算入冬给他们完婚,却不想他竟落得个秋后问斩。
施甸突感心力交瘁,此刻,更让他忧心的是诺儿,焦年颢与诺儿自小便情投意合,焦年颢的人头若落了地,依着诺儿的性子,后果不堪设想呐!
想到此,他便直奔后院,果然,诺儿不在家中,一个肉圆子一样的老妈子跪在地上抖得筛糠一般。
施甸气愤地道:“小姐人呢?”
“回老爷,小姐不让说啊!”
“给我拉出去打死。”那老妈子一听,哆嗦着嘴巴高呼:“老爷,小姐她,她去了焦塘镇。”
焦塘镇,距离扬州城百里,算是远郊。
“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老爷若是知晓,不知道怎么担心呢?”
“素翠,你听着,若是今日我们拿不到联名状,阿颢便要冤死,你叫我怎么忍心回去?”
“可是小姐,我们这都跑了大半天了,焦塘镇的这些人谁都不愿意出来作证啊!”
“会的,阿颢是因为他们才被抓起来的,如今阿颢被判了死刑,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不管,素翠,如果这些人都不愿意,那我们只能去找那个人了。”
“可是,小姐,那是要去往焦塘河的,如今官府封了渡口,我们是去不了的呀?”
施诺愿并没有理会丫鬟素翠的话,焦塘河她自小便熟悉,官府就是封了所有的渡口,也绝对挡不了她的路。
想想焦年颢十三岁便进入施家,也大概从那时候起,她便跟在他身后,娘走得早,爹自是十分疼她,便由着她的性子活。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便常常跟着焦年颢往来这焦塘镇,而焦塘镇的焦塘河,确实有一个好去处,那便是摆渡人焦阿公的茅草屋了。
他的年岁很大,自她记事起,那焦阿公就已经是白须老矣,这许多年过去了,那焦阿公除了腰背弯驼得厉害,似乎也没怎么变化,她已经跑遍了整个焦塘镇,可是,所有的人都不愿意出来为焦年颢作证,她想着,她只能去找焦阿公了。
官府封了渡口,焦阿公出不了船,一定在茅草屋里。
她沿着焦塘镇北边的竹林穿过去,一条幽暗的林间小道直通尽头,旁边的素翠惊呼道:“小姐,我们不能走这条路,这个路没有人敢走的,它通着……”
“素翠,你最好闭嘴,我现在告诉你,这条路确实没有人敢走,可是从前我和阿颢是常常走的。”
“常常,我怎么不知道?”
“不要问了,到了前面,你在原地等着我,我请了焦阿公很快便来找你,晓得了吗?”
“小姐,我……”素翠心下害怕又不敢再多说便有些支支吾吾。
须臾间,眼前便出现了一方石洞,只见施诺愿弯腰进去,素翠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石洞是两头见光的,走了大概百步,便出了石洞,眼前便是焦塘河,河水泛着点点涟漪,波光粼粼,如若不是传言令人毛骨悚然,这倒是个好地方!素翠心下想。
只见石洞的边缘有许多小竹筏,施诺愿一边解开竹筏一边道:“素翠,你不用大惊小怪,这就是鬼洞,叫我们扬州人谈‘盐’色变的鬼洞,许多人以为这里游荡着成群的嗜人心魂的恶鬼,其实这里并不像传言的那样,是个恶鬼游荡的地方。
这里是焦塘镇人的生计之地,他们祖祖辈辈为了讨生计便把这里传成了恶鬼之地,白天农忙,夜里便戴着鬼煞的面具在这里捞盐,这里是为了瞒过官府,不走官渡,从小径去往扬州城,把少量的盐送去偏远的村落,低价换些铜钱糊口。”
“他们在贩卖私盐。”素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十年来人人畏而胆颤的地方竟是个幌子。
“素翠,这是秘密,如若你把这些说出去,你……”说着施诺愿打了个杀人的手势,继而又道:“若非被逼,有哪个愿意偷着苟且生活。”
素翠虽不明白小姐的话中深意,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不会把秘密说出去。
依着施诺愿的吩咐,素翠留在洞口等候,她自个便驾了竹筏过河而去,这边素翠望着自家小姐,她站在竹筏上,身影越来越远,不到片刻工夫,便消失在焦塘河的对岸。
素翠似乎才明白过来,这些年小姐独自跟着焦年颢往来乡下,竟有多少老爷不知道的事。
焦塘河的对岸,是密密匝匝的竹林,间有紫海棠、白玉兰,她上了岸,沿着一向熟悉的小径穿过去,在一处幽暗的林边出现了一间茅草屋,天光正是午间,茅草屋的顶上炊烟袅袅,施诺愿疾步上前,还未走近,便嗅的是烧田螺的香味,她清了清嗓子道:“阿公,怎个晓得我要来,烧了田螺?”
屋子里的人听到有人喊话,忙着迎出来,眼见着是施诺愿,便惊喜地道:“阿诺,快来快来。”说着便颠着脚热情地迎上前。
“阿公,你救救阿颢吧。”施诺愿“扑通”跪在了焦阿公的面前。
“孩子,快起来,屋里说话。”
“阿公,我跑了整个焦塘镇,他们居然都不愿意出来保阿颢,想想当初若不是阿颢舍命与县衙周旋,如今官府哪里会松口叫他们回来,为何如今阿颢被判了死刑,他们却坐视不管。”说着一向刚强的施诺愿竟哭了出来。
“孩子,你莫要怪他们,人心都是向善的,可逼得太紧了,便多了私心,无非是害怕再被官府拿着,想想我们焦塘镇的人,祖祖辈辈几百年都是靠着这焦塘河活着,晒盐、打鱼、渡船,这些本是焦塘镇人活下来的生计,可官府逼得紧呐。别的不说,就拿这晒盐讲,虽说盐是国家经管,可过去焦塘河的百姓农闲时晒一点盐自家用,多出一点到集市上换些家需小杂物,向来是无可争议的,毕竟穷乡僻壤,谁想到?
连这一点活路都要被截断,鬼洞被告发,百姓自是要讨个说法,群起闹之烧了县衙,是众怒,可法不责众,官府又要叫百姓服得威严,当然要杀带头的人了,阿颢与其余两个自是逃不过了。”
“阿公,连你也认为阿颢必死吗?”
“阿颢当然不该死,可阿诺,就算阿公与你劝说众人写了联名状,阿颢未必能回得来。”说着那焦阿公深陷的眼眶里兀自滚下两行辛酸的老泪。
“阿公,我管不了那么多,求您,救救阿颢,焦塘镇的百姓他们只愿意听您老的,只要您老出面,他们一定会签字的。”
“既然你如此执念,阿公我便陪你走一遭,不过孩子,阿颢多是救不回来了。”说完长长叹一口气。
焦塘镇的焦家祠堂,众人已然聚齐。
焦阿公晃着年迈的身子颤巍巍站在祖宗的灵前,他叩头拜过祖先,便对着祠堂下的焦家族人道:“大伙听着,如今阿颢被判了死刑,不晓得能不能救得,阿颢是我的孙子,我自是不愿意连累大家,可眼下,如若大家能念在阿颢多年对大家的照顾,大家便尽个心罢。”
众人听后纷纷不语,良久,听得一人在人群中讲:“若不是阿颢这些年帮着我们卖,就算我们在鬼洞打捞再多的盐又有何作用?如今阿颢为了我们大家宁愿站出来领死,我们不做点什么,怎么对得起良心。”说完便站了出来,第一个签下了联名状,接着,大家纷纷站了出来。
施诺愿站在人群的后方,激动得热泪盈眶。
黄昏临近,施诺愿终是拿到了联名状。
回去的路上,被一众人拦截在半路,她上前一看,原来是父亲,父亲一见到她便心疼地道:“诺儿,你这一整天到了哪里?我几乎翻遍了整个焦塘镇,后半晌以为你跑去衙门,却不想你这是?”
“爹,我拿到了联名状,阿颢有救了。”
“阿诺,事已至此,爹不得不告诉你,阿颢怕是必死无疑了。”(作品名:《汤头故事:三生饮》,作者:北方北。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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