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情人怨遥夜 ,竟夕起相思”。无论是皇族贵胄,还是平民百姓,爱情都是文学殿堂以及民间传说的永恒主题。喇叭苗民间小调《莲花络》,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还在家乡广为流传,农闲时节的茶余饭后、或古树下纳凉时,人们常常相和而唱,我童年时也跟着哼两句,但它表达的意思已经记不清了。我现在很留意有关喇叭苗的民间文学以及各种传说,不能把它勾沉出来颇感遗憾。好在我家上些年纪的人还记得,前次回老家看望老人,遇到几个来镇上带小孩读书的女亲戚,便和她们提起小时候唱过的《莲花络》,她们略加思索便口述了一遍,虽然有缺漏的可能,但故事的骨架已然挺立。其实喇叭苗的民间故事还很多,多以说唱文学的形式呈现,有的还是长篇叙事诗,通篇押韵,朗朗上口,易于说唱记忆,这是它在文化落后、传媒极度缺乏的农耕时代得以传承的原因。这些小调,或表现人们对爱情的忠贞,或者表现人间的正义与善良,其主题多是充满正能量,但现代人的文艺欣赏方式多样化,价值观也在改变,靠口耳相传上千年、很有思想性和艺术性的民族民间文学大部分已失传或即将失传。
“莲花络”这个篇名好像与内容没多大关系,它是否是一种曲牌名?或一种演唱形式?它让我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曾风靡大陆的台湾电视剧《梅花三弄》,它改编于“爱情教母”琼瑶的同名小说,《梅花烙》是《梅花三弄》三部曲之第一部(另两部是《水云间》《鬼丈夫》),讲述了由于造化弄人,两个年轻人在王府大院里凄美感人的爱情故事……
在她们口述的基础上,我对《莲花络》进行了些许整理,虽然可能与原版有些不太一致,但读者已能基本了解《莲花络》的故事梗概:它主要描述了女主人公勇于冲破封建礼教束缚去突患重病的未婿夫婿面前寻医问药、关心备至又无力回天的悲情故事。《梅花络》表现的爱情也是那样凄美动人,但愿它们之间有某种内在的联系,至少在篇名上能引起共鸣。
“莲花络”在早前就是喇叭苗流行的一种说唱方式。听老人说旧社会叫化子常“打着莲花络”去要饭,一是唱出自己悲惨的命运或遭遇天灾人祸赢得人们的同情,二是唱得一曲感人的莲花络讨人欢心以要得更多的饭和钱;可谓“口生莲花”大概就是形容这种人。和高亢豪放的陕北“信天游”一样,喜欢“莲花络”的喇叭人也是侠义心肠、豪放不羁的…可以想象,放牛牧马的喇叭苗青年男女除了对着空旷的山野、过路的行人拉上几嗓子山歌外,常见的情景是,在家中的堂屋头、院子里一家老幼加上串门的邻居,相和而唱一两曲莲花络,流两行热泪替古人担忧也在所不惜……
上世纪六十年代以著名作家赵树理为代表的文学流派“山药蛋派”是否也启盟于“信天游”、“莲花络”之类的民间说唱?我们不得而知,但不妨把《莲花络》以文字形式呈现出来,以飨诸君,即使难以揣模它的调式唱腔,也可品读一番。
《莲花络》
初一早晨郎上街,头顶纱帕脚刷鞋。
头顶纱帕要钱买,脚刷鞋子手上来。
初二早上去望郎,我郎得病在衙床,
十字街头打冷颤,哈欠连连着病来。
初三早晨去望郎,问郎想点什么尝,
千种百样都不想,一心直想白米汤。
熬得清来喝半碗,熬得浓来全不尝。
初四早晨去望郎,问郎想要哪样尝,
千种百样都不想,一心只想吃鸡汤,
铜罐拎来怕人见,手帕包来又无汤。
初五早晨去看郎,问郎想要哪样尝,
千种百样都不想,一心只想雁鹅汤,
手提火枪去打雁,打得雁儿不成双,
只要医得我郎好,管它成双不成双。
初六早晨去望郎,马蹄声声进药房,
只要医得我朗好,手上戒指摘二双,
手上戒指都不算,堂中大马拉二双。
堂中大马都不算,门口大田立文章。
初七早晨去看郎,马鞭声声进庙房,
菩萨面前求三卦,卦卦卜来不吉祥。
初八早晨去望郎,模郎一把凉不凉。
前额模到下身转,只有脚头有点凉。
初九早晨去望郎,模郎一把凉不凉,
双手推开红罗帐,我郎死得硬冰梆。
抬起枕头杠三杠,背时枕头不招郎。
初十早晨去买柴,上街买齐下街来,
上街买倒沉香木,下街买倒火烧柴。
十一早晨去请人,多多拜拜记人情,
未曾吱声肠已断,白发人送黑发人。
十二早上要出丧,大呼小叫路边哀,
两边抬起逍遥杠,中间抬起少年郎。
我郎在生十兄弟,一人死了九人抬。
十三早上去挖井,多多拜拜挖井深,
宽宽大大挖一个,我郎阴间好翻身。
十四早上去垒坟,多多拜拜垒坟人,
高高大大垒一个,我朗在生有名人。
十五早晨去复山,一对雀儿叫金簪,
人人虽说单的好,白日容易夜晚难。
…… ……
小调也和《诗经》《乐府》一样,采用“赋比兴”的修辞表现方法。《莲花烙》从初一唱到十五,描述了从情郎突然得病到死去,直到安葬完毕,未婚女子都全程参与操劳的场景,是一个凄美的、令人扼腕叹息的爱情故事。
小调首节着重描写了两个男女青年之间真挚的爱情:男子趿着未婚妻做的“千层底“底去逛街,未婚女子暗自高兴,郎啊,你头戴的纱帕要用钱买,你喜欢的千层底鞋子不用操心,我会为你做一辈子的…不难看出女子对美满婚姻、幸福生活的憧憬;情郎光鲜亮丽的外表和神彩也为第二节的情节返转作了对比铺垫。
小调第二节开门见山,指明了郎君得了如“打摆子”之类浑身高烧的疾病,所以才有后面女子反复抚摸他,希望退烧使他身体凉下来的情景。
中间部分写了未婚女子勇于冲破封建礼教束缚,到情郎面前探病达情:本来她知道大雁对爱情的忠贞,双飞南去,内心权衡后还是提枪射向长空;她骑着骏马去请郎中并悬赏救人,只要能医治情郎的病,可以把房前大田划押给他,又到庙里找高僧连卜三卦……一个美丽勇敢的奇女子跃然纸上,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就是悲剧。
小调末尾一句,“白日容易夜晚难”,白天可以通过劳动,抑或与姊妹聊天转移注意力,夜晚空房难守,孤影伴青灯,举目四野迷茫;脑海里全是他的身影,伴着那流不尽的相思泪…
造成这个悲剧的原因可能是疟疾一类的疾病。疟疾在农村叫“打摆子”,在旧社会是气候炎热的地方易发生流行的常见病,蚊子是它中间的宿主,死亡率较高,我老家就有“只见娘怀胎不见儿走路”的俗语。上世纪六十年代,有个来自外地的老师到我家乡工作就常被“摆子”困扰,只得申请调往外乡镇。多年以后他开玩笑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打了三百六十六个摆子,不知道哪天多打了一个?”
旧时代,困扰人们身体健康的还有天花,死亡率也较高,侥幸逃脱的也往往会落下一脸的麻子。喇叭苗山歌就有嘲笑别人的“老远看见一枝花,走近一瞧满脸麻。”这似乎也包含一个哲理:距离产生美;有些人有些事不必太较真,模糊处理会更好…
把《莲花络》的修辞手法与文学殿堂里的《诗经》扯在一起,难免有奢侈之嫌,但如果你了解了喇叭苗的演变历史,就知道喇叭苗的口头文学发源于中原大地,也算是根正苗红。
据史料记载,明洪武十四年,即公元1381年,明太祖朱元璋派遣大将傅友德、蓝玉、沐英等,率领三十万大军南下进攻云贵地区,消灭当地的元朝残余势力后,为了避免这里再次成为中央权力的真空地带,朱元璋决定把足够强大的军队留下,屯兵驻守,威慑四方。 来自江西、湖广、江淮和中原的精锐部队便沿着横贯云贵高原的咽喉要道、坝子、重要城镇次第布防,建立卫所,按照明军的编制驻扎下来。这一军事行动被称作"调北征南"。
有一支军队就驻防在北盘江上游两岸的广大地区,包括普安的龙吟(包括石古丫口)、晴隆的中云、长流,盘州的堡基,水城的野钟,六枝的中寨、郎岱等,以围剿龙吟普纳山为重点的土著苗民叛乱。
按理,这支队伍和其他入黔的军人一样多是汉族,那么“喇叭人”是怎样来的呢?“喇叭人”亦称“老巴子”。清乾爱必达注《黔南识略》卷二十八载:“普安兴让里(今龙吟、石古一带)有老巴子亦苗族,由湖南移居于此,服饰与汉人略同,语言稍异”。“老巴子名称实由前明苗变,窃居让里补南山,屡攻不克,调湖广兵来攻,山高而险,围攻年余,无术抵御,乃扎竹为巴,攀藤附葛,直捣贼巢,呼为挡巴摺,世人呼为‘老巴子’。”
这里就记载了“老巴子”的来源,主要是湖广兵围剿龙吟普纳山苗民叛乱时用“巴摺”抵挡箭、石之类兵器而得名。1980年代初,兴义撤地建州,把“喇叭人”识别为苗族,也是有一定的历史根据的。
因为围剿苗变的战事告一段落后,贵州官方的善后处置方案提出:“贼所遗田土除给至赏功外,亦分给附近屯堡官军,从轻起科。”兵部复议中又补充一条,“所俘妇女,给配有功营长及附近村寨无妻者。”
所以,我们不难理解喇叭苗民间小调《莲花烙》既有当地少数民族特色,也有六百年前中原抑或江南汉族文化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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